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喜欢读一些轻快的书。有人推荐董桥,我就读董桥。他的文章,很大一部分是关于海外淘书的,可称为“淘书文学”。董桥对西方文化,好像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是我做不到的。虽然年积月累,也收藏了若干英文书,但和他相比,只能算是“有几本书”(have a few books)吧。不过有一天,不经意间找到了平衡。那是翻他的《绝色》,其中有一篇讲英国插图大师赖格姆,为了给安徒生童话画插图而游历丹麦的趣事。读不到一页我就发现了问题,他这样写:“丹麦人知道他要画安徒生童话大家对他格外客气也格外慷慨,安徒生毕竟是他们伟大的上帝:‘Of course Anderson is their great god’。”我想至少“上帝”这个词译得有失水准。丹麦人尊崇安徒生并以之为荣是可以理解的,但恐怕不会尊崇到视其为“上帝”的程度。更何况英文中是小写的“god”而不是大写的“God”,学过英文的都知道,小写不过是“神”的意思,大写才是特指“上帝”。所以这句英文,如果译为“安徒生毕竟是他们心中了不起的神”,我觉得不仅更贴近赖格姆的原意,或许也更贴近董桥本人说话的风韵。
自以为能给董桥的文章挑毛病之后,我顿感精神舒畅,轻松愉快。
2.
安徒生是童话大师,却不能给自己的童话画插图,而我喜欢的一位美国童书作家谢尔(Shel Silverstein),则能自己写书自己插图,被称为美国文坛的绘本大师,多才多艺,神乎其技。希尔沃斯顿生于1932年,上世纪60年代,正值我们中国的文革岁月,他以诗集《爱心树》(The Giving Tree)轰动文坛。后来他又写出《失落的一角》(The Missing Piece)、《向上垂落》(Falling Up)、《阁楼上的光》(A Light in the Attic)、《谁要买便宜的犀牛》(Who Wants a Cheap Rhinoceros)、《走出人行道》(Where the Sidewalk Ends)等书,皆大受欢迎,连创再版记录。
这些诗集我陆续都买过,总计十几本,都是图文并茂,风趣活泼,让人翻开就感到轻快,读过又爱不释手的好书。有时你甚至不仅是爱不释手,而是不忍释手,比如有一首题为《怕黑》(Afraid of the Dark)的诗,一个小男孩讲述他如何怕黑,如何坚持不让关灯,如何上床后要他爸爸讲三个故事,要他妈妈给五次亲抱,还要去上两回厕所,再做两遍祈祷,才能睡觉的过程。而且即使这样他也睡不着,男孩最后恳求说:“我的名叫科拉克/我的习惯是怕黑/请你别把书合上/我怕呆在黑暗里”。同一页上就画着卡通插图,小男孩用手紧抓着盖得很严的被子,仅露两只大眼晴无限期盼地看着你。这样你就确实不太好意思把书合上,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往往就干脆就让书在那页打开着,豁出来陪画中的小男孩一起入梦了。
3.
谢尔的许多诗都是写男孩的,比如写一棵树默默地爱上了一个男孩,一头犀牛羞怯地被一个男孩拉去卖,等等,写女孩的也有,但很少。还有一首诗叫《长发男孩》(The Long-haired Boy),是我最近重检旧书时看到的,说在一个小镇上,有一个长发飘飘的男孩。这虽然有点怪异,但也是我们童年共有的经验,小时候有的男孩怕剪发,俗话叫“护头”,记得我就有过“护头”的历史,大人一给剪发就哭,上学后也总喜欢让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虽然从未达到长发飘飘的地步。
这个长发飘飘的小镇男孩,他每次上街,都要遭到人们的轰然嘲笑,有的对他指指点点,有的对他大喊大叫,有的向他伸舌头、做鬼脸,还有的跑回家关上门,从窗口向他窥视。有一天,男孩感到再也无法忍受了,就坐在街上大哭起来:“哭得浑身直颤抖/哭得长发抖起来/长发飘飘/飘飘长发/男孩升起来/男孩飞走了”。
4.
鲁迅说,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但是,头发却可以揪着人飞上天空。这首诗中的故事我觉得似曾相识,很快就想起来,是卡夫卡的一篇小说叫《煤桶骑士》。
小说很短,不过两千字,写于1917年。说是在奥地利的一个可怕的冬天,主人公提着煤桶出来找煤生炉子,后来他不知怎么就骑在了煤桶上,在二层楼高的空中一颠一簸地飞行。煤店在地下室,煤桶骑士就在空中很困难地喊着,说他的煤桶都空到可以骑了,但他又无钱买煤,恳求煤老板送给他一铲最次的煤。开始煤老板有点动心,可老板娘不愿意,这个“煤炭嫂”解下围裙轻轻一挥,那空得毫无抵抗力的煤桶就被扇高起来,带着可怜的骑士飞到冰山那边去了。
从《长发男孩》到《煤桶骑士》,一种难以言说的“飞天”意象,让我想到了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5.
我给文学院学员讲课,往往就会讲到卡尔维诺。除了他那些令人着迷的小说,我还会特意提到他的《美国讲稿》(Lezioni Americane),又译《新千年文学备忘录》)(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有的人一生都活在故事里,卡尔维诺就是这样。1985年对卡尔维诺来说注定是不同寻常的,春天,他接到了美国哈佛大学的邀请,请他到那里的诺顿讲座发表演讲。这是个巨大的荣誉,所以整个夏天,他都在准备讲稿。而到了秋天,更好的消息传来,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可谁也没料到的是,在他即将启程去哈佛演讲之前,却突发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开颅中医生赞叹,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精致的大脑构造。但正如复杂的往往易折,精致的往往易损,在那个南欧的九月,62岁的卡尔维诺浑身插满塑料导管和静脉注射器,最终还是“像一盏吊灯”(他临终前的幽默)似的轰然坠落,不治而逝。
《美国讲稿》是他的遗著,也是他最后的故事。
在《美国讲稿》中,卡尔维诺讲了一个关于庄子的故事,说庄子的才干之一是绘画,国王要他画一只螃蟹,庄子说,为此他需要五年时间,一所房子和十二个仆人。五年过去了,他不仅没动一笔,而且对国王说,他还需要五年时间。十年过去了,庄子拿起笔一挥而就,画了一只完美无瑕,前所未见的螃蟹。
有人说这个故事在中国典籍中未见记载,其实有没有记载并不重要(而且说不定在野史和文人笔记中也可查到),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很像中国的庄子所为,而且很美。也可以这样想,假如哈佛大学是国王,卡尔维诺是庄子,那么《美国讲稿》就是他画出的螃蟹。在时间上,他也许不像庄子那样从容,但基本上也算是一挥而就的。
6.
卡尔维诺这部讲稿的前两章,分别阐述“轻逸”与“快捷”,也就是在倡导文学写作和文学形式的轻快原则,轻快美学。为此他举了许多例子,其中之一就是卡夫卡的《煤桶骑士》。
这篇小说形同寓言,而卡尔维诺的理解则出人意外,他指出,小说中的煤桶是贫穷、愿望和追求的象征。假如煤桶被装满了,它就不可能飞行;只有煤桶是空的,它才能把你提升起来,至少提升到你那谦卑的请求再也不可能得到满足的程度。
这种理解本身就像是卡夫卡式的,有一种悖论感。那么,该怎么理解我所发现的《长发男孩》?我认为,长发是无助、奇特和尊严的象征。假如长发不被歧视和轻蔑,它就不可能飘起来;只有当长发怨气冲天,它才把男孩提升起来,至少提升到让小镇上的人们联想到“直升飞机”并为他感到骄傲的程度。
煤桶既是贫穷的又是充满愿望和追求的,长发既是无助的又是挥动着独立与尊严的。轻与重的关系,有时的确很像一种悖论。
7.
卡尔维诺对经典的理解总是出人意外的,比如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小时候就看过连环画,在大学还读过英文版,特别是卡尔维诺所例举的罗密欧的朋友Mercutio那段著名台词,当年几乎都能背下来:“噢,我后来看到春梦婆和你在一起。”春梦婆是仙女们的稳婆,她乘坐一辆用榛子壳做的马车来,“她的车辐是用蜘蛛的长脚做成的,车蓬是蚱蜢的翅膀;挽索是小蜘蛛丝,颈带如水的月光;马鞭是蟋蟀的骨头,缰绳是天际的游丝……”但虽然能背下来,却从没想到这里包含着轻快的思想和精神。
轻快是否能构成一种思想,关键在于,梦是否能构成一种思想。对此,卡尔维诺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说,因为农村妇女承受着沉重的生活负担,所以她们那里就有女巫骑在扫帚上或骑在更轻的麦秸、麦穗上夜晚出来飞行,而这与其说是民间幻想的一部分,不如说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
8.
还是回到轻与重的悖论,美国有个批评家认为,卡尔维诺的轻快美学本身就包含着悖论。因为,如果作家们都追求轻快地写作,那还会有严肃深刻的思考吗?还有,当你说文学应该是轻快的,就等于说生活也应该是轻快的,至少,轻快的思想和精神,应该能让生活变得充满乐趣。但是,我们又该如何理解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说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呢?
关于昆德拉这本书的简介,有家出版社是这样写的:“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倒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那么,我们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这段话可能主要是昆德拉自己说的。但我觉得,最后那个发问似乎没有意义。实际上,轻与重并不是一道人生的选择题,人在本性上都是避重就轻的,没有人会选择重,你只能选择对重的承担,并尽量以轻的方式。
我不会下围棋。据说围棋选手在考虑子力配合时,总要权衡轻与重的问题。好的棋形轻快,不易被攻;反之棋形滞重,难以舍弃,往往会陷于被动。
重是人的命运和对象,轻是人的本性和方法。
所以,在《美国讲稿》中,卡尔维诺对昆德拉及其作品有一段恰当的评析:“他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告诉我们,我们的生活中因其轻快而选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面目。大概只有凭借智慧的灵性和机动性我们才能逃避这种判决。而这种品质正是这本小说的依据”。
“灵性和机动性”的品质其实也就是轻快的品质。
9.
英国19世纪有个“农民诗人”叫约翰.克莱尔(John Clare),我收藏过他一套共九卷的诗集(卡蓝顿版,Clarendon Press)其中有一首我特别喜欢,堪称莎士比亚剧中那段台词的姊妹篇。诗人描写一个夏天的夜晚,当小仙女们的马车隆隆驶过:“一只小蚊子,睡在她们经过的/道路上,没发觉轮子从他头上压过去/睡到日出把他叫起来/都不知道过去了一队人马……”
这首诗似乎是用蚊子梦境的沉实,衬托出仙女们及其车马的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