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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在之桥
来源: | 作者:沙 爽  时间: 2018-03-15
  百花文艺出版社《散文》编辑部编辑。作品散见《诗刊》《散文》《钟山》《天涯》《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拈花》,长篇历史人物传记《桃花庵主——唐寅传》,历史随笔集《味道东坡》等。
  很难相信那是桥。那么薄而纤弱的一小片,像搭在玻璃杯口的一块脆薄饼干。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坐在那个窗口后边,一边注视着这座桥饼干般扁平的侧面,一边慢慢吃下面前不锈钢餐盘里的一份午餐。灰白发亮的铝材窗构成了一只简陋画框,刚好把四千米之外的桥身圈入其间。这幅画中的景色四季变幻,每一天的色彩浓淡明暗也不尽相同。近景是从画框左下方伸进来的一两条槐树枝叶。槐树花开叶落,日益盛大蓬勃,逐渐占据了整个画面的四分之一,遮挡住了不远处的一角河水。作为中景的大河,静水流深,多数时候河水是青色的,应和着灰蓝的天色,但是色泽要深沉许多。有时有雾,即使是正午,那桥的影子也只是淡淡的一抹,若有若无。只有空气干净且天气晴好的日子,它才会在远方清晰地显现,白色的,横跨河面的笔直线条。纵向的线段则短得多了,且细得几乎无法看见。
  这扇窗子在二楼,位于市委食堂的西北角。同桌就餐者我均不熟识,因此不需要劳神攀谈。整个餐厅,只有这个位置看得见这幅画面,它因此定格,成为我一段职业生涯结束前的最后亮色。
  从时间上推算,这座桥于2010年9月竣工。到2013年9月,我离开工作了十年的那家市直单位,那么我坐在这扇玻璃窗后面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三年。而当我远离餐厅东南角那张同事们共用的餐桌,独自在这窗口坐下来的时候,桥就已经横亘在那里了。仿佛桥的存在提供了某种终结——就在桥出现的地方,这条大河汇入了海洋。在入海之前,河流向南拐了一个小小的弯。当人们站在河岸上,让目光追随河水一路向西,只能看见河流消失在夕阳沉落之处,却看不见大河汇入的海洋。这是河流制造的悬念,如同一段下落不明的生活,让人心生惘然。但是自从有了这座桥,所有的悬念都变得明晰起来。它就在那儿,一个确切的地点,大河终止,而海岸自此绵延。
  与大多数的桥梁一样,它是以河流的名字命名的。似乎桥并非一个独立的存在,而只是河流的附属之物。它是河流的补充,连接起被流水切断的道路。像行文中的某个符号,本身并不具备明确的意义。或者电影中的某个桥段,无法单独抽离。但是我想,它更接近“此刻”,连接起过去和未来。或许它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是延伸、通达、过渡,闪现在真正的到达之前。
  它一度是这个城市的梦境,很多故事和猜想由此诞生。河流隔开了城市的南部和北部,这就意味着,有人要赶去对岸上班,傍晚再返回此岸。
  有几年的时间,我是这些人中的一分子。春夏秋三季乘坐渡轮,及至河流封冻,便要开始“走冰”。开河时每有险情发生,便有人重提建桥之梦。这样终于等到大桥建成,市民们纷纷前往拍照,就连我年已八旬的老祖母,也闻讯赶去观看。
  但我第一次踏上这桥,已是其建成两年之后。那是大东北的十二月,新年在望,小城上空已经飘过了几场雪。我有事必须前往河对岸,为安全起见,我决定绕远从桥上过去。
  这桥真的太长了。按照官方给出的数字,这个长度是4.4公里——以一个成年人的正常步行速度,徒步过桥大约需要四十分钟。车子在桥面上跑了好一会儿,我才看见桥下的冰河,灰白色的,冰面上覆盖一层惨淡的积雪。河岸上有的地方雪已经化了,露出雪下油黑的淤泥。我想,万事真的互为因果:如果大桥没有建成,我就不会接到来自工厂的通知;而如果没有接到这样的重要通知,我与桥的这场相见多半还会无限期地延迟下去。贯通南北的大桥使河北岸荒凉的土地有了开发的价值,我编制所在的那家工厂连同它陈旧的厂房,将蜕变成一片现代化居民小区。也就是说,我和我工厂里的数百名前同事,都要签下若干个合同,从此成为被买断工龄的企业职工。
  停产多年,厂区里一片荒草萋萋。那些灾难电影里的镜头,会在现实中真切显现:曾经繁华的市街归于荒野,城市的高楼变成野兽的巢穴……这个过程,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这样想着,从荒草丛中抬起头来,大桥的身影在眼前赫然呈现。
  它怎么可以这样近?这样的距离,经过桥上时我完全可以俯瞰到整个厂区。但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桥身如此狼犺而缺乏美感。圆柱形的桥墩沉闷粗野,仿佛它不是自下而上由混凝土浇灌,而是从天空突兀坠落。整座大桥延伸至此,桥身开始微微向下倾斜。一只水泥巨兽的后半身,尾巴划出一道弧度向西拐弯,我无法看到它的尾尖。它是这人世间沉重的肉身。而轻盈,是距离制造的幻象。
  脚下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直奔着桥的方向而去,但我知道它将被一道围墙阻止。围墙高不过二米,但围墙外面究竟有些什么,是耕地、树林还是沼泽,或者生长着大片摇曳的芦苇,我对此一无所知。八十年前,这附近的大苇荡里出现过一具巨大的龙形生物骨殖,其身份至今众说纷纭。某些生命存在过,然后消失了,大地上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某些时间、话语、情意和忧惧,也曾经真切地存在过,然后随风消散,没有一座桥通往它们。
  曾经看过一部德国电影,《最后的桥》。说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溃败的德军准备从一座小镇撤离。七位年仅十几岁少年为“保家卫国”而被从校园中征用,临时委任为一座桥的守卫军。桥梁保卫战惨烈异常,少年们逐一英勇死去,幸存到最后的一个也抱定赴死之心。然而他突然发现:流血和牺牲并没有带来臆想中的光荣,同伴们的死亡其实毫无意义。他们面对的并非强悍的美国军队,而是一个虚无的敌人。
  ——这是生命中随时可能现身的狰狞真相,与桥有关的荒谬和隐喻。
  我在某天清晨再次经过这座桥。时间实在太早,我的大脑还漂浮在昨夜的梦境里。在夏日清晨稀薄的雾气深处,大桥像传说中某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闭合系统,为我们这辆越野车开启了一道小小的裂缝。它将通往哪里?我似乎并不知情。我完全没有想到桥下的那家工厂,它是已成废墟,还是楼群初起?还有那些办理买断手续的日子,某些微小的细节,此生中我可能仅仅经历一次,为什么仍不能牢记?我也没有记起在市委食堂的窗口里看到的那幅画面,在雾气中,细长轻盈的桥身薄如蝉翼,仿佛可能随风飞起……只是在某一刻,我偶然地想起:我在桥上。这个念头里有某种让人惊异的东西,仿佛正试图从寡淡的时间中发掘出意义。我尝试对自己描述出它的某个局部,但是很快又走神了。某个瞬间,我记起它是横亘在大河上方的一只弓,两头都向西边的大海弯着。我知道千百年来,这条海岸正在持续后退——当大海的波纹如弓弦般渐去渐远,这座桥,它会不会仍像一抹意味复杂的微笑,镶嵌在这城市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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