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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神
来源: | 作者:王 开  时间: 2015-08-15
  1、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怎样表述女神,我更加迷惑的是,这究竟出于对女神的景仰,还是我与她之间距离太长的缘故,这种耗尽心力却找不到思辨出口的枉然,就像一位朝阳诗人写的诗:
  离我很近,离我很远
  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不想与她面对面
  这是辽西腹地,最普通不过的一道丘陵……
  是的,女神之所在,苍岩浅草,土薄水瘠,便是乡村野老、鹰隼虫兽的踪迹也难抵达。然而,女神绝世独立几千年,于高岗上,穹宇下,衣袂飘飘,用她绿玉的慧眼,阅读众生悲欢。
  拜会女神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象,她及她的周遭何等样貌。一迄接近,牛河梁的地理环境仍让我暗惊,那是葱茏掩饰不住的困窘——大面积油松林根植灰白土壤中,呈现一种失水的坚硬姿态。更能反映干旱状况的,是垄沟生长的玉米,春夏之交,它们那般羸弱,难以预测未来的长势,甚至,让人担心农夫的辛苦最终化为泡影。于是想起老作家谢子安关于辽西雨的描述,私下觉着,只有活在焦渴中的人,才能写出对雨的祈望,以及雨来、雨走的过程中的细微感受。半夜的雨、黄昏雨、夏季的雨、春雨、秋雨,每一场雨的酝酿与降临,都融入辽西人的素朴情感。但朝阳并非一直少水, 1.2亿年前,这片土地湖泊密布,鸟兽自由,只因一次天崩地裂的大火,化瞬间为永恒。之后,沼泽上隆起冷却的岩浆,形成丘陵、平原。又经过窒息的死寂,一针纤草拱破泥土,还原生机。接着,鸟儿振翅,花朵开放,各种声音复活。所不同的,死亡后的重生已流布着哲学意味:花非昨日花,雾非昨日雾。又不知荒芜多久,作为世界主体的动物——人,来了。他们在今天被称作鲁努尔虎山脉的广泛区域内,尝试农耕、狩猎琢磨玉器、制造和使用陶,足迹遍及西辽河沿岸。
  人的群体划分始称“部族”,根据生存需求,逐渐形成相对一个基层社会圈子,在一块地上繁殖。此时,有着共同的籍贯“牛河梁人”,与我们远隔五千年之遥。这些被我们视为蒙古利亚人种的古生民,当属社会精英——我看到他们利用高埠台地修建的城邑,从一些工具碎片发现他们从事狩猎和农业生产活动的秘密。应该说,他们依赖土地群居,团结在一起,像植物一般的生根,在悠长的时间中,慢慢摸熟生活。这支部族的智慧,远在我们想象之上,他们会制作石材的削刮器、尖锐的利器,用来捕获猎物,还认识了谷、糜,并煅烧泥土为容器,盛装果腹的粮食。他们把住所深入地下,同时向空中拓展,享受着大地的安全和温暖。而他们的床因为铺着草和树叶,就有了好闻的香气。墙壁上恰到好处的小孔洞,使空气自由穿梭,房间里光线流动。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在这样私密的环境下,叫做情感的东西开始萌芽,男人穿上麻的衣服使自己变得优雅,女人还戴上花冠,把自己像鸟儿一样装饰起来,取悦异性……仔细打量牛河梁,念及先民所做的这一切,多么令我们感动?他们,是我们的生命之源,开辟了“乡土社会”概念,打开我们思想和肉体进步的通道,以及这灿烂的世界。在牛河梁的泥土和石块儿间,我的脚步与比青铜还庄重的足迹重合,一些人的灵魂从脚下慢慢进入我的身体,与我合二为一,我浑身颤栗,血液如岩浆般奔流,流向它初来的方向。
  
  2、那天正午,灼热,宁静,我来到了现代建筑的穹顶之下,放眼积石冢,心中充满敬畏,不敢喧哗,不敢呼吸。这是我见过的最壮观的墓葬群,我隔着栏杆凝望远古亡灵,心中疑惑,他们都是些什么人?第一个葬在这里的人,和后来者有着怎样的关系?学界明明已经判定,墓葬存在数百年的时间差,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维系,让他们前赴后继在此永生?我想,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一定是时人敬仰的英雄,他应该是一个王,部族的精神领袖,有着百折不挠的意志,会借助神的法力为人民祛病消灾,率领部族战胜各种困难,压制邪恶。他活着的时候,深受人民崇拜,身后,人民给予他最顶级的礼遇。王的英雄主义,从人民的意愿出发,为了自己所辖的团体,可以牺牲一切。这样的明德者,为他的继任者,亦或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做出榜样,一辈接一辈的追随,陪伴他安眠。这真是忠诚的信仰,创造、延续着英雄时代,抵御自然和人为的侵略,推动社会进步,部族绵绵生息,逐渐形成以国为轴心的世界观。
  牛河梁人心里的世界观是个什么样子?我觉着,就是墓葬区的祭坛,层叠三圈的同心圜丘。曾几何时,远古先民在此举行隆重的仪式,而主持这庄严祭礼的人,是一代代的王。王怀着虔诚之心,在司礼的引领下,献坛、登坛,双手合十,向苍天说出心愿,期望得到神的庇护,风调雨顺,平安健康。牛河梁人世界观的直接传承,便是我们今天的天坛——我想起北京天坛,一部属于中华民族的独立学说,它解释了天、地、人三者关系,表达了我们对和谐的追求。如果说,北京天坛众所周知,那么,早于它一千年的还有西安隋唐天坛。曾有人说,隋唐天坛为天下第一坛,然则到了牛河梁,目睹王的壮观,你才知道,天下祭坛的伟大构思出自哪里。
  到此时刻,倘若不是碍于旁的参观者,我会仆倒下去,对着静静的祭坛和众多的亡灵,跪下,落泪,感念五千年不绝的恩施。
  光线透过巨大的金属穹顶,照着精心砌筑的白石,有些炫目,让人恍惚。学界说,白石的捡拾、垒砌是一项大工程,没有金属工具的借助,无论搬运还是挖凿,都考验着劳动者智慧。不难想到,牛河梁人为了表达对逝去的王的尊敬,在烈日霜冷中奋力工作,裸露的皮肤被大自然冶炼成棕红色,散发着生命进化的某种特质。而大小不一的砾石层层累叠完成,王的灵魂就回归黄天厚土。
  王躺在那里,威严不减半分。他的事迹在时光中流传,玉猪龙、勾型玉云器、玉人、玉龟、甚至玉蚕围绕周身,彰显着王的尊贵,也纪念着他和他的人民治理社会、创造文化艺术的功勋。龟,给世界难以磨灭的印象,是甲骨文,那些雕在龟背上的文字,象征着一个古老国度的文明史。但众口啧啧赞叹时,似乎很多人忽略了甲骨早期的运用意义——烧裂的骨纹,是上天的密语,它指引着苍生的心灵向何处去。而你到了牛河梁,看见那一对握在亡灵手里的玉龟,忽然就觉得,一个声音隐于云朵之上,如蜂鸣耳畔。
  我想细听,只是它已如雨后彩虹,散入宇宙。
  
  3、王和他的人民与牛河梁的时光一起前进,发现、创造、努力迈向理想社会。于王而言,人民是他奋斗的动力,于人民而言,王是他们精神的高峰。他们之间,不是凌驾与被凌驾的关系,而是灵与肉、血与骨的不可分离。王为他的人民操劳,使用玉龟与天地大神沟通,希望得到启示,指引方向。王确信,一定有一种力量保佑他和人民一起战胜困难和阻力。人民呢,沃野耕耘,种桑养蚕,虽然农事辛苦,但汗水流淌着和乐怡然,陶醉于他们的经济秩序。可能,孟浩然笔下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田园之乐最早就发生于牛河梁。某一天,他们之中的一个聪明人想到了用玉来雕刻生活。也就是说,玉蚕出现了。这种小小的动物,能够编织幻化万千美丽的服饰原料,可谁又能想到,它居然与我们亲密伴随泱泱数千年。在此之前,我们把自己包裹在蚕的作品中,大概没有想到,我们沾沾自喜的,不过是重复先祖的若干场景之一。
  大量的玉制品,和英雄的王一起埋在积石冢下,一朝重见天日,第一群有幸与之两两相对的人,该是何种心情?惊讶、惊叹、震撼,恐怕这也不是全部,根本就没有词语精准地表达千古一悟的情感撞击。玉,在先民那里赋予太多内涵,我辈后生的解读,仅限一二,词穷到概括为“唯玉为藏”的程度。可是,玉从哪儿来的?疑惑总在脑子里飞蛾般旋舞,然后,我找到了学界给出的答案:玉料多为岫岩玉。接下来,玉料怎样被发现、剥离、采掘、运输、雕琢?完全一无所知,牛河梁人轻巧地耗干我们的智商。
  积存太多文明遗迹的牛河梁,传递了太过丰富的信息,让我们为之眼花缭乱。学家苏秉奇说:“红山文化的时代相当于五帝时代的前期,从红山文化五千年古国在中国文明起源过程中先走一步,到该文化在其南下过程中与仰韶文化在冀北相遇的考古实证,都证明了五帝时代前期有关代表人物在北方地区活动的可信性。”这段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华夏版图上,有资格与牛河梁时空框架对应的,只有五帝时期。若再具体一点,另一位学家雷广臻的观点直接指向黄帝,他说,《山海经》中的“海”,是渤海,书中的“轩辕之丘”、“轩辕国”符合牛河梁的诸事项。他说黄帝使用玉兵器,红山出土了玉兵器文物;黄帝妻子嫘祖养蚕,牛河梁便出土温润的玉蚕;黄帝染五色衣服,牛河梁又有穿短靴的陶人塑像,说黄帝乘龙升天,牛河梁乃至整个红山文化区就出现太多玉龙形象,朝阳本来也称 “龙城”;说《资治通鉴》中记载黄帝之孙颛顼的活动区在“颛顼之丘”,这个“颛顼之丘”在朝阳城东九十里,棘城,即颛顼之丘”。棘城,便是今天的义县。又说,在朝阳建立三燕的慕容鲜卑,自称为黄帝、颛顼后人。《晋书.慕容廆载记》如是道:“慕容廆,字弈洛瑰,昌黎棘城鲜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这里的“棘城”,同样指今朝阳义县。有熊氏,指黄帝。苗裔,初意禾谷之实,后引申为子孙后代,“有熊氏苗裔”即指黄帝子孙了。支持《晋书.慕容廆载记》的古籍,还有《北史》、《通志.氏族略》等等。总之,多部史书记述的物事与大凌河牛河梁等红山文化区域的古人文、古地理吻合,把牛河梁的底片拉得无限长。若观摩这一张张显影,即使如我这般的凡夫俗子,也不由想弯下腰去,给大辽宁深鞠一躬。
  真的,考古和史学的最大魅力,就是对于未知未解的事情大胆猜测,再搜罗蛛丝马迹推理,一旦谜底揭开,不管验明真身还是南辕北辙,曾经的期待、急迫,伏案苦思亦或荒郊野岭的辗转,都一样意义非凡。以牛河梁等地为主的红山文化区域,从辽西走廊延伸到塞外草原,从内蒙古高原到燕山余脉,跨越长城南北,在这么广阔的范围内,聚集着社会组织,并逐渐向国家的形式过渡,期间创造了多少奇迹?多少史诗般的英雄人物,因着长满绿苍苔的时光,成为一团难解之谜?
  我想着,若将仰韶文化对照牛河梁一脉的红山文化,谁能割裂开它们呢?陶器皿、玉、图腾,乃至宗教、建筑、审美,如此的神似,如出一辙,都说明中华文明的一脉连根,只不过,我们尚缺乏有效手段,系统地清理出来,而厘清这些,更加需要我们的胸怀。
  
  4、我始终没弄明白,王的庞大墓区和女神庙的布局考虑哪些要素划分的。那时候没有《周易》,没有先进的测量工具,那么,是王的占卜结果,还是巫师的法术使然呢?因为无解,更凸显了女神庙的神秘。
  女神庙占据整个山梁的有利位置,面对凌源县郊外的猪首山。四周是茅草、野花的世界,油松林像一卫士,守护着更大范围。而女神庙的主体,仍然被一座巨大的现代建筑包裹,如同罩上一件铁布衫。光穿透玻璃棚顶,照射着红色泥土覆盖的神庙。我攀着二楼的栏杆向下俯瞰,特别有一种拆除钢管、塑胶板材的冲动,我想,该还神庙于大野,汲取日月精华,那样的它,才有活泼泼的生命力。但是这样的话,神庙会遭风雨侵袭,继续损毁,又是矛盾。想来,世上的事物,通常二元对立,长成矛盾的两面体。
  已挖掘的女神之所在,压缩在一个逼仄空间,有五六尊之多。学界说,最大的一尊三倍于真人,第二尊次之,第三尊才是真人的比例,便是我们见到的,眼睛闪着绿玉光泽的女神。显然,女神的面貌被夸张,这是远古艺术的习惯表达,寄托着一种情感。我只是不懂,女神的唇部肥厚的阔嘴、凸出的颧骨、翘起的下巴,这种构造代表什么?仅仅是我们据此认定的,蒙古利亚人种生就这种体貌特征吗?我猜不完全是,如果加上还有我们没看到的她美丽硕大的乳房,健壮的四肢,这样,才符合她所在的时代——就像古希腊雅典神庙中的得墨忒尔女神,丰硕、高雅、和善、自信,头戴谷穗花冠,驾着马车,掌管土地的丰产。我们的女神,一定是这样的,但她比得墨忒尔女神的诞生时间要早得多,而且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人与神的复合体。
  与女神共同列入神庙的,还有熊、鹰、天鹅等,它们和女神拥挤在仅供单人出入的圣殿,接受香火和祷语的拜祭。
  五千年前的一个部族,把王的祭坛建筑得宏大雄伟,最神圣的地方建的这般狭窄,从什么样的心理出发?可能,他们还没有雅典人那样的认识高度,修建出无与伦比的神庙。或许,他们认为,女神的样貌不可以随便示人,只有王才有权利进入,代表全族献上虔诚的祈祷。王身材高大,神庙又太小,王只能匍匐前行,亦步亦趋,敬畏便又多了几分。大概王也不敢随意抬头视女神的,在他的心里,这是冒犯,亵渎,他获得贴近拜祭的资格,已经诚惶诚恐,感念上苍恩德。可女神的微笑那么迷人,如同漫漫黑夜里的第一缕阳光,王抵挡不住那笑容的吸引,跪献祭礼的某一刻,目光飞掠女神面颊,立即,她的红唇,她的妩媚,她母仪天下的姿容,让王慌乱不已,疾步倒退,心砰砰跳,他觉得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又莫名汲取某种力量。
  女神的洁净,没有任何人敢生龌龊之心,即便统帅部族的王也不敢失敬半分,他只想瞻仰她,尊崇她,那胆大的一瞥就令他火灼似的。
  
  5、女神不是个人,而是群体,她们应该在很长很长的时光中,为部族的生存做出巨大贡献。起初,她们都是血肉丰满的人,因着功绩大了,逐渐神化、神话。比如满族故事中的《乌布西奔》,乌布西奔原是乌苏里江流域东海女真部落的一位女酋,也是一位巫,她在部族最危险的时候,勇敢地选择战斗,率领族人乘船破浪,寻找心中的太阳圣地,最终牺牲自己。于是,这位女巫就在女真人心中神化,成了口口相传的故事。但是,传说却在俄罗斯的锡霍特山脉的一个山洞中落实。那山洞里的岩画,描绘了乌布西奔数次率部族远征,探险日本海、太平洋,直达堪察加和阿拉斯加的凶险海道,从而证实了这是一段历史。
  毫无疑问,女性在原始社会为人类生存起到特殊作用,她们凝聚着召唤力,慈爱,勇于斗争,富有奉献精神,造就了母系社会,人类沿着这条道路,才得以繁衍。问题在于,牛河梁女神庙中的女神,究竟是谁?既然学界对男性的英雄王身份存疑,推断他们中间有一位“大人物”,甚至旁证博引论述那“大人物”是历任黄帝。那么,比黄帝身份地位还高的女神,我们该往哪里对应?我不是学家,因此在这般庞杂的场景中自感蠢笨,实在想不出,女神不是唯一的一个,那我们尊称的“中华母祖”能否确指其中的哪一位?若按现在的泛指,认为有着绿玉眼的女神为“中华母祖”,其他女神又是谁?我不知道这样的追问是否妥当,大约我这样的思考,在学界嗤之以鼻,幸好我不想钻牛角尖,找不到合理推断,一点儿也不影响对女神的膜拜。
  可是,女神的美在那里,让人仰望,让人追溯。我喜欢她身后的壁画,红黑相间的花纹,是远古人审美的标准,咫尺之间,他们极尽所能的给女神以仙居,就像嫦娥在月宫,宁静、清幽、如梦如幻。他们采用了植物或矿物染料,有规律地排列线条,连缀成一副壁画,衬托美丽的女神。除此之外,女神庙与凌源郊外的猪首山呈一条中线,猪很早就被视作图腾,那么,这种特意的安排,又隐喻两者怎样的关系?有人分析说,猪是献祭生灵,牛河梁人期望用它作为女神的永恒祭祀。我承认这个解释有道理,但我坚信,这不是唯一,一定还有更切实的答案,只不过目前未知。牛河梁的谜,一环扣一环,而这样的组合,你、我、他,凡有机遇与之面对面的人,内心无法不悸动,适才放下一个念头,紧跟着又生下一个念头,哪怕严谨著称的学界,也不得不打破禁锢,做出空前假设:这是女娲生活的地方,女神崇拜就是女娲崇拜。女神中真有一位女娲吗?搜遍中国古远的众神,女娲最赋自我牺牲精神,最具英雄气质,也真的只有她配享黄帝们的供奉。当然,我们需警惕,这一说法在拿出确凿证据之前,仅仅做为论点。
  
  6、五千年的微笑,五千年的红唇,还有神殿的装饰,在女神之后,那样的美以分蘖的形式,粉彩了泱泱中国。站立还原的女神庙壁画,我脑子里刷刷闪过辽阳汉墓、阜新契丹、集安高句骊等墓葬壁画,早先,我并没有考虑到这些不同民族的艺术杰作有何内因,但在女神庙,我突然想到了——它们的魂儿是不是同出一体?或者,我也可以说,经过女神庙原始、简捷的壁画造型,到了汉代,内容已被栖居辽阳的汉人极大丰富,色彩更艳丽,线条更流畅,技艺更加娴熟。祭祀、狩猎、节日、郊游、生活栖居等等等等,全部在画师笔下,在王公贵族的墓室墙壁呈现,向我们传递着礼仪之邦的富裕、文明、和谐信息。记得,有人问我,如果让你回到过去的朝代,你喜欢哪个?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大汉。原因是,它让我看到一种张扬的性格,而这样的张扬,源于大国时代的民族自信。今天的我们,又何尝不应如此呢,富而不骄、强不凌弱,一副谦谦君子之风。
  大汉之中国景象,设若没有壁画,只看文字记录,我们怎会有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情感受到震撼?
  契丹民族骨子里的进取心,决定了其独特存在,他们游弋辽西,建立大辽,在广阔疆域里纵马驰骋,找到了惬意的感觉。当这一切像辽河水一样不可阻止的逝去,他们自毁文化,诗书、医药、绘画、音乐、宗教、瓷器,散入烟尘,余者寥寥。幸好,契丹贵族墓葬多多,每一次的发现与发掘,壁画都是一次展现契丹风采的绝佳时机。通过这些色彩与线条,我们重新体验到契丹社会的繁庶,仪俗、服饰等等纤毫毕现,对这支桀骜民族除了钦佩,还是钦佩。
  如果说,契丹是谜一样的民族,恐高句丽就要称为“不可思议”了。高句骊从东北古族秽和貘中游离出来,另发一枝,相比契丹、鲜卑等生息东北的民族,高句丽算不上强大,但他们的好胜之心却不逊于他人,从大汉到隋唐,高句骊锲而不舍地与中央为敌,每逢战争必裹夹、胁迫身边的弱势异族助战,以求胜利。事实上,高句骊与燕、隋、唐对垒,完胜的场次少之又少,反而多场伤筋动骨的惨败,要么被迁移江南,要么出逃朝鲜半岛,但高句骊的自我修复能力惊人,每次惨败后,很快苏醒,集结力量卷土重来,蚕食、挺进。就这样断断续续六七百年,终于灭在唐的手里,而做为国都四百年之久的吉林集安,在此期间留存了数以万计的墓葬。
  同样的,高句骊民族在刀光剑影中损失了地上文化,其中一部分却因深埋底下得以幸存。
  关于高句骊的墓葬壁画,美术界用“真实的幻象”阐述。
  碍于诸多因素,高句骊墓葬壁画保存完好的极少,饶是如此,我们也领略了它的奇妙,并使我想到考古界一位大家的话:不要低估古人的交往能力。古人确实轻松地跨越深山大河的阻隔,完成他们的文化交流,否则,我们就解释不了为什么高句丽墓葬壁画中会出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更解释不了凤鸟、龙,居然还有神农氏、伏羲和女娲,只是,伏羲和女娲两位神在高句骊人的世界里,变成人面蛇身,反映了他们对两位神的理解。还有,高句骊人崇拜的日月星象,也清晰在壁画上表现,令人吃惊的是,那幅月轮中蛙的造型,竟与红山文化核心区之一的查海文化遗址的陶蛙一样,我记得,查海遗址的蛙和蛇烧结在一个陶罐上,蛇在下方,衔住蛙的一条腿,生动逼真,印象深刻。此外,高句骊墓葬壁画上对马的形象塑造,和辽阳汉墓一样,健美、强壮,技法如出一辙。
  纵马飞奔的游猎民族,信仰与农耕民族高度一致,谁能说不是牛河梁文明的辐射、传承?由于地理的接近,民族之间通过各种方式相互碰撞、融合,肉体寂灭时,文化水乳交融,难分彼此,这正应了一句歌词:谁是谁的谁,我是你的谁,你是我的谁?我想着,牛河梁这片土地潜藏的巨大能量,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难有人觉悟透彻,但它必将如李济先生所言:“……我们以研究中国古史学为职业的人们,应该有一句新的口号,即打倒以长城自封的中国文化观,用我们的眼睛,用我们的腿,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那里有我们更老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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