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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伤,悲悯的情怀
来源: | 作者:郝万民  时间: 2011-09-15

                                                 一

  时间,深夜十一点,地点,辽宁西部大山深处。晴天,无风,气温在二十度左右。我打着手电筒,沿着一条山间小路朝山顶走去。没有月亮,不论是近处的树木山石还是远处的山岭,都只是黑黑的剪影。而不远不近的一切,包括错落的梯田和幽深的沟壑,都已在黑暗中隐藏得无影无踪。山下那个小小的村庄,如果不是有一两点灯光若有若无地闪着,肯定也无痕无迹了。很静,时有山鸟或小虫子不经意地叫上一两声,反而显得更静了。
  慢慢走到山顶,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熄灭了手电。我是来看星星的。在城里基本上看不到星星,就算看到了,也只不过稀稀拉拉的几个,看不出任何意味。这次有事回到老家,远离了城市的万丈红尘,自然要好好地看一看星星。我先低着头把气喘匀,然后,似乎是在做一件特别神圣的事,抬起头,把目光投向了星空。星空的底色是深沉的灰黑,银河从西北横亘到东南,波光粼粼,苍苍泱泱。银河之外的广阔天空,星星也是密密麻麻。我关于星座方面的知识极其有限,但很快也找到了一些认识的星星,比如牛郎星织女星北极星北斗星,比如木星土星等等。至于什么二十八星宿,十二星座,我就分不太清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看得认真,看得兴趣盎然。
  看着满天的星星,我的思绪渐渐活跃起来。我想到我所在的地球其实比任何一个我所看到的星星都要小得多,小得似乎不值一提,而我所面对的天空,是无限遥远的,那种遥远,用我们一般性的正常思维,根本无法穷尽。宇宙产生于一次大爆炸,那次爆炸发生于一百三十五亿年前,而太阳系产生,也已经将近五十亿年。一百三十五亿年和五十亿年,是一个什么概念?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这两个看上去和听上去都干巴巴的,大得叫人根本摸不着头脑,想象起来令人十分恐怖的数字?据说再过几十亿年,我们的银河系与距离我们最近的仙女座大星系会发生碰撞,两个巨大的星系会发生扭曲、缠绕,最终,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两个星系中所有的一切,包括数以亿记的巨大的恒星,都将被吸入两个星系中心的黑洞,两个星系也就无影无踪了。到那时,连银河系都没有了,我们的太阳系,我们的地球,当然也就不可能存在了。
  事实上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浩翰宇宙中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在银河系之外,存在着数不清的巨大星系,很多都比银河系大得多。那么,在这无数的星系之中,该蕴藏着多少神奇……
  这样看着,这样想着,我渐渐地产生一种悲伤情绪,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一脸。事实上我那时是兴奋着的,因为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这样认真地看过星空了,而且,我似乎从来没面对星空有过如此丰富的想象。但同时,我的兴奋中又带着许许多多的悲壮和伤感。也就是说,我当时是兴奋与悲伤交织在一起的。我所面对的星空值得我有这样的情绪,因为它无比博大,无比神秘。时间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但对它来说,却似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空间也是如此,因为它已经大到了无限。在这样的时间和空间中,该有多少神秘的东西值得我们探索啊,可是,就算穷尽我们人类所有的智慧,也无法感知与认识其万一。
  我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存在,或者说,我已经与苍茫的宇宙融在了一起。是山下村里的一阵犬吠把我惊醒的,这时我才陡然间感到身边有了一些风,很凉,凉得有些冷,于是,我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我慢慢起身,用力把脸上的泪抹掉,然后打开手电筒,找到那条小路,慢慢朝山下走去。
  路上,当我回味起坐在山上看星空时的情绪时,我比较清晰地认识到了感伤这个词的真正内涵。

                                       二

  所谓感伤,一般的解释,是指因为外界事物导致的情绪低落、不愉快。是感极而悲,而悲即是悲伤,因而形残影溃,伤身伤心,故曰感伤。容易感伤之人往往会心绪不宁或消极感慨。很明显,这样的解释只是对字面意思的简单图说,而且带有一定的歪曲性。这样的解释是站在俗常的角度进行的,可是事实上,感伤这个词,恰恰需要用诗意的情感和哲学的思维去理解。
  感伤,首先是“感”。只有感到了,然后才能“伤”。感是需要很多内在基础的,比如文化修养、性格特点、人生状态、思想境界等等。面对同样的事物,有的人能感,有的人就不能感。比如面对“落红成阵”,林黛玉和贾宝玉有感,而清理大观园的婆子们就无感。面对春江之水,李煜有感,而他身边的官吏则无感。有感之后的伤,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悲伤,不是一种狭隘的小情小绪,而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开阔情怀。这样的“伤”是美的,而且是一种大美。比如林黛玉有感于落花之后的伤是“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你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伤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世,而是对人生的感悟,悟出的是人与自然那种极为微妙的关系。李煜有感于春江之水后的伤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里伤的也绝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世,而是人生的无可奈何和历史的无情与无常。孔子面对流水时的“逝者如斯,盈虚有数”也是一种感伤,伤出的是一种浩气苍泱的宇宙情怀。
  感伤不是无可奈何的心绪排遣,而是一种性灵的执着感悟。感伤不是悲哀痛苦,不是楚楚可怜,不是强以自慰,也不是挣求解脱,而是建立在对事物具有深刻认识基础上的心灵慰藉,是巨大的包容之下的由衷的感慨,是一种与事物的相与为一。
  感伤是一种情怀。这样的情怀是“不思量,自难忘”的,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是自然而然挥之不去的。惜春而春自离去,悲秋而秋风正劲,泪眼问花而花儿不语,寄心高飞的征鸟,而鸟儿瞬间消失……这时的感伤看上去无可奈何,却自有一种精致细雅的诗意哲思,有着一种宽容和自信。
  感伤是一种激情。时光如水,命运无常,如果一味地脆弱、敏感,一味地哀愁、报怨,人生就会陷入到自暴自弃的泥淖中不可自拔,因而失去任何意义。这时的感伤是一种悲壮的超越,是一种具有悲剧意识的从容应对。无感则无超越,无应对,时光也就清淡如水了。寂寞是人生中难以摆脱的,正所谓断云残雨无意绪,寂寞在朝朝暮暮;归路不知在何处,浪迹在无边途中。这时的感伤,其实是一种与万物相吞吐相往来的万丈豪情。比如“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这是何等的伤感,但静静地品读,却能得一种天高地迥,舍我其谁的豪迈。
  感伤是一种有着深厚美学价值的哲学思考。是一种对神奇事物的惊叹,是被震撼之余的静思。这种惊叹和静思,是亦悲亦喜的。比如面对大自然,我们可以承认我们的渺小,但我们同时又需要傲然地展示自身的存在。

                                               三

  感伤,可以说是中国文人特有的一种思绪。数千年间,以感伤成诗成文,是一种极为普遍的创作形式。
  公元369年(东晋海西公太和四年),被称为中国最风度特异的时代最风格特异的人的东晋大司马桓温挥师北伐前燕。当时桓温已年近花甲,为了达成自己的人生目标,已经辛勤奋斗了几十年。尽管取得的成就令人瞩目,但统一中原,回都洛阳的理想却仍然没能达成。大军路过一个叫金城的地方时,桓温见三十年前自己任琅琊内史时种下的柳树已经长得相当粗壮茂盛,不由得生出感伤之情,慨然叹出了流传千古的八个字:“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然后攀枝执条,泫然泪下。将近二百年后,南朝一个叫庾信的人写了一篇文章叫《枯树赋》,其中最后一段是这样的:“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翻译成白话文,这段话是这样的:“建章宫三月大火之后,残骸如筏在黄河上漂流万里。那些灰烬,不是金谷园的树木,就是河阳县的花果。大司马桓温听后感叹道:‘过去在汉水之南种下的柳树,曾经枝条飘拂依依相惜;今天却看到它枝叶摇落凋零,江边一片凄清伤神的景象。树尚且如此,又何况人呢?’”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感伤事例之一。
  桓温是一个雄豪而无所畏惧的人,生死成败见得太多了。“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是桓温留下的最令人震撼的名言。能说出这样的话,该是多么超迈,多么洒脱!然而他却牵着柔长的柳条而流泪,又是多么不相称。但仔细想来,却也并不奇怪。因为人在历史中,是受到种种限制的。越是欲望炽烈、意志坚强的人,越是能够感受到外在力量对个人的压迫。桓温纵然不可一世,却终因受到以谢安、王坦之为代表的大氏族联盟的抵制而年命有限,不能最终成其大志。历史造就英雄,却往往以对他的嘲弄而收场。桓温的感伤是对生命的感伤,是对世事沧桑的感伤。他当时的心情肯定是极为复杂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肯定如过眼云烟一般涌动在眼前,同时展望未来,却是一派英雄迟暮的悲壮与苍凉。时隔一千六百多年,我们似乎还能看到他一身戎装,一手按剑,一手轻扶柔弱柳枝而仰天长叹的情景。这样的感伤虽然由小小的柳树而引发,却风起云涌,有着人世间最为浩博的情怀。
  唐中宗神龙年间,诗人张若虚写出了“一首压全唐”的杰作《春江花月夜》。这首脍炙人口的诗,内中也充满了感伤之情。“……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诗句由岸汀江天的美景,引发出对人生哲理的探求:江天明净如洗,没有丝毫尘埃,只有一轮孤月高悬空中,显得分外皎洁。在江边是谁最早见到了这明月?而这明月又是何年何月开始照耀人间的呢?人生易老,一代一代地生息无穷,然而苍天不老,江月总是以她“年年望相似”的姿容升起,不知她在执着地等待着什么人,然而她所能见到的也只有长江一浪推一浪地送着流水。诗句通过景物描写,把人们的思绪引向宇宙,引向人生的真谛。这样的哲思是情感的波涛澎湃激荡到极点的升华,而决不是概念化的逻辑性思维。
  事实上,中国文学最为典型的感伤出现在《楚辞》里。《天问》中向苍天提出的几十个问题,都来自于作者屈原面对宇宙时的感伤。而楚辞的代表性作品《离骚》,则通篇都是对于宇宙,对于人生,对于历史,对于家国的感伤。
  楚辞的感伤有着一种凄楚的美,这种美一唱三叹,往复回环,迷离恍惚,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楚辞有着忧郁的格调,“离骚”意为“离忧”,“骚人墨客”的“骚”,就有多愁善感的意思,是一种惆怅自怜,自然也就是一种感伤。唐代史学家令狐德莱说楚辞“宏才艳发,有恻隐之美”,是很有见地的。司马迁说:“虽放流,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返……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也道出楚辞往复回环的感伤之美。感伤的格调,敏感的情怀,多思的心胸,使楚辞如海洋般倾泻着诗人对宇宙人生的热情、焦虑和绝望。李白有诗“正声出微茫,哀怨起骚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刘禹锡《潇湘神词》云:“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意谓楚辞如夜晚的潇湘水,幽咽地流淌着。
  王夫之说,《九歌》妙在“婉娩缠绵”、“低回沉郁”、“悱恻内储,含悲音于不觉耳”。“含悲音于不觉耳”,准确地概括了楚辞的悲剧特点。楚辞的悲,不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悲剧中的悲,它是一种淡淡的忧愁,似淡若浓,似有若无,绵长幽咽。就像游子于途中,当秋风萧瑟之夜,冷雨凄迷,苍林呼号,凄婉之意如影影绰绰的光影,别有一种缠绵悱恻的逸韵。它不是昵昵儿女语,也不是慷慨悲凉之声,而是如怨如诉的衷曲。如《九歌•湘夫人》开章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风萧瑟,洞庭波起,在浩淼的天际,糅进理想的影像,在迷离的影像中,置入淡淡的哀愁。谭嗣同《画兰》诗云:“雁声吹梦下江皋,楚竹湘龄起暮诗。帝子不来山鬼哭,一天风雨写《离骚》。”“一天风雨写《离骚》”,真可概括楚辞的凄美特点。楚辞中所散发的悠悠愁怨,如洞庭的烟波、潇湘的夜雨,不是也无风雨也无愁,而是漫天风雨写《离骚》。
  楚辞中还充满了一种寂寞无可奈何的精神,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美。楚辞中所展现的是一个芳菲世界,却是一个寂寞的芳菲世界。明王世贞说:“《天问》一篇,杂举古往今来不可解之事问之,若己之忠而见疑,亦天实为之,思而不得,转而为怨,怨而不得,转而为问,问君加他人不得,不容不问天也。此是屈大夫无可奈何处。”其实,不仅是《天问》,整个楚辞都笼罩着这样的色彩,寂寞的怀抱,幽咽的怨情,两分细腻,三分无奈,无尽的感伤充盈于楚辞之中。诗人讴歌着,叩问着,坦陈着心扉,诉说着凄楚。楚辞的格调是凄迷萧瑟的,芦荻无花秋水长,淡云微雨是潇湘。这萧瑟的景致,是寂寞的天地,这寂寞的天地中有特殊的美感。

                                                   四

  人生于世,要懂得感伤,要善于感伤。感伤是一个人认识事物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感伤能使人生变得雅致,变得深刻。能使人的情感变得丰富,变得深沉,也就能使人生变得多姿多彩。感伤能让一个人与万事万物很好地相融合相沟通,从而开阔胸襟,活得自由潇洒,活得悲天悯人。
  我们周围的任何事,都值得我们感伤。比如面对一棵小草,我们可以想到它在春天的阳光中盈盈发芽,在夏日的风雨中艰难成长,在秋天的萧瑟中静静枯萎,在严寒的冬天,却又孕育着生命的又一个轮回。它的生命过程简单中充满了复杂,寂寞中饱含了喧嚣,默默无闻,却充满了创造精神……再比如面对一朵普普通通的小花,我们可以想到它带着梦想开放,在无奈中凋零,留给世间的,是短暂而凄楚的美,同时却是一种大美。它是有生命的,像一个精灵,诗意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比如我们面对一座城市,可以想到它那丰富多彩的历史和文化,想到它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从一片蛮荒走向现在的拥挤繁华,想到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生活在其中,各种各样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命运,而这些人的命运又与城市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再比如我们面对一块石头,可以想到它经历了宇宙的洪荒和造化的雕琢,经过了水的冲淘和火的淬炼,虽然静默无言,内中却蕴藏着丰富的宇宙信息。想到这些,我们一定会有一种“伤”的情绪,有了这样的情绪,我们就接近了这些事物的最深刻的内涵,我们跟它们的关系也就愈加紧密,我们的生命内涵也就愈加丰富。
  事实上,最能让我们感伤的,是宇宙、自然、历史、人生。比如像我在本文开头所写的那样面对星空。那么,面对浩翰的大海,苍莽的群山,面对沙漠,草原,大河,沼泽,我们都应该有所感,进而有所伤。因为我们在大自然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大自然的一切,如果没有我们去欣赏、体验,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因为只有我们才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在大海和高山面前感觉渺小和胆怯,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真正渺小胆怯,相反,却意谓着他心胸博大,意志坚强,有胆有识。面对神秘的古迹,荒凉的遗址,辉煌的宫殿,绚烂的文物,我们应该感受到历史的脉搏,听到历史的脚步,应该为历史风云的变幻莫测以及个人在历史的进程中的无可奈何而深深地感伤。
  没走过丝绸之路,但看过中央电视台关于丝绸之路的专题片。记得看完最后一集时,我落泪了。自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后丝绸之路开通,在这条在沙漠、戈壁、绿洲、冰川中延伸了数千公里的所谓的路上,该走过多少商队,运送了多少货物,发生了多少神奇的故事,演绎了多少令人肝肠寸断的爱恨情仇!它把两种文明连接在一起,让历史变得色彩缤纷,激情澎湃。然而,在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喧嚣之后,这条路已经很少有人再走了,很多像楼兰那样的曾经极为繁华的古城,已经成了深埋于黄沙之中的废墟,而历史,已经走上了另一条发展之路。
  从张骞出使西域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一眨眼,便是两千一百四十多年。这样的历史,让我怎能不感伤得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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