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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性汉字
来源: | 作者:沙爽  时间: 2010-08-15

                       魇

  开头应该是这样的:我去参观一个画展。
  由于所在单位的关系,也由于我在博物馆很有几个朋友,而全市所有的画展几乎都在博物馆举办,这样,我就成了各种展览的常客,隔上一两个月,我就会跑一趟博物馆。只不过这一次,我是在梦里去的。
  我在梦里不需要踏上那一排长长的石阶,也不需要在走正门还是走西门之间作出选择;我在梦里是一个人的半个鬼魂,切入场景只需要意念一闪。现在我已经开始一幅画一幅画地看过来,我的梦隐约意识到有一个主题将要出现,所以它像那只传说中掰苞米的大熊,随手就丢弃了刚刚看过的众多画面。这时候我一抬头,眼前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女人。
  是一张女人的头像,满头长发漆黑地披垂下来,差不多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左眼的瞳孔,黑洞洞地盯住我看。我的梦告诉我它只是一幅画,顶多是一帧照片;但是我知道不对,它是活的,只有活物才能射出这样阴森怨毒的光线。我的魂魄在梦的稀释下出现了一小块空白,在恐怖的爪子就要攫住我之前,我的魂魄从肺腑深处发出了几声尖叫。我希望我的尖叫会牵引着我的亲人和朋友们赶过来;至少,尖利的叫声会划破这个夜晚重重围裹的黑,把我的肉身从惊恐中搭救出去。但是没有。我的应该就在楼上办公的朋友们,珠珠,blue,崔姐,阎夫子,彭画家,他们一个也没有出现。我明白了,正因为本质上与我隶属于同一个族类,他们与我一样深深惧怕这个女人。早在我的梦悟出这一点之前,他们已经一溜烟地跑到了我梦境的外面。
  那么逃吧,我的魂魄几步就跳到了房间门前。可是它一扭头,发现我的肉身并没有跟随在它的身后。我的肉身仍深埋在梦境的最底层,在巨大的惊惧里瑟瑟发抖。我的魂魄开始用力摇撼我的肉身:“醒醒啊!快醒醒!”

  我在某年夏天经历过的挣扎再一次出现。虽然它实质上只是我尴尬的肉身生存的一小部分。那一整个暴热的夏季我辗转难眠,子夜前后,有一千部轰鸣的机器开进了我大脑里面。在深夜仍不肯稍降的气温点燃了倾诉的激情,我的灵魂拼命要说话说话说话,我的身体执意要睡眠睡眠睡眠。在突然到来的停电间歇,一千部机器同时喑哑不语,许多年前故乡的蝉鸣忽然钻进了我的耳膜。
  清晨六点,我在手机尖锐的闹钟里不情愿地醒来。埋伏在角落里的镜子诚实而阴险,我将在它的身体里找到一张萎靡的女人的脸。唇色乌青,虚浮的眼袋若隐若现,双眉间的地带刻有床榻上苦苦辗转的印痕,每天十克的胶原蛋白也无法阻止它日甚一日地向深处塌陷。
  午餐过后,整个小楼被允许补充一小时的睡眠。我躺下来阅读当天的报纸,七七八八的市内新闻,掺杂软广告的养生汇报,不知发生在何处的情感纠缠……对于我来说,它们的重要意义就是以文字的形式铺出了一条台阶。沿着它一步步地走下来,我眼皮间的缝隙越来越小,差不多的时候,我把这张布满成分可疑的化学油墨的报纸盖到脸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睡乡。
  梦境总是在一点四十分前后准时出现。与此同时,生物钟开始轻轻敲打我的魂魄,要求它进入预醒状态。但是我的身体在睡眠里沉陷得那么深,我的魂魄用尽了力量仍无法让它醒来。无可奈何之下,我的梦开始预演种种可能发生的事件:我起身,把散开的头发重新绾好,同事则在一旁说起某一篇稿件的署名问题;我走到电脑前面坐下来,整个下午的工作已经在显示屏的后面排出了长长一列。最糟糕的一次,我眼见我酣睡不醒,我的领导拿着一沓稿子在不远处皱紧眉头……必须展开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我的魂魄首先要撬开压在我身上的那块足有千斤重的石头,从里面扯出我七零八碎的肉身。我的肉身需要被我强硬的魂魄一一缝合回原处,手指,胳臂,腰身,腿,牙齿,眼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拼尽我三十几年悉心积攒下来的凶狠,才能从竹制的方块凉席上撕起我的上半身。然后,我的一只手撑住低垂下来的头颅,要经过几分钟的酝酿,才能绞起挡在我与世界之间的那道沉重闸门。

  这个初冬的子夜,我肉身沉沦,在一个女人阴森的咒语中昏睡不醒。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的魂魄才肯检讨它曾经犯下的过错:传统中的离奇经验并非应该遭受集体指控,即使从未在人间现身过的,也有可能在时间中获得验证。“魇”,这个古老的词汇,一个同样古老的、但是至今仍无法确认的物种藏匿其间。现在我必须从这个不具备体积和形状的物种手中抢夺回我的身体,对,我的身体,我存在的证据、声音、影像、空间和容器。为了它,我与这个世界的争斗从来也不曾休止。
  我的牙齿终于咬住了我的嘴唇,我的魂魄终于撑起了我的肉身,我整个地挣开了箍紧我的床榻,在卧室门口,我的两只脚惊慌但准确地找到了属于它们的鞋子。
  在空旷的客厅中央我抱紧我自己。现在我除了我,就只剩下这身珊瑚绒的斑斓兽皮。那些蹲伏在暗影里的沙发、茶几,眼下我不能信任它们。虽然它们曾经与我无比熟稔,但是此刻,它们同样有可能长出爪子和牙齿。如同属于我的卧室里住进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危机四伏的梦境现场,在天亮以前,至少,在我弄清楚她到底是谁以前,我不能回去。


                       瘾

  眼前的液体美丽极了,我甚至不敢相信它们真的属于我。从一万粒绛紫色的葡萄到杯子里闪闪烁烁的琥珀,谁也不知道这奇迹中间发生了什么。不,根本没有更多的人工成分加入,因为它们恰巧是我酿的。在一只平淡无奇的白色塑料桶里,它们混淆、发酵、变异,它们长出了与葡萄完全不一样的身体。
  我端着这只高脚杯回到书房。酒的香味一路飘散,让我整个人从里到外生出薄薄的醉意。酒真是一种好东西,我出生以前就知道这个。我祖父爱酒,然后我父亲爱酒,再然后,就像某些故事里发生的,我也爱上了酒。只不过我的爱与我祖父我父亲的爱是不一样的,我的爱犹犹豫豫、若即若离,像我对任何人的爱一样,随时准备着抽身离去。当然我对这个世界的爱也是如此。在这个一贫如洗的世界中间,我一直在试图为自己保留一点东西。我想终有一天,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弃它而去——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也只不过一副皮囊而已。
  因为这个缘故,这些美妙的酒,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它们。它们与另外的某些东西一样,总是试探着向我伸出挽留的手。现在我开始知道了,人世间的误解总是活得比理解更为长久,因为更多的误解发生在一个人与他自己之间。比如说,我曾经以为我是个热爱繁华的人,爱这美酒,爱这人间的颂词与欢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直到我发现它们原来是些流体和气体,轻易地就从我指缝里漏了出去。我又变回一个满身暮色的人,一连几个小时对着窗外的云彩发呆,连一百米外的美容院也懒得去。但是有两件东西是我始终摆脱不了的。如果一连几天没能敲打下什么字,让自己可以回过头来看看,我就会整个地焦躁不安,记忆也因此变得很坏。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走进厨房拿起一只盘子,却忘记了到厨房里打算做什么。几分钟后,我终于把时间断掉的链条接上了,给自己洗了一小盘樱桃,一边吃,一边随手翻开一本书看下去。当我在房间里走动,到处都是这些看了一半但还不知道最终能否看完的书。我的时间是许许多多的空格子,它们连在一起,铁轨一样向远方伸出去。所以我是多么需要这些一伸手就能抓到的书,它们填充了我的空格子,使这条在阳光下寒光闪闪的旅途看起来不那么空旷荒芜。
  我想起自从我祖父去世,我祖母一反常态,开始喜欢逛市场,即使找不出需要购买的东西,每天也要出去逛上一逛。她对我说,一个人闷在家里心里发慌。我想告诉她,其实我也是一样。我和我的祖母,我们分头居住在一个城市的两个地方;我曾经以为我获得了一个与我祖父母及我父母不一样的人生,但我没有想到,我生命中的寂寞和荒凉会与他们一模一样。
  这些镂刻在我生命里的空格子实在太多了,我用这么多书籍仍然无法填满它们。我开始不停地对空气说话,我想这才是我爱上写作的真实原因。我生来就是个爱说话的人而我自己却不知道。我絮絮叨叨的火山在沉静的地表下面隐匿了若干年。终于到了这一天,我找到了一个人,他懂得我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里的柳暗花明和山穷水尽,他并且认出了我命里注定带来却无法带走的每一样东西。我想象他有可能做出的种种应答,就这样整日整夜沉浸在这只无边无沿的对话框里。这个偌大的迷宫,一个人踏进来就再也难以出去。理所当然地,我爱上了他,这个仅有的,唯一的,我甚至从来不曾看清过他容颜的人,我爱上了我与生俱来的空想主义。
  但是我试图摆脱他,我知道他和它们其实是同一个意思。它们是酒精、咖啡、香烟、可卡因,所有这些诱人上瘾的东西都是致命的。爱是这人世间一只致命的容器。对的,就是这个阴郁的字:瘾,它埋伏在这里和那里,在任意一个地方,这个让人防不胜防的怪物,它让人快慰、痴迷、苦恼、哭泣……摆脱它们,一个人需要对自己怀揣足够的凶狠——只为不必有朝一日被迫激起与自己决斗的勇气,我希望从一开始就做一个清洁无瑕的人。
  我低下头,向杯沿啜了一口酒。屏幕上的电影已经接近尾声。正是这部电影让我想起了我的酒。我说不清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把所有情节放进一间房子里的对话中展开,这纯粹是一场冒险行动。《这个男人来自地球》,这个男人,他已经活了一万岁,但是时间显然还不够久。一个古老的土著人,曾经是释迦牟尼的朋友、梵高的邻居、被《圣经》扭曲了的耶稣。对于我们这些必将先他而死的人,他预言说:“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死于慢性中毒。”就是因为这句话,让我相信:他真的是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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