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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笼
来源: | 作者:周建新  时间: 2019-12-15
  就从孩子他爸出事那天说起吧。
  三十年过去了,薛七婆依然觉得,仿佛就在昨天,梦里她经常看到,雷电交加,丈夫郑阿大骑着三轮车,冒着滂沱大雨,驮着双胞胎郑小灯、郑小龙,艰难地跋涉在归家的山路上。漆黑的夜里,两盏红灯笼,透过斜刺的雨丝,鲜明地亮着。
  这条路熟得不能再熟,一天两遍,闭着眼睛也能骑到家,不该有事儿的。可是,雨把路拉出了一道道沟,突然一个大颠簸,郑小灯的书包甩出了三轮车。郑小灯嗜书如命,惊叫声打雷一样,跳下车去追。
  郑阿大宠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塑料棚罩在车上,还怕漏雨,干脆把自己穿的雨衣又绑在棚顶,怎忍心孩子被雨浇?他强行把老大抱回车里,卸下一只红灯笼,跑下路旁的沟,寻找书包。
  山洪刚刚下来,书包裹挟进了河水,眼瞅着往下滚。郑阿大手疾眼快,一把捞出书包。然而,脚下踩的草湿滑得要命,无法止住身体,他栽入河中,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老大的书包甩了上去。
  书包回来了,可郑阿大不见了。
  闻讯而来的薛七婆带着两个孩子,找到了天亮,才在三里外的下游找到郑阿大,死了还在死死地攥着那盏红灯笼。
  灯笼真是百年不遇的好灯笼,居然丝毫未损,可惜百年不遇的好人郑阿大没有灯笼结实,在河水里滚成了千疮百孔,最终裹了一身烂柴杂草,卡在了一棵树杈上。若不是若隐惹现的红灯笼提醒了薛七婆,依然尸骨难寻。
  薛七婆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平静地安葬了丈夫,她哭出个好歹,俩孩子咋办?从此,晚上她不再当洗衣婆和锅台转,学着丈夫的样子,端着一本书,陪儿子灯下苦读。只不过,她无法像丈夫那样,给俩孩子指点迷津。
  这是她一生的秘密,直至三十年后,老二锒铛入狱,她才哭着讲出。她没念过书,识不了几个字,伴读是装的,监督学习才是真。俩孩子谁溜一下号,谁多眨巴一下眼皮,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死鬼哪儿都好,就是给她起的名字不好,薛鹤舞,弄得她一生不会写。好在他给她留下了一方篆刻,需要签字时,盖下印就结了。
  从此,薛七婆替代丈夫,蹬着三轮车,点着红灯笼,披星戴月地接送俩孩子上下学。
  
  薛七婆的村子出过状元,姓张,所以叫张相公村。张相公的后人都很有出息,搬走了,只剩下个村名。也难怪,张相公村位于辽西走廊的最深处——大小虹螺山之间,虽说山清水秀,却是三面环山,八山一水一分田,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翻出山外。村人出村,辈辈靠毛驴,后来虽说修了路,每逢雨季,山上的洪水像牤牛,道路豁得一条一道的。直到俩儿子上了大学,才有了柏油路,新千年后,每场雨都贵比黄金了,路才平展得像炕头,可惜世间已无郑阿大,他走了十年出头了。
  郑阿大一生最大的夙愿,让张相公村改名为郑家村。可他终其一生,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是个乡巴佬,改村名是蚍蜉撼树。不过,他有愚公一般的毅力,双胞胎儿子又聪明绝顶,改村名那是早晚的事儿。
  两个儿子一直是郑阿大的骄傲,天生聪明,那是遗传好,后天的努力,那是他教得好。念村小时,他给儿子定的目标是,老大能教老师的算术,老二能教老师的语文。他确实做到了,老师见到他,比见校长还亲,问他,你的俩孩子,咋教的?堪比凤雏与卧龙。
  薛七婆听不懂,却知道是好话,喜滋滋的,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目送丈夫怀里抱着一个,身上背着一个,走向村旁的学校。这番情景,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被议论了许多年。
  郑阿大娇孩子,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是父母的遗传。孩子的爷爷郑阿大的爹,是个传奇人物,老家在自古出师爷的绍兴,曾任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的参谋,给范司令出主意,放弃锦州,退守葫芦岛,可这个饭桶司令不听,弄得个身败名裂。
  大战来临前,孩子的爷爷预感到不妙,临阵脱逃,跑到了人迹罕至的张相公村,更名改姓,娶了淘气的乡野丫头——孩子的奶奶。蛰伏了二十年,才被揪出来,枪毙前还在为国民党鸣不平。为此,郑阿大替父亲背了二十年黑锅,直至他死于洪水多年,老大成了全省高考的理科状元,他的罪名才从刑法中取消。
  好了,这些都是旧事,不提也罢,反正张相公的人从来没欺负过郑家人,包括孩子他爷爷的丧事,孩子他奶奶的后事,孩子他爸爸的早逝,操办时,全村人都出面焚香烧纸,送路出殡。
  现在,咱们就说那对红灯笼,绝对的举世无双。这不是村里人说的,许多年后,当薛七婆的脸老成核桃皮时,一位省城来的文化学者登门造访,呆愣愣地瞅着两盏红灯笼,自言自语。
  灯笼是恢复高考那年郑阿大做的,用了整整两张羊皮,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为的是迎接两个未出世的孩子。羊皮是他自己熟的,收拾到最后,纸一样薄,绢一般柔,通透得铺上能读报纸。
  既然是做灯笼,要的就是喜庆劲儿,给灯笼染红,且不褪色,相当地难。可这难不住无所不会的郑阿大,他把朱砂泡在酒里,研成粉末,直至浮出一层朱磦,用小勺一点儿一点儿地撇出,收纳进小瓶,敞口晾放。反反复复,天天如此,直至攒够了朱磦。
  染色的那天,郑阿大神圣如祭祖,他取过盘子,从小瓶中舀出朱磦,一点一滴地调入蒸馏水,直至细腻润滑。抱着透明的大灯笼,郑阿大拿着毛笔,蘸着朱磦开始在上面描龙画凤。然而,不知描过了多少天,也不知描过了多少遍,直至朱磦用光了,灯笼上还是空空如也。
  郑阿大郑重其事地说,这叫打底色。
  有一天,郑阿大突然间兴奋得手舞足蹈,挥起粗毛笔,饱蘸曙红,瞬间涂满了灯笼。平静了好几天,才操起狼毫,在灯笼上寻找出朱磦的浅痕,一笔接一笔,慢慢地描摹。大功告成,灯笼点亮时,薛七婆才看明白,红彤彤的灯笼上,藏着一幅浅黑色的画——喜鹊登枝。
  那一年,郑阿大提着那对红灯笼,翻山越岭,送走了好几个拜自己为师的弟兄,而他自己却黯然神伤地提着灯笼回来。原因是,政审没通过,他成了全县唯一一个没有资格报考大学的人。
  不过,一个传奇却留在了村里,谁在红灯笼下苦读,谁就能考上名牌大学。
  
  两个孩子得名于红灯笼,自然,从懂事开始,最有资格在灯下苦读的,还是郑小灯和郑小龙。双胞胎兄弟相貌相似,性格却迥异。小灯平静安稳,如同女孩,小龙生龙活虎,无所畏惧。
  兄弟俩只在村小读三年,直接跳学,满分考上了虹螺镇中学。满打满算十岁刚出头,镇中学校长陆纯坦惊喜之余,又生出担心,毕竟孩子太小,才十岁,不能像别人家的野孩子,骑着自行车满山跑。
  陆校长是十年前翻山越岭求教于郑阿大,在红灯笼下苦读者之一,既是郑阿大的兄弟,更是郑阿大的学生。他再次翻山越岭,来到张相公村,抱起两个孩子,欢喜得不得了。他叮嘱郑阿大,学校里的事儿他全包了,可每天的上下学,必须父母接送。
  其实,不必陆校长叮嘱,郑阿大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此,他大悬着两盏红灯笼,骑上三轮车,驮着两个儿子,一起融入虹螺山如画的风景中。
  三轮车挂灯笼,并非整景儿,大小虹螺山方圆近百里,林密谷深,野狼常见,真的被盯上,两个孩子就麻烦了。
  郑阿大活着的时候,遇到过一次狼,是匹孤狼。狼最怕红色,越红越怕,两盏灯笼,在狼的眼里,就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即使是群狼,也远远地绕过去。一般情况下,狼不会与人斗,它们也需要繁衍族群,不会冒着断子绝孙的危险。可孤狼就不同了,狼是集体狩猎,孤狼很难独自捕到猎物,会变得穷凶极恶,眼光贪婪地盯在弱小的孩子身上,哪怕是火中取栗。
  那匹孤独的公狼一直跟在郑阿大的三轮车后,郑小灯和郑小龙一直以为是只离家出走的狗,不懂得孤狼想跳上车,吃掉他俩。郑小龙还伸出手,大声地召唤着,想要把它带回家。
  郑阿大回过身一看,吓得浑身是汗,俩儿子毫无防备,到时候咋被咬死的都不知道。他操起身后背着的连珠炮大爆竹,点燃,瞄准孤狼放出去,其中有一粒正炸在孤狼的屁股旁,吓得它打了个滚儿,一声狼嗥,逃之夭夭。
  他平生第一次打儿子,把儿子打得哇哇大哭,打他俩放松警惕,莫说是狼,就是狗,也要操起车里的红缨枪。他告诉儿子,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放松警惕,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到处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有足够强大,才没有人敢欺负你。
  哥俩记住了,只有知识能够让他们足够强大。
  
  薛七婆第一次骑三轮车接儿子,就遇到了孤狼,可见孤狼觊觎他们很久了,只是恐惧红灯笼,或者是郑阿大,不敢下嘴。看见薛七婆又矮又瘦,觉得机会终于来了,按捺不住了,从虹螺山的密林间蹿出来,凶狠地扑上去,一下子扯掉了蒙在三轮车上的塑料布。
  两个孩子吓傻了,忘了操起身旁的红缨枪,只顾抱成一团。一只红灯笼从三轮车上摇晃下来,差一点砸在孤狼的头上,它吓得“嗷”地叫了声,发现红灯笼被甩在后边,丝毫没有伤害到它,反而熄灭在漆黑的夜里,胆子更壮了,再一次追赶上来。
  身后丈夫留下的连珠炮没有机会点燃了,薛七婆拿它当棒子使,与孤狼近身搏斗。孤狼闪转腾挪,连珠炮的棒子把把走空,它本想绕到薛七婆的身后,咬她的脖子。可薛七婆怒视孤狼的眼睛,决不转身,她把胸中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在了孤狼的身上,最后和孤狼滚打在一起。
  孤狼没有咬到薛七婆的脖子,薛七婆的胳膊却牢牢地卡住了孤狼的脖子,直至孤狼伸出了长长的舌头,脑袋有气无力地垂下,她那遍体鳞伤的胳膊还没有松开,嘴里咬满了狼毛。俩儿子这才如梦初醒,操起红缨枪,扎向孤狼的胸脯。
  重新点燃红灯笼,真切地看到了孤狼的尸体蜷成了很小的一团,小得连一只蚂蚁都打不败,远不及进攻时那么凶悍。哥俩儿心里同时涌上一种感觉,世界上所有的失败者,都是如此的可怜,他们决不能沦为失败者。
  母子三人惊魂未定,虹螺山上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嗥,凄凉悲壮中含有恐怖。他们以为,狼群要报复了。绝望中,他们鼓起勇气,准备与群狼殊死搏斗。然而,狼嗥消失时,除了微风摇动树叶,山野寂静得很。原来,狼群目睹了它们曾经的狼王与一个小妇人搏斗的失败,用它们的方式,给孤狼送葬。从此,不再出现在人类的视野。
  那一夜,他们没有回村,返回到虹螺镇,进了医院。丈夫生前告诉过她,无论被什么动物抓了咬了,必须打狂犬疫苗。
  校长陆纯坦听到消息,也像被狼咬了,急三火四地追到来,和薛七婆商量,别让孩子来回跑了,就住他们家,他管孩子吃住。
  薛七婆不同意,别人家再好,也是寄人篱下,孩子不会专心学习。况且,她听说过,校长的媳妇是母老虎,哪能容下别人的孩子?更不用说陆校长怕媳妇像老鼠见猫,哪如自己天天看护妥当。
  
  两个儿子读满了初中三年,薛七婆起早贪晚地接送了三年。三年间,每一天的规律几乎雷打不动。
  不等鸡叫,薛七婆起床,做好早饭,装好午饭,才唤醒两个儿子起来洗漱。她到院子里,把红灯笼挂在三轮车上,点燃灯芯,然后检查车胎、车链子、车轴,保证儿子顺利出行。
  把儿子送到学校,天也快亮了,镇里的露水集人声鼎沸,薛七婆开始逛集市,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米面糖茶、鱼肉菜蔬,给村里人捎回去。好多村里人,不愿意起早奔波,委托薛七婆买回来。薛七婆也乐在其中,不图谁可怜她孤儿寡母,给个仨瓜俩枣的跑腿钱,只图和村里人处得融洽。
  村里人特别佩服薛七婆的记忆力,不管带回多少东西,谁家谁家的,分毫不差,账也算得笔笔有宗,不多不少。
  傍晚,薛七婆去接孩子时,从不空车。薛七婆的承包田,与别人家大有不同,不是千篇一律的苞米,五谷杂粮、花生芝麻、土豆地瓜,适合啥种啥,人是累些,可收获也是颇为满意,每天都能满满地载上一车,送到镇里的各家食堂、饭店,或者商店。
  有人说,薛七婆像个陀螺,瘦小的身子,有使不完的劲儿。她一笑,回答,死鬼在那头帮我呢,为俩孩子。
  当然,死鬼的教训,薛七婆牢牢记住,打开收音机,必听的是天气预报,一旦有疾风暴雨,她不再惦记送货,而是驮上被褥,甚至干柴锅灶,送到学校,和俩儿子一块儿睡在教室。哪怕天气预报是谎报军情,她也是照信不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管多忙,有一点薛七婆雷打不动,每天吃完晚饭,她都让俩儿子绕村走一圈儿,不管见到谁,哪怕是个傻子,也要打一声招呼,让他俩边消食,边联络村里人的感情,让人们像不忘张相公那样,时时念叨郑家人。
  儿子回到家,红灯笼已经悬在了檩子上,炕桌早已放好,六十瓦的灯泡垂在炕桌上方,亮在两盏红灯笼之间。孩子上炕,立马就进入到学习状态。薛七婆也端起了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成了空灵。
  直至时钟敲响了十下,薛七婆坚决地摘下儿子手中的书,督促孩子入睡。孩子钻进被窝,她便抱起他俩脱下的内衣内裤,睁大双眼,逐一寻找深藏的虱子,恐怕孩子被虱子咬,无法专心学习。最后,她还要用牙齿把裤缝咬个遍,不能放过任何漏掉的虱子。
  薛七婆用牙齿阻拦住了虱子最后的反扑,直至在他们家绝迹。
  
  初中毕业时,兄弟俩再也没有课业的负担,快活地挥起镐,帮薛七婆起院子里的土豆。薛七婆不许,哥俩虽然长高了,也是豆芽菜,手嫩得土豆秧子能划出血,撵他俩回屋,坐到炕桌旁,继续心无旁骛地自学高中课程。高中的课程,比初中的要深,哥俩边学习,边交流心得。毕竟是新知识,哥俩看法不同,偶尔还会有些争执。
  正是暑热难消时,哥俩每天的讨论就像这天一般热烈。
  忽然有一天,外边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哥俩不为所动,依旧热烈地讨论,不知外边的热闹正是因为他俩。中考的成绩下来了,陆纯坦校长带着虹螺中学所有的任课老师敲锣打鼓地来到张相公村,奔走相告,郑小灯和郑小龙以全县第一第二的成绩,刷新了全县的中考记录,哥俩的每一科几乎都答到了满点。
  村里人都到家里祝贺,办喜事儿一样,站了一院子人,喝水的碗都不够了。郑家没权没势又没钱,能得到这样的厚爱,已经是烧高香了。
  薛七婆欢喜得不知怎么做才好,一个劲儿地给陆校长作揖。陆校长也作揖,冲着红灯笼说,没有大哥指点迷津,我不还在垄沟里累弯了腰。
  大家看他们作揖,都笑了,都啥时代了,还用古礼。
  村支书张守成也来了,觉得郑家太窄了,把大家领到村部,让郑家高兴的事儿变成了全村的喜事儿。
  招待老师,少不了茶水、喜糖和水果,自然,都由村上担负。张守成说,村里又要出相公了。
  
  县重点高中开学的前一天,薛七婆骑着三轮车,把郑小灯和郑小龙送到虹螺镇。她没有能力骑上一百里,把儿子送到县城,镇里有直通县城的长途客车。虽说那是个大白天,薛七婆依然坚持挂上两个红灯笼,喜庆。
  长途客车人满了才能走,过了中午,还没上足一半人,薛七婆带着俩儿子进了车站旁的小面馆,要了碗荞麦饸饹。这是母子三人第一次下饭馆,也是他们第一次吃荞麦面。家里种遍五谷,薛七婆坚决不种荞麦,荞麦的根儿扎得太狠,收割完地就板结了,第二年种啥啥不长,除非撂荒两年。土里刨食的薛七婆舍不得。
  饸饹在凉水中渐渐地软了,软成柔软的面条,正适合暑天吃。面馆的老板娘认识薛七婆,也知道俩孩子成为全县中考榜首,特意多赠送了一碟肉末卤。她把一大碗饸饹分成了两碗,给老大老二。
  饸饹掺了榆树汁,既滑又黏还筋道,郑小龙吃得爽口,几大口就扒拉光了。他抬头看到哥哥吃得很小心,还一个劲儿地让母亲也尝尝,母亲的眼光眺望在窗外,盯着长途客车,一个劲儿地摇头。
  郑小龙不好意思了,薛七婆从兜里摸出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块硬币,这是母亲送他们上学剩下最后的钱。老板娘收下了钱,让他们等一等,再给他们泡一碗,赠送的。
  虽说是赠送的,按丈夫的说法,这也叫嗟来之食,薛七婆以车不等人为由,推着两个孩子出了面馆,上了车。
  哥俩在车上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开走,薛七婆冲着排气筒子冒出的黑烟摆手,她的眼泪流下来了。面馆的老板娘包着两个馒头走出来,塞进薛七婆的手,对她说,偏晌了,回去还要蹬那么远的路,不能饿着。
  薛七婆说,我会给你钱的。
  
  送走了儿子,薛七婆心里空落落的,尽管不停的劳作挤占了她所有的时间,还是填不满她那种无言的空荡。思念无时无刻,劳累也赶不走她头脑中的念想,郑小灯、郑小龙的名字时常顺嘴溜出。她讪然一笑,俩儿子在百里外的课堂上琅琅读书呢,哪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呢?要紧的是赚钱,给儿子攒学费。
  薛七婆蹲在井旁,清洗着堆积如山的土豆,用挑剔的眼神,逐个挑出一尘不染的土豆,装进筐里。偶遇有疤疖、有溃烂的,她就会像遇到苍蝇般,毫不留情地用刀子剜掉。这也是郑阿大留给她的生活态度,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坏的和错的混进来,她也是这样教育儿子的。
  土豆一个接一个摞下去,直至把筐摞满,薛七婆才拎起筐,走进堂屋,将土豆倒入粉碎机里,推上电闸。机器轰鸣地响起,她这才得空儿,抹了下额头的汗水。接着,她还要将打出的土豆浆舀入滤包,滤出渣滓,将淀粉沉淀进滤包下的大缸里。
  取出缸底的淀粉,与清净的水搅拌成黏稠的浆,拿过粉瓢,薛七婆就可以在烧得热气腾腾的大锅上漏粉了。她漏出的粉,清爽滑润筋道,嚼不出一丝沙尘,虹螺镇上的人进了食杂店,只要买粉,就会大着嗓门问,是薛七婆的吗?
  薛七婆成了镇里的品牌。
  另一个有关薛七婆的品牌,是不久后形成的。那天,村书记张守成牵着孙女张小芳的手,突然来到郑家,他们的身后,跟着六个小孩,背着大大的书包。那是个傍晚,浑圆的日头被虹螺山抱走,昏暗的光线中,张守成敲响了郑家的门。从此,她空落的心被七个小孩子填满了。
  张守成的要求不高,只是让七个一年级的小孩在红灯笼下读书,还送来了七个小桌子小板凳。从此,每逢夜深时刻,总能看到薛七婆提着红灯笼,一个接一个地将七个小矮人送回家。
  此刻,陪着孩子们回家的还有张守成,他把薛七婆看成了神圣的白雪公主。
  或许红灯笼有神奇的魔力,七个小孩子在灯下学习,谁也不敢多言,谁也不敢溜号。一旦有谁不会了,问薛七婆,把薛七婆当老师,薛七婆就说,问班长。孩子们不知道,薛七婆除了会教孩子们口算,书上的东西薛七婆看不懂。她不能瞎说,误人子弟,她的责任就是看护。
  班长张小芳和她爷爷一样,长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一旦班长不会了,薛七婆也不作答,她的活儿堆积成山,总也干不完,该忙啥还忙啥,头也不回地说,问老师。
  薛七婆心里很清楚,张守成把孙女送来,除了望孙成凤,还有另一层含义。他的老婆死了,想找薛七婆续弦。薛七婆在郑阿大的坟前起过誓,守着俩孩子,一辈子不改嫁。
  正是因为张守成知道薛七婆的誓言,不敢轻易地捅破这层窗户纸。另外,他还有个心理障碍,虽说他比薛七婆大十几岁,从村中论,还给薛七婆叫七姑,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会被人误解为乱伦,除非他不想当村书记了。
  张守成相信滴水穿石,他才五十多岁,再等她十年。即使他们不成,还有孙女呢,只要孙女成才,嫁郑家双胞胎哪个都行。
  
  三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郑家再次创造奇迹。老大郑小灯全省理科状元,考取了清华大学。老二郑小龙虽说逊色一些,也不简单,中国矿业大学。
  喜讯是镇中学校长陆纯坦带来的。高考前哥俩填写联络地址,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住在虹螺镇的陆校长,怕的是张相公村地偏路远,邮递员不愿意来,耽误了事儿。
  正是暑假,邮递员找到陆校长家,已日薄西山。展开一看,陆校长笑得蹦了起来,吓得媳妇骂他吃错了药。他等不到第二天了,怀揣着喜帖,雇了一辆拖拉机,扔掉拖斗,迎着虹螺山上黄澄澄的日头,分秒必争地赶到张相公村。
  拖拉机停在郑家门口时,天已黑,两盏红灯笼耀眼地亮着,哥俩正在给孩子们讲一道题的多少种算法,给孩子们听傻了。原来数字是如此的奇妙,就像魔方,答案虽然简单,却有无数个解法,妙不可言。
  薛七婆也在一旁听着,虽然不懂,也听得个热泪盈眶,儿子出息成学问家了。张小芳吊在郑小灯脖子上,摇着羊角辫,非要亲下腮帮不可。
  拖拉机的轰鸣声已经震得鸡犬不宁了,谁想到马达声刚停,鞭炮却震天动地地响了。乡下习俗,不年不节的谁家门口放炮,不是娶媳妇就是生孩子这般特大喜事儿。然而,喜事都在早上,谁家会在晚上放炮呢?
  好奇心驱使着人们走出家门,看到爆竹炸在郑家门口,不言而喻了,郑家的儿子肯定考上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学了。果然,是镇中学的校长报喜来了,一个喜从天降的特大喜事儿,看来村支书张守成的预言一点儿不错,张相公村又出相公了。
  张守成听说自己的预言成真,高兴得像自己的儿子中了榜首,大声喊着,我家祖上显灵了。张守成总是自诩为张相公的后代,外迁了三百年后,又回来了。只是人们不信,因为张守成拿不出家谱。他冲天发誓,祖宗神灵在上,主宰村子期间,必出相公。
  偏僻的村落出了状元,盖过了全省那么多名校,这就是事实,人们相信了张守成为张相公的根脉。张守成自诩功德无量,破天荒地张罗,村里要请一次大客,把镇中学所有的老师都请到村里来,不但要大吃一顿,每人还发一把绑着红绸子的粉,那粉是薛七婆漏的,村里买单,做礼品赠送,让所有老师都沾上一份喜气。
  宴席多做了一道菜,红烧燕鱼,是全须全尾的一条,张支书说,这条鱼不上桌,拿回你们家,留晚上吃,取意为知识无限,学业有余。
  午宴时,母亲只顾一个一个人地敬酒感谢,基本上没吃几口,晚上吃饭时,母亲抢先吃了鱼头,等到哥俩吃鱼肉时,母亲已经放下了饭碗。郑小龙说,妈,你吃鱼肉啊?薛七婆说,我只爱吃鱼头,不爱吃鱼肉。
  哥俩想起了,每逢过年时,母亲总是这样,先把鱼头吃了。他们记住了,母亲爱吃鱼头。
  只有薛七婆自己清楚,鱼头能有几口肉?她是想让儿子多吃一些。
  
  送郑小灯、郑小龙上大学那天,校长陆纯坦又来了,这回坐的是带拖斗的拖拉机,车头上还戴着一朵大红花,他要把哥俩的行李物品一块儿带走。薛七婆不同意儿子坐拖拉机出村,她还要像三年前那样,蹬着三轮车,悬着红灯笼,送俩孩子去虹螺镇。
  和三年前完全不同的是,县长早就等在镇里了。他是坐着越野吉普车来的,陪同的有主管教育的副县长,教育局局长、民政局局长、高中校长,甚至还有财政局局长。总之,镇政府的院里,像是举办车展,排满了各种型号的轿车。
  薛七婆并不理会陆校长的催促,也不明白县领导都在镇里等着呢是啥概念,反正才日上三竿,离中午还早着呢,她有自己的打算,不紧不慢地收拾,不紧不慢地走,等到中午时,赶到面馆,要两碗荞麦饸饹,三年前,孩子们没吃饱,她现在还在自责。
  艳阳高照,三轮车挂上两盏红灯笼,出发了。薛七婆骑得很慢,恐怕给儿子颠坏了,她觉得,只有这样慢慢地走,走在郑阿大曾经走过的路上,丈夫的在天之灵才能看到,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他的夙愿在她的努力下实现了。
  路还是三年前的路,颠簸摇晃,伴随着红灯笼欢喜的跳跃,薛七婆泪流满面。她心里默念,阿大,你看到了吗?你的大儿子考上了清华,你的二儿子考上了中国矿大,都是重点大学,还有啥未了心愿,你就托梦给我吧。
  拖拉机跟在三轮车的后边,蜗牛般地走,好像山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人,向披红戴花的拖拉机致敬。松涛阵阵,发出海一般的呼啸,像是无边无际的掌声。
  磨磨蹭蹭快到了中午,才到了镇上,薛七婆却不肯随同陆校长去镇政府。她带着俩孩子,进了镇里的面馆。三年前,娘仨进来时,门斗离孩子的头还挺远呢,这次进来,俩孩子的脑袋差一点撞上了。
  进了面馆,在条形椅上坐稳,薛七婆给儿子一人点了一碗荞麦饸饹,郑小龙再也不狼吞虎咽了,要给母亲拨出一些,三个人一块儿吃。薛七婆说,小时候吃伤了,胃疼。
  哥俩相信了,不知道母亲从来没吃过荞麦饸饹,只是听镇上人说好吃,奢侈地带儿子下一顿馆子。
  看着儿子吃完了荞麦饸饹,薛七婆交了六块钱,这是她留出的最后一笔钱,幸亏全村人祝贺郑家,每家每户都随了份子,才没让她为凑不足学费而尴尬。老板娘接过六块硬币,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她想说,荞麦饸饹价儿涨了,需要十块钱,可她最终还是没开口。
  事情过去了好久,薛七婆偶然得知,少给了人家四块钱,脸涨得像红布,低着头要补上,老板娘死活不收,还怪罪自己,本来不应该收钱,全省的状元郎在她家吃面,是她的福分,也是给她家的饸饹做了活广告。
  那天交完钱,薛七婆本该和儿子一块走出面馆,她却迟迟不肯站起来,她看到郑小灯剩下一根儿荞麦饸饹,粘在碗口,心中生起粒粒皆辛苦的恻隐之心。她以自己要上趟厕所为由,支出了儿子,低下头,连同碗底剩下的汤一同舔下去。
  仅短短的一根儿,就品足了滋味,爽滑韧香俱全,味道绝美,薛七婆觉得,掏净了兜儿也值得,等到孩子们赚了钱,一定要美美地吃上一顿。
  幸亏薛七婆舔得快,难堪的一幕没有被人看到,县长镇长局长们听校长说薛七婆不肯进镇政府的食堂,“呼啦”一声,全出来了,向着面馆,蜂拥而至。
  
  迎接郑小灯,庆祝全省高考状元诞生在张相公的大会,就在镇政府举行。会议时间按预定的晚了三个小时,陆校长一个劲儿地道歉,路太不好走。县长并没责怪校长,操起镇书记办公室的电话,打给交通局局长,把公路修到村里,就叫状元路。
  庆祝会上,教育局局长表态,奖励郑小灯一万元,民政局局长不甘落后,补贴状元的母亲两万元,财政局局长干脆拿出十万元,做全县高考状元的奖励基金。
  整个庆祝过程,没有郑小龙的事儿,他就是个陪衬,只有陆校长说句公道话,郑小龙也很优秀,中国矿大也不简单,却被欢笑声淹没了。郑小龙很失落,和哥哥差在哪儿了?不就是一道题没答好吗,至于差之千里吗?
  郑小龙暗下决心,一定要当上管县长的官儿。
  庆祝会上,薛七婆坐立不安,攒足万元,一直是她遥不可及的梦,现在这么多钱摆在她面前,她真的手足无措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呀。知道会有人送钱,早点来就好了,开完会再吃面,何苦舍不得那一碗荞麦饸饹呢?
  陆纯坦校长终于抢到了发言的机会,他讲起了红灯笼的神奇,讲起了薛七婆与狼的英勇搏斗,讲起了两个孩子在灯下的苦读。他只顾在会场上慷慨陈词了,忽略了另一个人的感受,那就是他的老婆。那天晚上,堂堂校长被老婆挠了个满脸花,原因是对一个寡妇的赞美。
  庆祝会结束时,人们从一排排轿车间鱼贯而过,涌向孤零零靠在大院一角的三轮车,欣赏起了那两盏别具一格的红灯笼。
  有县长陪着,薛七婆没有送儿子到县城。分别的时候终于来了,两个儿子从县长的越野车窗挤出脑袋,向母亲挥手。薛七婆眼里噙着泪,也和儿子挥手,她只喊出半句话,孩子,给妈——她本来想说写信,自己认不得几个字,看得磕磕绊绊的,岂不是白写,想说打电话,村里只有村部有电话,等到她跑到村部,得浪费多少长途费?她心疼啊。
 

  孩子去了北京,薛七婆的心像断了线的风筝,空落落的。每每想到俩孩子一块儿拱进怀里的情景,她就止不住地落泪。
  上高中时,还有个期盼,逢月末假,她骑着三轮车,欢天喜地去镇里,接他俩回家。上了大学,课业更忙,音信时断时续,过节也不回来,更别说见上一面,薛七婆的心猫挠了一般。俩孩子的信都寄给陆校长了,对妈妈的思念写在给校长的信里,她想听,只能去镇里。
  村里人教育孩子,常拿郑家的双胞胎说事儿,你看人家郑小灯、郑小龙,咱就不能长点儿志气?他们亲眼看到郑家兄弟在红灯笼下成才,也亲眼看到七个小矮人在红灯笼下成绩出类拔萃,也想把孩子送给薛七婆。村书记张守成守在郑家大门外,像座门神,决不许有人破坏红灯笼下的学习氛围,直至红灯笼熄灭。
  村里人都说,郑阿大是文曲星下凡,没得到施展,就归天了,红灯笼聚着郑阿大的精气神,谁在灯下,谁就能沾到仙气,得文曲星的庇护。于是,村里人撺掇薛七婆,点上红灯笼,骑上三轮车,一块儿送村里的孩子们上镇中学。
  薛七婆爽快地答应了,顺便她可以卖掉家里产的农副产品,给孩子攒念书钱,可以听陆校长给她念俩孩子的信,以解思念之苦,更重要的是,她还在村里收获了尊严。况且,这条路走熟了,习惯成自然,不走上几趟,心里也痒痒。
  于是,每天的天不亮,薛七婆骑着三轮车,悬红灯笼,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十几辆三轮车或者自行车,他们或持着手电筒,或拎着小灯笼,在路上形成了一道灯的游龙,而薛七婆的红灯笼,成了鲜亮的龙头。
  那时,公路段的人奉县长之命,正不分昼夜抢筑状元路,远远地看到这道灯的游龙,工人们纷纷让路,站到高处,目送着这道蔚为壮观的风景线。
  状元路修好后,这道游龙如鱼得水,畅快地流向虹螺镇。每次路过郑阿大遇难的地方,薛七婆的心都被撞击一下,假若当年不是土路,有柏油护着,雨水就拉不出那么深的沟,哪能要了他的命?
  把村里的孩子们送到镇中学,薛七婆总是不由自主地向陆校长的办公室望一望,看到校长在,她就进去聊几句,聊的话题都是俩孩子。陆校长很享受地打开信封,抽出郑小灯或者郑小龙写给他的信,深情地念上几段。那副样子,像慈祥的父亲。
  薛七婆在一旁痴痴地听。
  
  这种节奏,后来被陆校长的老婆打破了。那天早晨,陆纯坦校长抱头鼠窜地跑在虹螺镇的大街上,他被老婆挠了,满脸是血,堪比红灯笼。他回头回脑地跑着,蓦然看到薛七婆带着骑三轮的大军,流向镇中学,急忙拐进一条胡同。
  陆校长的本意是把老婆拐带向别处,事与愿违,老婆看到了两盏红灯笼过来了,丢下了穷追猛打的校长,突然间脚下踩了风火轮,一直向前扑去。有好心人喊了一嗓子,薛七婆,快躲开。
  这一嗓子,跑得比校长的老婆快得多了。薛七婆看到了,也听懂了,三轮车一拐弯,就扭进了另一条巷子。身材瘦小的薛七婆,力气却大得很,没多久就彻底地甩开了校长的老婆。可是,她不能走远,车上还有俩别人家的孩子,还有没有卖掉的东西,她要守信用,东西和孩子都要送到位。
  俩孩子等不及了,下了车,跑向学校。薛七婆卸下两盏醒目的红灯笼,藏好了三轮车,钻进了面馆里,抚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替陆校长哀叹,被母老虎追一次就吓成这样了,陆校长天天挨着母老虎睡,那日子是咋熬过来的?
  母老虎没有追到薛七婆,又迷失了陆校长,干脆守在镇中学的校门口,凭空捏造陆校长和寡妇薛七婆的奸情。镇里的商铺都在一条大街上,骑三轮车上大街,就是招摇过市,等着挨校长老婆袭击呢。薛七婆干脆不走了,就守在面馆。
  面馆的客人一拨接一拨地走了,薛七婆这才发现,客人给老板娘支付饸饹钱时,每碗都是五块钱。儿子上学那次,两碗才给人家六块钱,少了四块。她的脸扑地一下子红到耳根,比被校长的老婆追一顿还难受。母老虎骂她,那是无中生有,她不放在心里,可少给人家钱,那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薛七婆想把钱补上,可她的兜比脸还干净,卖掉三轮车里的货,才会有。客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央求老板娘,找个人,替她把该送的货给人家送去,人家还等着她的货做生意呢。
  面馆老板娘人缘好,很快拽来一个可靠的人跑腿。跑腿的人利利索索地办完了事儿,薛七婆抽出几块钱,想给点跑腿钱,跑腿人却一溜烟地跑远了。最后,薛七婆执意给老板娘补上四块钱,如果不收,比挨了校长老婆污辱还要让她难受。
  老板娘只好收下。
  街上又乱了,事情发生了逆转,为人师表的陆纯坦校长,被老婆毁了面子,气极之下,绝地反击,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把菜刀,愤怒得眼珠子都努了出来,一路狂舞,向着老婆砍杀过来,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母老虎尿了,变成了纸老虎,兔子一般撒腿就跑,钻进家门,插死屋门,说啥也不出来。陆校长把自己家的门砍成了烂鸡叨,直至派出所所长怕出人命,拦下了他。
  两口子冷战数月,在双方亲属的说和下,陆校长终于告别了以校为家,和老婆一个炕上睡,一个灶上吃了。他们有共同的孩子,有撇不清的亲属,离婚就是一场你死我活,凑合也得过下去。尽管母老虎不会改掉坏脾气,毕竟服软了。
  别的事情受气,陆校长都忍了,谁让自己没钱上大学,老丈人家供他呢?只有当众污辱薛七婆,他是忍无可忍。从某种意义上讲,薛七婆是自己的师母,是他这辈子最敬重的人,这件事如果纵容了老婆,他便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尽管薛七婆渡过了这个坎儿,还是心有余悸,一生清白,无故地被玷污了,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她受不了。本来,她不想带队骑着三轮车,奔向镇中学了,可是,村里有孩子的人家,把所有的希望和寄托,都交给薛七婆了,孩子们期待着轮番坐上她的三轮车,享受红灯笼的照耀和文曲星的滋润,哪能少得了薛七婆的陪护?于是,孩子们哭得翻天动地。
  她无法推掉,只好硬着头皮,骑上三轮车,悬着红灯笼,向镇中学进发。孩子们下了车,她不再和陆校长照面,头也不回地蹬着三轮车,奔向镇中心的各家商铺。
  陆校长不可能把发生的变故告诉郑小灯和郑小龙,薛七婆再也不能从陆校长那听到俩儿子的消息了,好在她门下有小芳。小芳有一堆奇思怪想要请教他们哥俩呢,她鼓励小芳给他俩写信,顺便捎几句她的唠叨。
  俩儿子的回信开始频繁地通向小芳了,每逢遇到哥俩说给母亲的话,小芳总是把信送过来,让薛七婆自己读。薛七婆以老眼昏花为由,每次都是让小芳代读。
  薛七婆也想让儿子直接给她写信,可拿到信又能怎样?她读不下来,看不懂孩子们说了些啥,只是她不肯公开承认罢了,总以村部人多眼杂,没有规矩,信报常被人当成擦屁股纸为由,不让儿子邮到村上,还是学校有素质,最为稳妥。她不知道,俩孩子在上高中时,已经识破了母亲不识字。
  窥破这个秘密的,只是一个细节。母亲陪读时,一直很认真,他俩不敢正视母亲,头也不抬地读自己的书。偶然一次,郑小灯猛然发现母亲把书拿反了,刚想提醒,郑小龙捅了下哥哥。
  显而易见,母亲的失误,弟弟第一眼就扫到了,只是装糊涂。初中时,教辅书的封面图文并茂,薛七婆看得明白,高中就不一样了,经常是一张牛皮纸的封面上,就印上几个字。不识字的母亲,把书拿反了,再平常不过了。
  从此,哥俩心照不宣,共同保护着这个秘密。
  薛七婆心如明镜,却不想说破,儿子不给她写信,不是不惦记她,是担心她读不明白。现在,有了小芳,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远在京城,虽说没有红灯笼的督促,可红灯笼已印在他们脑海,成了他们的魂灵,时刻挂在头顶。他们不会像别的同学,高考结束,就像砸开镣铐的奴隶,把高中教材撕碎,扬到天空,天女散花,上了大学,常喊六十分万岁,懒觉睡到早上八点半。他俩认为,大学,才是系统知识的真正开始,四年时间,依然苦读。即使是寒暑假,也没停下进实验室,解习题,帮教授研究重要课题。
  苦的是薛七婆,寒来暑往,一次次期盼与儿子相聚,一次次地落空,只能暗抹袖子偷洒泪。
  红灯笼成了小芳的动力。从张相公村到虹螺镇,三轮车的游龙游了三年之后,张守成的孙女张小芳也坐进了薛七婆的三轮车,在两只红灯笼的照耀下,升入镇中学,接着当班长,接着在学习上遥遥领先。其他六个孩子,也不甘示弱,每次考试,都能进入全校的前三十名。
  村里人都说,红灯笼的仙气不是吹的,只要挨上它,就挨近了状元桥。
  苦学四年,哥俩向母亲交出了骄傲的答卷,老大郑小灯考上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研究生,公派的,全国就录取他一个人,不用母亲花一分钱。老二郑小龙也不简单,考进中直机关,成了国家煤矿安全生产监督的公务员,吃上了技术饭。
  这是分别四年后,母子三人第一次相聚。郑小灯怀揣着国家助学金和奖学金,文质彬彬地返回。郑小龙也是拿着实习的工资,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虹螺镇。哥俩是县长派专车接来的,这一次,县长对郑小龙比郑小灯还亲热,因为郑小龙是从中央来的,相府的奴才还七品官呢,况且郑小龙还是国家部委的支柱。
  这种场合,薛七婆很不舒服,本来就是风里长土里爬的,县城又不是没有通往镇里的长途车,讲这些排场干啥?她把挂着红灯笼的三轮车靠在面馆,安静地坐在窗边,等着,她不信儿子不来找她。
  最先找到薛七婆的,真不是她的儿子,而是镇里的文书,随后秘书来了,书记镇长们都来了,请薛七婆到镇里的食堂,那里已经摆下了盛宴。唯一没来的,就是镇中学校长陆纯坦。
  薛七婆生气了,她说,郑小灯郑小龙是我的儿子,不是你们的儿子,我还没请他俩吃第一顿饭呢,你们倒抢了先,告诉俩犊子,他俩不陪我吃第一顿面,一辈子别见我。
  俩儿子规规矩矩地来了,薛七婆倔强地撵走了所有陪同来的人,断然拒绝了到镇里食堂吃大鱼大肉,她要安安静静地和儿子舒舒服服地吃一顿荞麦饸饹。这一次,薛七婆兜里揣足了钱,足足两百块,两个儿子不是助学金就是奖学金,还兼职带学生赚额外的钱,四年大学,基本上没让母亲寄钱,所以母亲不再囊中羞涩。
  母亲对老板娘说,每一种饸饹都要来一点儿,娘仨要吃个遍。
  一只接一只的小碗端上来,每只碗小得像茶碗,一只接一只的小碟也上来了,里面装着不同的酱卤。娘仨第一次成了真正的吃主,而不是单纯地为喂饱肚子。榆树汁、桦树汁、南瓜汁、绿茶汁、松茸汁,甚至鲍鱼的汁、红景天的汁和成的饸饹,一碗接一碗,整整齐齐排一溜,每一碗都是不同的滋味,搭配着不同的酱卤,滑爽、清香、滋补,越品越有味儿,苦辣酸甜咸,人生百味,同聚一桌。
  老板娘微笑地服侍在一旁,薛七婆记得第一次在面馆吃一碗面时,老板娘还像个没结婚的姑娘,第二次吃两碗面时,她已经有了鱼尾纹。七年过去了,她已经发福成中年女性了,只是风韵犹存。七年过去了,郑家再也不是娘仨吃一碗面都发愁的郑家。七年不变的是老板娘家的招牌,还有老板娘恒定的微笑。
  在两个儿子的劝说下,薛七婆第一次放开筷子,品尝个够。她第一次知道,不过是个普通的面馆,竟然能做出百家的风味,难怪长久不衰。
  结账的时候,薛七婆很奢侈地拿出两百块钱,结果,却是三百出头了。郑小龙大方地结了账,他不能给国家机关丢脸。老板娘歉意地说,贪心了,这次赚了你们的钱。
  郑小龙说,不多,不多,我们部委大楼前,这样一桌,起码两千,肉山酒海吃够了,谁都想换个清爽的口味,到北京开店,你找我。
  老二这话,不是吹牛,刚刚入职,全国各地许多煤矿的安全生产,煤矿的支撑设计,煤电转化的技术要领,他都记得脱口而出,部长、司长的验收检查汇报整顿治理,都离不开他。下边的人到北京办事,请他们出去吃饭,让老二帮助安排饭店已经习以为常,给老板娘找个开店的地方,一顺手的事儿。
  老板娘动了心思,没过多久,真的去了北京,老二郑小龙轻而易举地给找了个地方。面馆的幌子挂起来,就贵客满堂,一直火了近二十年,即使郑小龙出事儿了,也没断了宾客满门。
  
  老大郑小灯出国五年后,回来一趟,带给薛七婆两件大礼,同贺千禧之年,一件是他从美国买回了一辆小中巴,另一件是书记镇长才配得起的手机。中巴车是郑小灯从首都国际机场开回来的,接机的弟弟郑小龙,顺便陪同回家。
  中巴车停到了家门口,薛七婆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儿子,尽管状元路修好了八年多,却很少有车开进村里。这一次,状元路承载起了它真正的主人,留美博士郑小灯。
  郑小灯下车了,西装革履,戴着隐形镜框的眼镜,无论见到谁,都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戴眼镜的老二,穿着夹克衫,不管见到谁,都挥洒自由地挥手。虽说俩儿子容貌依然相似,她却一眼分辨清楚了。不像小时候,她也会偶尔叫错。
  薛七婆喜得满脸是泪,她没想到老大还在念书呢,一个月就能赚上好几千美元了,村里的好多人家,一辈子也攒不够这么多钱。看来,死鬼给她留下的红灯笼,确实有着神奇的魔力,莫说是她的俩儿子,就连张小芳也考入了北京的重点大学,其他六个小矮人虽说不是重点,也都成了人五人六的大学生。
  张相公村接二连三地出相公。
  薛七婆抹了把泪水,左手牵着大儿子郑小灯,右手牵着二儿子郑小龙,一块儿走进了屋。边走,薛七婆边不无担忧地说,孩子,钱来得水似的,可别干对不起良心对不起国家的事儿。
  郑小灯说,妈,您多心了,我的导师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辅助导师做项目,经费多得您一辈子都数不清。
  薛七婆问,啥项目这么贵?
  郑小灯说,研究半导体。
  薛七婆似乎明白些,家里有台半导体收音机,天气预报都是从那里听到的。
  郑小灯苦笑一下,他永远也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什么是半导体,只好含糊地说,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装进指甲盖那么大的地方,谁想读,打开电脑就可以了。
  薛七婆瞅着自己的指甲盖,她真的不明白了,不过,她很自豪,孙悟空也没这个本事啊,我儿子比孙悟空厉害。
  在夸奖老大的同时,薛七婆绝不会忽视老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捏着郑小龙的手说,老二上班才几年,已经是处长了,放在县里,就是县太爷。县里就那几把交椅,多少人熬白了头,也熬不上,老二一步就迈上那个台阶,还是念书好哇,能上大衙门。
  娘仨唯一的遗憾,面馆搬走了,让郑小龙给鼓捣进了北京,吃不成荞麦饸饹了。不过,郑小龙拿起哥哥送给母亲的手机,打通了面馆老板娘的电话。老板娘说,她把饸饹做成了挂面,从北京邮到张相公,让薛七婆可够吃。
  薛七婆说,一把就够了,啥事儿多了,就是累赘,留个念想最好。
  
  状元路终于跑上了状元车,一天两趟,风雨无阻。
  那辆被称为状元车的中巴,与其说是状元郑小灯买给母亲的,倒不如说是送给张相公村的,它成了名副其实的校车。郑小灯心疼母亲,母亲身体再好,毕竟年过半百,骑三轮车送村里的孩子到镇上,劳累不说,还危险。
  父亲的悲剧是郑小灯一生的阴影。
  他有心劝母亲,把三轮车和红灯笼都借出去,和弟弟一商量,弟弟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母亲视红灯笼为父亲的存在,是她一生的伴儿,莫说借出去,就是在家中,眼神离开片刻就去寻找。
  郑小灯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变成半导体,除了科学,什么都装不下,生活琐事儿,人情世故,一点儿都不懂。买中巴车的主意是弟弟郑小龙灵机一动提出的,哥俩通电话时,弟弟说美国的车那么便宜,随便带回来一辆,啥都解决了。
  校车启动那天,郑小灯和郑小龙陪着母亲,带着村里十几个孩子,一块行驶向镇中学。路过父亲出事的那个地方,哥俩同时闭上了眼睛。假若当年有这么好的条件,他们也不会失去父亲。
  村里人不断地称赞郑小灯的善举,郑小灯在胸前划着十字,称自己是救赎,为父亲,也为母亲。
  开校车的司机,是镇上最好的司机,长途大货车跑了十几年,从没出过事故,郑小灯雇他时,直接用美元给司机开工资。司机谢绝了郑小灯的好意,常年奔波,他也厌倦了,开校车守家待地多好,只要同意他送完孩子可以自由拉活儿,比给他工资还高兴。
  郑小龙替哥哥做主,同意了司机的方案,附加的条件是,司机除了保障用车,还要负责修车加油。司机满口答应,这样的话,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从此,村里的中学生们,每天舒舒服服地坐在车里,司机油门一加,沿着状元路,风驰电掣,窗外的风景一眨眼就过去了,没等孩子们背会几道题,车已穿过街巷的人群,从容不迫地停在镇中学的校门口。往常骑三轮差不多一个小时,被中巴车一下子缩短成了不到十分钟。
  有时,陆校长出神地望着校车,似乎要说很多话,郑小灯和郑小龙给他写的信越来越稀了,电话也是越打越少,他也关心这俩孩子,很想问几句他俩的现状。薛七婆不会犹豫,更不给陆校长机会,她不允许自己下车,也不会在车里向陆校长挥手,让司机立马开走。
  她不想给陆校长找麻烦,谁摊上了那个母老虎媳妇,谁就得当小绵羊,任人宰割。生命只有一次,谁也开不起玩笑。她不想因为自己,再次弄出流言蜚语,招惹母老虎和陆校长玩命。
  薛七婆把校车装扮得热热闹闹的,让孩子们每天都有个好心情,还有那两盏红灯笼,醒目地挂在车厢里,她要让村里每一个孩子都享受到红灯笼的照耀,让全村每一户人家都把郑家当成精神寄托。
  有一天,薛七婆坐在车里,望着红灯笼,突然想起了丈夫生前教俩孩子背《三字经》,不由自主地顺嘴溜了出来。她虽然不太懂,却背得特别流畅。有意思的是,孩子们马上学会了,每天车一驶离张相公村,孩子们就开始齐声背诵,一直背到校门口,背得山路旁的那株老油松,瞅着他们,天天目瞪口呆。
  背诵的声音结束后,《三字经》还留在薛七婆的耳中,她患了耳鸣,时常听到丈夫郑阿大对她说,把张相公村改成郑家村。她瞅着红灯笼,心里对丈夫说,别急,老大把世界都能装进指甲里,那得多大的本事,莫说是改村名,就是改县名,也不会太遥远。
  
  俩儿子一个远在千里之外,一个远在万里之外,有了手机,薛七婆觉得,儿子就在身边。俩儿子再也不需要给别人写信捎话了,再也不用担心母亲识字太少,误读了儿子们的本意,电话一通,不管啥事,马上就说清楚了。高科技真好,只要活着,就没有距离。
  每天早晨七点整,郑小灯准会打来电话。那时,薛七婆已经莳弄完了庄稼,浇罢了园田,洗漱得干干净净,一个接一个把孩子们接到车里,准备去镇中学。电话铃声响了,喧闹的孩子们立刻闭嘴,聆听来自大洋彼岸的声音。
  母子的对话,成了孩子们早晨的第一课,也是督促他们学习的动力,接下来伴随中巴车的马达声,才是郑阿大留下的《三字经》。
  严谨的郑小灯,把时间计算到了秒,早七点和母亲通电话二十二秒,已经成了铁律,哪怕天天重复一样的话。
  其实,薛七婆每天都想说一句话,那就是问,和张小芳处得咋样?进展到啥程序了?啥时能结婚?她知道,小芳崇拜老大,就像自己崇拜郑阿大。夫妻间能崇拜,就能好成一个人。可是,和老大通电话,恰恰全村的初中生都能听见,家里的私事,她没办法拿到面儿上追问。
  娶小芳为儿媳,成了薛七婆的心病,毕竟,老大在美国,远在天边,牛郎织女都当不成,万一老大不成,还有老二呢。
  和老大一样,小芳也是天天和薛七婆通电话,时间也是特别准,晚上六点,只不过两个人的话题特腻,说村里的事儿,说大学的事儿,还说女人间的悄悄话,和母女没啥差别,可就是不说和老大的事儿。其实,在薛七婆的心目中,小芳已经是她的闺女,或者是儿媳了。
  没过多久,小芳放假回家,带着薛七婆去了趟沈阳,坐着出租车,七扭八拐在楼群里钻,最后来到了四周围罩着电网的院子,那便是美国领事馆,门口还有武警站岗。小芳替薛七婆递交了各种证明,顺利地办下了护照。
  薛七婆对护照不感兴趣,不过是个小本本,除了照片,她啥也瞅不明白。她感兴趣的是和小芳一块儿出门,两个人依在一块儿,那个亲昵劲儿,超过儿媳,胜过闺女。一路上,小芳一个劲儿地劝她去美国,你不想儿子,还不想孙子吗?等到小灯哥有了儿子,你不带谁带?
  薛七婆被小芳说服了,才珍惜起了那个小本本,她的孙子是谁?那也是小芳的儿子呀,小芳这么上心地帮她跑护照,还不是帮他们解除后顾之忧?
  然而,直到小芳大学毕业,到了民办大学当了老师,没有一丝出国的念头,薛七婆给她打了多少次电话,她一个字不提美国。直至此时,薛七婆才明白,小芳帮助她跑护照,仅仅是帮助她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是她想多了。两个人天各一方,长久下去,恐怕再也无缘分了,她必须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思前想后,薛七婆终于忍不住了,一天中午,她终于拨通了远在美国的电话,和郑小灯郑重其事地谈起了郑张两家的婚事。那时,正是美国时间后半夜两点,薛七婆不懂得时差,不知道儿子睡得正香,硬让她吵醒了。
  儿子“嘀里嘟噜”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大声地告诉儿子,我是你妈。郑小灯这才改成了正常说话,不再用英语抱怨,忙向母亲道歉。
  薛七婆没再顾及节省电话费,向儿子讲起了张小芳。讲起了张小芳送给她的一摞照片,女大十八变,张张都好看,像电影明星,一点儿也找不到当年村妞的模样。薛七婆对老大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小芳芳龄正当,你俩赶快把婚事办了吧,来年,我好替你俩抱孩子,红灯笼给别人挂了这么多年,该回来给咱家挂了。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的插话,满嘴的“嘀里嘟噜”,薛七婆虽然听不懂,感觉到语气充满不耐烦,儿子却耐心地用“嘀里嘟噜”安抚。薛七婆敏感地意识到什么,警惕地问,是谁?郑小灯很坦率,我妻子,美国人,给我当助手呢,形影不离。
  薛七婆当时就火了,儿子结婚,居然没告诉她,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妈?小芳那么好,长相脾气和能耐千里挑一,哪里配不上老大了?况且,人家小芳早在少女时代就向老大表明了心意,她都允许小芳叫她妈了,咋一出国,成了陈世美,心就变了,枉费了小芳对他一片痴情。
  撂下了电话,薛七婆气得呼呼直喘,晚上接孩子们时,她一言不发。
  她不再搭理老大,即使老大依然准时打来电话,她坚决不接。一连七天,孩子们望着满脸怒气的薛七婆,大气也不敢喘,谁也不敢提他们崇拜的郑小灯。接电话那天,是周末,孩子们休息,没来坐中巴车,她拿着手机,没说话,先哭了。张家恩惠郑家三代人,没有张家的庇护,他们孤儿寡母咋在村里活?十几年前她拒绝了小芳的爷爷张守成,现在,儿子又毫无道理地拒绝了小芳。拒绝张守成,情有可原,谁都知道,她发过誓,一女不侍二夫,更不用说张守成比她大那么多,通情达理的人都会谅解。张家把结亲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了。
  老大在美国突然娶了妻,不但是抛弃了小芳,事实上也是抛弃了她这个母亲。薛七婆泣不成声。
  郑小灯说,妈,我接你到美国生活。
  薛七婆说,我不稀罕。
  
  老大儿哪儿都好,每月准时给薛七婆邮钱,准到连时辰都不会差,镇邮政局长说,她养这一个儿子,比别人养十个儿子都强,每月一千美金,就是八千块人民币,让虹螺镇的人们好羡慕啊。薛七婆取了钱,一分不花,马上变成存折,她是给老大攒结婚钱呢。可是老大不要小芳了,娶了美国的骚狐狸,她的希望破灭了。
  薛七婆把希望转给了她的二儿子郑小龙。虽说小龙不及老大优秀,能在中直机关也是属于一个国家的精英,年纪轻轻就当了处长,现在已经是副司长了,再过几年就能提司长。司长是啥官儿,她不清楚,可市长官有多大,她知道,县长熬到头发白,顶头熬个副市长,儿子满头黑发,司长就快到手了。
  郑小龙淡然一笑,这才哪到哪儿,儿子的奋斗目标是活着进中南海,死了进八宝山。
  薛七婆愕然,她听不懂儿子说的是啥,可她知道八宝山不是个好地方,年轻轻的说啥死了的事儿,连连呸了好几口。
  有一点,薛七婆很清楚,老二郑小龙喜欢小芳。小龙曾经贪图小芳的美貌,挑逗过小芳,她正言警告过老二,小芳早晚是你嫂子,不许轻佻。小龙以哪有小叔子不逗嫂子为由,给遮挡过去了。
  现在,能给薛七婆台阶下的,只有郑小龙了。小龙虽说没有老大优秀,好歹也属于国家的人,地位不算低了。小芳在北京当大学老师,虽说是民办的,可工资高啊,月薪过万了,配给小龙,不算低就。
  给小龙打电话,不是国际长途,花费不了太多,薛七婆舍得出。再者说,孩子们都出息了,她没有花销,园田庄稼照旧给她出钱,村里有孩子的人家,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了她,推都推不出去,她要是拒收,人家就会坐在炕沿上哭,好像她给人家孩子气受了。她只好接纳了,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又送不出,天天坐着中巴车,捎到镇上,卖出个好价钱。
  小龙给母亲打电话,不像哥哥准时准点儿,刻板得雷打不动。他想起来就给母亲打,天南海北地说一顿,想不起来,一星期也不打一个,有时,说半截子被别人打断了。
  有一次打电话,薛七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夸小芳,夸小芳的人品,模样,性格,夸得天上没有,地下找不着。郑小龙一边听,一边咯咯地笑,笑得薛七婆直毛愣。她问儿子,你笑啥?儿子说,小芳就在他身边,再夸她就飞起来了。
  薛七婆放心了。
  本来,接下来的话,薛七婆就该劝小龙追求小芳。没想到小芳抢过了电话,和薛七婆腻起来了,她告诉薛七婆,正在给小龙当参谋,小龙苦苦追求部长的闺女,好几年了,她在帮助小龙制定方案,一举拿下部长家的千金。
  薛七婆的心掉进了冰窖里,小芳真是没心没肺呀,真把自己当妹妹了,还帮助老二追别人。两个儿子彻底指不上了,想和张家结亲,只能豁出自己的这张老脸了。她出神地望着红灯笼,仿佛郑阿大能从灯笼里走出来,她的心都被红灯笼装满了,容不下别人。
  出门上山,料理那片芝麻地时,薛七婆看到了张守成。十几年过去,张守成不再是村支书了,他的腰弓成了7字,拄着棍子,很艰难地往山上走。他转回头,看到了薛七婆,停在那里,笑了,满脸的核桃,一嘴的黄牙。
  薛七婆心里打了个寒颤,岁月不饶人啊,张守成甘当桑叶,把岁月的精华都喂给了他的孙女张小芳这个蚕宝宝。
  
  郑小灯说话,向来是板上钉钉。他说接母亲到美国居住,真的万里迢迢,不辞辛苦地从美国赶回村子,执意带母亲出国。薛七婆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我哪也不去。儿子说,他要在美国补办一个中国式的婚礼,他倾诉母亲的养育之恩,他要向美国公众和美国科学界讲述一对儿红灯笼、一碗荞麦饸饹、一个母亲和孤狼搏斗的故事。
  红灯笼浸润着她对丈夫一生的思念,荞麦饸饹揉进了她对俩儿子的一往情深,打败孤狼是当母亲的一种责任和勇气,薛七婆恨不得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全天下人听,怎能会拒绝讲给美国人听?答应儿子,也就顺理成章了。
  郑小灯回国,请的是月末假,往返只有三天,直接从市里打出租车回家,停留的时间还没超过一个小时,忙得母亲不知道拿啥是好。小灯说,啥也不用带,揣上护照就行。整个行程,连到镇中学,向恩师陆纯坦校长行礼鞠躬的时间都没挤出来,匆匆忙忙地坐出租车赶到了葫芦岛火车站,坐上了赶往北京的列车,睡觉都选在了旅途。
  车票是预先买的,软卧车厢,比家里的炕头暄软多了,薛七婆没感觉到舒服,咣当咣响不说,还摇晃,根本睡不着。更要命的是,老大的电话没断过,叽里咕噜没完没了,边说边耸肩端胛,那副做派,根本就不像她儿子,她觉得儿子陌生了。
  薛七婆实在忍不住了,问儿子,啥大不了的事儿,电话没完,半夜三更的,他们不睡觉啊?
  郑小灯笑了,耐心地说,妈,美国和中国是反着的,咱们睡觉的时候,正是美国的工作时间。
  薛七婆咕哝一句,我看也是,这美国就是和咱反着来。
  郑小灯说,地球是圆的。
  薛七婆说,不用你教,你没出生时,你爸就告诉我了,我比你懂得早。
  不知为什么,从一出发,薛七婆总是和儿子较劲儿,说话也戗着来。热土难离,一天也舍不得,她总有一种被拔掉了老根的感觉,去了别人说的天堂,她也不舒服。
  郑小灯小心地向母亲赔不是,电话不能不接,都是大事儿,我耽误一天,人类耽误一年。
  薛七婆说,你不管,天塌下来不成?
  郑小灯说,真让您说对了,小行星撞击地球,天就塌了,我带着的团队,研究出的东西,能避免小行星撞地球。
  薛七婆闭上了眼睛,虽说睡不着,可以闭目养神,她不再管儿子的事情了,别耽误儿子拯救地球。老大识趣地出了车厢,到外边打电话。她又心疼起了儿子,上一趟虹螺山,都会累得歇半天,儿子这是跑了半个地球,能不累吗?躺着也是歇着呀。她拉开车厢的门,把儿子往车厢里扯。儿子边打电话边摆手,两个电话的间歇间,他才和母亲说,车厢还有别人,不能打扰别人的休息。
  善良的儿子,不管到了哪国,依然是善良。
  天亮时再也听不到电话声了,火车也进了北京站,儿子在外边站了一宿。出车站时,人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挤成了蚂蚁窝,一直到大街上,人还不见少,薛七婆像进了人的迷宫,不是儿子拉着她,她早就走丢了。
  坐地铁,挤,进机场,挤,过安检、查护照,还是挤,挤得她好心焦,幸亏儿子应对自如。一直挤上了飞机,薛七婆还像是在云里雾里,身体咋安置进座位的,她都不知道,反正一坐下,拥挤就停止了。
  即使到了座位,郑小灯还没稳定下来,求空姐给他的手机充电,他要给弟弟打个电话。薛七婆这才想起,自己也有手机呀,掏出来一看,满屏幕都是红色。她知道,那是未接电话,老二一直给她打电话,只是手机压在包底,没听见。电话拨回,老二焦急地说,知道哥哥回来了,他和小芳都到机场送了,咋就见不到人呢。
  郑小灯拿过电话,抱歉地对弟弟说,手机没电了,只顾照顾老妈了,没和你们联系。
  弟弟说了句,美国真牛逼,就把手机关了。
  真正的云里雾里,还是在飞机起飞那一时刻,她仿佛登上虹螺山顶,瞬间大雾弥漫。舷窗外的迷雾中,有红灯在闪,好像是红灯笼跟着她一块儿来了。她知道,红灯笼她交给了中巴车司机保管,让它天天陪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学,不可能跟随她上天呀。
  想一想,她突然明白了,红灯笼是啥,是郑阿大的魂灵,郑阿大的魂灵在天上呢,能不陪着她飞舞吗?直到飞机飞过云层,跃上蓝得发紫的天空,她才看明白,红灯是飞机带来的,闪在翅膀上,和郑阿大的魂灵没啥关系。
  飞机嗡嗡地飞着,除了空姐按部就班地送餐送饮料,连个说话声都听不见,单调极了,虽说有电视屏幕,但没有声音,上面的文字也不是方块的,弯弯扭扭的,像是池塘里的蝌蚪。
  难怪人们说,月宫里的嫦娥寂寞着呢,还没到月宫呢,满飞机的人,全成了哑巴。偶尔扬声器里传来“嘀里嘟噜”声,吓了薛七婆一跳,像是阎罗殿里牛头马面传唤死人。坐飞机真是太恐怖了,她是不想给儿子丢脸,才没敢喊出来。
  白天漫长得无边无际,好像一辈子没黑过天。满飞机的人都像海盗,戴着眼罩,他们把两只眼睛都蒙上了,包括她的儿子郑小灯也不例外。薛七婆的眼睛却瞪得像铃铛,咋的也睡不着,儿子给她套上眼罩也不好使,说啥也当不成海盗。
  整个飞机,除了机组人员,不睡觉的只剩下薛七婆一个人,或者说,只有她一个人第一次坐飞机。
  折腾到了美国加州,薛七婆散了架子,眼皮都睁不开了。金发碧眼的儿媳妇飞奔过来,拥抱她,亲吻她的脸。她把儿子教给她的礼仪全忘了,傻傻地站着,对儿媳妇的热情没有任何反馈,对方好像抱块木头。
  就连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不会有这些亲热动作,薛七婆从心里往外不接受这种礼仪。她还嗅到了一股浓重的狐臭味儿,比羊圈还臊,心里翻了个,儿子怎么能和妖精生活在一块儿呢?
  薛七婆没有拒绝孙女的拥抱,她把孙女搂在怀里,扬着脸,等着孙女的亲吻。孙女长得真好看,深眼窝,蓝眼珠儿,鼻子没那么高,嘴也没那么敞,和商店里卖的洋娃娃一个模样。更让她喜欢的是,孩子身上有她爸爸小时候的那股奶香味儿,不像她妈。
  是郑家的种儿,薛七婆满心欢喜。
  
  薛七婆在美国的日子,只高兴了一天,那就是儿子的婚礼,特意给她办的,孙女成了伴娘。婚礼上来了一群华人,甚至担任过美国能源部部长的大人物也来了,薛七婆不知道大人物叫啥名,只记住了姓朱,获得过什么贝尔奖,大家都叫他教授。她看得出,那个人不仅仅是教授那么简单,大到了不管是谁,人见人敬。儿子郑小灯还是教授呢,自己的婚礼,被朱教授抢了主角,一点儿也不介意,反倒是满面春风。
  这一天,薛七婆穿着红彤彤的唐服,一个华人主持人,冲着她含泪讲述,尽管嘀里嘟噜,她只听懂了自己的名字薛鹤舞,其他的一句也听不懂,但她知道,都是溢美之词,就连那个人人敬仰的朱教授,也走到她面前,抱着她,和她贴脸,亲她的手背。
  薛七婆不习惯这种礼节,可她享受这个过程。薛七婆不喜欢没有汉语的环境,可她喜欢拜高堂的过程。最后,儿子儿媳还有孙女都来贴她的脸,亲她的老脸。她除了掉泪,啥也说不出来。
  其实,她也很清楚,儿子的婚礼不需要她说话,只需要她偶像一般坐下。
  
  高潮退却,是无边的寂寞,每天每天,儿子和儿媳回家都很晚,晚到了夜半时分,进屋就睡。早晨呢,俩人睁开眼睛就洗漱,叽里咕噜说英语,她一句也听不懂,末了,儿子只对她说一句汉语,吃的都在冰箱里,想吃啥,微波炉里热一下。随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薛七婆满脸木木的,她不是听不懂微波炉咋用,儿子示范一遍她就懂了,否则,不得天天挨饿?她用无声抗议儿子,不能像拴个小猫小狗一样,把她拴在屋子里,她需要儿子陪她,不需要花花绿绿的美元,她把存折给儿子带回来了。
  她也想和洋娃娃的孙女说话,可孙女的中国话说得磕磕绊绊,常常和薛七婆的意思南辕北辙。比如,她想教孙女用筷子,孙女却没完没了地教她用刀叉。刀是凶器,怎能摆在餐桌上,一言不合,那就会闹出人命的,薛七婆百思不得其解。
  喜欢归喜欢,所有的习惯都不一样,况且,孙女到了点儿,有校车接,准时去幼儿园,只有每天分别时亲吻她那一刻,她才温暖一下,整整一白天,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冷冰冰的。
  她不喜欢一个冷冰冰的国度,更不爱吃美国的东西。
  有一次,薛七婆胸前挂着钥匙,终于大胆地走出了家门,可在小区里没走出几百米,回头一看,就蒙了,楼房都是一样,她弄不清自己住的是哪幢楼了。好在她有手环,遇到谁示意一下,会有人帮她的,况且,手机也能打,儿子告诉她,打911什么困难都能解决。她说,我不会说洋话。儿子教她,就当东西丢了,忘了揣哪儿,喊几声揣哪儿就行了。
  薛七婆不想这么快地解决,揣哪儿能怎样?就这么一圈儿,还能真的丢了?连家都找不回,那不是真的老了吗?可是,事实证明,她真的找不回去了。反正太阳老高呢,小区里的风景也不错,忙着找回那个牢笼干啥?
  小区里有树林,有草坪,树上有鸟叫,林间有花开,美国的鸟不怕人,甚至跳到她的肩头。草坪呢,浓密得像韭菜,她真想割下一把,炒菜吃,可她知道,割下来也不能吃,只能喂牛。薛七婆抬头看天,天蓝得透彻,太阳很慈祥,云比棉花白。
  这么好的天气,正好坐在长椅上晒太阳。长椅设计得很独特,很适合人躺下休息,薛七婆想起丈夫哄她开心时讲的故事,安静地闭上眼睛,让太阳和故事一道温暖她的心。
  丈夫讲过一个故事,和她今天的情形差不多。一个夏天,有一个贼,偷了银子,埋在一棵红树叶的树下,整座林子,都是绿树。等到他回来时,已近秋天,满林子都是红树叶。他想找不到不怕,还有第二年呢,整个林子还会只有一棵是红树叶。第二年夏天再来时,小偷发现,山都是一样的,莫说是找不到埋银子的林子,山也找不到了。
  小偷不再找银子了,脚踏实地在家里开荒种地,植树造林。他种出的树长成了一片大树林,突然有一年,树林子里有一棵树叶子变红了。他以为生病了,挖开树根旁的土,准备围成一个坑儿,给树浇灌施肥。挖着挖着,结果挖出了银子,小偷看呆了,他不明白,石头怎么变成了银子?
  从此,每隔十年,他种出的每一片树林子,都会有一棵粗壮的树夏天变红,都会有一摞银子等他。小偷终于明白了,银子是劳动赐予他的,绝对不是偷来的。
  薛七婆品味着这个故事,她觉得,自己对美国没有丝毫的贡献,肯定找不回属于她的那株红树,她不想当儿子的寄生虫,不劳而获地待下去,会把她的身子待烂。儿子呢,也不是当年那个唯一考入斯坦福大学的留学生,美国把他这棵红树变成了绿树,儿子忘本了,忘了国,忘了家。
  她想家了,家里有等她侍候的庄稼,园田里有被荒草欺负的蔬果,虽说鸡鸭委托邻居照管了,她也担心变成野鸡野鸭。更何况,她想红灯笼了,巴不得马上飞回去。
  整个上午,薛七婆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想着自己的心事。郑小灯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看见老妈安然无恙地躺着,一脸的无奈。母亲的手环和手机,连在郑小灯的电脑上呢,他是搞尖端科技的,安个监控母亲的设备,还不是易如反掌。母亲每天的一举一动,在屏幕上都有雷达显示,即使工作再忙碌,他也要扫上一眼,知道母亲的现状。这一天,是母亲第一次走到户外,居然很久很久地一动不动。他以为母亲出事了,才会如此慌乱地赶回。
  薛七婆抱歉地对儿子说,耽误你拯救地球了。
  郑小灯不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以为母亲是调侃他呢,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薛七婆说,我要回家。
  郑小灯预料到母亲会找不到家,扶起母亲,就要往回走。
  薛七婆很坚决地说,不是你的家,我要回的家是张相公村。
  郑小灯耸肩摊手又摇头,显露出满脸的遗憾。薛七婆说,我最烦的就是你这一套,能不能不整洋景?郑小灯呆呆地站着,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母亲高兴。
  只一个星期,薛七婆就非走不可了,再待下去,非憋出病来不可。
  美国的机场,不很拥挤,儿子郑小灯携带洋媳妇洋孙女,很从容地来送行,薛七婆的心情一下子就晴朗了,好像张相公村就在眼前,虽然低矮破旧,却温馨亲切。快过安检了,她瞅着儿子,眼泪簌地一下子,掉下来了,她一个劲儿地盼儿子好,结果培养给了别人。
  薛七婆不由自主地捧起儿子的脸,对儿子说,你吃了两个国的饭,不能厚此薄彼。
  洋孙女用结结巴巴的汉语替父亲回答,我还有一个家,在中国。
  
  舷窗外,夜黑得透彻,比锅底还黑,奇怪的是,繁星如海,却颗颗晶亮,不懂得眨眼睛。飞机在漫漫长夜中飞行,无边无际,白天仿佛丢了,期盼不来。举目无亲的薛七婆,一直瞅着窗外,呆呆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上眼皮,她忽然看到郑阿大了,他也长了一双翅膀,在窗外伴她飞行。迷迷糊糊中,她和郑阿大汇合了,村旁的小河,虹螺山上的千年古松,山坳里的寺院,都成了他们嬉笑的场所。
  阳光在梦里出现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梦,长得几乎是薛七婆的一生,空姐送了四次餐,她一次都没醒。等到第一缕阳光撕破地平线,射入舷窗,飞机已进入中国领空,梦中的郑阿大突然吹灭了红灯笼,薛七婆骤然醒来。她睡得腰酸脖子疼,直至飞机降落,都没揉过来。
  郑小龙调动了一切社会资源,带着张小芳,到首都机场接母亲,走的是贵宾通道,陪护的是外国机组人员,所有的服务都参照外交礼仪。鱼贯而出的贵宾们,谁都多瞅一眼这位相貌平平,衣着简单的干巴小老太太,是何方的神圣,动了这么大的干戈?
  薛七婆一贯内敛,老二这么招摇,她有点儿承受不起了。可她不认识路,看不懂路标,没人领着寸步难行,只得接受了。
  坐在超长的林肯车里,她对儿子说,这么奢侈,不是孝顺我,是折我的阳寿呢,你哥都是科学家了,在美国也是人上人,连一片菜叶都不浪费。
  郑小龙没想到会惹得母亲不高兴,想了想,拿起手机,忍痛退了定在王府的酒宴,转而联络家乡的饸饹面馆。
  薛七婆说,不去面馆,大宾馆的客房也退了,我累了,小芳住哪儿我住哪儿,买一把荞麦饸饹挂面,凉水泡开了就够了。
  郑小龙本想把母亲捧成皇太后,没料到母亲坚决地抵制,还放出折寿的狠话,再坚持就是忤逆了。有钱难买高兴,他只得顺从了母亲,只孝不顺,不算孝顺。在和小芳的婚事上,他已经让母亲不高兴了,好在母亲的初衷是哥哥,没和他计较。
  小芳的家离机场不算太远,朝阳区三环外,只是车太长,转弯难,才开得慢了些。 薛七婆进了小芳的家,就把郑小龙撵走了,小龙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事儿那么多,每一分钟都是民生,别耽误事儿。
  临分手时,薛七婆正告小龙,人这一辈子,都是沟沟坎坎过来的,你不过是个农家的孩子,太顺了,不能一步登天,小心驶得万年船,记住没?
  郑小龙讪讪地离开。
  
  或许早就预感到薛七婆会和她住在一块儿,张小芳居然存了好几把荞麦饸饹挂面,打开一把,放入盆中,接了半盆桶装水,泡上饸饹,她就回到床上,趴在薛七婆的身旁,两个人便腻在一起聊天。
  别看小芳满脸阳光,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念高中时,小芳的花销大了,她父母想多赚几个钱,跑长途货运去了,彻底把家丢给了爷爷。爹妈常年以车为家,在车轱辘上过日子,人困马乏时,突发一场车祸,两个人全没了,还要赔偿车祸的损失。幸亏张守成见多识广,多年的村书记锤炼了他的抗打击能力,居然装成啥也没发生过,不但瞒住了小芳,还瞒住了村里所有的人。直到小芳考入北京的重点大学,爷爷才道出真相。
  这时,薛七婆才恍然大悟,难怪张守成衰老得这么快,谁能承受得起老年丧子的打击?张守成不但承受住了,还满面春风地面对孙女,恐怕孙女留下心理阴影,影响了高考成绩。
  薛七婆抚着小芳的脸说,该把爷爷接来了,享几年清福吧,他这一辈子不容易。
  小芳摇了摇头说,爷爷找了后老太太,不想来北京。
  薛七婆吃了一惊,离开村子,到美国才几天,张守成居然找伴儿了。
  小芳说,爷爷身体差,没人陪护怎能行?
  薛七婆的心弦拨动了一下,肯定是看到自己去了美国,张守成绝望了,才这么快地找了女人。不用猜,薛七婆也知道,张守成包括他后老伴的赡养费,注定是小芳掏的,她养着爷爷呢。
  她的手继续抚在小芳的脸上,夸小芳是乖孩子,懂事儿,善解人意。想想自己的儿子,她自言自语道,多好的一对儿呀,就不成。小芳哭了,扑在薛七婆的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妈,你是我的亲妈。
  摸着小芳的脸,薛七婆渐渐地摸出了疑问,北京的房子那么贵,小芳没上几年班,怎么买得起房子?虽然面积不算大,也够得上温馨,这需要一大笔钱呀,听别人说,在北京买套房子,得奋斗一辈子。还有,她摸到了小芳的眉毛,眉梢居然是翘起的,不再老老实实地趴着,显而易见经历过男人了,别是被人包养了?
  薛七婆试探着问,有男朋友了吗?
  小芳说,我叫您妈,您还不明白吗?我把初夜给了小龙,我是小龙的人。
  薛七婆生气了,你傻呀,为啥不嫁给他?还帮他找别的女人,小龙这么不负责,还是人吗,我去找他。
  小芳扯住了薛七婆,央求道,小龙是中直机关中最年轻的司局级干部,还是专家型的,前程不可限量,再想进一步,不能没有后台。
  薛七婆生气地说,没有后台就不能活了?当官儿先做人,前程再重要也不能当畜生,不能无情无义。
  小芳耐心地说,小龙哥最讲情义,咋到机场接的您,您也看到了,就连这套房子,也是小龙哥给出钱买的,小龙没有对不起我。
  薛七婆呆愣愣地瞅着小芳,虽说美国引发的这场金融危机让北京的房价掉下来了,可再贱也得一百多万,小龙哪来的钱?明摆着是贪官嘛。
  小芳安抚着薛七婆,小龙凭的是本事,给多家煤矿当安全顾问,起五更爬半夜地给人家设计图纸,帮助整改危险巷道,都是熬心血熬来的,合理合法,不是赃钱。况且,小龙交的钱,只是首付,她每个月还要还按揭贷款呢。
  薛七婆这才长舒一口气,她太害怕孩子走歪门邪道了,万一孩子们出个一差二错,她对不起早逝的郑阿大,对不起那对红灯笼了。
  
  从北京回到张相公村,薛七婆家的院子长满了荒草,快追上院墙边上拔节的苞米了。这是她嫁到郑家从未有过的,不管儿子有了多大的出息,家也得有个家样。她放下行装,第一件事儿就是拔草。接下来,挥锹舞镐,整理园田,播下白菜籽,种下几畦秋豆角,还有晚黄瓜,秋菠菜,离中秋节只剩下两个月的光景,再不种点啥,就辜负了院子。
  挂锄的季节,大田里没那么忙碌,薛七婆还是不放心,扛着锄头下了地。苞米和花生地,撒过百草枯,看不到荒草,长得一片茂盛。地头上种的芝麻就不行了,没打过药,荒草正在和芝麻秧纠缠,薛七婆挥起锄头,将荒草逐一连根清除。
  干了小半晌,薛七婆干不动了,毕竟年近花甲了,体力不支,况且一趟美国,不但很累,一点儿也不快乐,时差还没倒过来,她想回家补个觉。
  回村的途中,薛七婆遇到了张守成,拄着拐棍,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后娶的寡妇,一步一步地搀扶着他。
  张守成问,回来了?
  薛七婆答,回来了。
  张守成问,还走不?
  薛七婆说,不走了,故土难离,乡亲难舍。
  寡妇扯着张守成的胳膊,不想让他们继续唠下去。薛七婆识趣地走开,刚进村子时,她就听说了,寡妇把社保局每月给张守成八百块钱的养老金没收了,卡直接交给了她儿子。和她猜测的一样,张小芳给了爷爷一张卡,月月往里打钱,供他俩过日子用。
  寡妇改嫁,多少也得图点啥。薛七婆理解。
  擦肩而过,走出了好几十米,薛七婆回头望了眼,张守成也回头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哀怨,有无奈,更有惦记,一切老感情,尽在不言中。
  听说薛七婆回来了,中巴车司机专程跑趟张相公村,送红灯笼来了。马上就要开学了,张相公村的孩子们离不开红灯笼。薛七婆捧着两盏红灯笼,像捧着郑阿大的脸,她仔细地擦着红灯笼上的尘土,直至一尘不染,又用手指在灯笼上揉羊脂油,让油把灯笼浸透。
  经过一番调理,红灯笼仿佛是招回了魂儿,又成了崭新的一对儿。晚上,她会把红灯笼点亮,这就是信号,孩子们很快就会汇聚在她家。薛七婆不怕孩子多,村里的人越来越稀,孩子们也是越来越少,小学都取消了,得去镇里念,孩子们全到她家也装得下。
  红灯笼炫亮地耀起时,村里响起了孩子们无拘无束的欢笑,小燕子般飞进了薛七婆的院落,琅琅的读书声重新回到这个院落。薛七婆哭了,她不再孤独。
  
  薛七婆一生与人为善,没和任何人结怨,可和二儿媳妇一碰面,就觉得不舒服。那是到北京参加儿子的婚礼,儿子引见时,她怔了下,没有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娶来的媳妇,眼角布满鱼尾纹不说,眼袋大得能装下二两豆油,一看就知道是个二婚婆,和小芳没法比。
  失望的薛七婆没有失去礼节,把小灯媳妇不肯收的彩礼——美元存折,递给了二儿媳妇。二儿媳妇满不在乎地把存折丢在茶几上,居然说了句,还不够买个包。
  薛七婆惊得张口结舌,把全村的庄稼全卖了,也不值存折里的钱,那是啥包呀?金子做的也没那么贵。她把不悦写在了脸上,训斥着儿子,别忘了,当年咱连一碗荞麦饸饹都吃不起呢。
  儿媳妇没和婆婆计较,对郑小龙说,你是一夜之间成为贵族啊。
  郑小龙说,我是你的渔夫,永远做仆人。
  薛七婆听过这个故事,郑阿大讲的,是老毛子那边一个作家写的,说的是一个渔夫的老太婆,没完没了地向神奇的小金鱼索要,当了女皇还不知足。听这个故事时,薛七婆对丈夫说,你别担心,我一辈子不当那个贪心不足的老太婆。儿子也听过这个故事,回答得很机智,既没伤害媳妇,也警告了媳妇不要过分。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婚礼,薛七婆被小芳扶着到现场时,仿佛来到了天上人间。婚礼仪式的后半段,主角转换成了部长夫妇,薛七婆不过是个陪衬。她不在乎,反正谁也不能把她儿子改成新娘子,部长再荣光,也是嫁闺女。
  薛七婆索性转移了注意力。现场是旋转的舞台,她觉得好像来到了太虚幻境,彩虹灯光,云腾雾绕,群仙聚会,眼花缭乱。如此繁华,过眼烟云罢了,远不及家中那一排向日葵真实,起码谁都明白,就是简简单单地围着太阳转,枯萎了也能给人们带来香香的瓜子。
  儿子在婚礼上讲些啥,薛七婆一句也没记住,没讲啥,她记得很清楚,红灯笼、饸饹面、孤狼这三件事儿,他一件也没说,好像他是部长养大的,和张相公没一点关系。老大在美国的婚礼,尽管用的是英语,她听不懂,也是给足了她尊严。老二的婚礼,生他养他的妈居然无足轻重了。从婚礼现场出来,薛七婆的耳根子才清静下来。她找到了小芳,说啥也不在北京待了,不辞而别,直接送她到火车站,买票回家。
  一路上,薛七婆抱着小芳,痛哭流涕,捶着小芳的后背说,你为啥不当我的儿媳妇?
  
  薛七婆第二次去北京小龙的家,已是两年后的光景了,小龙的媳妇生了孩子,男孩,她当奶奶了,郑家有后了。她虽然喜欢洋娃娃的孙女,毕竟是女孩,还是个外国人,不能延续郑家的香火。
  那时,四万亿拉动如火如荼,小龙忙得不但休不成假,反倒家都回不来,煤矿开工立项审批报告、煤矿安全整改报告,在他办公桌上堆积如山,需要他逐一核实、勘察。都是投资过亿的大项目,都是人命关天的大改造,他疏忽不得。
  就像不懂老大研究的是啥,薛七婆也不懂老二忙的是啥,她只知道老大忙的是地球上的大事,老二忙的是国家发展的大事。能替他们分忧,那是理所应当。
  这一次去北京,老二交代得很清楚了,就是接母亲和他一块儿生活。说是接她,可自始至终不见老二的影子,他一个电话,县政府接待办全给包了。眼见得就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热土,薛七婆舍不得,她恨不得把家压缩成老大说的指甲那么大,背在身上,一块儿去北京,可这是怎样的妄想啊。
  家可以放下,锅碗瓢盆可以放下,几亩承包田也可以放下,薛七婆唯一放不下的是那对红灯笼。红灯笼通着郑阿大的魂呢,千里迢迢拿到北京,魂儿能不能续上,还不知道呢,更何况村里的孩子一拨接一拨地长大,谁都渴望在红灯笼下苦读,谁都想成为郑家哥俩,光宗耀祖,不能让村里人失望。
  薛七婆想让陆纯坦校长替她看管红灯笼,装在校车里,每天伴随孩子们上下学,毕竟陆校长是最早在红灯笼下苦读的,能够珍惜它。可她担心,陆校长家的那只母老虎,一时怒起,将红灯笼烧了,郑阿大就真的没魂了。
  事实证明,薛七婆的担心纯属多余,莫说是让陆校长看管红灯笼,陆校长这个人都找不到了,母老虎找疯了,连影子都没摸到,惊动了派出所也没用。从退休的第一天起,陆纯坦就动真格的了,玩起了失踪,宁死不和母老虎在一起。
  思考再三,薛七婆觉得,还是老支书张守成最可靠,索性把家和红灯笼都托付给了他,让他继续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在红灯笼下苦读。
  临出发前,薛七婆拎着手提箱在院里转了好几圈儿,最后猛然钻回屋子,趴在灶台下,刮下了一瓶子锅底灰。从嫁给郑阿大那天起,直到离开,三十几年过去,锅底积攒着她所有的日子。思乡了,就尝一尝锅底灰,那里浓缩着家乡所有的滋味。
  县里的专车载着薛七婆,开到了虹螺镇,她让司机把车拐到镇中学,停在校园外,她要看一眼陪着自己十几年的中巴车。那辆中巴车太老了,不允许上路,摆在校园里,成为陈列品,激励学生们向郑小灯学习。替代中巴车的是真正的校车,学校统一管理。
  专车沿着高速公路,直接把薛七婆送到北京郑小龙的家,司机从后备厢里卸下的东西,在客厅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说是送给郑家添人进口的礼物。坐月子的儿媳妇望着客厅里的那些芝麻、小米、小杂粮、小咸菜、土特产品,不悦地说,有那份心事,折合成钱比什么都强,东西往哪儿撂?
  司机奉命行事,一脸的无奈,赶忙告辞。
  侍候儿媳妇月子的,除了薛七婆,还请了月嫂,月嫂受过专业训练,又经历了无数个人家,见过世面,勤快得无可挑剔,月子餐做得花样翻新。孙子呢,没继承他妈的眼袋,眼睛大得像灯笼,机灵鬼怪的,比他爸爸小时候还可爱。
  儿媳妇终于管她叫妈了,吩咐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客厅里堆积如山的东西卖了。薛七婆当时就傻了,北京不是虹螺镇,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找买主?倒是月嫂机灵,打了个电话,就有人上门收货。
  别的薛七婆不懂,可那些土特产品能值多少钱,她很清楚,便宜了人家一大半。她忍住了,没有说破,好歹不能让坐月子的儿媳妇心烦。
  
  同样是带孩子,三十几年过去,薛七婆带郑小灯郑小龙的经验早就过时,况且大城市和小山沟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照书养,一个是照猪养,还能培养出一样的孩子吗?三十年过去,鸿沟已然成了楚河汉界,郑小龙的孩子是部长的外孙子。
  薛七婆突然涌出一种担心,她不知道红灯笼能否照耀她孙子?
  有着月嫂的耳濡目染,即使不看书,薛七婆也很快学会了怎样给孙子喂奶、洗澡、换尿布,学会了小儿推拿,给儿媳妇做月子餐,帮儿媳妇做产后康复按摩。等到孙子百日后,月嫂辞别,所有的本事都没带走,薛七婆样样学会了,小孙子在她怀里睡得比在摇篮里还香。
  薛七婆唯一的遗憾,孙子都一百多天了,和儿子还没照上几回面。
  郑小龙说他忙,忙的理由是,全国都在用煤,所有的煤矿都在肥水快流,上边指示,即使煤挖得堆成了喜马拉雅山,也不能出安全事故。薛七婆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难为你了。
  虽说二儿子家啥也不缺,薛七婆总是觉得缺点啥,慢慢地她就琢磨出来了,缺的是家乡的味道。偏巧儿媳妇月经不调,流血不止,还伴随着痢疾,喂完孙子奶,拐带孙子也屙肚子了。
  郑阿大活着的时候,曾教过她,锅底灰就是百草霜,能治百病,尤其是例假太多和屙肚子,立竿见影。薛七婆心想,正巧也治一治自己的思乡病,煮饭的时候,就在电饭锅里加上了一羹匙锅底灰。
  儿媳妇吃饭时,以为加了黑米,没当回事儿,吃完病就好了,还夸奖了黑米的功效。薛七婆本想告诉儿媳妇真相,可儿媳妇娇贵得没边儿,万一嫌锅底灰脏,恶心吐了,就糟了。话到唇边,她又咽了回去。
  从此,每次做饭,薛七婆总是捏上几耳勺,放入电饭煲,锅底灰太少,影响不了白米饭的颜色,儿媳妇也会不知不觉。吃完这样的饭,她那颗无处安置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全家人也不再闹肚子了。
  直至孙子两岁时,儿媳妇发现薛七婆把黑黢黢的东西放入锅中,勃然大怒,抢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扔进厕所的下水道里,还大声呵斥薛七婆,不讲卫生。
  抽水马桶旋转着,冲走了锅底灰,薛七婆的根儿就这样被儿媳妇掐断了。
  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白眼,薛七婆都能忍,人家给郑家生了孙子,劳苦功高,她心甘情愿地在儿子家当老妈子。可抢下她的视为珍宝的锅底灰,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当成粪便给冲走了,她实在承受不了。锅底灰再贱,学名不贱,百草霜,那是聚集了多少个月夜的天地精华呀,也治过儿媳妇的病,扔掉了锅底灰,就等于扔掉了她这个婆婆。
  薛七婆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忍了两年多了,牢笼般锁在屋里带孩子,无法再忍下去,况且儿媳妇动不动就呵斥她,怎么带的孩子,书上写得很清楚嘛。她不会告诉儿媳妇,书上的字,她认识不了多少,总是以眼花了掩饰过去。反正孙子会吃会拉,知道的比她还多,也该去托儿所了,她二话没说,拎起自己的手提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老家,薛七婆是做落叶归根的打算的,土埋半截子的人了,眼瞅着要和郑阿大汇合了,一口气扔在外边不值得,还是家好,四周是熟悉的虹螺山,井里是甘甜的矿泉水,出门遇到的都是一辈子的熟人,沾亲带故的,问候声暖着人心呢。唯一的缺憾,村里几乎看不到几个年轻人,孩子们也越来越少,在红灯笼下读书的,凑不齐七个小矮人了。
  庄稼地转包出去了,手再痒痒,也不归她种,孙子奶声奶气的十万个为什么听不到了,欢快的笑声只是她的回忆,薛七婆闲得五脊六兽,她觉得,自己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揪着,漫天飞舞,找不到落地扎根的地方。明明就在自己的家里,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突然明白了,两个儿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北京,抛下两根相思的绳子,把她悬在了半空中。
  家里的炕头刚刚烧热没几个月,张小芳风风火火地赶回村里,到家里给后奶奶扔下一笔钱,嘱咐她照顾好爷爷,便一头扎进薛七婆的家,劝她不能待在村里,必须回到北京。小芳的口气,不容置疑,好像张相公根本不是她的家。
  薛七婆拒绝得很坚决,不管二儿子雇谁来当说客,她坚决不和二儿媳妇生活在一块儿。小芳哭着说,你是我的妈,住在我的家,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吗?
  儿子家都不能住,薛七婆怎能住别人家?她还是摇头。小芳说,难道说您不想见大儿子郑小灯了?
  薛七婆怔了下,老大给她打电话了,说出了思乡之苦,想回国效力,这才几天呀,能说回来就回来?
  小芳说,小灯哥回母校讲演,不想陪几天?
  一句话说动了薛七婆,她想老大呀,老大端装,细致,体贴入微,自己的亲生儿子,见一次面咋就比登天还难,难得一辈子也见不上几次面,钱给得再多,也解不了思念之苦呀。就这样,薛七婆随着小芳来到了北京。
  她特别想老大,哪怕就那么待着,一句话也不说。
  
  小芳的家在哪儿,薛七婆大体是知道的,北京城方方正正,方向不错,终究错不到哪儿去,带孙子让她长了心眼儿,不能像在美国,出了家门居然丢了。
  然而,下了火车,薛七婆就觉得方向不对,出租车把她们送到一家急救中心。薛七婆疑惑不解,小芳抱住薛七婆,哭得个稀里哗啦。薛七婆突然意识到,肯定出事儿了,是不是小龙出车祸了,或者是病了,否则怎能来到急救中心?
  小芳说,妈,我是怕您出事儿,我告诉您,您可要挺住。小芳瞅着薛七婆,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二哥被中纪委带走了,他买了个房子,装了一屋子的钱,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薛七婆闭上了眼睛,脸白得像纸,过了好久,才缓了过来,她说,他娶了个坏媳妇,不变坏才怪了呢。
  小芳说,这事儿不能怪二嫂,另买的房子,隐蔽得很,二嫂不知道,那一屋子的钱,二嫂也不知道,山西腐败案牵扯到了二哥,中纪委盯梢给盯出来的。
  薛七婆终于哭出了声,不管不顾地说,他若是娶了你,能出这么大的事儿吗?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
  小芳抱住了薛七婆,干妈能瞬间爆发出来,就不会有危险了。
  薛七婆说,闺女,你知道妈是要脸的人,坏事没传来之前,你带妈出了村子,没让妈在乡亲们的面前丢脸,妈谢谢你。她擦了把眼泪,又说,没关系,妈还有老大呢,老大始终是妈的骄傲,自打老二没想娶你那天起,妈就当他死了。
  那一夜,薛七婆住进了小芳的家,和小芳睡在一张床上,小芳把丈夫撵到了小房间。小芳的先生是大学的副教授,两个人结婚比小龙没晚几天,只是他们想当丁克一族,不要孩子。小芳依偎在薛七婆的怀里,陪着薛七婆彻夜未眠。
  
  郑小灯回来了,西装革履,戴着无框眼镜,风度翩翩,站在大礼堂的讲台上,给他的学弟学妹们讲美国与中国的高端科技。台下的人黑压压的,走廊过道都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只有一排居中而坐的薛七婆,一句也听不懂。
  讲到最后,郑小灯不再讲他的专业,而是讲生命,讲哲学,讲人类,讲社会,讲国家,这回薛七婆虽然有些懵懂,最终还是听懂了。儿子大概这样说的,科学是把双刃剑,比如他研究的芯片,植入人脑,几近成功,他却放弃了。人脑的活跃细胞只占百分之五,假如每个人头脑中成功植入芯片,那就能激活人类百分之五十的脑细胞,人类就不必上学了,所有的知识都无师自通。那么会有什么结果呢,每个人都想以自我为中心,每个人私欲都会鼓胀到无法限制。假若没有,没有研究出有效的控制办法,每个人都想占有世界上所有的财富,都有能力当国家元首,那么人类再也无法沟通了,种族宗教问题,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将会无限放大,如此这般,人类离灭亡还远吗?他实验成功的一只小白鼠,在限定的范围内,遇到的所有障碍都能解决,变得和人类一样聪明。我们没有办法控制它,只能将它杀死。
  儿子还说,科学让他发现人类的渺小、狭隘与龌龊,而人类却在不断地沾沾自喜和自以为是,他很清楚,他的发明将无法演化成造福人类的产品,更不可能治疗人类普遍存在的精神疾病,只能成为国家竞争、财团利益的牺牲品,所以,他选择了放弃。
  这些话说完后,儿子又说了一番题外话,薛七婆感动得满脸是泪,儿子再一次讲起了神奇的红灯笼,讲起了爽口的荞麦饸饹,还有母亲和孤狼搏斗的故事。他说,宁愿当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也不愿意当科学家,起码父亲不会被洪水冲走,起码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起码活个干净的心灵,所有的成功,都不能弥补做人的缺憾。
  这回轮到莘莘学子听不懂了,他们所敬仰的大科学家,居然对成功有如此的质疑。
  演讲结束后,郑小灯推辞掉了母校校长的宴请,陪着母亲,唤来张小芳,一块儿去了小龙从虹螺镇带到北京的饸饹面馆。
  面馆还在小龙单位的附近,可那里已经没有小龙了,楼里清算小龙恶劣影响的运动如火如荼。坐在这家面馆,薛七婆心情复杂极了,透过包房窗户,就能看到楼里电子屏幕打出的内容。别的薛七婆不认识,郑小龙三个字,早就刻在她的脑子里了。
  小芳说,咱们换个地方吧。
  薛七婆坚持到底,说啥也不挪动身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板娘早就赚鼓了腰包,不再出现在前台,雇来的员工,谁也不认识薛七婆,她可以放心地坐着,不必担心家乡的人看到她。
  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那幢办公大楼,薛七婆泪眼婆娑,她对郑小灯说,救救你弟弟吧,他快没命了,你和大人物能说上话。
  大儿子没有回话,好像没听见,也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弟弟。荞麦饸饹面上来了,郑小灯居然独自香甜地吃,称赞道,还是那个味儿。
  薛七婆的泪掉在了荞麦饸饹里,她说,不是了,不是从前的味儿了,从前是你们哥俩吃一碗面,现在,你把你弟弟的那一半也吃了,我想你弟弟,想和他一块儿吃饸饹面。
  郑小灯哽咽了,突然跪在薛七婆的面前,他说,妈,你不用想他,任何国家都不会容忍贪婪腐败,他把几个亿的钱装在屋里,拒绝流通,是人类的公敌,我不会替他说一句话。他抱着母亲的双膝接着说,妈,我决定了,不管多难,哪怕放弃美国的妻女,也要回到祖国,这样,既能尽忠,又能全心全意地孝顺您。
  薛七婆瞅了眼小芳,言外之意是,你能放弃你先生吗?
  小芳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直落腮下。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
  薛七婆抚着儿子的头,和老大商量,咱不回去好不?直接留下吧。
  郑小灯摇头,他说,人是要讲信誉的,课程安排完了,那么多学生等着他去讲课,助手还有许多疑问,他要一一解答清楚,还有妻儿,只要有一线希望,还是带到中国来。更重要的是,不回去,会引起两个国家的外交纷争,他不想给祖国添麻烦,还是走正常渠道好。
  依依不舍地将郑小灯送到首都机场,薛七婆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别居然是生死两茫茫。她肠子都悔青了,假如她扯住大儿子的衣襟,不管国家之间的纠纷,死活不让老大走,哪儿会有后来的灾祸?
  没过多久,美国传来噩耗,郑小灯自杀身亡。薛七婆打死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几个小时前小灯给她打电话,还告诉她一个喜讯,国内一家企业花重金为他设立了实验室,由他组成一个研发团队,成员任他在全世界随便选。
  一个喜上眉梢的人,突然选择自杀,怎么可能呢?稍有一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小灯是被全世界关注的人,他的死非比寻常,只是人家不肯承认罢了,你无法推翻一个国家对一个人的死亡结论。
  小灯的坏消息不是小芳告诉她的。那时,小芳把一个大律师请到家,薛七婆听律师说,经济犯罪不大可能剥夺生命,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送走了律师,她正靠在小芳家的沙发上,享受没有女儿却胜似女儿的天伦之乐,美国华裔警员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她。
  薛七婆晕厥了片刻,努力地在沙发上靠牢了身体,坚强地挺住了。她毫不迟疑地拒绝了美国政府提供的家属吊唁资助,小灯已经没了,去了见到遗体更难受,她不想踏入美国领土半步,只提出把小灯的骨灰运回来,他的魂灵不属于另一个国度。
  放下电话,薛七婆觉得放下了整个世界,哀莫大于心死,她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大儿子,不该发现人类的龌龊。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小芳望着呆滞的薛七婆,茫然失措。
  
  运送郑小灯遗骨的,是一架专机,降落在锦州湾国际机场,薛七婆没有想到,机上一百多个座位全坐满了,都来护送郑小灯的遗骨。孙女第一个下了飞机,她已经长高了,飞也般地跑下舷梯,黄头发随着海风飘扬,扑进薛七婆的怀里,抓心挠肝地哭,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奶奶。
  风再大,薛七婆也要挺直腰身,她要从洋儿媳妇手中接过儿子的骨灰,不能让儿媳妇看到她的脆弱。同机的,大多是科学界的华人,也有一小部分黄发碧眼的白人,还有一个黑人,他们一律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扎着黑领带。很多人都认识薛七婆,那场别具一格的婚礼,让他们都记住了这个不平凡的母亲。
  走下舷梯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拥抱薛七婆,悲伤地拍着她的后背。薛七婆居然没闻到他们身上的狐臭味儿,接受了他们的安慰。
  追悼会安排在县里,英汉双语的悼词中没有溢美之词,很中性。很多中外记者嗜血的鲨鱼般闻风而动,长枪短炮瞄准了追悼会,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引起国际上的轩然大波,所以,悼词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只剩下,一位即将捧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科学家陨落了。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张相公村,郑小灯葬礼掩盖住了郑小龙的丑事,村里人没人敢对薛七婆指指点点。
  墓地不需要另选,祖父的坟就在上头,下面顶着父亲郑阿大,郑小灯就葬在郑阿大的脚下,郑家的坟一字排下,就不孤单了。薛七婆哀叹,祖孙三代,命运何其似,都是死于非命,就让他们这样相逢吧,互相倾诉着人生苦短吧。
  洋儿媳妇坚持用西方的安葬方式,不起坟土,花岗岩的墓,花岗岩的碑,墓碑上刻上中英两种文字。
  人家是大老远地从美国来,又是丧夫之痛,尽管不是薛七婆想要的安葬方式,她也默许了。
  等到送走了洋儿媳妇和洋孙女,薛七婆回到郑小灯的墓前,她发了疯一般挖土,谁劝也劝不住,高低将花岗岩的墓和碑统统埋掉,堆成一座土坟。村里的人们抢过薛七婆手里的锹,替她一锹接一锹地填坟。
  薛七婆不怕洋儿媳妇不满意,洋人不会像她那样,为郑阿大守一辈子,儿媳妇早晚会是别人的媳妇,不可能再来中国了。洋孙女呢,名字长得薛七婆都记不住,只是夹个郑字罢了,今后能和郑家有多大的瓜葛?
  坟堆好了,薛七婆点燃了烧纸,长长地哭号一声,儿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冤啊!喊声在虹螺山里久久回荡,山中的野兔、土拨鼠、雉鸡都静默了,抻长脖子,伫立向郑小灯的坟墓。
  
  安葬罢郑小灯,薛七婆没有在家停留,随着小芳回到了北京。没过多久,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找上门来,薛七婆以为又是为郑小龙的事儿来的,非常反感,再次强调,我没拿郑小龙一分赃钱,老大在美国卖了命养我,我不欠谁的。
  来人很客气,对薛七婆毕恭毕敬,她这才弄清楚,他们是为郑小灯来的,称郑小灯是爱国的科学家,生前他有一项特别重要的科研成果,无偿地转让给了他们的企业,让他们在高科技领域,领先国际。更让他们感动的是,国外财团抛出了郑小灯的爷爷被枪毙的事实,想要割裂郑小灯和祖国的感情。郑小灯驳斥道,我爷爷没死在战场,是托家乡人的福,没有家乡,就没有我爸,更不会有我,我是国家供养出的留学生,科研成果是我个人的劳动成果,转让给谁,是个人自由。
  即使如此,郑小灯还是被扣上了小偷的帽子,理由是,没有他们提供的实验室,郑小灯将一事无成。来人哀叹道。
  薛七婆终于知道来人是谁了,是小灯活着时提到的那家肯出巨资为他建实验室的企业。
  临走时,来人给薛七婆留下一百万的支票,薛七婆拒绝了,让他们把这笔钱捐给家乡的中学,设立个郑小灯基金会,奖励学习好的穷学生。
  来人应诺了,薛七婆心想,要是陆纯坦校长接下这笔捐款该多好啊,他是小灯成长的见证人。可惜的是,镇中学的校长不再姓陆了。
  
  郑小龙的案子终于判下来,案情一点儿也不复杂,一屋子的钱和行贿的都对上了账,最小的数额是上千万,谁都怕转账露出马脚,一律是现金支付,每一次都会装满小龙那辆奥迪车的后备厢。从楼下把那些装钱的箱子搬到楼上的那间屋子,都会累得郑小龙一身的汗,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然而,马脚还是露了,郑小龙的汗白流了,还付出沉重的代价,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宣判之后,入狱服刑,就可以探视了,毕竟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薛七婆再不想见,也要见上一眼,谁身上掉下的肉,谁心疼。
  狱警很讲人道,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刁难经济犯罪,毕竟没有暴力倾向。薛七婆得到了和儿子独处的机会。
  薛七婆没有责怪儿子,责怪了能有什么用?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郑小龙告诉了母亲,他也不想这么贪,这些钱,他推也推不掉,习惯了就成了自然。他还告诉母亲,为什么要收这么多钱,那是给他哥哥攒的,他知道哥哥的本事,他想用这笔钱在国内给哥哥建个实验室,让哥哥回国内发展,成为中国第一个拿到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
  面对着二儿子喋喋不休的倾诉,薛七婆哭了,很显然,狱中的老二,与世隔绝,还不知道他哥哥已经遭遇到的不幸,直至薛七婆狠狠地捶着老二的胸脯,哭泣着说,你攒多少钱能有什么用,就算是你不出事儿,你哥哥永远也用不着了。
  郑小龙怔了片刻,说,有一段日子,我抓心挠肝地难受,不是怕判我死,那是说不出来的疼,我哥他怎么了?
  双胞胎真是心有灵犀呀,郑小龙在看守状态中,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外边发生了什么,他居然能预感到哥哥出事儿了。
  薛七婆只得告诉了儿子,你哥他没了。
  郑小龙闭上了眼睛,居然没有问哥哥是怎么没的,或者说,他只想知道结果,不想知道过程。等到郑小龙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以泪洗面了,他说,我做梦了,梦中哥哥怎么死的,我一清二楚,我们都是蝼蚁,微不足道,只不过一个死了,一个等待死亡罢了。
  薛七婆堵住了郑小龙的嘴,她不认同郑小灯是蝼蚁。
  一阵长久的沉寂,薛七婆按响了狱警教给她的铃,不是结束探视,而是向狱警申请,要来了几张纸和两支笔。
  薛七婆说,你活着,妈就有个念想,妈也是快古稀的人了,早晚要见阎王爷,到阴曹地府,需要签名报到,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牛头马面传不上报号,阎王爷不让我见你爸,那该咋办?儿啊,你教妈写名字,一笔一画地教,别让妈写错了。
  在监狱的探视室,母子二人孩子一般,一笔一画地写着,薛鹤舞,就差头顶上悬着一对红灯笼了。面对着儿子,薛七婆终于默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这一辈子不用印章,第一次写下自己的名字,尽管是歪歪咧咧。
  薛七婆抱着儿子,眼眶里悲伤与喜悦的泪一块儿流下来。
  分手的时刻无法拒绝地到了,郑小龙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告诉母亲,这是陆纯坦校长的地址,你去找他,从今以后,陆校长就是我的父亲。
  
  捏着郑小龙写下的纸条,在张小芳的陪护下,薛七婆终于找到了陆纯坦的家。那是仅有六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很紧凑却不很紧张。薛七婆蓦然发现,那对红灯笼赫然地挂在他们家的客厅,不是仿造,绝对出自郑阿大的手。
  陆纯坦有一点赧然,瞅了张小芳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回了趟老家,扯了离婚书,打着你们的旗号,从小芳爷爷的手里接过来了这对红灯笼。
  薛七婆说,没关系,本来就想让你保管的。说着,她摘下红灯笼,细致入微地擦拭起来,那副样子,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家。她又吩咐小芳,到市场买块羊肉,捎几两羊油回来,灯笼该擦油了。
  小芳知趣地走了,临走时说了句,过几天送来。
  薛七婆没搭理小芳。
  陆纯坦说,小龙不是坏孩子,知道感恩,这房子我没退休时,他就买了,写的是我的名字,让我有了个避难所,那时还不贵,用的是合法收入,不脏。
  薛七婆照样没搭理陆校长,擦完了红灯笼,说了句,我累了。
  陆纯坦小心翼翼地问,今晚就睡在这儿?
  薛七婆说,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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