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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祭坛上的绝望人牺
来源: | 作者:张大威  时间: 2013-06-15
  一只空虚闭塞的小栅笼,四周饰满花朵,里面锁着(也并不是“锁”着,他毕竟是自愿走进笼子中的)一副能呼吸的人体骨架——饥饿艺术家,一个以挨饿的纯度与长度表演饥饿艺术的人。
  在饥饿艺术家表演的兴盛期,演出总是有着一派喜气洋洋的混浊与热闹。由人脸组成的重重阴影,裹在白色、黑色、黄色、红色、棕色的团团迷雾中,围绕在他的周围,在不停地打量他,窥探他,评价他,消费他,肢解他,歪曲他。即便是在浓黑的夜晚,摇曳的火炬也会把演出的大厅照得通明,以便让观赏饥饿艺术的人,不至于因日月星辰的自然变换,而感失去或失落。而白昼呢,特别是晴朗的白昼,主办方一切为观众着想,竟然把关着饥饿艺术家的栅笼,从演出大厅搬到了露天广场,好让观众以特别开阔的视角,从四面八方看到他。
  其时,广袤的天空虚幻无际,在它的豪华衬托下,小小的栅笼真如一粒小小的苍蝇屎,或如一个小小的黑色脓肿。四周缘饰的鲜花许久未更换了,因为他每一个绝食周期是40天,在这40天里,主办方不可能日日去更换那些鲜花。所以那些鲜花因看客们口气的熏染,体臭的侵扰,汗水的淋渍,已经肮脏不堪,很像萎靡累赘的破布片了。
  立在大地上的栅笼宣示着某种轻飘与悲愁。在观众的眼中,它就是一个小小的监狱,或是发着恶臭的小小兽笼。
  在饥饿艺术家的眼中,此处可是他攀登艺术巅峰的圣地,是向艺坛献祭的崇高荆棘路。他坐在铺在栅笼中的麦秸里,“脸色惨白,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裤,根根肋骨都明显地凸起来。”在观众们复杂的目光里,用他虔诚而纯洁的瘦,没有一粒米清白而无辜的胃,向人们讲述着饥饿时光的漫长与甜美,食物的可恶,水的卑鄙,以及追求艺术至境的恬静,与等待辉煌时刻到来时海浪般汹涌的喜悦。
  没人懂得他这种残忍的自虐似的追求究竟有什么意义?用饥饿剔除身上的所有肌肉,抑制胃肠的合理蠕动,把自己饿的像具骷髅,这美吗?一点也不美。
  人们来到这里,只是猎奇。人们来到这只栅笼前,花上几个铜板,就可以久久地观看他蜡样的目光,逐渐石化的身体。人人都觉得“饥饿艺术家的表演只不过是资助谈笑的笑料。”艺术家在走向艺坛上所洒下的滴滴鲜血凝成的珍珠,在他们的眼中,不过都是些砂粒。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恶毒,他们有意地诋毁和贬低这位饥饿艺术家,他们实实在在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来观看他,实际上就是找个乐子。平庸无聊的日子太多了,人们毕竟还是需要乐子的。
  他的黄金时代,众声喧哗时,其实也是旷野无人。他的“辉煌”,满地里生长着错觉的野草,他觉得处处有人喝彩时,其时是处处无人喝彩。在那些日子里,他有时还与观众交流一下,脸上还时不时地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观众早已看出,他脸上的那种费力的抽动,是死神在他脸上安上的最后一个破碎难忍的苦笑,他用疲倦不堪的手,一会儿想放上这个苦笑,一会儿想摘下这个苦笑,都是惘然。因为那个苦笑的主宰不是他,而是死神。
  再轰动的表演,观众也不会时时在场。栅笼需要有人看守,看守的人通常都由屠夫担任——屠夫看守艺术!卡夫卡把存在的本质看得比谁都透彻。三个屠夫一班,轮流监视饥饿艺术家,“以防他秘密进食以恢复元气。”
  视艺术为生命的人,被人怀疑对艺术有丝毫的不忠诚,对他都是摧毁性的打击,都是不能忍受的奇耻大辱。他的绝食具有神性,纯粹的艺术不都具有神性吗?神性怎容玷污?追求纯粹的人,不单单是自我要保有这种纯粹,他更需要来自外界的确认。确认什么?确认纯粹与杂质最初分割时的边缘是无比清晰的,纯粹就是纯粹。所以“饥饿艺术家于禁食期间,在任何情况下,哪怕受到强迫,也绝不会吞咽一丁点食物,因为职业的荣誉感阻止他这样做。”
  洒在艺术祭坛上的血不能掺半滴水,这样的人牺才能如银样月光般柔美,出水芙蓉般洁净,初胎珍珠般纯良。
  看守饥饿艺术家的屠夫们,可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纯粹的艺术,他们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痰迹、有灰尘、有裂缝——怎么能没有裂缝呢?人的嘴巴不就是一条深深的裂缝吗?饥饿艺术家总有什么东西藏在某个秘密的地方,在监视者目光到不了的死角里,偷偷地将食物送到嘴巴这条裂缝中,以维持生命。所以“有些夜间看守不能克尽厥职,故意隐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假装全神贯注地打牌,实际上分明想给这个饥饿艺术家一个机会偷吃点东西。”“最使饥饿艺术家烦恼的莫过于这样的看守。他们使他痛苦万分。”
  同流合污与沆瀣一气总是使污浊者喜悦。纯粹的凛冽与透明给人以压迫感,甚至让人厌恶。况且自己不能达到纯粹境界的人,也不承认这世界上会有“纯粹”二字。因此常常是追求纯粹者所建造的城堡,社会评价是废墟。追求纯粹者所捍卫的崇高,社会评价是扯淡。所以饥饿艺术家忠贞不二地忍饥挨饿,在屠夫们的眼里是虚伪做作,他肯定是在背地里偷吃东西。我们知道你的“纯粹”是什么货色,大家心照不宣好了。大家本来就是一伙的,其共同目的就是欺骗和娱乐大众。其实大众心里也明白,你不可能连续绝食40天 ,在黑暗的隐居处,你的嘴巴百分之百在咀嚼点什么。
  不被承认与不被理解的寂寞,像黑色的雨粒,一滴一滴从狭窄的栅笼中滴到饥饿艺术家心中纯净的沙地。为了证明他确实没有吃一口东西,他鼓起仅有的一点精神,尽可能地长久唱歌。这使得屠夫看守们大为惊异且赞叹,因为这个饥饿艺术家,一边能用食物填满嘴巴,一边还能唱歌。这确实需要高超的“艺术”和超群的掩饰手法。
  于是,在这个混浊的世界上,饥饿艺术家追求纯粹艺术的目的,与追求纯粹艺术的手段,遭到了双重的否定。
  没有辩白的可能,所有的辩白都轻如一个气泡。你会相信还是我会相信世界上有“纯粹”之物?纯粹的水不能饮用,纯粹的氧气不能呼吸(必须加进一定浓度的二氧化碳),高浓度的糖精是苦的,高浓度的香水味道恶浊刺鼻。“纯粹”的艺术也只能是尘世不能承受的一种虚无。这就从源头上决定了饥饿艺术家的悲剧。
  卡夫卡让饥饿艺术家住在那个用花朵装饰的牢笼里40天(尘世上各种门类的艺术家,在“牢笼”里度过多少时光,依个人创作生命的长短而定),那是一个绝食周期。40天结束,热心的观众便潮水般涌向大厅,军乐队奏起音乐,医生走进栅笼检查他的健康情况,两位美女——无所不在的美女——搀扶着半死的他走出栅笼。令人奇怪的是,他却不愿走出栅笼,因为他宣称他能打破40天的绝食纪录,他还能不饮不食地继续飘荡在艺术的祭坛上,做个前无古人的好人牺。
  没人认真对待他这种无止境的艺术追求。这并非是他的艺术追求不崇高,而是每一座城市的观众,对饥饿艺术家表演的热度只能持续40天,40天是个极限。到了40天,主办方就是生拉硬拽,也得把他弄出栅笼,他本来就是一个娱乐大众的工具,过了40天,他的作用就像被人嚼过的甘蔗渣,没有一点味道了。
  为此,他很苦恼。“特别使他苦恼的是没有人认真对待他的苦恼。”他很想和别人讲讲他的艺术理想与无穷无尽的艺术潜力——无限期地绝食下去,创造世界纪录。他当然可以讲,甚至是滔滔不绝地讲。但他的话语会像一阵阵沉闷的风,飘过荒芜的草地,随即消逝得无影无踪。大千世界没有一双倾听的耳朵伸过来,更遑论一颗能够引起共鸣的心。“茫茫人寰,有谁是知音?” 不被承认与不被理解的寂寞,又像黑色的雨粒,一滴一滴从狭窄的栅笼中滴到饥饿艺术家心中纯净的沙地。
  忽然有一天,他所赖以追求艺术至境的牢笼,像被风雨剥蚀的坟墓一样下陷了。当年走运的饥饿艺术家,被寻欢作乐的大众抛弃了。大众“川流不息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寻找更受大家欢迎的新消遣,新娱乐了。”大众的审美取向常常是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无操守,随风倒,赶时髦,目标混乱。没人去深究这其中的深刻原因,反正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时尚,审美的标准哪能总是停留在饥饿艺术家如人体标本的骨架上,而不发生嬗变呢?
  被大众抛弃的明星,价值直线跌落,最后等同于石块。
  饥饿艺术家已经穷途末路,已经走到他的黄昏岁月。可他还在坚守,坚守着他臆想中的“纯粹艺术”。他终生献身于饥饿这项事业,他不可能改行。他除了能忍受饥饿外,别的什么也不会。他走不出他那个狭小的牢笼,况且这个别人眼中的牢笼,正是他心中的艺术圣殿。他在他事业的惨淡余光中凝视自己,觉得只有继续挨饿,别无他路可走。
  他的经纪人不知逃往何处,他只好放下身段,受雇于一个大马戏团。大马戏团的老板十分大度,慷慨地应允他可以与其它野兽们一起表演,并且答应他实现一直以来的心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绝食,愿意绝食多少天,就绝食多少天。在大马戏团里,他绝食的天数,可以像漫出堤岸的洪水,没有限制地自由流淌,以便创造他梦寐以求的世界纪录。
  在卡夫卡这篇小说里,大马戏团的老板只是个一笔带过的人物,可恰恰是他的出现,他的大度,让人感到其中包藏着无尽的悲酸——艺术跌成碎片后的不可收拾,艺坛上虔诚人牺的悲凉与无望,渺小与无力,轻飘与卑微。
  当饥饿艺术家做着创造世界纪录的美梦时,其他艺人用睥睨的眼光瞧着他,并且哂笑了,有谁还会关注一个被垃圾般抛到与野兽等同水准的人,挨饿时间的长短呢?没有人关注和认同的世界纪录,其实就是一个“零”。
  饥饿艺术家走进了马戏团的铁笼子。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辉煌时代已经不在了,所以“当他和他的笼子没有被作为主要的吸引物安置在马戏团正中,而是放在外围靠近野兽笼子的地方(这个地方毕竟还是容易到达的),他终于也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接受下来了。”
  在与野兽为邻的日子里,他还在坚守,坚守着他的“牢笼”,坚守着他的艺术幻觉,希望观众能够在看完野兽表演未尽的余兴中,从演出大厅里蜂拥而出时,也能停下尊足,顺便看看他。
  看野兽表演的观众铺天盖地,海浪一样拍打着存放饥饿艺术家笼子的窄小过道,人们除了不断抱怨这只笼子摆在这儿是个障碍外,没有谁停下来,瞧瞧这只笼子里到底放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饥饿艺术家开始畏惧这汹涌的人流了。因为对于他,这“汹涌”是蔑视,是抛弃——大约连这也算不上,蔑视与抛弃,还需要有主体,可在观众的眼中,他现在就是一个空白与虚无,他不是被抹煞,而是压根儿就不存在了。
  饥饿艺术家即将死去,他的“饥饿艺术”,连同他满是褶皱的松塌塌的皮肤包裹着的一副骸骨,就要被漫不经心地埋葬掉了。
  饥饿艺术家在他临终前与马戏团的监工有一场袒露思想经纬的明晃晃对话:
  饥饿艺术家对监工说:“我一直渴望你们赞赏我的绝食。”监工和蔼地说:“我们赞赏。”饥饿艺术家说:“但是你们不应当赞赏。”监工说:“好吧,那么我们就不赞赏吧,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应当赞赏呢?”饥饿艺术家说:“因为我的绝食是不得已的,我不得不这样做。”监工说:“你真是怪,你为什么不得不这样做呢?”饥饿艺术家略微抬起头来,好像亲吻似的撅起嘴唇,附在监工的耳边,不让他漏掉一个音节,说道:“因为,因为我找不到自己喜欢的食物,如果能找到的话,请相信我,我会毫不犹豫,像你一样,像任何人一样狼吞虎咽,吃个痛快。”
  
  卡夫卡在此给“纯粹艺术”打上了绝望的印迹。大地有尘,天国虚无。而艺术又只有吃尘世的食物才能存活,艺术也只有在尘世才有意义。天国不需要艺术,因为天国是一个虚无。一个虚无,需要艺术做什么呢?
  饥饿艺术家既然在尘世找不到合乎他胃口的食物,他的“纯粹艺术”在尘世就没有生存之地,“纯粹艺术”在人间只有死亡一条路。不论他是坐在饰满鲜花的栅笼中,还是坐在用铁条编成的兽笼里。
  然而我们的灵魂是如此的不洁,大约是不配去触摸饥饿艺术家灵魂的。而卡夫卡的作品又总是如无涯无际的大海,含混、多义、焦虑、不宁,捉摸不定,阐释不清。大师的特征之一,就是他的精神产品会被无穷无尽地言说,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场”。所以另一个读《饥饿艺术家》的人,或许会在脑海中产生一个与我的阅读完全不同的饥饿艺术家的形象。
  卡夫卡的终生挚友马克斯•布罗德在《灰色的寒鸦—卡夫卡传》一书中,说卡夫卡在临终的前一天,还在看《饥饿艺术家》的校样(为一短篇小说集,其中包括本篇),可见他对这篇小说的深爱。也许饥饿艺术家就是卡夫卡本人在尘世孤独走向艺术祭坛的轨迹吧。他曾说过:“我是灰色的,像灰烬,我是一只渴望在石头间藏身的寒鸦。”愿饥饿艺术家的灵魂现在正藏身于石头间,那里既非尘世也非天堂,而是永存不去的无。
  饥饿艺术家死后所空出的笼子,已被一只幸福的幼豹所占据。观众欣赏幼豹的目光,至今仍像蛇一样缠绕着那只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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