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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孔·小孔
来源: | 作者:喜 君  时间: 2019-02-15
上 
老孔
  一
  老孔在六十年后沉沉入睡的最后那个午夜前,一直在备受折磨的酒精拿捏中,朦胧地联想着那个叫王曙美的女人,联想着那个令他恶心痛苦的拥抱和那个让他心花怒放的拥抱。这个从苦难迷宫走出来似的漂亮女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厄运和好运都能关联起来,还声称喜欢自己这个名字,自己的名字和她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关系。
  
  二
  孔令德这个名字,当然是爹起的。
  当下起名,当然已经完全不讲究这个了。要么打开手机百度一下,或是请个研究易经的,给起个旺财旺运的名字;要么为了两家生意或情谊的关系,起个联姻兴旺的名字;要么突发奇想,图个新鲜,起个洋名。这些新的起名方法效果,有好运真来的,也有悲喜交加的,反正总有一种轻飘飘的不踏实感。
  而那时候,山东曲阜人结婚生孩子,必由爹或爷起名。
  传统起名讲辈分。中国的传统家族成员一般都是三个字的名字,中间的字都是按辈分承上启下沿袭排下来的。中国人的姓名,由好几部分组成,有姓和名的区分,还有名和字的区别。比如三国时期,吴国的开国天子孙权兄弟的排行,以“伯仲叔季”沿袭,使得外人知其名,亦可知其简朴的家庭辈分情况,便于交流。中国大思想家孔子死后,为历代皇家所推崇,明代起,姓名多由御赐,明洪武三十三年御赐十字:希言公承彦宏闻贞尚衍;清乾隆五年御赐十字: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道光十九年御赐十字:令德维垂佑钦绍念显扬……
  在饱读学书的一些现代人家里,还留着起名保留辈份的习俗。比如某张姓家的辈份家谱里面,父亲叫“张元X”,下一辈就叫“张德X”,再下一辈叫“张为X”,再下下一辈叫“张普X”等。每个家庭都有一个专为起名字用的字谱。辈份字谱主要用于起名字相传。看了您的名字,就知道您大我多大辈份了,是不是这个家族的成员。而到外面碰到了一个家族的人,只要通报姓名,就知道您的辈份是否比我大,我对您该如何地称呼与尊重。
  孔令德的爹是曲阜的读书人,私塾先生,尤其通孔子,通古训。爹说,这孩子是孔家唯一的独苗,愿苍天慈悲,让儿继承书香大业,聪秀齐全,不负长辈厚望。
  我认识的老孔就哇地一声降临人世了。
  
  三
  老孔出生那年,出了不少大事:一月一日,台湾文学家柯旗化出生,后著《新英文法》再版百余次;一月十九日,中国思想家梁启超去世;五月,徐国桢撰写的《近百年外交失败史》出版;六月六日,西湖博览会在杭州举办;七月十七日,苏联正式宣布与南京国民政府绝交;九月九日,北平研究院成立,该院是重要的地方性科学研究机构;九月二十三日,辽宁铁岭日本宪兵酗酒肇事;九月二十八日,中国共产党首次提出"群众路线"概念;十月十二日,四川军阀刘湘建立重庆大学;十二月,《万有文库》出版......
  啰嗦了许多,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要说老孔的出生日:一九二八年七月一号。
  抱过老孔的婶子叔伯都说,这孩子,真待亲,一点不闹,就是有点倔。
  
  四
  那时学点东西,基本靠死记硬背。不像现在,手机在手,天下全有,酒桌上显摆个学问什么的,偷偷拿起手机一百度,就敢大言不惭,在一知半解真假难辨中,会有满桌不少人也是在一知半解真假难辨的气氛中大呼有才。
  老孔的家,和早年曲阜的农家人没什么两样。三间茅草变黑变硬的草房下,是个不大的院子。院墙的东边,是一条鸡肠子似的小河,每逢夏季,那河水顺苍苍茫茫的翠山流出,粗细弯弯,似银似镜,闪闪烁烁,甚是心爽。院子里,一席黄瓜,一席韭菜,一席辣椒,一席土豆,闻着清香,瞅着醉魂。院墙四周,是迎风挺立的苞米穗子,悠闲飘荡,随风肆弄。窗前门上,吊着一只只嫩绿绿的丝瓜,有的挂着水珠,未食已涎。
  落日沉沉,夕阳西下,老孔的爹就要板起蜡灰色的面孔,把那穿了多年的灰布长衫往枯枝似的膝盖一撩,四书五经,之乎者也,正襟危坐,一套一套。
  老孔和三个姐姐就拿着个娘用苞米叶子编扎成的圆花垫儿,恭恭敬敬坐在爹面前,一声不敢吭,规规矩矩听。
  
  ——父为子纲。
  ——夫为妻纲。
  ——仁义礼智信。
  ——温良恭俭让。
  ——香九龄,能温席。
  ——居有常,业毋变。
  ——莫与外来女人行。
  ——抛头露面坏声名。
  ……
  “千万要记住,温良恭俭让,乃国人之本,明白了吗?”
  教私塾的爹的茄条脸在身后大片夕阳的红润中,显得光彩夺目。
  “明白了。”
  姐弟们忙诺诺应。
  “背一遍。”
  姐弟们背了一遍。三姐背得最流畅,二姐也是一字不漏,大姐结结巴巴但也做到了一字不加。
  轮到老孔了,实在记不下这么多训诫,就使劲记住大概意思。没几分钟,又都淡淡漠漠开来。着实挨了不少棍训。
  老孔这样的少年日子昏沉沉累了四年多。
  千万别小看这四年私塾,掌握的知识绝不比后来念一个满六年的全日制小学生差多少。尤其这死记硬背的功夫,得来的中国古训甚至比那后后来的当下国学的大批学生要强得多。
  其实并非他一人如此,孔家村的人基本这样。孔圣人的家乡嘛。那些漫长的黄昏时光,在村子里随便转悠一圈,假如忽然没了那朗朗悦耳的令人欣慰的统一韵腔,人们便会猛地感到奇异的寂寞和茫然。
  村里的人,上下里外,关系也很和睦,很和谐,就连那爱占便宜的媳妇,对公公婆婆也很孝顺,有一口稀罕的绝不会自个贪吃。
  你看,有时候死记硬背有死记硬背的好处,这些个古训,在那个时候还是大都融化在人的心灵与骨髓中,变成了行为和民俗。现在那些靠手机电脑查古训知识的人,不但不一定查的准,更不一定能够深入心灵与骨髓,变成行为与民俗,对吧?
  爹这么坚持孔子古训私塾,还有一个原因:跟日本鬼子抗争。一九三一年一月四日,日本鬼子占领山东曲阜后,到处要求当地一些私塾和小学校设立推广日本话,对中国小孩搞驯化教育。爹是那一年日本鬼子在曲阜师范学校制造“五二七”大逮捕的受害者,他们学校一下子就被抓了三十四人,包括三名老师。有六名学生惨死狱中。那时还是学生的爹也被逮进了大狱。爹眼巴巴看着好兄弟拖死狗一样地丧命,心里恨得咬碎了一颗上牙齿。爹对娘说,俺就不让小鬼子驯化日语的阴谋得逞。他表面上应付日本鬼子和汉奸,背地里把那现在人人叫国学的四书五经给孩子们教得滚瓜乱熟的。
  让爹自豪的是,孔家村的孩子之乎者也学得都挺牛。
  新中国建立前夕,老孔的爹一命呜呼了。
  
  五
  爹是在看似一点迹象没有的情况下走的。
  祸不单行,爹去的那天夜里,娘只顾在粗圆圆挂了一层薄皮的脸上抹着潮滚滚的泪珠子,外屋黑黑的灶口不断向外吐着舌头似的红火苗子,大家没有注意到,结果家里起了场大火,把爹那些古训烧了个干净。
  最老实的三姐也在这场老孔看来十分神秘的火灾中跟着爹去了。
  当时老孔在慌忙惊吓中吃了一肚子灰。
  那是古训的灰。
  那是个大年三十的夜晚。
  后来,娘揉肿了被泪水泡湿泡软的干黢黢灰红红的眼角,对老孔说,娘没供你念上中学,就让你出门找活干,养家糊口,太对不起你爹了,娘还要带你两个姐姐熬日子,你去闯条好命吧,挣到钱,往家寄些。
  娘的声音温柔柔,沉甸甸,嘶哑哑,脸上爬满沟沟的泪痕闪着濛濛的白光。
  娘啊娘,你真是俺的好娘。
  那个泼了浓墨的深夜,老孔把娘新纳的鞋垫颤巍巍地收拾好,一动不动地跪在娘面前,不住地由轻到重地点头,由稳重到啰嗦地嗯嗯,急滚滚的泪水直流得头要炸,心要碎。
  
  六
  老孔卷入闯关东的人流,日月兼程地到达鞍山的时候,才二十二岁。那个年龄,对没出过远门的农村孩子来说,城市的每条大街每辆汽车特别新鲜。城市还有这么多好玩意啊。呦呦呦,这么大点一个人出来好孤独好凄凉啊。别看老孔不吱声,只红一红蒙了灰似的圆脸,不淡不咸地默默一笑,浑身圆溜鼓叽的肌肉欢喜得快要一块块掉下去。
  娘也住这样的地方多好啊。
  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城市需要大批人建设,不管哪路汉子,只要能出力,愿留下,就很容易地成了一名工人。不需要看你是否城镇户口,考试或者走后门。
  人家看老孔膀大腰粗,且又能身子腿不晃地把一块三百斤重的铁墩子举过圆圆不动的头顶,就留他当了装卸工。
  俺的好娘,谢谢你给了俺力气胎儿,让俺长成大块头。还有爹,拿俺当个宝,苦了姐姐们,好吃好喝让俺狠劲往嘴里扒。好姐姐,将来不会忘了你们。
  头一个月,老孔的任务是扛大包。把那灰蓝蓝的工作服领子往那粗脖子上猛一勒,瞅一眼灰尘纷纷中那些灰蓝而沉重的影子,整整一百斤重的水泥袋子两个底角一抓,呼地甩上肩,颠儿颠儿小跑起来,呼呼带风,一个月没见他弯一弯腰。地里下花生的时候,一百三十多斤的花生米扛着走了四里地,没歇息。这算什么。
  这时候想不起古训。
  头一个月的工资是二十四块五角五分。接到手里时,响卡卡的钱票子抖得哗啦啦一阵响。给这么多?弄错了吧?看看别人手里也是新锃锃的大票子,他才从梦境中醒来。
  好好干吧,扛它一辈子大包,一辈子挣这么多钱,娘和姐姐们也能跟着享享清福了。
  爹见了这么多钱,会继续之乎者也吗?
  老孔把二十元钱邮回家去,剩下留做饭票用。
  填写汇款单的一瞬,娘和姐姐们微笑的面孔一张张跳到桌面上。巨大的甜蜜和伤感同时使他直而高的蒜瓣鼻子滋地一酸,滋儿滋儿,又浓浓地连酸了几下,泪差点掉下来。真是怪事。
  娘让姐写来了信,说,好好干活,好好活着,好好做人,让爹放心。
  老孔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七
  平时老孔坐在旱烟味足的工友们面前,很少说话。明明坐在这里,却叫人常常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和人偶尔开口前,总是先笑眯眯的。你会很快觉得,他这慈祥的笑和他宽大的躯体极不协调。
  日子凝凝地晃去了两年。
  老孔和人没红过一次脸。
  第四年,就是一九五四年十月一日,国家将辽南大连那个一九二九年日伪时期开采的大型石灰石矿划归给了鞍钢,领导决定抽调一批做石灰石营生的有经验矿工,去那里充实劳力。
  老孔那个班组摊到三个名额,没有一个人愿去。
  那时候,人挺怪,在一个地方呆得时间长了,哪儿也不想去。
  班里有个叫小崽子的瘦小个儿,人很机灵。开始见老孔大个头,劲头猛,挺打怵。后来慢慢摸到他的脾气,才知道没什么可怕的,要么拿他出气,要么弄死只耗子悄悄放进他的铝制饭盒里,在大家面前逗逗乐。老孔不火,抓起耗子甩出窗外,只默默一笑。瘦小个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这一回,小崽子不幸摊上了去大连的名额,一反往日的逍遥劲,在老孔面前抽一抽鼻子,做出要哭的样子。
  “好大哥,你是孔家后代,为人讲究谦让,这回帮帮忙,替俺挪挪身吧。俺人太小,生下来就怕出远门,走远道,听说大连是个好地方……”
  “俺也……”老孔刚要张嘴说下去。
  “求求你了,孔大哥!”
  胳膊被小崽子摇得要脱臼了。
  老孔实在熬不过,点了下头,脑袋僵硬地一疼,就让他和大连后来发生了至今也搞不明白那些故事。
  
  八
  大连真是个好地方,有船有车,依山傍海,空气里飘着浓厚的鱼鲜味儿,吸一口就要酩酊大醉。海水也叫绝,似有两只手扯住一块大大的蓝绸子轻轻地抖动。粼粼水光中,映出颤悠悠的桅杆,颤悠悠的赤阁,颤悠悠的七彩夜色。离家也近,一宿功夫坐船跨了两个省,到了烟台港。天天逛不完的好光景,日日走在风景画中。
  这么个好地方,怎么会想到不来呢?
  刚歇下,老孔所在的采矿车间主任贾爱友笑呵呵进来了,抓过谁的旱烟就卷。小孔啊,开电铲吧,这个活儿待遇高,比铁道班那帮养路工强多了。
  嗳嗳,领导让俺干什么俺就干什么。
  “王师傅,茶俺给你泡上了。”
  “李师傅,俺给你打的洗脸水。”
  大电铲娴熟地一张一合,把那咬紧的青铁矿石吐进小火车车厢里。青茫茫蓝瓦瓦的采场初时带给老孔的激动,已在愈来愈感到漠漠无垠的寂寞中消失了。
  大电铲一张一合,又一张一合,老孔不知何时何故调到铁道班当养路工去了。
  调吧,家里爹娘做主,单位领导做主,领导自有领导的道理吧。上哪儿咱也好好干。
  老孔沿着弯弯而又弯弯的轨道弯弯地走,每个螺丝拧得死紧,每个螺钉钉得死牢。
  “小孔,明天俺家砌墙,帮个忙。”
  “小孔替俺看半天岗位,我去办点事。”
  “小孔,带头搞次义务劳动。”
  “明天车间分刀鱼,小孔你来称好分好,给咱班组住在眼前的人挨家挨户送送。”
  在大伙儿心目中,老孔是个真正的好人。让他干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年月的人大都这样互相往来,老孔并不觉得委屈。
  老孔能吃,又很节俭。每顿两个苞米面饼子,狼吞虎咽几下,肚子还叽里咕噜的。狠狠心,再买一个,连那散落在食堂桌面上的饼子渣渣也轻轻一点点捏起来,放进饭盒。捏不起来的,指头沾些唾沫液子,在桌面上按几下,放到唇边,旁若无人地伸出舌头连连舔进嘴里。
  有好奇者发现,老孔的饭桌前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也有不忍心者一伸手,递给他两个饼子,他脸呼呼一热,笑眯眯抖着音调憨憨地说,俺吃饱了,真吃饱了。人家见他快要犟了起来,只好收回,扔一句,老孔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孔心里就跌下一种失落感,懊恼不该拒绝那两个黄灿灿喷喷香夹棵大葱的苞米面饼子。
  
  九
  班组每天一张日报,班长张小河见老孔识得些字,目不斜视地大口喝汤,说,小孔读报你的事。他就挽一挽洗得干净发浅的蓝工作服袖子,读得一本正经,瓮声瓮气。因为在家学过私塾,报纸上大部分字都认得,读起来又很有曲阜腔的韵味,大家又好笑又佩服他,都说,他就是俺们班组的文化人啊。
  “孔子的重重重孙子,算个文化人,造一阵子哩。”
  “不行不行。”
  “孔先生,跟谁学的?”
  “俺爹,教私塾的。”
  “到底是孔圣人家乡的人!”
  “俺村人都姓孔。”
  逢这时,老孔觉得活着真是件美美的事,那双不大也不小、不暗也不亮的大豆眼一亮,颤微微一秒钟,慢慢闭上,继续沉醉在他的幸福遐想和热烈陶醉之中。
  如果办个扫盲班,让大伙儿都识些字,会读报,该多好。
  老孔相信,他想到的,领导早已圆满地布置好了。
  一想到将来有可能开扫盲班,老孔又兀自悲哀起来。那时候,人人都识上几担字,他也该远远地靠边站了。那时候,谁还把他当成文化人?
  过了几日,蓝蓝的采石场晴空朗朗,白光瞭目。车间书记高晓权在职工大会上说,谁有对车间生产和职工文化有利的好建议,尽管提,矿上会尽力解决。
  老孔拽一拽黑又亮的衬衣领子,一声不吭。
  领导说什么,就听什么呗。
  老孔总是缄默不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旋转,日月依旧。
  又一年,一件好事终于轮到老孔身上。
  
  十
  老孔当上了采矿车间先进工作者啦。
  老孔激动地一夜未泯,几十次告诉自己:好好干,你出多少力,领导都看在眼里,不会让你委屈的。
  一个奖状,五块钱奖金,快把老孔乐死了。
  他找到车间高晓权书记,想请他到饭馆吃一顿,以表谢意,被高书记怒目一挡:“这可不行,咱们党不允许无组织无纪律随便搞吃喝歪风的。”
  老孔那脸臊成个大苹果。
  他只好添了四块钱,请班组全体职工在矿石沟旁的一个小饭馆大餐了一顿。他想,这份荣誉是大家看得起他,应该谢谢大家。这顿大鱼大肉大酒大乐,乐得大家快半夜了也不想回家。
  类似的好事,也让小崽子赶上了。
  小崽子原本在鞍山干得好好的,不想过来。听说老孔到了大连,挣得多,吃得好,大连那地方还很漂亮,就来了,就这么巧,还分到了老孔这个班组。这小崽子太牛了,谁也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关系说来就从鞍山来了。 
  有一天,高书记披件油滋滋的旧棉袄,和他坐在一条凉板凳上,同时卷起两纸旱烟。
  “你服从领导,工作积极,威信挺高,还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积极靠近党组织啊”。
  “俺也能入党?”
  入党是件十分神圣的事情,老孔惊惶得像犯了心脏病。
  “你得争取呀。”
  “可……俺不会写申请书。”
  “这没关系,我给你个样子,你抄一遍,写上名儿,就行了。”
  “嗯嗯……”
  老孔额头顿时细汗淋淋。
  “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接近党内积极分子了,要严格要求自己,时刻以党员标准武装自己的头脑。”
  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老孔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就要成为党的人了,浑身散发汗酸味儿的肌肉突突不断地跳舞撒欢儿,整个蜷缩的身子一夜没有挪动一下。
  又过了半年。
  老孔早已成了那种温厚善良肯吃苦的典范。
  其实老孔还是老孔,只是过于虔诚罢了。
  老孔的思想汇报已经写了十二份。
  
  十一
  年底长工资,老孔的班组分了两个名额。娄师傅即将退休,涨工资拉了两回,愁得团团转,有一天下午终于气愤不过,找到车间高晓权书记和贾爱友主任,跺着脚跳高骂,扬言要吃他们家住他们家。
  车间头头们慌了手脚,嘀咕了半天。
  高书记没有慌神,格外亲切地眯缝眼笑着,大大咧咧找老孔来了。
  “哎呀小孔,这菜冰凉冰凉的就吃,炸坏了胃口怎么办?”
  高书记上前一把夺过打开的饭盒,重新盖好,端到奄奄一息的火炉上。天不太冷,没必要捅炉子。能省一锨煤就省一锨嘛。可高书记不在乎,拿来笤帚扑扑扇炉口,满屋子尘埃纷纷扬扬,高书记呛得直咳嗽,流眼泪。
  老孔感动得眼睛快潮湿了。
  “小孔啊,有这么个事。”高书记为难而试探性地瞟了他一眼。
  “上午,你们班娄师傅到车间骂大街,你也看到了,虽说他和车间主任从前为涨工资的事打过一仗,平时表现也一般,可党支部经过反复研究,还是决定给他个名额,他快退休了,不涨说不过去,不然造成的影响太坏了。这样一来,你们班就得有人让出一个名额。按理说,这次该给你涨工资了,你是靠近组织的人,你看谁让一下合适呢?”
  高书记信任而庄重的目光看着他。
  老孔极不自然地转过圆木似的脖子——缓慢而吃力,未动似的。
  “……俺让了吧。”
  书记脸上露出了感激而满意的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咱车间的活雷锋嘛!明年七一,争取一定发展上你。你千万要严于律己呵,当然,发展你入党的事,现在可不能往外说啊。”
  “你放心高书记,在俺们班,我嘴是最严的”。老孔暗闷的心唰地亮了,坚定而激动地看着高书记,仿佛在向他宣誓:“要入党,就得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嘛”。
  他甚至为刚才的犹豫脸红起来。
  高书记在老孔心里的确够分量,如果车间遇上急活,半夜里不能回家,必须挑灯加班,他也会跟着大家真玩命。你有怨屈找到他,他一拍胸,三言两语,半天你就怒消云散。
  据传说,矿山有可能在明年初将他提拔到矿上当管人事的副矿长。
  五一劳动节刚过,高书记就拉出几个预备党员候选名单。
  头一个就是老孔。
  “小孔啊,做为一个积极要求入党的年轻人,一定要注意影响啊。”
  老孔恨不能跪下来管高书记叫爹了。
  没过三天,却传来不幸消息:高书记不慎因车祸死亡。
  
  十二
  很快上面又派来一位叫方荫圆的方脸书记,脸上每处凸凹好像都是用许多大小不同的正方形框起来的。
  在老孔哀泪未干时,方脸书记庄严地宣布,对老孔的入党问题要重新考验。
  老孔的心落落一空。
  三年沉沉地转过,老孔继续虔诚地接受组织的考验。
  一九六一年,是中国大灾荒年。国家闹债荒,百姓喘气难。远闻家人食子妹,近看瘦骨嶙峋人。
  那些饥饿的日子里,矿山职工饭量受到限制,日减四两,没法子把库存大豆时而分给大家一点吃,老孔一日比一日多起屁来。整体看到的人影和风景,总是恍恍惚惚,摇摇晃晃。
  一天中午,毒辣辣的日头烤得老孔细汗粘粘,昏昏欲死,大姐精神饱满少见的脸泛红,跨山飘海地来了。
  老孔缺少光泽的大豆眼模糊地一闪。
  大姐窄瘦的肩,酷似爹,前后搭两个大麻布包,和那牲口脖子两边的驮子没什么区别。
  麻布包的一角碎口,露出几块切片晒成的熟地瓜干。
  “咱娘说,你的日子准不好过,叫俺送些地瓜干来。”
  “娘和家里人没饿着吗?”
  “咱家那地方还不错,仗着家家存了几百斤地瓜干,没饿死过人。海阳县那边听说有吃死人肉的哩。”
  老孔恶心了一下,又欢喜地蹦下床来,抓过一包地瓜干,嘶地咬开系紧的又黑又亮的白布绳,抓过两大把地瓜干,虎虎地往嘴里乱赛。那地瓜干下了一层甜甜的白霜,诱得他丝毫不去想什么大白馒头猪肉片。
  “慢点吃,别噎着。”
  老孔胡乱点下头,那薄薄的浅紫色嘴唇,狠命撕,卖命咽,猛然定住不动,挤出两滴浊泪。嘴张了张,又吐了两口酸酸的口水。
  “有你吃的,饿痨子。”
  大姐掩着嘴,吃吃小声地笑出声来。
  曲阜的女性,放开粗大的嗓门,野夫般朗朗大笑,是要遭人讥笑和鄙夷的。
  细细嚼着,老孔忽又不动了。
  “怎么不吃了?”
  “姐,俺是党内积极分子了,俺得像个党员样子,这些地瓜干,还是交给组织,救济那些吃不上饭的困难户吧。他们有的一家一天只能吃上一顿橡子面。”
  老孔一脸圣教徒的模样。
  “要求进步就得自己倒霉?”
  “那倒不是,可是姐你不知道,俺车间有几家饿稀稀了!有个娄师傅,上班就大喘,饿的瘦脱了相,让俺心里好难受。”老孔说到这儿,眼圈微微红了。
  “那你怎么办?不行,俺和娘都不能让!”
  “不让也得让!要么,你马上给俺回去!现在就走!”
  老孔在外人面前,很少固执。在家人面前,犟得出色。有一回,和大姐为了一句别扭的话,两天没吃干粮,二十天没理睬她。
  大姐擦了几把泪,不吱声了。
  老孔吼道:“你忘了爹生前常说的,男人在外面,就该豪爽大度,胸怀宽广,多帮助人,有点尊严和风度!你忘了咱小时候爹教咱的啦?妻服从于夫,子服从于父,女服从于男。在单位,我得服从领导,这是我的职责。在咱俩面前,你是女的,得服从我,这是你的本分!”
  大姐无奈地苦笑:“难怪咱娘说,你是个榆木疙瘩,气死我了。”
  大姐带来的地瓜干和花生米,每个班组各分得一小袋。
  小崽子仗着和老孔关系近,硬是多要了半斤地瓜干。老孔也觉得小崽子在鞍山时就认识,很亲切,又多给了他三两花生米。小崽子双眼皮变成了两条鱼:这辈子你上哪儿我就跟到那儿。
  车间职工都在呼喊,曲阜孔子家乡的人就是好样的。
  方荫圆书记严肃成疾,在车间班子会上表扬老孔有爱心的时候,也只漠然一笑。
  老孔喜滋滋想,思想汇报已达近百封,我也做了不少好事,入党的事该考虑我了吧。又在内心骂自己:不像话,做好事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入党怎么能动机不纯呢?
  那些日子,一有空,老孔沿着长长茫茫的铁轨不停地闲走。这铁轨冷冷地亮,看起来,无限的弯,无限的长,其实,不过是围着空阔的采石场不断地转圈,谁也不知道,这圈哪年能转完,哪年能真正转出去。
  恰恰这时,进入了冬天。采石场被大雪覆盖,几里地望去,白得冷寂,白得刺眼。铁轨突然伸进了无边的忧愁,无边的空白。
  
  十三
  那日老孔从厕所拐出,忽然撞见,尿墙后骚呼呼冷杀杀阴角处,一对男女正紧紧搂住,男的背朝着他,狠狠地扯开女的裤子,朝那女的裤裆里猴急地摩挲,手发疟疾似的抖,乱亲胡啃。
  老孔与他俩只有一米距离,躲闪已经来不及,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男的慌忙回头。
  是新来的方荫圆书记的儿子方小怀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工。尽管在昏暗之中,可借着铁架子上的照明灯可以比较清楚地看见,在那女的转过脸时,漂亮诱人的脸蛋让他一下子就记住了。
  女子挺灵秀的样子,一对会唠嗑的大眼睛,一个翘直似在喊你的小鼻子,一张恨不能咬上一口的小嘴唇。
  最让老孔动心的是那根齐腰且光亮如绸丝的长辫子。
  只是眼底有弯弯细白的痕道道。
  听说这个方小怀特别好色,来这个车间也是为了在艰苦岗位锻炼一年,打个好底,为第二年去矿上工作舒适的调度室做准备。本来有了对象,在大连钢厂做技术员,见了漂亮闺娘,还是不顾一切地想冲上去。
  老孔掉头就走,心蹦蹦窜到了嗓子眼。
  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惶惶想着不由小跑起来。快到班组时,腿忽然软绵绵的,就倒在了雪地上。他怪异心慌地觉得,有什么倒霉的事正在逼近自己。
  前方,空荡荡白茫茫一片。
  娘,俺真想你啊。
  
  十四
  正应了他颓丧的直觉,他被调到全矿最艰苦的破碎车间三班,盯粉碎矿石的铁架子皮带去了。
  一般情况下,从比较重要岗位调出来或受了处分的工人都往这里调动。他知道,自己的厄运到来了。
  方荫圆书记单独在车间厕所墙根找到他,小声说,矿上决定培养几个快入党的积极分子,到破碎车间一线去锤炼一番,我就推荐你去了,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呀。记住,要学会少说话,多做事,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要有长远意识和大局意识,才能进步的快呀。你的入党积极分子鉴定,我都写好装进档案袋,转到新车间去了,放心吧,早日听到你的好消息。
  末了,还送给他一个精包装塑料皮的大笔记本。
  老孔再次抽抽鼻子似乎感动了,心里却很是疑惑。
  皮带大铁架子孤伶伶爬在黄凄凄连着坟地的矿石坡顶,像一个深刻的哲人,静静躺在那儿,不屑已被风化的肉体,支撑着数千条横竖不规的支架,漠漠凝视着眼前这混混沌沌的世界,到过去,到现在,到将来,到永恒。
  破碎车间隋有亮书记说,听说你在采矿车间铁道木干得不错,入党积极分子鉴定我也看了,可以说非常优秀,可得继续经受住考验啊。
  老孔的心有些空落落的疲惫。
  他又用孔子的话安慰自己: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穷则独善其身……脑子有点乱。
  
  十五
  那日傍晚,夕阳那么绚丽丰满。在市中心茫然转悠的老孔,不知不觉地走进一家古旧信托商店,烦躁而寂寞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来到一排飘着古香旧纸味道的书架前,见那一本朽黄色的旧书已经掉了封皮,可怜而又高傲地挤在那排旧书里。随手抽了一本,竟是跟爹一块被烧掉的《论语》。简单翻几页,便觉得那位书的原主人,对孔子思想知识的理解,一定是个蜻蜓点水或是一知半解的人,只有那前言划过几道红杠杠,大部分页码还新整整的,连点感想的话都没标注,只是黄了些。
  偶然间他看见,《论语》旧书的内首页,竟是几个歪歪扭扭的钢笔字签字:方荫圆。
  他忽然想起,听小崽子说,方书记很厉害,和你一样,研究过孔子,很专业,矿上的人都因此很钦佩他,以认识他为自豪,因为他写的关于孔子的论文登过报纸,得过论文大奖,后来矿领导就把他从生产岗位提了起来,入了党,当了两个车间的副书记后,就来到采矿车间当上正书记了。
  想到这些,他的血直往上涌,见到一脸严肃的方书记,就哆哆嗦嗦地唠叨起《论语》来,觉得遇上知音了。他想和方书记探讨几个关于孔子的问题,方书记一瞪眼: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探讨孔子哲学?
  老孔如一盆冷水泼在头上,呆若木鸡。
  或想爹,或怀旧,或好奇,或空虚,他犹犹豫豫地把这本《论语》买了下来。
  多年来,这是头一回买书。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孔子的兴趣,不是想涨工资、想吃地瓜干、想找媳妇所能代替的。过去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真是怪事。
  
  十六
  那段时间,他花了不少钱,大量地买古书,一点不心疼,还嫌买的不多。当初跟爹学的知识太少了,他拱进被窝里打着手电筒抠每一个字,爹呵,你晚走几年多好。
  想到研究《论语》的方书记,他来了几分气愤。他通过图书馆,找到了方书记写的那篇孔子论文。他对中国文化,对孔子文化,理解太肤浅了,观点非常偏颇,根本就没好好读,没好好研究其中的精髓,倒是借着孔子,装腔作势,成了假文化人,捞取了功名利禄。这样的人,周围还真不少呢。关键是,他们把真正的中国文化和孔子文化给祸祸了,误导下一代人,让中国文化和孔子文化慢慢不受中国人自己待见,没文化,未来真可怕呀。
  他忽然大胆地想到,应该写一本关于孔子的书。
  想到这个伟大的设想,浑身热血像岩浆喷涌般轰轰然然,滚烫滚烫,上上下下,翻腾不已。
  不不不,俺只是一个小工人。
  俺肯定不行。
  不试怎么知道。
  下决心试一试。
  一下夜班,他就啃孔子。竟然不舍得睡觉。
  没办法,晚上亮灯,要遭独身宿舍室友白眼的暗示。
  好在倒大班,属于二十四小时的自我天地,游刃有余。
  两个月刚过。脑子灌进了混凝土,浑浆浆的。眼皮坠上了铅球,涩沉沉的。
  白晃晃的日头看上去倏地黑茫茫一片,明亮亮的黄昏与那金灿灿的早晨没什么区别。
  天地摇晃。
  传送碎矿石的黑皮带嗖嗖冒着粉尘烟雾,头疼腿软心狂跳。
  有一天他在岗位上偷偷看孔子书,太入迷了,没有发现皮带上的矿石滚落下来两块,夹在皮带运转的拐弯处,一堆矿石顺着堵口滑落下来,两三分钟功夫,就堆了铁脚架下方的空地一地,警报铃声尖叫起来,吓得他赶紧关闭运转的皮带。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故,扣工资是必须的。
  “小孔啊,你是一个要求进步的人,现在却带书上岗位看,带头违犯矿山岗位制度,不像话了!看你迷迷糊糊能盯好岗位吗?你是个工人,安心本职工作,什么人都能研究孔子,这不是胡闹吗?我们还在研究你的入党问题,就出了这种事,让人太失望了!”
  老孔羞得鼻子要往胸上碰。俺太不自量力了,太对不起破碎车间隋有亮书记的一片真诚了。
  月末,隋书记并没有建议扣他工资。
  他内心感激死隋书记了。
  那些日子,老孔做贼似的,趁人不注意,把那堆书推到床底下的黑暗中去。
  有时闷了,偷偷抽出一本消遣。
  
  十七
  远处的大电铲又张又合,采石场变成了深蓝深远的矿石沟。运往鞍钢装入车皮的输送矿石的皮带滚子上,尖的圆的方的扁的滚动中的矿石,大有永远不停歇的意思。
  老孔三十岁了。这一年,老孔不明不白地瘦了许多,圆圆灰红的面颊,松松垮垮没了光泽,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奇怪地降到一百四十斤。
  空气里渗透了阵阵凉意,隋有亮书记给老孔介绍了个对象。
  深秋的夕阳,决不亚于“七月八月看彩云”般的瑰丽,破碎车间矿石坡下的矿石沟内燃机车轨道,看上去就是一条条优美的曲线。
  在那幢快倒塌的锈红斑斑的铁板房前,老孔和那女子见了面。
  一米外飘过来一阵浓浓的胭脂香。真没出息,老孔这么骂着自己,没说出来。不过这香味着实让人痒痒地想靠上去。
  老孔低着头,走到女子身边。
  女子极朴实极无华,一件红格褂子,一条蓝裤子,一双拉带鞋。
  女子极灵秀的样子,一对会唠嗑的大眼睛,一个翘直似在喊你的小鼻子,一张恨不能咬上一口的小嘴唇。
  最让老孔动心的是那根齐腰且光亮如绸丝的长辫子。
  只是眼底有弯弯细白的痕道道。
  这么熟悉,在哪儿见过?
  老孔抬头想了想,惊叫一声,先前的激动迅速消失,倒吸一口冷气:“你?!”
  “你好,我叫王曙美,在车间化验室工作,听说你是曲阜人,人老实,念过私塾,肚里有墨水……”
  老孔回头想跑,又站住了,扭过头去。他没法忘记这女子,却全身心地开始拒绝她,不自觉而软绵绵地推了她一把。
  老孔知道,就是因为撞见她和方书记的儿子方小怀那件丑事,自己才倒霉的。虽说方小怀不久前和大钢厂的对象结婚了,眼前这女的还为他堕了胎,她寻死过,让隋书记在矿崖上拦了下来,但一个对女人要求必须三从四德讲究贞洁牌坊的曲阜人,怎么能和一个被下流色狼玩过的女人谈对象呢?这太有损祖训了!这绝对不允许也不可能!这是俺的灾星,离得越远越好!
  “我给你介绍的这个闺娘不一般,她虽然是咱们矿山的普通工人,可她的爸爸是退休的解放军首长,曾为解放中国流过血,丢了一只胳膊,是户好人家啊,人也长的俊,你这小子有福啊,人家专门提到你,也知道你没有对象。”隋有亮书记亲切的话又在耳畔回响。
  女子恐惧地盯住老孔好一阵子,突然缓缓地蹲了下去,捂着脸,嘤嘤地哭着,浑身抽动起来。
  老孔一辈子受不了两样东西:女人的眼泪和针头。他犹豫着走上前去,轻声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俺就受不了女人哭......”
  “我哪儿不好,你说......”
  “俺妈不会同意,俺妈不会同意......”
  “你喜欢我吗?你要喜欢,我就会一辈子对你好!女人会的我都会,你妈妈最后一定会喜欢上我......”
  王曙美的哭声渐渐小了,突然勇敢地拱进老孔怀里,搂着他,对着他的嘴和脸,疯狂地亲吻起来,吓得老孔往后直躲,激出一身冷汗!
  听到“你妈妈”这个字眼,老孔莫名其妙地对她一下子产生了强烈的亲近欲望。别人都说“俺妈大娘”什么的,她偏偏说“你妈妈”,听着多么有文化,特顺耳。她这么好看,又这么主动,让老孔身体的某个部分自然抵制不住地骚动坚硬起来。
  
  十八
  隐瞒了王曙美被人逼奸的历史,邮走了家信,征得了娘的同意,拍完了订婚照,老孔才恍然大悟:王曙美的爹已经变成了十恶不赦的走资派。
  老孔把自己锁进被窝,默默流了两天两宿的泪。被窝里的腐臭味儿早已闻得习惯,嗅不出来了。老孔明白,自己很难拱出这个狭小憋人的被窝世界了。
  但是,老孔还是决定和她结婚了。
  他不恨隋书记,反而从内心佩服他。虽说他耍了点小手腕,把受迫害的老战友的女儿终于找了一户可靠的好人家,给嫁了出去,满足了老战友生前的愿望,但那毕竟是冒着政治风险的呀。听工友们后来偷偷议论说,王曙美的爹对国家解放贡献很大,虽因政治原因成了反面典型,但那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新中国建立后,曾帮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而一提到那个方家爷俩,大伙就会往地上呸呸吐几口。
  婚事是在曲阜老家办的,挺简单的,但一些繁琐的礼仪还是顺从了老孔老娘的意思。隋书记跟着王曙美和她妈一块来了,对当地人说,这闺娘命苦,就是她爹因病去世的太早了。又说这闺娘有福,终于找了个知书达理的好人家。
  婚后的老孔两口子,自然回到大连的矿上。
  很奇怪,隋书记人缘真好,重新通过关系,安排王曙美在矿山图书馆做了管理员,矿山领导居然没有一个反对的。有工友私下悄悄说,都是王曙美的爹和隋书记这个人积德了。
  王曙美借着图书馆的工作优势,经常往家里带一些十分有限的有关孔孟之道四书五经的书籍,还有一些哲学美学书籍。她鼓励老孔继续研究孔子,每次要写心得体会,老孔心里是那么暖和和的。
  乍暖还寒的夕阳,在空中重重地挥了几笔,彩墨就洒在了星海湾海滩一块巨大的礁石上。一位中年人坐在那里拉大提琴,听着有些凄婉和忧伤,但很动情和迷人。
  和老孔一起坐在海边礁石旁的王曙美告诉老孔,那是外国一个音乐家的名曲,写这个曲子的时候,他就在想着苍老的母亲,丰富的夕阳,美好的希望。
  老孔羡慕而崇拜地看着娇妻。结婚后老孔才知道,她是大学毕业生,这让他偷偷激动地流下了欢喜的泪水,老孔家真是烧高香了,难怪她知道那么多。
  王曙美又说,当年迷上老孔的原因,是他有一个人好善良的好名声,一个孔家私塾的成长环境,再一个就是他的姓和名。孔姓是她和爸爸的最爱,她的妈妈就姓孔。令德这个含义也是她认为的吉利名字,天天听着,人不往有德行很美好的道上走都不行。
  老孔看着海滩的碎石,一动不动。尖尖直直的石头们,在大浪淘沙的不断磨砺中,磨成大大小小椭圆形的各种鹅卵石,一堆堆,一串串,迷人地伸向空寂,伸向淡远,带着艳丽的凉爽,伴着华丽的节奏,一齐归入永远深蓝美丽的夕阳大海中去。
  他记起,小时候跟爹背古训,在夕阳;到古旧书店碰上《论语》,在夕阳;认识心上女子王曙美,在夕阳;夕阳,到底和他是一种什么样的亲密关系?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温暖秘密?
  对了,好像这一阵子忘了点什么?
  
  十九
  七月二号的上午,我听说老孔去世了。
  老孔是在前一天脑溢血突发毙命的。
  走的前一天,他坐在自家的小炕桌前,端起了白酒杯子。这么个温顺了一辈子的好老头,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
  听说前一天晚上,他把十几年里在王曙美鼓励下完成的《论语与世界哲学思想比较》二十万字书稿,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方桌。他得意地看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搂着老伴,边笑边哭,使劲吻着王曙美。吻着吻着,越发没了力气,好像特别劳累的样子,很慢很慢地从王曙美怀里滑落下来,宛如一个嘴角挂着满足笑容的新生婴儿,躺在床上,睡着了似的,睡得香甜极了。
  那是人生睡梦中一个满足的微笑。
  他的手里,还握着七月一号六十大寿那天,上午新党员入党宣誓后,隋书记发给他的小红本本。
  车间有不少人记得那天正是他的退休日。他在阳光下笑着对所有人说,我没有退休,我刚刚进入第二春呢。
  我不知为什么记住了王曙美告诉我老孔去世的准确时间:一九八八年七月一号子夜。
 

小孔
  
  一
  小孔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到头来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他坐在几十米深矿石沟的崖顶,狠狠地啐了一口,用大巴掌擦了一下额上的冷汗,自嘲地笑笑,掏出手机。早晨的阳光正抚摸着他光鲜的脸,他对着阳光无奈地笑了笑。那一年的手机,功能仅限于短信和彩信交流。他的手机上,一个朋友一大早发给他了一条神秘的短信。几分钟后,他就与那朋友反复聊了起来。他一遍遍默默地读着对方发来的短信和彩信图片,与对方交流着,有点绝望表情的方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坏笑。
  在此之前的昨天夜里,他下意识地给女友蓝娃发了一条短信:我的好运可能完蛋了,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二
  这一天是二零零四年四月十六日夜晚,就在人们沉睡不醒在夜的黑梦中苦苦挣扎的时候,硬了一冬的空气开始潮湿,马路牙子上的残雪也慢慢融化开来,矿山北坡那里仅存的一点小树林泛出淡淡的嫩绿来,渤海湾海岸线上一圈圈的残白,也渐渐消失在变得有些柔和的墨蓝之中。
  四月十六日,也正是小孔的生日。
  如果说小孔喜欢自己的生日,不如说是他有幸和最喜欢的卓别林大师一天出生。当时电脑手机并不十分发达,卓别林的电影录像带,让他在有限的条件下看了大半。那个带有泪点的喜剧风格,让他十分着迷。他尤其喜欢《大独裁者》,一个人居然扮演了希特勒和普通人两个形象,让你很难辨认他到底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那么有趣好玩。他经常想,把这两个形象硬是捏成一个人会怎么样?一定更好玩!
  小孔的工作单位就在大连市的中心偏北,是一座大型石灰石露天矿。黑魁魁混沌沌中,那些倒班矿工按照上级指示,把已经铲平的两座绿叶葱郁的山丘又挖成方圆几公里的深沟。一铲一挖,就是百年。沟底冒出水来,大电铲依旧崛起一堆堆矿石,哗啦一声又一声装入没有感觉似的货车车皮,运往鞍钢。矿石沟依然灯火通明,到处是哗啦啦的石壁塌落声,咣啷啷的机车轧轨声,轰隆隆的矿石粉碎声,似乎要这样一直挖到地球的心脏。
  
  三
  原本这是小孔人生最后一个矿山底层的岗位夜班,按矿山的批示,明天,他就离开爹老孔待了一辈子的地方,从工人即将变成干部。他已经被矿山正式宣布明天提干,先到车间办公室过度个把月,再到矿山正式上任宣传部副部长。
  他知道,他有这个福分,既有爹老孔出版那本《论语与世界哲学思想比较》的功劳,也有半年前,他被抽调到矿山宣传部,根据上级需要,帮助撰写一篇正能量主题报告文学的功劳。就那篇两万多字的东西发表后,轰动了全国矿山系统,不光在全国拿了大奖,鞍钢矿山总公司领导还因此被部级领导表扬,大为风光,总公司开会表彰了书记矿长,书记矿长被上级点名在全国矿山系统做演讲报告,听说除了再过年半载儿就要提升党委副书记的宣传部刘部长特别兴奋之外,让宣传部那两位干了多年的宣传干事很没面子。
  没成想,人生的反转往往就在一念之间。那一念,可得把握好它。好心有时不得好报,命运悲喜反复无常啊。
  
  
  四
  今晚担任矿石破碎任务的,是破碎车间班长郭守良。这个晚班,是郭守良人生第一天新官上任。
  郭守良穿了一件新工作服,故意让那干干净净的蓝工作服沾上一些石灰面子,哪个岗位活儿紧,就颠儿颠儿喘着紧跑过去,帮着忙一头汗,一身灰。他胖乎乎像菩萨,见了人不笑不说话,随便坐到一堆人里,接过谁递过来的红塔山烟卷就抽,不出5分钟,保证和你亲热的像一家人似的,常常把自家的好鱼好肉带到岗位,分给大伙儿尝。
  可能因为心眼好,人缘好,大伙儿都愿意听他指挥。
  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老天保佑,岗位千万别出事,多替大伙儿说好话,积好德,日后每回长工资,力争基本不落我这班长班长这一级,这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老天爷好像故意要耍弄他一下,头一天上任就出事了。
  
  五
  提拔郭守良当班长的方书记,就是当年小孔的爹老孔的车间书记方荫圆,是研究老孔写过论文拿过大奖起家的,因而入党提干拿高薪,后来还调到矿上当了副书记,煞是风光了几年。再干一年,就退休了。后因大伙儿都在传说,老孔研究孔子那才是真的,方书记是抄写别人论文的冒牌货,自然他就恨上了老孔。
  其实,老孔很冤枉,当初就跟工友小崽子说过一句“方书记的论文我好想以前在哪儿见过”,就传了出去,小崽子死活不承认是他的多嘴。
  1974年批林批孔时,平时人缘不太好的方书记下台了,回到了老孔当年的破碎车间。说是受批林批孔的影响,却都在传说,是他的铁哥们矿长退休了,没后台了,新矿长不待见他,找这个理由下的台。还有一个传说,他和他儿子犯一个毛病,好色,和不止一个女矿工有暧昧关系,这事新矿长也知道了,不知真假。奇怪的是,老孔反而没受到明显的影响,只是有一级半该涨的工资没给涨上。方书记没有理由找新矿长争执理论,就只好请求新矿长给他安排个新地方呆着。有人传说,这新矿长本来就因某些原因恨旧矿长,对这旧矿长的心腹岂能手软,硬是把他重新调回原车间,给他难堪。新矿长还挖苦他说,别看老孔是工人,真研究起孔子来你是人家的对手吗?这抄袭论文的传说我也不信,可都在传啊。诡笑着,扭头走了。
  这句话如利剑穿心,方书记恨老孔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恨新矿长。
  
  六
  方书记想,估计小孔跟他爹差不多,不算精明,谁大学毕业愿意到这个破矿山来?也就比一般企业多挣俩钱呗,目光短浅。不过讨厌的是,才来了一年半,矿长和书记就看上他了,几次会议上,都会流露出爱惜人才培养人才的意思。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矿山的大学生本来就少,不被领导盯上才怪呢。接下来又是入党又是提干,才一年半呢,凭什么窜上来比做火箭快?
  也是的,他爹老孔死后留下的那部研究孔子的书一九八九年一出版,立即吸引了国家有关部门。听说他姐姐在二零零二年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就被国家直接调到了中国在乌兹别克斯坦签署的境外第一所孔子学院,当了老师。他的哥哥也因为有爹老孔那本书的底蕴垫底,字画生意做到了国外,做得风生水起。自从四百多年前意大利传教士把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译成拉丁文带到欧洲,世界就认识了孔子,儒家文化在世界就有了很大的影响,孔子学院已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平台。这个老孔,真是走了狗屎运,我怎么就没有那个运气?唉!
  可恨在老孔退休前,一直没有机会报复他,如今他的儿子小孔,终于落到他手心里啦。老天爷,这是报应吗?
  
  七
  小孔是在他妈王曙美的逼迫下,几乎押着他来到了矿山。
  自从去世的老孔那本关于孔子的书出版后,给书记和矿长脸上增了光。2001年,中国小学课本对孔夫子开始有了“大思想家、大教育家”的评价,并且和老孔那本书的观点不谋而合后,书记和矿长每次到上级部门鞍钢总公司开会时,总公司领导就要表扬他们:能在工人层面培养出这样的人才,实属不易!开始二人还有点脸红,之后在“一个工人能成为学术人物,环境鼓励因素起了重要作用”等肯定句中,也觉得有道理,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书记和矿长每次见了王曙美,都敬神似的微微弯腰,笑着和她握手。矿山传说了好一阵子,说是念过大学的王曙美,成就了丈夫老孔这个人物,她的老爸又曾在部队身居高位,德高望重。
  王曙美对书记和矿长说,让小儿子回矿上当年老孔那个生产岗位体验成长,是老孔去世前强烈的愿望,嘱咐她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八
  依着小孔的心愿,大学毕业后,直接到北上广那样的大城市闯荡一番,才是爷们该做的事。
  中小学时,他不光在父母的严格逼迫下读论语,背四书五经,还看很多新鲜的书籍。那几年,好多以前听说过或没见过的书,他都读了不少,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各种新潮学说,刺激故事,世界名著,人物传奇,应有尽有,甚是过瘾。读起书来,东拱西蹲,很像当年拱在被窝里啃书本的爹老孔。
  那时的手机,没有百度和微信,想如当下轻松地查阅资料,必须去书店和图书馆。
  他觉得,一个人的好习惯好传统不能丢,但不能随便被人欺负,儒家内在逆来顺受的部分意识,让他实在不爽!看看爹,一辈子为别人做了那么多,结果退休时工资比别人少了一级半,入党也那么晚,真不公平!他早就知道了欺负爹老孔的那个方书记,来到矿山这个破碎车间报到那天起,就懒得看他一眼,却偶尔暗暗怒目瞪他两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大老爷们活一世,就得干点带响的事!爹再不济,那本书的出版,也算有了点动静。孔老夫子这一辈子,不也干了一件任何朝代和国家都顶礼膜拜的大事吗?!
  
  九
  小孔盯的是爹从前盯过的输送规格粉碎矿石运往鞍钢的一号皮带。
  小孔叫孔显祥,绝对是按辈分起的。大伙儿之所以后来很快基本忘了他的全名,习惯地称呼他为小孔,除了姓氏,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是曲阜来的矿山从前老孔的儿子,龙生龙,凤生凤,估计他和他爹老孔一样,肚子墨水多,憨呼呼傻乎乎地老实,欺负一两下子也没什么。
  但他们很快发现,小孔非老孔。
  就像他爹的名字大家记不住,却能记住老孔一样,在矿山,老孔和小孔这两个字,有名气,还好记。
  他知道,爹老孔在这条输送碎石的皮带架前干了几十年。能想象出,每次上班,爹木呆呆瞅着冒着粉尘烟雾的黑皮带,砸吧着呛鼻子的纸旱烟,高度紧张地听着停车开车的铃声。一声尖脆的长鸣,赶忙停车;两声碎心的短叫,连忙开车。灰呛呛的电钮在形成规矩的麻木中,被一按,又一按,爹就到了退休年龄。
  作为儿子,他才不会像爹那样活一辈子。爹的遗嘱必须遵守,曲阜的儿子没有孝心,会遭天下人耻笑。在老娘的强迫下,他只好自灌半斤白酒,无奈地来到了这个已经很老的矿山。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在这个皮带岗位上干一辈子。
  谁能想到,会出这么倒霉的事情。那个方书记的眼神,一看就对他不怀好意。
  
  十
  事情是这样的。
  那晚九点多钟,对面铁架子上输送粉碎矿石装入车皮的二号皮带,突然嗖嗖地闪动起黑亮的光来。接着,皮带串出一股青烟,随着呛人的烟味儿跳出一朵火苗,在黑黑的夜中格外地亮。约一分钟后,就有一团彤红的大火呼啦呼啦地舞了起来。
  小孔平时嘴里话少,眼里活多,总爱不声不响地找点事做。这天晚上,他早早接班来到班组,擦桌子扫地打开水,然后走到岗位铁架子上,确认周围没有人,偷偷从兜里摸出当时最先进的松下ZD88拍照手机,举起拍照,大有闲情逸致的心情。
  偷着玩的原因,是这个车间还没有一个人使用这款六七千元的大款手机,他保密到谁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高级玩意。有人看到他用手机,想要过来看看,他一摆手:还不如你们用的,一个几百块钱的二手破手机,不值得看。就揣进兜里去了。
  当时具有拍照功能的诺基亚、松下、三星等手机都是进口货,面市刚一年多,价格昂贵,靠那点月薪,一般人买不起。他是磨叽了老娘两天,并以不去矿山上班做威胁,才得到允许,买下了这款拍照手机。他和父母在这方面大不相同,很快能喜欢并接受新东西,同时不排斥实用而有回味感的旧东西。
  大老远,他就拍到了这一幕。
  
  十一
  小孔的高鼻梁在窗玻璃上挤得溜扁。火,把他吓懵了。他急切地向二号皮带工作间的铁窗张望,来回瞅着二号架子长长的铁架走廊。
  好像谁故意和他过不去似的,铁窗是黑的,铁架上一个人也没有。
  火疯狂地跳着迪斯科。
  夜麻木地死着。
  铁窗里是哪头死猪,真该开除他!
  “喂——,伙计!着火了!快醒醒吧!你不要命了!”
  他大声喊起来,铁窗没理睬他,依然睡着。
  铁架子即将毁灭,铁架子周围的一切仍然睡得又香又甜。
  如果不把二号皮带机迅速停下,旋转时被什么东西堵塞的电机,会连同皮带一块烧毁。周围最近的几个岗位的人,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一幕,发现了也不冲过去帮一下,真不讲究!只要冲过去一摁电钮,把皮带机一停,就能避免一次重大设备事故!可是没有人冲出来,一个也没有。当然,他们有自己的道理,他们是岗位人员,工作时间离岗窜岗,就是违犯规定,轻者扣罚奖金,重者就不好说了。
  火球越来越亮,照亮了左右那一堆堆朽烂和即将朽烂的废铁。
  一旦火势蔓延开来,皮带上的火舌会蹦着高舔到上一层皮带上,顺势烧下去,整个二号皮带大铁架一小时内就会变成一片火海,还会顺着一堆旧皮带连接到一号皮带架上。这么疯癫癫地烧它一通,一个轰动全市的工厂重大设备事故新闻就会发生,设备损失惨重,车间所有职工至少三个月别想拿奖金。
  小孔刚想迈腿冲过去,又钉在那儿。
  耳边响起撕碎了心的一声长铃。
  是停车。
  他忙伸出粗短且又指甲乌黑的指头,犹犹豫豫往自己守护的一号皮带机电钮上一摁。
  可能一会儿又要开车,甚至开双车(双皮带机输送矿石),班长郭守良发现没了人,非得尅他一顿不可,尽管他平时很尊重他。
  火苗开始往上一层的皮带底部窜。火好像是个喝得大醉的疯子,涨红了眼,涨红了手,涨红了腿,哈哈狂笑着,蔑视着黑暗中的一切。
  小孔再次朝周围看了又看,还是不见一个人影!
  小孔什么也不想了,像一匹战马飞奔出去。
  
  十二
  二号皮带架上每一根角铁,蒙着厚厚死硬的石灰石面子。因时间太长,凝固了。这么一来,当年又新又牢的角铁即使早已腐朽,看着也貌似坚固。
  小孔迅速关上二号皮带电闸,小心翼翼地从铁架子长廊里往上面的值班室走,高大而又渺小的身影在这巨大的黑暗中蚂蚁般蠕动。
  战战兢兢越过脚底下那片火光冲天满是胶皮烧焦气味的危险处时,他咣地一脚踹开值班室小铁门。
  当班的小猛还在那儿呼噜呼噜大喘气地死睡着。
  小孔抬脚想踢,想了想,又放下脚,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食指上,使劲一捅,小猛哎呦一声,呼噜噜地翻个身,叭地从长板凳上摔了下来,妈呦地叫了一声,醒过来了。
  “好你个小孔老二,捉弄哥们。”小猛举起拳头就想抡。
  “你自己看看窗外吧!”
  小猛贴到窗玻璃上,脸立刻煞白。
  “要不是我帮你一把,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事哩”。
  小孔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提到刚刚起火烧焦的皮带前。
  “怎么弄的,就知道彪睡!”
  “我怎么能想到!”
  他俩一前一后来到皮带面前,焦糊的烟火味儿呛得直流眼泪。仔细一看,原来一块多年朽烂的废胶皮带,掉进皮带滚子缝里,堵在那里,与铁滚子剧烈摩擦,生出火苗来,电机已经烧坏了。
  “完了。”
  小猛从心底涌上来的一种哭腔:
  “好兄弟,孔方兄,帮我想想办法吧,你有文化,点子多,不然我会受严重处分的,弄不好……”
  “我有什么办法?”
  “就说,你来找我谈工作……”
  “我这不成了窜岗了吗?我来帮你,你还这样!”
  “或者是……”
  一号皮带架上响起了三声长长的铃声。
  小孔拔腿往回跑,回头喊:“我那面开车了,不和你唠了!”
  
  十三
  小孔跑到二号皮带架上帮助小猛控制严重事故发生时,查岗的郭守良对他的举动一无所知。在郭守良的印象中,小孔虽不及老孔老实,却也是个总体上挺听话的孩子,只是你别乱惹他,真惹急了,嘴仗打不过他,动武他也不怕你块儿大。小孔不在,肯定是解手去了。
  已经等了快十分钟,还不见小孔回来,于是郭守良按响了小孔岗位的电铃。
  小孔回来,见到郭班长,主动向他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我以为你窜岗玩去了,有谁看见你跑过去了吗?”
  “除了发生事故的二号皮带机上的小猛,没有。”
  “那就好。”
  “我寻思着,那火一旦连着烧起来,一号到六号的皮带机和电机可能都完蛋了,不光要损失好几万块钱,还会成为全矿一大丑闻,所以我就赶紧跑过去帮着把电钮摁了。”小孔把脸擦出一朵灰花来。
  “是啊,多亏了你!小猛交你这哥们交对了!”
  正说着,前方,一束手电光唰地射在二号皮带架上,光圈在冒着余烟的灰烬上晃来晃去。
  “不好,是方书记,今晚正赶上他月值班。”郭守良小声说。
  
  十四
  方书记看一看粗腕上那块修了十几次的老牌苏联表,弹一弹身上似乎永远弹不净的石灰面子,一脸愠怒,轻手轻脚,突然不动地站在小猛面前。
   “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方书记治人很有一套,抓住把柄,不露声色地把你逼到死角,让你反驳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方书记,我不是故意的,白天我家有事,累了一天……”
  “谁家里没事?”
  “真的。”
  “我也没说你撒谎呀。”
  小猛哑巴了。
  “方书记,这事儿……趁没人注意,咱内部处理一下算了。”
  郭守良躬一躬腰,嬉皮笑脸递上一根“良友”香烟。
  方书记一抬手,弄得郭守良脸灼热。
  “你怎么知道其他车间的人没看见?你把刚才发生的事写一份报告交给我。”
  “还真处分呀?”郭守良觉得自己皮笑肉不笑的。
  
  十五
  他跟着方书记,进了小猛的岗位值班室,咣地一声关上小铁门,把小孔和小猛关在门外。
  “你是基层班长,我是车间书记,虽然不在现场,但也有领导监管不力责任,小猛是主要责任,你看该怎么处分?还有,得重点了解一下,小孔是不是随便乱窜岗位,如果是因为窜岗引起的事故,性质比小猛还严重,处分更得加重!”
  郭守良脑门渗出一层冷汗。方书记烦透了小孔,个中原因,他也听说了一些。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惶恐不安从身体掠过——或许,方书记可能会把这事情捅到矿山领导那里,按章办事,那样一来,会牵涉进去一批人,小猛,甚至小孔,还有他自己——准确点说,方书记真有可能抓住这个机会整一把小孔。
  郭守良胸中闷闷一堵:“方书记,这件事上,小孔可是功臣哪,是他发现了事故,跑过去及时关了电机,才把损失降到最低,应该表扬嘉奖才对……”
  “你亲眼看到了吗?”方书记的嗓门都变调了。
  “没、没有……”
  “那不就得了!把小猛叫进来仔细问问!”
  
  十六
  “小猛,事故发生前,你在干什么?”
  “我在盯着皮带机想事……”
  “想什么?”
  “我在想……怎么能让皮带工作效率再高些……”小猛狡黠地苦笑。
  “小猛你认真回忆一下,是不是小孔窜岗过来玩,影响了你的工作,才导致事故出现?认真想想!”方书记似乎用力地朝他眨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郭守良有点惊讶地看了看他。
  小猛一愣,摆摆手:“人家小孔可是一片好心,可别冤枉人家了。”
  “难道他没有来你这儿随便窜岗?”
  “幸亏他过来帮我。”
  “也就是说,这场事故完全是你一个人造成的?因为你的玩忽职守,二号皮带重点部位烧焦,电机损坏,你不仅要包赔事故的全部经济损失,还要通报全矿,给予严重处分,至少直接影响两次涨工资的资格!”
  方书记这番话,色厉内荏,不过还是把小猛吓着了,不断作揖哀求:“方书记大人大量,给我一次痛改前非的机会吧,我一定深刻吸取教训……”
  方书记又放缓了语气说:“如果这次事故,你不是主要责任者,或者有人和你一起承担这个责任,就没有那么严重了,我知道你人不错,讲义气,遇事宽宏大量,勇于担当,但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义气能够解决的,你可要想好喽。”
  郭守良几乎惊愕地看着方书记。
  小猛软了下来,一脸哭丧,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弄湿了眼睛:“……方书记,我、我想起来了,的确是小孔来过……一开始我没注意,后来他发现了火,就、冲了出去……不管怎么说,是小孔帮了我……”
  “行了,这些就够了!到时候你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和小孔对质就行了!小孔属于擅离职守,乱窜岗位,是这场事故的诱因,性质比较严重!小郭,这报告你来写吧,记住,在制度与良心面前,制度更重要。”
  一本正经说罢,方书记转身推门出去了。
  郭守良气恼地瞪着小猛,又叹了一声。
  小猛抱着头蹲下。
  “小孔是好心,千万别处分他……”小猛语无伦次地小声自言自语。
  
  十七
  方书记把郭守良和小猛先后喊进一号皮带机的值班室小铁门,唯一把小孔甩到门外,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为什么,他说不出来。方书记从那个小铁门一出来,看到他那个隐约得意的眼神,小孔就觉得不妙。再看到郭守良的低头不语,小猛慌张地躲着他的眼神,小孔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的处事敏感,绝不低于爹老孔。他遇事的冷静与沉着,极短时间就能拿主意的能力,几乎和老娘王曙美留给他的基因持平。记得老娘曾半开玩笑对他说过,她年轻时老早就听说小孔的爹老孔是个好男人,懂孔孟文化,就想接近他,第一次见面,就立刻拿定主意,把小孔的爹拿下了。
  他敏感到,身边正在形成一个局,一场冤枉官司可能会降落在他的头上。按照那个一旦设计好的局发展下去,他当宣传部副部长的可能就真将飞灰湮灭了。
  
  十八
  矿山决定,明天下午在破碎车间召开二号皮带机电机和皮带烧毁事故现场办公会。本来主管设备的张副矿长定下来今天来参会,突然接到上级指示,要求各矿山单位立即汇集到总公司,召开一年一度的设备工作专题会议,只好先行一步。明天下午回矿后,再直接赶过来开这个事故现场办公会。
  
  十九
  女友蓝娃大清早接到小孔的短信后,没和他商量,赶最早那班快车,从鞍山来到大连。那时没有高铁,她到了大连火车站已经是中午了。
  小孔认识蓝娃,是在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同桌。
  小孔虽是曲阜人,在爹娘的多年教诲下,大半个人都浸透了孔孟与国学,但从来不像爹老孔那样出口之乎者也,生在大连,是地道大连人。
  蓝娃是鞍山女孩,大伙儿都知道她的父亲是个鞍山的什么干部,什么样的干部,多大的官,小孔从来不打听。
  小孔继承了漂亮老娘的基因,魁梧老爹的壮实身材,父母记忆力好的优势,在班级也算一个英俊聪明的小学霸,作文入选过全国大学生范文作品集。
  班级一些同学都知道,蓝娃在主动追小孔。她也不避讳,多次对大连籍女闺蜜丽寒说,好男人转瞬即逝,遇上了千万别放过。蓝娃因在大学期间发表了不少侦探推理小说和纯文学小说,毕业后就分在了鞍山市文联一个办公室。蓝娃的长相和性情,把她比喻成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混合体最为恰当。王曙美对儿子这个女朋友偶有耳闻,劝他不要早早草草地确定男女关系,但很欣赏她把小孔只言片语讲给她听的那点事写成的小说《老孔》,觉得她有才气。
  
  二十
  蓝娃十分了解小孔的脾气,别看他平时话少,常常像个哑巴,但一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想找个人少的地方,找一两个好朋友喝酒逗乐。假如再有个女的,他就更能逗了,能讲出十几个带点黄色又绝不低俗的段子,让你怀疑这还是不是不开心的小孔。在阵阵笑声中,不知道是别人想带他开心,还是他想叫别人开心。
  这小子有一点很厉害,他不常参加应酬,但在酒席场面上,看着他好像喝多了,豪言壮语或胡言乱语的讲了不少,仔细回忆,没有一个字是有用的信息和不为人知的秘密。胡吹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真正自吹自擂妄自尊大过。比如说你在酒桌上夸他记性好,他大言不惭:“那当然,中国上亿个学霸之一没个跑!可就是不如你!”朝你频频点头,哈哈大笑,完全一副崇拜你的样子。
  蓝娃曾对闺蜜丽寒肺腑地表态,她就钦佩男人这一点,跟着这样的男人,活得踏实。
  都是大连人,在一个城市,丽寒与小孔一般不见面。有一次聚会,丽寒多看了小孔几眼,蓝娃就极少带小孔和她见面了。丽寒似乎并不在意,她俩的闺蜜关系一直保持的很亲密。丽寒自己又是个侦探迷,两年前辞职回大连开了个地下私家侦探所,还是在蓝娃的央求下,让父亲找大连的一位做生意的朋友给她投资,和她合伙做的,那朋友只投资不出面,由丽寒打理,买卖不错,还为蓝娃提供了大量的侦探小说素材,并对她开玩笑说,这可是为你的侦探小说转开的,你得付费哟。
  紧紧拥抱了小孔,蓝娃一抬手,两人上了蓝灯的士。
  
  二十一
  出租车在滨海路的十八盘海边山道上弯弯曲曲地盘旋。如果你在梦中见过一条精灵迷人的美女蛇,在红黄翠绿的公园草丛中穿梭,高兴而聪颖地来回舞蹈与绘画,就是这台蓝灯的士的画面。
  “你看亲爱的,今天天气多好,这个十八盘美死了,难怪那些旅游的都爱到大连在这儿转悠大半天!路边那些海鲜图案设计让人浮想联翩,能产生好多联想,笨脑袋也会在这个环境里开窍了!我有一种直觉,你那个事儿不见得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蓝娃的聪明就在这儿,每次小孔遇上烦恼,她都会像算命的大仙儿一样,哄得你对发生过的不愉快的事情很快淡漠了。有忽悠与安慰的成分,也有灵感忽现的瞬间。
  小孔深知蓝娃爱上了他,却做出淡定的样子。
  他是下意识地在今天大清早给蓝娃发了那个短信。
  他很感激蓝娃对他数不清的无私帮助,发那个短信,希望随着他可能的日后不测,让她在感情选择上早作理性决断,私下还有一个愿望:考验一下她对他俩的感情。
  “咱俩坐下来好好叨咕叨咕,我来推理。”蓝娃看着他。
  “你简直成了侦探妹。”
  他俩在十八盘峰顶犄角观海亭的海鲜餐厅里坐下,眺望远处的黄渤海。
  海上似乎有雾,一阵清晰,一阵朦胧。由于是坐在高峰凭栏处欣赏,一切再模糊再清楚的海景风貌,看的还是那么明明白白,绝不会因某个局部被层雾烟锁完全看错。
  “我能帮上忙吗?”
  俩人一惊,抬起头来。
  随着嬉笑玩趣的女子声,王熙凤那张脸先从树后探了出来。
  是蓝娃的闺蜜丽寒。
  
  二十二
  “你怎么来了?”小孔愣愣地瞅瞅她。
  “我是私家侦探,你到哪儿我都会知道”。丽寒早有准备,莞尔一笑。
  “我约她的。”蓝娃得意地一笑。
  她身后站着一位比较潇洒的小伙子。
  “这是我的男朋友,叫圆圆,没想到吧,”丽寒笑着斜撇了蓝娃和小孔一眼,笑得细眉更弯了:“我这小哥哥,还帅吧,既是亲密的同床好友,又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同志加爱情,合作又合情,生意好钱途,事业见美景,”摸着蓝娃白皙的小手,捏了捏:“哟,粉嫩粉嫩的,怕是能掐出水来了,这小手,好秀气,怕是过日子不太行。”
   “半年不见,还这么没正经,倒是出息啦,祝贺啦,听得出来,大获丰收啊,帅哥美女,天生一对,诚心诚意,祝贺你俩啦。”蓝娃热情地笑着,以示友好。
  
  二十三
  小孔在她俩亲切和撒娇的逼迫下,把昨天晚上的事故过程详细地讲了一遍,连几个人从小铁门出来的表情和细节都说到了。蓝娃听着,插嘴说哪个地方听着不对劲儿,有漏洞,但说不清楚。
   “明天下午在车间开事故现场分析会,负责设备的张副矿长从鞍钢矿山总公司开会回来,也过来参加,看来这个局面已经形成,我是一点招儿也没有了。”
  “你老爸跟这个方书记当年的事我听你说过了,这个书记不至于那么心胸狭窄吧?”蓝娃的弯眉拧了两下,又问:“你手机里有那个方书记和事故相关的那几个人的照片吗?”
  “有,我们去年夏天班组洗海澡照的,我偷着留了张彩信合影,放在手机里,班组人都不知道我这个手机有能照相和发彩信的功能,看这个干什么?”
  “忘了我是侦探小说家克里斯蒂啦,让我看看他们的长相,你再给我介绍一下他们的个性,我要好好分析一下他们的性格和心理,看看有没有办法摸清事故真相。”
  “你?你那是小说!夸张了。”小孔嘟哝一句。
  “还有我!真正的福尔摩斯!”
  丽寒嬉闹着,跟着抢照片看。
  “圆圆,把这张彩信照片传过来,咱也帮你蓝娃姐破个案。”丽寒又朝圆圆转过头去。
  
  二十四
  下午三点,破碎车间小会议室正在召开一个特殊的会议。
  郭守良还是希望尽量将这件事大事化小。方书记说,你觉得可能吗?周围三号四号五号六号皮带机上的工人,今天早晨都知道这场事故了,矿上也知道了,烧焦的皮带和烧毁的电机,也没法子在交接班前恢复原貌。
  “小猛啊,如果这场事故的全部责任真的是你的,矿上开除你我也没办法。”方书记再次甩出这句威胁,似乎是在提醒他说话。
  “我、我……”小猛惊诧地望着方书记,头发被细汗打湿了。
  “你有什么不好说的!就实话实说呗!忘了昨晚在岗位值班室,你跟我和郭班长说的话啦?我们俩可是都在现场听见了,可以证明的!”方书记进一步逼他。
  小猛平时就是个急性子的小刺头,一听突然恼怒起来,一伸手,指着方书记急眼了喊:“我昨晚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你要是想敲竹杠,就明说!你也太欺负人了!我那好几条‘中华’都抽驴肚子里了!现在有事了你不仅不帮忙,还想拿处分给自己讲原则立标杆,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小猛这番话,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个小刺头,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小孔对他早有耳闻。这小子,社会上那套玩的很开,三十没出头,也不找对象,天天跟一圈刺头朋友瞎混。鬼点子还多,往往让你感到出其不意。什么时候,遇到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对付你,这一点让小孔非常叹服,尽管有点看不上他。虽说小猛瞧不起班组几个墙头草随风倒的势力工友,但对小孔一直很尊重。
  有一次,小孔又在他的恳求中帮了他一个忙,替他生病住院的老娘垫了两千块钱,感动的他非拽着小孔酒肉致谢,套近乎说,我就服你,不巴结谁,又有才华,老实厚道,心眼不坏,有时还能忍受委屈,我就不行,谁要是给我气受,我都想抡他一酒瓶子!眼下有句流行话,吞下了委屈,喂大了格局,你就是!孔哥,你这种极品,如今绝种啦!
  平时,他俩在班组关系还算老铁。
  “小兔崽子,谁抽你烟了?你喷什么血口?你有什么资格敢威胁我?!”
  方书记嘴很硬,有点抖。舞舞扎扎着,抬起胳膊想冲上去,被郭守良拦住。小猛不知哪儿来的豹子胆,也冲了上去,被小孔死死抱住。
  “即然你这么无情对我,也别怪我无情!了大不起鱼死网破,我不在这儿干了!我告诉你姓方的,我有你收我烟的手机彩信照片,你等着!你敢欺负我,我就去告你!”小猛的手指狠狠地在半空点动着。
  方书记定在那儿,心里像烧开的火锅涮毛肚——七上八下的直咕噜。
  “小郭,这是你班组的人,你平时怎么调教的?你把这个事故给我调查好,处理好了,不然你的责任也得深究!”
  方书记忽然撇开小猛,朝着郭守良转过身训斥。
  小猛依然不依不饶:“开除我?平时那些脱岗、窜岗的怎么不处分?上次你安排进来的马路路,在岗位上睡觉,皮带脱滚子了,差一点烧了电机,你怎么不批评不处分?!”
  小猛这一手挺狠,问的方书记有点结巴。
  “人家马路路的电机没烧!谁不知道我这个人,只要不出大格,我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对大伙儿从来没有真狠过!你、你你,你他妈自个儿不要命,还要拖几个替死鬼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和郭班长,矿里自会处理的,你说的脱岗、窜岗现象,我抓到也会处理的!”
  小孔听了小猛那番话,先恶心地瞅了瞅他,又鄙夷地瞪了方书记一眼。这目光,正好和方书记的目光碰在一起。
  
  二十五
  方书记不知是想转移视线,还是有其他目的,瞬间,竟莫名其妙地把矛盾点转移到小孔身上。
  “对,你说的对!是不是你昨天说的,小孔到你那儿窜岗,影响了你的工作,才导致电机烧毁事故发生的?你昨天晚上不是这样说的吗?!”
  这一峰会路转,让大家都迅速掉过头来。
  小孔眼珠子要冲出来,朝着小猛和方书记瞪来瞪去,刚要张嘴,被小猛的哭腔打断了。
  “我我、我也没说过他窜岗,那是你逼我说的!你他妈什么意思?人家小孔一片好心,我怎么能随便冤枉好人!”小猛算是彻底和方书记撕破脸了。
  “小郭,他昨晚不是这么说的吗?”这话听着像暗示郭守良帮忙的意思。
  “方书记你什么意思!我做了好事,反而成了罪人!这叫什么事儿?你还讲不讲理!你给我说清楚!”
  小孔直直瞪着方书记,心里想,真让我猜对了。他明白,小猛一定是受到了这老家伙的威逼利诱。
  “方书记,小孔其实帮了大忙,不然事故后果还不知有多大。”郭守良小声着急地说。
  方书记似乎没有听见,也不看他俩,继续唾沫星子乱飞:“这样吧,小郭,你把事故前前后后的情况仔细了解一下,从窜岗,到着火,细心写一个报告给我,丁是丁,卯是卯,是谁的责任谁都不许推卸!这件事扛的人越多越好,包括你我,平时监管不到位,都要写上!有句老话,法不责众嘛,这样我向矿里汇报后,小猛和大家的责任就都小了。在这件事上,我希望大家都要有点互助互爱的牺牲精神和大局意识!”
  说罢,他立刻扭头走了,根本不想听谁解释。
  小猛眼泪出来了,指着方书记的背影:“姓方的!没有你这么坏的!我并没有连累别人的意思!要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人,我认栽了!”
  
  二十六
   “郭班长,你们大家都知道,我可是做了一件好事,避免了一场严重恶劣事故的发生!如果方书记敢这样欺软怕硬,我要到书记矿长那里讨个公道!”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郭守良默默地走开了。
  
  二十七
  方书记非常后悔对小猛那一通吓唬。起初那番开除之类的话,就是想让小猛当着大伙儿的面,好好求求他,服个软,他当然不会真开除他,一来让这个小刺头在他面前更有规矩,让自己在大家面前更有权威,二来等于告诉小猛,还得好好继续孝敬他。再则,就是借小猛的嘴,趁这次事故机会,报复一下老孔的儿子,了却他多年来对老孔的嫉恨。没想到,这小刺头竟敢和他撕破了脸。真闹的太僵,他还真打怵,这小刺头混蛋起来,什么事干不出来?眼下是改革开放热闹期,这批小兔崽子并不完全满足在这种艰苦的一线工人岗位上生存,辞职跳槽的越来越多,这是以前少见的现象,他如果在意这份工作,就不敢和他闹掰,他居然还敢抓住他的受贿把柄威胁他,太他妈阴了!
  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矿山领导已经知道了,想瞒天过海是不可能了,不处理更不可能了,怎么办?重点处理主要事故责任人小猛,小猛就会把他收礼收钱的事全捅出来,那可能他这个坐了多年的车间主任就要彻底被撸了!不行,一定要想个十全十美的办法,混过这一关!
  
  二十八
  方书记对能涉及到事故的人,一个个进行排序分析取舍起来。
  从矿山层面来看,管设备的张副矿长主要看车间的调查处理意见,平日里,张副矿长与他和车间白主任从来没有闹过任何矛盾。张副矿长这一关,不会有为难的地方。
  车间白主任这几年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尽管遇事比较麻烦,有时还得装装样子,但一定会站在他的立场上,问题不大。
  郭守良是自己提拔的,他再善良,再老好人,再看不过去一些有违良心的事情,也得听恩人的。
  分析发现,小猛是当下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人,这人现在一定不能得罪,想收拾他以后再说。
  虽说在这件事上,小孔做了好事,可他看自己的眼神,显然是瞧不起自己的,对这种人,不收拾他,对自己今后开展工作是极其不利的 ,一个挺老实的人都不把你放在眼里,将来谁还不欺负你?好在小孔大体上是个老实人,他爹老孔在这个车间就老实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的亏,到底是孔子家乡的人啊,从来都不计较,温良恭谦让,中国的好传统啊,小孔和他爹长相脾气大致都挺像的,就让他委屈一回吧,谁一生没有受过委屈呢,委屈他的同时,再想办法给他点好处,找个平衡,本来就挺老实的小孔还能好意思说什么呢?这不就公平了吗?这个挠头的问题不就圆满地解决了吗?
  
  二十九
  方书记正在读当天的日报,轻微的叩门声惊醒了他。
  听了郭守良认认真真的汇报,他半晌一声没吭。
  他把白衬衫披在身上,打个哈欠,笑眯眯给郭守良点上一根烟。
  郭守良边说边吸烟,呛得捂着嘴,小声咳嗽了两声。
  “事故的主要焦点,出在小孔身上。他、擅离职守,到小猛那儿窜岗唠嗑,导致小猛没有及时发现皮带着火的火苗,才酿成了这场事故。我作为班长,愿意承担岗位监管不力的重要责任。”
  郭守良一直瞅着地,小声说:“小猛不是不承认吗?他不是说是小孔帮着他,控制住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非常严重的事故吗?”
  方书记盯着他不动。
  “这是我写的事故经过,我签字,我负责。”郭守良从兜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递过去。
  “原来是这样,”方书记边看边问:“整个事故的调查准确吗?事故责任人都认可这个结论吗?”
  “虽然有人有些不舒服,但倒也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说明他们在事实面前,都无话可说。”
  “是这样……那就好。你有什么处理意见?”不知为什么,方书记一直困惑地盯着他。
  “这处理意见还是想听听您的意见。”
  方书记皱了皱眉。
  “处理意见嘛,我的意思还是你们班组先拿出个想法。”
  “毕竟不是很严重的设备事故……方书记您看?”
   “小郭啊,咱们做任何事情,都要以群众利益观点为基础,我老方也不一定聪明到哪里去,你就别客气了,你回去和大家合计商量民主共议一下,拿出个处理方案来,我再综合考虑。”
  这招很绝。郭守良再聪明,也不得不接这一招。拿出处理比较严重的结论,他方书记会对外说,是我郭守良的建议,他这个车间书记不得不同意,要讲究民主嘛,好人他做了,我郭守良成了坏蛋;处理比较轻,他就会说我工作作风太软,制度执行力度不够,缺少原则和责任担当,当这个班长还有一定的差距。
  方书记好像看出了他的一些心思,说道:“我一会儿还有个会,你先回去吧。”
  老狐狸,自己人还这么不讲究。郭守良走出车间,暗自骂了一句:什么找大家合计商量民主共议,那就是郭守良班组发生的事情,就是他自己决定的事。
  
  三十
  在灰尘弥漫的班组休息室,方书记和郭守良开起了两人小会。
  “守良啊,你写的事故经过我看了,车间白主任坚决让咱俩最后拿出具体处理意见,咱俩今天就做主了,把这事故的责任具体有分寸地好好理顺一下,想出一个尽量不得罪人或少得罪人的万全之策,好在车间白主任是咱的人,有他撑腰,少得罪个把人,也没大碍,你说是吧?”
  郭守良心里恨着方书记,嘴上却在感谢方书记,跟着方书记诱导的思路走。
  “我建议,这个处分程度要轻一点。处分定了后,咱俩对外一定要一致口径,就说是车间白主任最后的处理决定,是白主任对咱们工人特别好,知道基层工人平时奖金少,生活不容易,尽量大事化小,减少大伙儿的负担。”
  这是方书记的又一绝招。这个口径,表面上十分敬仰车间白主任,实际上是把这个处分决定和白主任绑在了一起,一旦工人对这个处理决定有不满情绪,必定会把愤懑喷向他车间白主任,认为最后这个决定还是车间主任做的,给予方书记和郭守良的骂声自然就会小的很多。
  “这样理顺太有水平了。”郭守良逢迎着。
  “所以,咱俩就要做出具体的处理意见呀……”方书记诡秘地朝郭守良笑了笑。
  “听您老大的。”
  郭守良故意高抬他,心里想,处分真有什么不妥,如果工人情绪失控了,你也跑不了。
  
  三十一
  月色迷蒙。在矿山大门岗外一个小酒馆的包间里,方书记和郭守良请小猛喝酒。这让小猛感到意外。
  “两位领导,什么情况?”
  “小猛啊,不是我说你,为了你,难为死咱方书记了!我知道你爱吃铁板蛎子,服务员,上一个!”
  郭守良一举手。
  方书记笑了笑,解开衣领扣子:“还有,辣炒鸡爪子!这一口也是他的爱好,我猜的对吧?上一个!”
  小猛接到郭守良请他喝酒的电话后,就有点蒙圈,这可是郭班长头一回对他如此厚爱啊。见到方书记后,他更是头脑发晕了,顺着台阶就往下出溜儿:“别介,这顿我请了!这到底怎么回事?愿意听领导高见!”
  “不不不,今天是方书记请你,我买单!”郭守良亮开了大嗓门。
  还没开喝,小猛就彻底晕了。
  酒过三巡,菜席过半,方书记一举那满满的一杯当地金州曲酒,俨然没有了车间书记的风度:“小猛,我是不是你大哥?你要认,咱俩就走一个!”
  “当然是我大哥了,那还用说!平时大哥一直罩着我,就是我不懂事!大哥大人不记小弟小人过,我自罚三杯!”
  这就是在社会上瞎混的小猛,变起来比变色龙还快。
  “今天大哥来找你喝酒,一个是那天我性子急,出口有点不着边际,你这小老弟得多担待点!”方书记命令式地指了指他的鼻子:“再一个就是事故处理,你们郭班长给我出了几个好点子,也是为你好,你就记着按照他的要求做就行了。”他神兮兮地笑笑,牙齿露出绿菜叶。
  郭守良偷着烦躁地瞟了他一眼,无奈地接上话茬:“……实话说了吧,小猛,咱方书记对你是一片苦心啊,他这个人念情,说你曾经救过他,就在心里一直念念不忘,在大家面前又不好表现出来,大面上该严格就得做出严格的样子,真有事了,他就真在为你想办法呀。这次处分已经定调了,方书记是矿山口头批评,我是警告处分,再在车间会上做出深刻的检讨,扣方书记当月奖金百分之二十,还是他主动提出的,扣我当月奖金百分之五十。我们俩都研究好了,到时候在车间事故分析会上,你就死咬住小孔到你那儿窜岗出的事故,车间白主任那边,方书记都沟通好了,象征性地给你们两个人一个处分,你是严重警告处分,小孔是记过处分,当月奖金全扣,过两个月再把这个钱给你俩找回来。”
  小猛想起,的确有一回,方书记顺着一溜儿墙角被人撵着跑,追着要打他,那人边追边骂他不是个东西,收了钱还不办事,让小猛碰上了。小猛一想,巴结方书记的机会来了,一把揪住那个人,冲他就开骂了:“你他妈的找死吗!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那听没听说过二哥是谁?我就是二哥的人!这是我大哥,你再敢和他较劲,小心我劈了你!滚!”那人一听二哥两个字,扭头就跑了。听说那人从此再没找过方书记的麻烦。这件事,小猛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不过这回小猛还是傻了:“这不对呀郭班长,小孔做好事怎么还能受处分?做好事的人受的处分怎么比没做好事的人还严重?”
  方书记接过话茬:“这是做给张副矿长他们看的,过几个月后,我再找个理由把你们俩的处分撤了,不就得了?小孔的事你别管,我们俩会和他沟通好的,明天下午张副矿长来咱车间开事故分析会时,你别多嘴就行了,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是和不是,就行了。这场事故盖是盖不住了,总得处理吧,处理这种事,就得艺术一些,大局一些,就得有人做出一点牺牲,这样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放心吧,小孔那边,我和小郭都想好怎么办了。守良啊,明天上午,咱俩找小孔好好聊聊,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参加下午的事故分析会时,别搞砸了。”
  “方书记,郭班长,我听说小孔定下来要高升了,这事对他一定会有影响吧?”
  “出了这事,就难说了。这是矿上的事,跟你我无关。”
  小猛一饮而尽,深深羞愧地把头埋进裤裆里。
  方书记明白,这个处分下来,对小孔的仕途一定会产生不利影响。反正他就要退休了,新矿长已经将他边缘化了,这是报复老孔最后的机会了。他们即使要提拔小孔,也得在一定期限内解除了他的处分再说。基层处理意见,矿领导大体上也不敢当儿戏,哼哼。
  
  三十二
  第二天上午,在蒙了一层石灰面子的班组休息室,方书记和郭守良正式找小孔谈话。
  这之前,郭守良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出去了二十多分钟,回来时怪怪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屑地笑了笑,被方书记批了一句:“没有时间观念。”
  方书记把门栓插紧,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慢慢抠着掏出三百块钱,递给小孔。
  “小孔啊,这个钱,是我和郭班长商量后,咱们车间决定奖励给你的。前天晚上不是你的话,咱车间的事故损失就大啦。”
  小孔有点激动:“方书记,郭班长,这太客气了,换任何一个人碰见了,都会这么做的,咱们都是一个槽子里吃饭的,荣辱与共嘛。”
  “那是那是,”方书记笑得不太自然:“你快踹进兜里去!对,这就对了!这个奖金,还是希望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毕竟出了事故,出事了还有奖励,传出去不好听呀。”
  小孔内心挺高兴的,两个早晨的短信与彩信交流,被他瞬间否定了,看来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为自己感到惭愧,如今这人心啊,总愿意把人想那么坏,人家方书记这不挺公私分明的吗?
  正暗自高兴着,郭守良慢吞吞地开口了:“小孔啊,有个事想请你配合一下。”
  “什么事?”
  “……是这样,今天下午张副矿长要过来开这场事故分析会。今年,咱们车间决定争取矿山先进车间,咱们班组也决定争取矿山先进班组,矿长会上,方书记和白主任都表态了,要争取这个荣誉……按照矿山规定,出现一次记大过处分,这个名额就没有了,记大过之下,名额才可以考虑……小猛这场事故,正常情况下,他个人承担的话,至少记大过,甚至可能是更严格的下岗待岗。咱班的人都知道,你和小猛关系处的铁,你还是孔子家乡的后代,是个好人,大家背后都经常念叨你人好,他岗位出事的时候,又是你帮他了一个大忙,你就好事帮到底吧……如果多一些人分担这场事故,那这个事故责任就轻多了,顶多是个记过处分,过几个月,方书记就会想法子给这个处分撤下来……你看能不能为了先进车间班组的大局目标,考虑牺牲一下自身的利益?……”
  这番话难得郭守良十几次磕磕巴巴,欲言又止,大汗淋漓。
  小孔终于听懂了,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让他嘴上抹着蜜去背黑锅啊。
  小孔居然十分冷静地来回看着他俩,没吭一声。
   “小孔,你也说说……”方书记歪着嘴讪笑着。
  小孔眯缝着眼睛,左右来回地撇了他俩至少一分钟。
  不知为什么,郭守良的心脏要爆炸了。
  小孔忽然诡谲地笑了,对郭守良不温不怒地说:“郭班长,你先出去,我和方书记说点事儿。”
  郭守良怪怪地看看他,又看看方书记。
  方书记朝他挥了挥手。
  
  三十三
  走出休息室,郭守良的好奇心完全控制了全身的神经。这个老实厚道能忍受委屈的小伙子,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这个细节,把平时郭守良对他的印象完全颠覆了。他胡乱地猜测,他也学会求人了?想给方书记送礼?说小话?避免背黑锅?这也太晚了。他要跟方书记说什么呢?
  他隐蔽地把脸贴到休息室窗玻璃上。玻璃上的灰太厚,他往上吐了一口,用食指抠着擦了几下,才能看清。
  方书记的脸正对着郭守良的视线。方书记显然看不见他,他则能把方书记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小孔贴近方书记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还时不时地掏出手机给他看,好像早有准备似的。
  突然间他看到,方书记的脸忽而通红,忽而发紫,忽而变白,忽而呈青。方书记的表情一阵惊愕,一阵怒目,一阵讪然,一阵哀求。往下直淌的汗珠子,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格外地闪亮。
  方书记瘫坐在那儿。
  不知道什么缘故,几乎是下意识地,似乎也是很解气地,郭守良偷着笑了一下。
  更不清楚什么原因,看着小孔宽大而结实硬朗的背影,郭守良竟然从未有过地强烈感觉到,恐惧感正一遍遍袭过他的全身。
  
  三十四
  下午,车间事故分析会上,张副矿长和车间白主任的套路发言一结束,方书记就抢先发言。
  郭守良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前天夜里这场事故,大家都听说了,这场事故,责任主要在我!虽说事故结果不是那么太严重,但我仍然觉得,我这个车间书记的主要责任绝对不能推卸!
  虽然这场事故发生了,但从那天全体班组员工的行为中,我被大家爱岗敬业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
  出事岗位的责任人小猛,发着高烧,发现火苗后,想立刻冲上去关掉电机,却因高烧三十九度多,在冲向电闸时,迷迷糊糊中摔倒,昏了过去!
  附近岗位的小孔,发现火苗后,不怕被人误解成窜岗,一个健步冲上小猛的岗位,摁死电闸,及时避免了一场十分严重的事故发生!并把昏倒的小猛扶起来叫醒,帮他找退烧药片,都快急哭了!
  班长郭守良那晚当值,发现火苗后也冲了过去,现场指挥灭火有条不紊!
  车间白主任半夜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即电话指挥处理事故,要求把损失降到最低,折腾了一夜没有睡觉!
  要知道,目前只有一台电机保险丝烧毁,一段皮带烧毁,损失仅有几百块钱。假如这场事故不被及时阻止,相连的五六条皮带和电机一旦全被烧毁的话,那将损失好几万块钱!
  正是这种上下左右、共同协作、爱岗敬业、奋不顾身的集体主义精神,才让这场事故有了非同凡响的积极意义!
  然而,我作为车间书记和老党员,在这场事故处理过程中,起到的积极作用远远不如上述的大家!今天在这里,最应该检讨的人,是我!请矿山领导处分我吧!千万不要处分大家!那样有失公允啊!”
  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方书记的吐沫星子在空中舞出花来,近九十度弯腰鞠躬谢罪的姿式,大有等待矿山领导严肃发落的意思。
  小孔、小猛、郭守良甚至车间白主任,像一排被遥控的机器人,嘴巴同时一起张大了。
  张副矿长听罢,忽然语音有些激动起来:“原来是这样!你们车间好样的!方书记,白主任,你们的员工是好样的!谁说现在的人都没有心思工作,这件事就给了那些人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提议,这个事故分析会,可以看成现场经验交流会!我回去跟矿山宣传部打个招呼,把你们的设备维护经验在矿山闭路电视台好好宣传一下,特别是小孔和小猛,就从集体主义互助精神这个角度,去挖掘一下这个积极向上的矿山主题!另外,白主任,你打个申请,矿里需要树立这样的维护设备爱岗如家的典型,我提议给你们车间这几名可爱的员工一部分现金奖励!”
  车间白主任的椅子差一点翻了过去。
  
  三十五
  张副矿长离开会议室时,走到小孔面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女朋友长得不错,你小子好福气。”
  小孔愣在那儿半天,没搞明白怎么回事。
  
  三十六
  经过矿山宣传干事的妙笔生花,小孔和小猛一起,成了为保卫岗位设备奋不顾身勇于奉献的矿山新闻人物。正是这添彩的一笔,让小孔连车间办公室的椅子都没有象征性地过度坐一下,直接进了矿山党委宣传部。
  
  三十七
  小孔、蓝娃、丽寒和圆圆,在大连十八盘峰顶观海亭海鲜餐厅再次相聚,忘情地干杯。
  小孔才喝了一瓶口味清淡的勇闯天涯啤酒,就连连喊晕,止不住迷糊。丽寒逗乐说,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又回到天上,把人整得像坐过山车一样,能不晕嘛。
  海上有雾,水天一色的海面,时而清楚地看到有小船游艇几道白线划过,时而迷蒙地感到眼前是一片城市峦叠的海市蜃楼。美景一阵虚幻,一阵清朗,虚幻有种意境美,清朗有种现实美。意境与现实之间,原来一直相伴相随。
  小孔一举雪花金冠啤酒:“丽寒,孔哥今天请你,是真心谢谢你,你和圆圆真是福尔摩斯!别替我心疼钱,这钱是那个人奖励给我的,我毫不犹豫地收了!我当时就想到,事儿成不成都要拿这个钱喝酒!说真话,没有你和蓝娃及时到位的那些短信,那些周到的分析,尤其那根他被你们揪住的小辫子,还有我一个朋友及时 发给我的一条彩信,就没有我后来的果断决策,没有现在这个大反转!你不知道,那个人当时吓得都要哭了!还有,我去小猛岗位前,我这个带彩信的手机正巧拍到了小猛岗位着火的画面,连年月日几点几分都有,事实面前,他有一万张巧嘴也没用!说心里话,我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现在还是有点心虚,过意不去!不过,谁让他那么没良心,没德行!他也真够能编的,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都不脸红!把我们那个张副矿长,忽悠毁了!”
  “我亲爱的姐夫!什么那个人那个人的,你还那么客气地称呼他,他就是个老混蛋!我告诉你,那老混蛋的那点破烂事,还是你们那个郭班长悄悄告诉我的!他被我弄的一惊一诈的,二十多分钟时间里,就乖乖地配合了我,想不到吧?”
  这一回,轮到小孔瞪大了比任何人都惊悚的大眼睛。
  “我和蓝姐、圆圆的侦查、诱供、分析和推理,对你帮助蛮大的吧?哈哈,我向你那个郭班长还发过誓,打死也不说!你猜怎么样?他居然嘱咐我说,你们一定要狠狠收拾他一下!这老家伙太坏了!不过你们有那个能耐吗?姓郭当时那样子,不屑一顾的,哼!现在该知道我厉害了!”
  小孔听的心乱迷糊。
  小孔的手机响了。
  “孔哥,我前两天给你发的彩信,好看吗?”
  “是小猛啊,当然!漂亮!”又压低嗓音:“哥给那个人看了,他基本吓尿了,改天孔哥请你喝酒!记住,低调,永远装做什么也不知道,装的傻乎乎点儿。”
  这世界变化太快,导弹火箭都追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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