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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在俄罗斯名画中
来源: | 作者:高海涛  时间: 2019-01-31
  海华姐是我五叔家的二姐,也就是我的堂姐。我家的姊妹虽多,但我和海华姐还是更亲。因为她从小带过我。
  海华姐是我们村最出佻的姑娘,杨柳细腰,聪明能干,初中毕业后,因为正赶上文革,就没上高中,回村当了赤脚医生。赤脚就是光脚的意思,可在我的记忆中,海华姐可从来没光过脚,她的鞋是全村最好看的。那种传统的、民间的、平底的、圆口的、系带儿的布鞋,穿在海华姐的脚上,怎么看怎么周正,怎么雅致,怎么俏丽。姐当然也给我做鞋,千层底的,她一双双地做,我一双双地穿。好像从小到大,我的鞋都是姐做的。
  海华姐不仅会做鞋,还会梳头,记忆中她几乎天天都在洗头和梳头。那头发又长又密,有时梳成两条辫子,有时梳成一条辫子,也是怎么看都顺溜,都带劲。母亲笑话她,说她上辈子肯定是个丫鬟,而不是小姐,因为小姐是不会自己梳头的。海华姐赌气,就经常支使我,她梳头,让我给她举着镜子。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哪怕两手酸酸的,也坚持举着。
  许多年后,我看到一幅俄罗斯名画,题目叫《巧梳妆》,是一个女画家的自画像,这幅画让我特别怀念海华姐,除了头发不是那么黑,脸色不是那么白,女画家的那份清爽,那份顾盼,那份自赏,都像极了海华姐当年。英文版的《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艺术与生活》一书中,有一段对这幅画的评价,我翻译过来,意思是这样的:《巧梳妆》“表现了白银时代那种自我中心的倾向。镜中人通过镜子凝视本人,这既肯定了本人的存在,同时作为一种副本的、对立的映像,又对本人的存在构成了威胁”。
  是的,对于海华姐来说,没有什么能对她构成威胁,除了镜子中她自己的映像。
  我尤其忘不了姐骑自行车的样子。那是一辆白山牌车子,有点笨重,不过让海华姐一骑,那就不一样了,显得特别轻盈。姐骑车的样子好看,下车的样子也好看,就连她按响的车铃声也和别人不同,像是给谁做针灸,柔声细语的,玲珑剔透的,晶莹璀璨的。姐每天梳洗完毕,往往头发还没干透,就带着一种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清爽,骑车出发了。然后整整一天,从村里到公社,从学校到矿山,到处都能看到姐那杨柳细腰的身影。
  后来我才知道,海华姐已经有对象了,自行车就是人家给的。海华姐那年二十一岁,以前听说有人给她介绍过几次对象,但海华姐连看都没看,就一口回绝了。母亲说,你姐咋那么有主意呢?说这个对象是河东村的民办老师,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何况还是个民办的。本来五叔和五婶都不太满意,可海华姐却点了头。据母亲分析,这可能是因为那人是个高中生,在县城里念过书,有点文化吧。
  恋爱中的海华姐,就像所有恋爱中的乡村女孩,脸色红红的,眼神傻傻的,而且比以前更忙了,白天忙,晚上回家也忙,五婶对母亲说,人家晚上不是绣花,就是做鞋。海华姐几乎是个鞋匠了。用母亲的说法,说那鞋做的,里是里,面是面的,鞋底不仅结实,而且还用针脚纳出了花儿,有梅花,有枣花,有打碗花。总之不论单鞋、夹鞋还是棉鞋,一双双都越来越像艺术品。
  但谁也没想到,秋天,海华姐失恋了。那天高中生来串门,一开始都以为来串门,因为临近中秋,他还带来两包月饼。五叔和父亲及我大哥陪高中生在屋里说话,五婶和母亲及海华姐在外面准备饭菜。可正要放桌子准备开饭的时候,高中生却下了地,说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要把那辆自行车推回去,还说他爹说了,定亲时送的几块布就不要了,留给海华做衣服吧。
  那是个人淡如菊的中午,所有人都愣在了五叔家。只有海华姐,每临大事有静气,她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结局似的,很默契地打开柜子,拿出那几块布,连包袱皮都是原样的,到院里放在已被她前一天擦得干干净净的自行车上,连同高中生带来的两包月饼,然后对高中生说:你走吧,看别赶上雨。
  关于高中生退亲的缘由,河东村都知道,很快就传到了我们村,说是因为他看上了一个女知青,那个女知青也在学校代课教书,家是县城的。高中生穿着海华姐亲手做的鞋,有时放学后和那个女知青一起走过树林。因为他在县城读过高中,就和人家谈些县城里的事,见多识广的样子。开始时他还很骄傲,故意把脚抬得高高的,那个女知青就问:这是你对象给你做的鞋啊?高中生脸红了,他看到女知青像所有县城女孩那样轻佻地撇了撇嘴儿,然后说,很结实吧,但你到了县上可别穿,县上没有穿这种鞋的。一星期后,高中生就换上了一双解放鞋,一个月后又换上了一双球鞋。
  我再次见到海华姐,大约是在一两个月之后了。这期间我几次要去五叔家,母亲都拦着不让去,说你姐病了,谁都不能见。直到初冬,天上飘起了雪花,母亲说去吧,你姐想见你。
  海华姐明显有些见瘦了。事实上,我一见海华姐就鼻涕眼泪地哭了起来,我脚上的鞋脏兮兮的,露着脚趾。而海华姐却笑了,并且笑得那么嫣然、灿烂,一点也不勉强。她说好弟弟,你说姐做的鞋好看吗?我说好看。比解放鞋好看吗?比解放鞋好看。比球鞋好看吗?比球鞋好看。你敢穿着姐做的鞋去县城吗?我说,敢啊,那有啥不敢!海华姐就下地,从柜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边是一双里面三新的棉布鞋,说这是给你做的,冬天穿的。姐这大半年没顾上管你,看你这鞋穿的,都张嘴了,快换上吧。
  我换上了新棉鞋,在地上连蹦带跳,走来走去,一副云开雾散、没心没肺的样子,就像我年幼时摔倒在地,姐把我扶起来,我哭喊两声,就继续到一边玩耍的样子。海华姐扭过头去,仿佛对着墙角说话:别美了!你去给姐拿镜子来,姐想梳梳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海华姐梳头,连洗头带梳头,足足有大半天时间。我两手举着镜子,看姐把辫子打开又辫上,辫上又打开,而镜子中她的头发越来越黑,脸色却越来越白,那种奇异的神态让我惊讶得差点喊五婶过来。
  是的,对于海华姐来说,没有什么能对她构成威胁,除了镜子中她自己的映像。我听到那个越来越白的映像在对我说话,它说一句,我应一句:长大了可一定要有文化啊——嗯。一定要超过高中生啊——嗯。也要超过城里的知青——嗯。你要自己挣钱买自行车——嗯。你要一辈子有自行车骑——嗯。你要骑自行车带姐上县城,上省城,上北京......
  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又许多年了,但昨晚我梦见了《巧梳妆》那幅画,甚至梦见了画中的镜子和海华姐在镜子里的映像。我知道海华姐还在乡村老家,活得挺好,但是,我几乎实现了她所有的愿望,却唯独没有骑自行车带她去过县城、省城和北京。想到这可能是今生难以完成的任务,一种陌生的痛苦像银瓶炸裂一样让我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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