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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杏的女人
来源: | 作者:冯 璇  时间: 2018-08-15
  刘新
  那年夏天,我和马大明第一次见面。
  他笑嘻嘻的,头发梳得锃亮,整个人像从鸡蛋壳里拱出来。我想到这个比喻后大笑不止。对于我这个不好嫁、时刻让刘家老少人提心吊胆的土皇来说,那天的笑绝对是拨云见日雪后初睛,不仅让刘家老少人一下子放松下来,还一个个中了彩似地奔走相告,随后刘家张灯结彩。
  后来我知道,马大明看哪家大姑娘小媳妇俊俏或奶大,都会这样笑,甚至还不住地咽口水。
  我28了,高不成低不就,谁家有这样的老姑娘都代表着一种不幸或是耻辱。这几年,爹的腰都不挺。十里八村的都知道,我在等一张纸。我上大学的一张纸。我等的心焦,甚至变态。我动不动发脾气,乱踢乱叫,我大嫂二嫂管我叫喘气的死人。包括她们教导她们的崽子:离我远点。家里所有人都让着我,包括比我小的晚辈。我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跟谁也不说话。我时常跑到大路口,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刘家大小人都怕爹,爹怕我。爹在这个驴头村是让人抬脸看的。他的养蚕技术和编筐的绝活让刘家大院20几口人的日子过得滋滋冒油。那个年代,一般人家到了春脖子就掉顿了,我家里相反,大仓小仓都是粮食和山货。所以刘家老老小小有头有脸地站在野谷岭上,腰杆不是一般地挺。我也有我的骄傲,我是野谷岭第一个考上师范的女子,我学习成绩一直排在前头,当年是层层保送的。高中是,大学也是……因为我根红苗正。哪一步都符合规定。保送上大学时,老师说要我去他办公室,填表。我抓起那张表,兴奋异常。那张表比我想像的要轻。我的命怎么这么轻。轻得在这个秋天里一个劲地抖。突然间,我的手不抖了,被另一双手按住了,随后笔也抽走了。我抬头,看到一双鼠狼般的眼。焦渴,饥饿,带着呼呼的风声,接着我被死死地抱住了,一双手很快伸进了我的衣衫里,接着一张嘴凑了过来。
  来人啊——救命啊——吃人了。
  我的喊非常管用。一是他放开了我,二是有人朝这边跑来了。我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后来我的同桌悄悄告诉我说你上学的事别等了,不会有消息了。我瞪大了眼睛追问她怎么知道?她看了我半天:你脑子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以后,很多人背地里对我用过这样的词:傻子。二货。有点短路……
  我要上学,我要填表——对了,爹也去问了。校方说保送生随时都会有变化,还要等。我没想到我的人生就此转弯,直到好几年过去了,谁都清楚彻底没指望了,可我还在等。我是个执拗的人。我等成了老姑娘,也成了刘家人的心病。
  有天大嫂子悄悄问我,那人要怎么吃你?
  我说,用嘴。
  然后呢?
  然后——他……摸奶……
  大嫂说,你啊你,你要是让她上了,你的事就成了。
  上哪?
  上你的身……
  我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
  大嫂站起来,拍打着衣襟:等你什么时候开苞了就明白了……白瞎了你这副皮囊了。
  我听不懂她的话是好是歹,不过,我倒是在镜子里第一次好好地端详自己。
  那个女子细白,鹅蛋脸上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眉毛和嘴唇像是着了色。
  高山出俊鸟。班里有个男生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当时还认真地告诉我:就是我考不上大学,他一毕业也会找媒人上门。
  真的?
  真的。
  所以我等。等我命里这两样事。可是我怎么也没望见臭驴头村的大路上有外人来。当时让那个男生给我写个字条就好了,到时也有个凭证,或者我还可以去找他。
  那天我又被娘骂了,我大嫂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一扭身扯出几件衣服来到河边,我不是洗它们的,而是砸它们,我专门砸上面的扣子。咣咣咣几下,扣子四裂八瓣。
  马大明那天正好路过,远远地看着我。然后他就找媒人上门了。他不嫌我年龄大,还说我念了那么多年书。他说他喜欢念过书的女人。还说和这样的女人结婚后生下的孩子会聪明。爹当时认为这人行,精明,木匠活做得地道。脸上是一副放下巨大心事的轻松。那天还是娘和嫂子把我从草垛里拽出来的。当时我的头上顶着好几根草。我喜欢在草垛里趴着,温暖,舒服,还有一股淡淡的香。
  其实我那天并没有看上马大明,我只是突然想结束这样的日子,因为早上我大嫂见我碗筷一推恶狠狠地瞪了我并红口白牙地吐出:哑巴瘸子都不会要你,你将来就得臭在家臭在家……仿佛我已经臭不可闻了,她已经忍受不得了。
  我见马大明不瘸也不哑,还巴巴地说笑,我笑我大嫂早上说的话还没凉,就有这么体面的人上门。 
  我用笑声向她示威哩。
  谁知,马大明也大笑不止。
  一屋子的人都大笑不止。马大明说,他当时见我头上顶了根草,像电影里卖身葬父。随后他心里咯噔了下:哪见过一个姑娘家家的对着媒人这么笑?这女人是不是短点心眼?
  这是多年之后他对我说的,他的感觉是对的。我爹我嫂也说,我跟正常人不大一样。
  我娘在40岁那年怀了我。当时她已经当了婆婆,而且我大嫂正怀着大喜子。婆婆和儿媳妇同时怀孕的事不少,可我娘认为这事还是丢人的事。于是,她踮着小脚天天打自己的肚子。五个月之后已经显怀了,她用布带子死死地缠着。那天,她实在是是瞒不过了,跟爹说了。爹也觉得不光彩。找了个郎中,娘说她喝了一个月的苦水也不见我下来。那年的8月28我出生了。北炕上的大嫂也生了。我和大喜子差了三天。娘说我占了这么些个“8”,命会不好。边说边给我改了。我长大过生日都是26那天过。娘说这个日子顺溜。
  我和我的侄儿,侄女们一起长大的。我当年还有个毛病,就是动不动就抽搐。十五岁之后我才慢慢好。后来知道那是癫痫。我不知道是不是病影响了我的智商。反正刘家老小,全家没有哪个敢惹我。还有我爹时时为我撑腰。我利用这种优势,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我喜欢看全家大小人一个个慌张的样子,大嫂,二嫂她们一天到晚大气不敢出,生怕我不高兴。那一年我十三四了,还和大喜子他们玩藏猫。我挤到院墙后,把墙上的一块石头碰掉了,正好砸在缸上。只听那缸哗啦一声。我拔腿就跑。然后我恶人先告状,说是大喜子干的。我爹回来把大喜子好个捧。爹当着全家人的面,用小杏条抽的,大喜子哆嗦下我大嫂子身上也哆嗦下。大喜子嘴上不求饶,我大嫂受不了,跪下求爹。爹说败家的孩子就得打。这时我大嫂猛地往墙上撞去。院子里人顿时惊恐万状,以为她这下可完了。叫的叫,喊的喊。好一会,我大嫂在叫嚷中醒了过来。却让邻居看了笑话。爹认为大嫂不懂事,给刘家丢了脸,于是罚她做一年的饭。那时她和二嫂轮班。一人一个月。
  我记得我大嫂的头缠着布,动不动就在厨房哭。有一天,她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个小养汉的,我天天咒你,让你在人间过地狱的日子。比我惨,比我累,比我苦……呜呜,你要不遭报应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我当时一下子摔倒了,不是柴禾拌的,是被她的话吓的。我抬头看着她红肿的眼,额上的伤,想到全家上下的对她的白眼。说真的,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不是头一次看到她哭了。可我不会说一些安慰的话,我的嘴笨得要死。何况我心性高得要命。这样的小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的。我拍打着站起身,再和她目光对接的时候,依然感觉她的眼里着着火,熊熊的,带着噼啪声。我怕我再呆在她面前她会把我烧成灰,于是我赶紧跑了。以后,大嫂在没人的时候总用眼白愣我,我全当没看见。
  那天,我第一次没在爹面前告状。吃饭的时候,我不和嫂子们坐一起,我到爹那桌。那一年,大嫂的脸一直菜叶子般,他娘家哥来看她时还以为她得了重病。
  我出嫁的时候,我爹娘哭得一塌糊涂,只有她笑逐颜开。她觉得多年来盘旋在她头上的乌云终于散了,恨不得亮开嗓唱他几天大戏。
  
  马驰
  我推开门的时候,叶树福在炕上坐着,一见我,弹射般地下地:你这孩子——
  这几个字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我知道他是冲着我的酒说的。我知道他好这口。每回来我都带着上好的酒。随后他盘腿缩回炕上,拽过烟笸箩。在他低头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的头顶沙化严重,露出红色的头皮。二十年了,他不能不老。
  然后他不用我要求什么,便像讲故事一样地把那天的情景又重复开了。对于他的描述。我已经像背书一样能复述下来,至于他带着他的感情色彩又添加的一些细节,倒像是一个说书人故意设置的悬念。
  你爸推门来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正在吃晚饭,那天的风老大了,那家伙,门撞得乱响……他拿着雨衣,让我给他拿胶水……你知道那几年我不当队长了。我只好出去修鞋,胶水自然是有……我看你爸猴急的样,故意说没有。这时外面的雷打得轰隆隆的。我说,先上炕陪我喝两盅。他说不行,有急事要出门……这时你婶子说话了。你知道,她平日里就爱和你爸开玩笑。天黑了你出门?你这要去见鬼啊?(他尖着嗓子,模仿他老婆声)。你说驰儿,这话,是不是有预兆?是不是?我要知道你爸那天出事,怎么也得等雨过了再放他走……过后啊,我真想打你婶子,老娘们哪能什么都咧咧……就在这时,咔嚓一个大响雷,震掉了你爸手里的雨衣。我们全家都愣住了。你爸捡起雨衣说:我要用也就这一回了,以后你给我,我还不稀得要哩……你说驰儿,说这样的话,是不是自己也有预兆?是不是?然后他自己去我的工具箱里找,边翻边说,以后我的一家老小可得依仗你了。
  我一听这话茬不对,忙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你爸笑了,那笑可特别了,不像他平时。他平时不爱笑,总撸个脸子。他说,你是队长啊,你不照顾谁照顾?这时那外面的雨下来了,那个邪乎,我活了这么大真没见过那雨,哇哇地,瓢泼似地。
  他顿了顿,看看我又接着说。
  你家驰儿奔儿都那么聪明,我十个脑袋也不赶不上她们俩,要我照顾?我还得她们照顾哟!你爸这时说了一句最让可怕的话,你知道他怎么说?你知道不?
  我要耐心地等他说完,然后我要问一些事,比如有父亲有没有线索?比如有没有人疑似父亲的人出现?当然我的眼前无数次地出现父亲在雨中的情景,我还知道父亲最后说的一句话:那就让老天来照顾她们吧!
  那就让老天来照顾她们吧!叶树福说完这句话,一下子跳到地上,激动万分:驰儿,你说,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出事?是不是?他怎么能这么说呢?看来人死前是有预兆的——唉,这一晃,他死了20年了。
  不是死,失踪。我更正。
  对对,失踪。你说,他能去哪呢?他人那么精明,要是活着,他就真格不回来?真格扔下你们娘仨?当年派出所来了那些人,这把我问得,好几天啊!我家里大小人都调查个遍。谁都看到他骑车冲进雨里了,这人就再没回……邪性……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起身的时候,他的故事才停下。如果我继续坐着,他会继续讲。一年一年,每每回到这里,他家是我固定的一站,我总期盼着从他嘴里能得到我想要的。可是,没有。他把我送到大门口,说,去看看他俩吧。好着哪。有吃有喝的。也不缺钱,也不用下地,那日子过得滋润哩。
  
  那一年我十五岁。正值高考倒记时,不知是压力让我失眠,还是兴奋让我毫无睡意。反正我这个农村女生的大脑皮层兴奋异常。那些难度渐增的习题被我一个个破解,在老师赞许、同学羡慕的目光中,我是被周围人认定上清华或北大的,最次也是复旦。我觉得我离透着光亮的洞口仅一步之遥。我从小就给自己立下目标:我要离开这里。我的理想不是我一个的,还有臭驴头村每天挨捧那个可怜女人的。我要救她,拼了命也要救她,我要把她带走,远远的。对于这一点,我信心十足。
  那天上午第二节课,教室的门突然山响,肥胖的英语老师正为班上的成绩焦虑。她推开门没好气地骂道:哪个要死的?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夏天我的大学梦不仅戛然而止,我的命也像断崖的瀑布,轰隆一声急转直下。
  一个胡子拉碴卷着裤管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用气喘吁吁和紧张的口气说:找马驰。
  我在同学们众目之下走出教室。
  你爸死了——
  这四个字像一枚炸弹,让我整个人一下子处于烟雾之中,紧接着我的耳边响起吱吱的音。我看见大喜子表哥张着口。但我半点听不到他说什么。
  原来,父亲马大明失踪一个多月了。他是雨天不见的。家里人找遍了,为了不影响我高考,就没让我知道。我家的亲戚们都断定他是被洪水冲走了。那个夏天,洪水一场接一场,江水消退后,岸上出现了几具尸体。
  我的记就连接到那个夏天的江岸,好几个警察模样的人让我辩认,那个没有腿、没有头发、瞪着灰白眼睛的、跟商店里丢弃的半截模特相差无几的人是不是我爸?
  不是。
  你要看准哪。
  不——是。
  我是喊出来的。亲戚们安慰我说,你看那额头多像你爸,还有那腰背,他平时就那么壮实。
  据说他失踪第三天之后,我家全部亲戚都出动了,没日没夜地找。十天后,母亲找了风水先生,她收拾了父亲生前的衣物,生活用品什么的准备影葬了。我不知道是我家亲戚是找父亲找累了?想放弃了?“他”的出现终于让群体的寻尸奔波尘埃落定?还是在叹息之余对我们孤独寡母有个交待?亲属们像期待天上掉馅饼一样终于等到了“他”。而且声称要尽快完成火化下葬的一些程序,以免其间再出现什么意外,比如怕“他”被别的家属认走,比如进一步腐烂……至于额头、壮实,是那么地牵强。当时我就想看看那个人的手。父亲的手是细长的,有些消瘦,拇指一伸直,有个佛眼立在那。可“他”的手是半握拳状。像一个变形的问号。
  多少年之后,我都会在梦里出现那只巨手。当然还有坟里的那个“他”,二十年的时光里,这个坟丘收纳了我们的思念,眼泪,纸钱……
  
  我和马奔私聊的时候还时不时地说,父亲有一天会不会真的走在柳树趟子里,像往常一样,一边说唱着一边背打着拍子慢悠悠地走回来……当然,这只是我们的臆想。时光已经把我们心底最后的期盼打磨得成碎石,最后水泥墙一样地冷酷且坚固地告诉我们:父亲真的死了。
  
  房子还是当年的,院子也是,不过长满了荒草。对于意外出现的我,先是走出来那个晃晃悠悠的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小个子男人,他叫了一声,他的叫声依然像棒打的鸭子。随后跑出来了她。
  她更老了,她还像以前一样有些讨好地对我笑,皱纹一时间拼命地挤在一起,让人想到秋天干透了的核桃。接着她拽过我的包,另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衣袖,呛人的尘土让我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更不安。
  屋里还是老样子,扑面而来的被窝味,脚臭还有屎尿气息混合在一起,我没有皱眉,装着平静的样子。并没有选择地放下包裹,我听到“轰”的一声,那是在我坐下之后,炕上一群苍蝇带着集体的反抗。
  男人出去了,很快抱回一抱柴。我知道他们要准备饭。我追他到厨房,黑乎乎的大锅里熬着土豆,两双筷子放锅沉上。他们吃饭都不用桌子的话还是马奔说的。起初我不信。这回我信了。当然他们也不用盘子。她说那还得洗……
  这时我注意到她的衣着,男式的衬衣,领大开着,一眼就看到她瘪瘪的胸。裤子是我以前的睡裤,已经看不出花色了。鞋子一看是她自己做的,粗针大线且分不出左右脚。
  我想起马奔叹息的语言:原始人一样的日子,以后会窝吃窝拉……
  我痛苦地把眼睛闭上……
  这就是我的母亲,生身母亲,那个男人是我的继父,这就是我的家……
  画家,天才,最具艺术影响力的才女……我一连窜耀眼的光环背后,任何人都不会相信我就出生在这个地方,为了避免给我带来负面的影响,加上我的虚荣作祟,我称自己是孤儿,出现的各种简介上,连我的出生地都省掉了。
  我把一撂钱放在炕上,接着从口袋里倒出一大堆东西。料酒,酱油,味精,香油、卫生纸、洗衣皂……我知道他们不会买生活必需品,他们吃的盐都是喂牲口的粗盐。一斤几毛钱的。至于卫生纸洗衣皂之类的更是奢侈品,任何人也无法做出衣服下水再捞出来就等于洗了,苞米杆或是小木棍什么的就能代替手纸……我无法理解他们的生活,如果一日三餐能吃下生米,他们甚至都不会生火。这些年我能做的就是给钱,给钱。尽管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花一分,而是存上。那些存折只是他们幸福且虚妄的一堆数字……小个子男人咧开嘴,不好意思的样子,接着她说自己有。推掇之中,她的手刮了我。有些疼。那是一双小耙子一样的手,仿佛永远伸不直。指甲里都是黑黑的泥。我有记忆起这双手就是这样。
  我预定的出租车准时来了。这是我特意安排的。我不想多停留,哪怕一分钟。车转向的时候,我没回头。直到上了大路,我看到她还站在院子里,像一截枯了的木桩,我一下子捂住脸,失声痛哭。
  这个家,我每年回来一两次,电话很少打。对于享受天伦儿女子孙绕膝什么的,他们都不懂,也不会享受。他们的智商决定了他们要在这个小天地里打转转,饿不着,不病着,有钱在被窝里捂着,是他们最大的幸福。这同样是马奔说的。如果父亲在的话,我的家绝对不是这样的,他会早早地来城里,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说不定也能跟我作画……我无法想像。
  
  马大明
  我幸福的日子来了。我迎娶的是大学生。在这臭驴头村,大学生的男人都没几个,何况女人。而且漂亮。那眉眼,身条在这十里八村绝无第二人。唯一不理想的就是大我四岁。爹不知从哪打听到的,说刘家这个宝贝闺女不会衲鞋,不会绣花……我知道爹的心思,谁都不如二凤好。
  我和二凤从小在一起长大。她妈早就看上了我,时不时提这事。我说我年龄小,再好好学几年手艺。二十岁以后,爹又提。我很早就没了娘,我还有个十三岁的妹妹。对于没有女人操持的家来说,爹急自然有他的道理。越是这样,我就更不能草率。我的标准是人要漂亮,要有文化。二凤不漂亮,也没有文化。尽管她心灵手巧,我身上穿的毛背心、手套都是她织的,可她离我心中的女人差得太远了。我们马家的条件虽说不是上等,可我有手艺,木工活做得见工夫。加上我一表人材,又读过好多书,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也不一样。我还写得一手好书法,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什么的都少不了我。我还会各种乐器。有时,我累了,拿出笛子吹上一段,引得不少人驻足。这人群里当然有二凤,还有爱慕我的人。这样优越的自身条件决定我不会轻易看上谁,尽管上门提亲的踩破了门槛,可我有我的标准。别看爹总在骂我,那骂声的背后有他骨子里一副自得意满。
  我早就听说过她了,我是背着爹找的媒人。我知道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擅自作主。那天天不好,有点要下雨的意思。进了门还没坐定,她便大笑起来。我有些慌张,我怕我的衣着或鞋子不得体。我正左右不知如何是好,媒人拉了我一把说她平时就这样笑。当时我完全凭着我的判断来分析她的智商,可那天我完全忽略了。我只是注意到了她的眉眼,声音,还有腮上的酒窝,这一切已经让我忘乎所以神魂颠倒。
  怎么也绕不开爹这一关,他见我铁了心,在订婚的时候撂下一句话:只要她能把家务活担起来,就认这个儿媳妇……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妹妹大珍可盼望我结婚了。她说到时她会有一件花布衫,还说自己八岁就开始拎饭锅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盼望中的日子自然慢得要命。不怕,我在记工的本子上写下了好多诗词。我是个浪漫的人,我要记录我人生中特别的时刻。
  那一天终于来了。
  我疲惫地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当我返回屋时便听到幔账里响起了鼾声。我推了推她,她哼了声没睁眼,翻身又继续睡,像一万年没睡觉的样子,然后说了句:结个婚这么累,下八辈也不结了。
  我还以为她矫情。然后甜蜜地躺在她身边,细细地品味着今天的场景。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我没有半点睡意,我实在忍不住了,不管不顾地钻进了她的被窝。
  在这方面,我是有过经验的,我和李寡妇在大甸子里做过这事。是李寡妇求我的。她说我吹的曲好听,她愿意听。当时她把我的手按在她奶上,接着她抓住了我的下身,我哪里经得住这个,浑身立即着了火,那天,我上了她。
  过后我有点害怕,特别在人多百众的时候,我完全掩饰不住内心的狂澜,李寡妇尽管自若的样子,可她整个人也是被糖水浸过般地,一副里外甜得流蜜的样子。我知道有了这种经历男女,无论怎么掩饰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她在爹面前要么是小女人般的忸怩,要么是捡到珠宝一样的眉开眼笑……由此我断定她和爹一定有一腿。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凤她娘。对于这个发现我好半天没缓过来。我终于知道爹为什么总是半夜出去?为什么大凤出嫁时他给打了那么多家具没收一分钱……看来我没娶二凤是对的。
  她流血了。
  我心头一阵喜悦,在这种兴奋之下我还要继续,她却怎么也不让我上了。还大喊说自己来例假了。
  我怕爹和妹妹听到,赶紧捂了她的嘴。她哪里敢罢休,依然大声嚎气地说怎么这么倒霉,根本不到日子啊!还说月经带放在家里了……好歹哄着她不再作声了,我的心才放下。大清早,我让她起来的做饭。她不肯,她说她从来没这么早起过,还说不会做饭。
  我说我教你。
  她死活不睁眼,扶她坐起来她之后她又软绵绵地倒下。这时我听到爹的咳嗽,他在外屋听到了我在哄她。在我们马家,男人至高无上,我娘活着的时候从没上桌吃过饭,她永远像下人一样小声小语俯首帖耳。我再次听到爹咳嗽的时候,我知道那是命令或是指责了,于是我把她揪了起来。
  显然她是不高兴的。
  点火,打水,我听得真切。我想这普通饭菜有什么难的。我欣喜地等待着。
  可我万万没想到,不一会,整个屋子里浓烟滚滚还伴着刺鼻的糊味。我爹咳嗽得更响了,我连忙到厨房,揭开锅一看,半大锅的米全是黑的。原来她舀了一大瓢米直接放在锅里烧了起来。
  为什么不添水?
  大米干饭要添水吗?
  她满有理由地质问,眼神充满了无辜、还有剑拔弩张。
  爹把烟袋锅在鞋前磕了磕,然后冷笑一声出去了。妹妹一下子窜出来,她瞪着眼看看锅,又看看她:白瞎这米了啊!你是傻子啊!
  你才是傻子!你说谁?
  她像个小孩一样和马大珍理论起来。这时爹在门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他骂道:好你个马大明,你娶了个娘娘是不?就差打板供起来了……我上前拦住了叫嚣的她,她根本不听我的,我急了,就势把她推到一边。这时我听到了她扯开嗓子的炸音:快来人啊,要杀人了,老马家要杀人了……
  她越叫,我越急。更怕前院后屋的邻居听到,更怕二凤听到。于是我狠狠地打了她两耳光。这下真管用,她终于止住了。她捂着脸,愣愣地看着我。
  你再叫,我还打!不信你试试?
  她不喊了,也不哭了。傻愣愣地站在那,随后我叫她做什么,她做什么,可我的心一阵绞痛。
  打死她打死她——
  马大珍在门口摩拳擦掌。
  我冲着马大珍就是一拳……
  
  我俩被爹赶了出来,临时住在大队的小仓库里。我是个要脸的人,别看是个小仓库,我收拾得窗明几净。我也有些后悔,她在家没做过这些,仅仅因为这点小事拳打脚踢真说不过去。后来我知道,她真的什么都不会。我期待着她一点点学。可是我错了。我的小家不到半年,被褥黑得不成样子,盆啊碗啊不是掉漆就是掉碴。还有,家里永远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她是个犟眼子,不听人话,有时我好言哄她,她一摔打说,老子还不干了呢……还会不管不顾地逮哪坐哪,半天不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眉清目秀的她脑子里一团糨糊,一根筋。她看不懂我的眼神,听不出好赖话。有人来找我打家具,我故意把价格说得稍稍高一点,对方还没表态,她便抢着说,前天那老张家可不是这个价?有时家里来了客人,她会大声地说:又来混吃的!我可不做饭……弄得我十分尴尬。她洗碗洗不净,米粒沾在上面;扫地也扫不明白,笤帚永远是在地上晃悠,那些泥巴、纸屑在笤帚的划拉下只不过换了一个位置,依然大大方方地躺在那。如果你要说她,她根本不服,会带着挑衅的眼神看着你。有时我觉得她是故意的,她从骨子里反抗我,我更加气愤,更多时候她又扔又摔,家里时常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还有她睡前不洗漱,甚至多日不洗脚。我说,你洗洗吧。她说,累了,不方便。那时她正怀着马驰。我实在忍受不了告诉自己,忍着。忍着。有了马驰之后,她更像个傻子。比如下地穿鞋不分左右脚(她也能走出去),比如我的那些书《创业史》《水浒传》《啼笑姻缘》要么撕了引火,要么当了手纸……最让我忍受不了的是她的裤带,那是一根黑不黑灰不灰的布条,永远要长出一截在衣襟下晃着……我说过千百遍了,她说不碍吃碍喝更不碍睡……还有,哪个当妈的不心疼孩子呢,可是马驰夜里怎么哭她都不会醒……我真不明白,她的觉永远睡不够,做着饭会打嗑睡,奶着孩子也能睡着。多少次被子堵住了马驰的嘴,孩子拼命挣扎,她那头呼噜打得山响。
  我不得不打她。因为语言是没有用的。她好像永远也听不懂。那次她的衣裤脏得不成样子了,我要打她时,她才把衣服在水里浮皮潦草地意思下,随即就拿出来,然后带着自虐的样子湿漉漉地穿在身上,我看着滴下的水,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拳头攥得骨节都要碎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了,用鞋子打了她半天,她还在顶撞我,我发疯了一般,直打得她的嘴流出了血。我以为她死了,我坠入惊慌之中,我准备好了,等着我的岳父和岳母以及刘家一大家子人向我开炮,谁想就在这时她一下子窜了起来……过了好半天,她回来了,一瘸一拐捡回我的一只鞋……
  我的耐心被一次次苦笑和无奈渐渐消耗掉了,离婚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又生生地按下去了。别说马家没有离婚的,就在臭驴头村也没有。何况还有马驰。于是我选择了逃离。我频频去李寡妇那里,我喜欢她干净的指甲,透着胰子香的衣衫,还有她做的饭菜,汤是汤,饼是饼,永远那么诱人。我还喜欢躺在她浆洗过、有阳光味道的被子里,喜欢她枕头上一对干净的鸳鸯……说真的,李寡妇并不漂亮,人看上去像我大妈,可有些感觉和依恋是来自骨子里的,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在她那里找到了我想要的幸福和快乐。
  随着她儿子渐渐长大,晚上去她家不方便了,索性就在我家。她睡着之后,李寡妇猫一样窜进来,猫一样贴在我身上。我俩旁若无人地折腾着,刺激而快活。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和孩子,可我欲罢不能。渐渐地,我更看不上她,也很少碰她,我渴望李寡妇能为我生个儿子。她对我说要我死了这条心,不能对不起死去的,更对不起活着的(她儿子)。
  我会把挣来的钱给李寡妇和她。她这点好,不乱花一分,哪怕是家里急需的东西她也不会添置。当时被爹赶出来后,日常用品少得可怜。加上她手重,动不动就打碎了。后来只剩下一只碗了。那碗给我用,她就用勺子舀着吃。当时家里不是没有钱,完全可以买几个。可是她说,有碗没碗一样。那天我心里不痛快,把碗往桌上一墩,她吓得浑身哆嗦,然后瞅着我的眼神慢慢地放下勺子:那你想打就打吧!
  我把眼睛闭得严实,我不想看她的奴相。
  我常常想,如果她不念那么多年书,会不会更傻……渐渐地,村里人都知道我和李寡妇的事,出门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我有点抬不起头,索性外出做工。我喜欢干净的东家,一般整洁的家里一定有个里外一把手的女主人。特别奶大、能说会道的小媳妇对我有十足的吸引,我会把手工价格降到最低,有时男主人不在的时候,我还能趁机吃吃豆腐,遇到女的主动的,我便什么都得逞了。在平静的雇佣关系背后,调情的感觉刺激而又兴奋,更令人着迷,同时又考验一个人的智商,我的口才常常发挥极致。我沉浸在这样的日子里。当然,我的收入在减少,一些鳖气窝囊的男人为省几个钱还会主动把老婆让我睡。这样,我的活就白干,我在时间上也故意抻长,一年到头来虽我过着吃有喝的日子,钱却没赚到多少。在外晃悠久了,我就更不愿意回家,至于冬天有没有柴,夏天有没有米我已经全然不关注了。
  她不是有娘家吗?娘家人怎么也不能不管她吧。
  她再次怀孕的时候,是我回来的那个冬天,马驰快四岁了。这孩子如此聪明,十个月会说话,唐诗教一遍一准就会背,而且还会看眼色。只要见我发火,她会一下子冲到妈妈跟前,老母鸡护着小鸡似地,并含泪央求我:好爸爸不生气,好爸爸不生气……也正是她,才让我坚定地把日子过下去。说真的,我多么希望她这一胎是个男的,一是马家有后了,二是把可以木匠手艺传给他。在乡村一个家如果没有男孩是抬不起头的事,说话办事腰杆子都不硬,你前头走了,后头一定有人骂你是轱辘棒子。我之所以混到这份上,没有儿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这一胎是儿子,我不外出了,我一定把心收回痛改前非,哪怕我做饭洗衣又爹又娘。我要把家好好地过起来。我知道爹也在盼男孩,尽管他从不登我家门,可挡不住他喜欢马驰。他时常对马驰说,你一定要有个小弟弟,那样我还能认你们……也就是说,如果真男孩,我和爹前嫌冰释,和她之间的裂痕也会填平。在她整个孕期我都没有外出,我还去庙里偷偷烧过香,求菩萨给赐我一个儿子吧,哪怕要我下辈子做牛做马……同时我也做到了极大的忍耐,尽量不让她生气,哪怕饭里趴着苍蝇,哪怕她几个月不洗澡。我都咬牙忍着。忍着。我知道孕妇的心情很重要。我一天天算着日子,那天,终于来了,在马奔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 
  
  马奔
  我出生的的时候,爸爸在院子来回转悠了大半夜。他听到啼哭声后,箭一样窜回屋,见我是个女孩,一下子蹲在地上,第二天就走了。妈见爸这样对她,气不打一处来,上手要捏死我。我是在姑姑马大珍的保护才没死成。我饿得连哭声都发不出的时候,妈也不管我。后来是她的奶胀得要爆炸了,我才吃到了平生第一口奶。随后妈就用脚把我踢到一边。离我远远的,好像我是个瘟神。更多的时候是马驰管我。我沉,生下来八斤多。一个四岁的孩子当然像拖个死狗样地把我拖来拽去。当然我也没有马驰的待遇,比如她生下来时父亲会早早地酝酿名字,比如要枕书什么的。我都会走了,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马奔这个名字还是上户口那天户籍员随口取的。说我像壮得像一匹奔马。姑姑说,从我降生那天起,妈妈就张罗着把我送人。要不是她拦着,那天我就被一户姓由的人家抱走了。姑姑还说,有一次我又拉了,弄得满身都是屎尿,我妈从外屋进来,气势汹汹的,然后打了一盆冷水,把我一下子扔在里面,我打了一个嗝,好半天再没有发出第二口气。紧接着盆里一片血红。当时是三九天,盆里的水带着冰碴,把我的大腿划破了。就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男人,他一把推倒了妈,然后用脚死死地踩住妈的头,问她还敢不敢这样虐待我?
  妈一个劲地求饶,男人才罢手。
  是爷爷给爸爸拍了电报,要他快些回来,否则我会被我妈打死。即使我不哭不闹,她也有很多打我的理由:李寡妇冲她撇嘴了、姑姑又来抱我了、炕不好烧倒烟呛了她、缸里没水了……
  好在,我并不知道疼。相反在我的记忆里,倒是妈妈的哭声让我更难过。每天妈都是小心翼翼的,她很少说话,即使做点什么也要看爸的眼神。她的伤不是在脸上就是在身上,爸爸不准她出门,大门都不可以,更不准她回姥姥家。妈妈像一头掉在深井里的狗,支愣着耳朵对周遭一切充满了本能的张望。有时,她趁着爸爸没在家,突然冲到路口,当然回来时,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我们家三天两头充满了哭号,打骂。我和马驰常常一个跪下一个求饶。马驰嘴巴利落,常常会让爸爸扔下棍棒,而我们会扑向缩成一团的妈妈……
  一次,九岁的马驰领着我去打预防针,那天早上我们都没有吃饭。妈妈起不来了,她的腿一直瘸着。爸爸也没做。我央求马驰去爷爷家,至少可以混到饼。马驰说不行。那样爸爸会更不高兴,妈说不定还会挨打。我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时我们看到了李寡妇。她的笑老早就挤出来了,她伸出手要抚摸我,马驰拉起我就跑,飞快地跑,像后面有只狼。马驰气喘吁吁地说,我们是共产党,李寡妇是国民党。她是我们的敌人。我被她拽得趔趔趄趄,也不知道跑了多远,马驰她还在念叨,永远不要理她,包换她家任何一个人。
  她的态度来源于妈妈。爸不在家的时候,妈会提起她,恨不得把李寡妇整个人在齿间一点一点嚼碎。而且她的头和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浑身像安装了小马达。大破鞋,小养汉老婆,操死你个王八犊子,下辈子你他妈的还是小寡妇……不一会她的嘴边涌出一堆沫子。她不会罢休的,会磨叨一整天或整个晚上。
  我和马驰打小就清楚,李寡妇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女人。说真的,我倒是喜欢她。远远地,我能闻得到她身上的香味。我喜欢看她的衣衫,喜欢看她迎风摆柳的样子。还有她抻着长音说话。这倒不算什么,关键我曾偷偷吃过她给我的饺子,还有糖。那个好吃啊……我吃的时候心里扑腾扑腾的,进门时嘴巴要擦好几遍。我可不敢让马驰知道,当然我也不敢说我喜欢她。我丝毫看不出她哪里像是我们的敌人。当我每每忍不住回头望她的时候,马驰便会打我,气愤得要死,还说,你要是再看她你就是甫志高。
  我知道甫志高的。他在《江姐》的小人书上,所有他出现的地方都被马驰涂了黑。
  马驰从三岁开始认字,她读了好多书。一些大人都不说不出来的词她能说出来。比如她对我说妈妈是傻大姐,爸爸是贾宝玉。他们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当时我不懂,直到好多年后,我才明白。她九岁时已经读了小学四年级,她接连跳了两级,人家都叫她小神童。更要命的是,马驰长得俊,是妈的升级版。比如眼睛,妈本来又黑又大,她比妈妈的更黑更大;比如眉毛,妈的眉头黑,到眉尾就淡了,她的像一条墨画到底;比如鼻梁,妈妈的有些瘦,薄,似突着骨节,而她的厚,挺。她打小就遭人喜爱。很快成为学生、还有家长心中的偶像。有时她在校门口,时常有人围观。她还会唱歌,还会弹古筝。当然这些都是爸爸教的。而且一学就会。现在想起来,在70年代的臭驴头村,她不能不说是个奇才。她喜欢《红楼梦》,还说过要做最好的女人,什么瑶池不二,紫府无双。现在想来,她也很累,那么小就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要自己洗衣服,自己涮鞋,每天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干净净。记得爸说,干净是女人最大的优点。她倒是记住了。我稍稍大一点也学她,是她逼我这样的,如果我不听她,她就会不理我。对于她不理我这一点,我怕得要命。
  马驰是这个家唯一的亮。爸爸每每听到别人的对马驰的夸赞,他的脸皮下会淌出少许笑容。我和马驰会捕捉到,它像一颗大白兔奶糖,甜蜜,柔软,我俩小心地挽留在龄间,生怕一不小心吞了下去。更多的时候,我们像两只小老鼠,小心地打量着周围。饭桌上更是如此,如果爸爸一撂筷子,我俩的心就会跳到嗓子眼。后来我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我不知道是不是和小时的过度惊吓有关。
  她俩完全不像她的妈妈——
  这是姑姑说的。有诋毁妈妈的意思。可我知道,我们再优秀,在爷爷和姑姑眼里,我们也不如一个男孩子。我常常想,我要是男孩就好了,至少爸会打量我一眼。跟马驰比起来,我智商差得远了,我知道爸不喜欢我的原因。在我记忆里,爸很少跟我说话,也没抱过我。即便这样,妈踢我,打我的时候,他怎么还要骂妈妈呢?马驰说,你是出气球。哪个来气都指向你。我听到这话,绝望得要死,我终于明白了,我是个多余的人。不如家里的狗,猫,猪,鸡。马驰说不能那么比喻,要是爸不喜欢你就任由妈打死你了。妈其实也喜欢你,你没见妈打完你,马上就翻看你的伤,她打的不是你,是爸爸,是这个家……她绕来绕去的,我越听越糊涂,反正我离不开马驰,一会看不见心就慌。坐在教室我时常溜号,我的耳边总是爸的怒火,妈的哭声。不知道马驰状态是不是和我一样?但我俩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不愿回家。
  有次,妈妈的头上慢慢地爬着几个虱子,邻居当着爸爸面嘲笑说妈妈的头上是个小型饲养场。妈听明白了,回头反击道,你妈X也是个饲养场。爸爸脸上挂不住,冲上来就是一拳,妈的牙掉了,嘴里全是血。我和马驰一个抱着爸的腿,一个扑到妈的身上……那天放学,马驰手紧紧地拉着我,我感觉她的手在微微地哆嗦,接着我听到扑簌扑簌声,不用看,她的眼泪一定像一条小河。
  她爱哭。
  放学的时候,我俩不敢回家,躲在破旧的小仓房里。马驰就在昏暗的角落里写作业,我则在一旁看蜘蛛,又饿又冷。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和马驰依偎在一起,她像个小大人似地哄着我。那天马驰说,我俩一定要离开这个家,远远的……这个家是地狱。
  我问她什么是地狱?
  有妈妈哭声的地方就是地狱。
  当时我瞪着眼睛反复念叨着。那天马驰还说,性别和出身都是没法儿选择的,否则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选这样的家。
  这句话我懂,我点点头。
  爸爸还是出门吧,永远不要回来了。我当时就是这样说的,马驰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告诉我说永远这个词不要用。不好。
  
  那个夏天,对于爸爸失踪一事,我第一时间的反应是一阵窃喜。他永远不回来了,不回来了。那就说妈妈以后不再被人打了,不再有哭声了。我也就不用担惊受怕了,不要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了……我完全没有马驰的痛苦不堪。或许失去父亲对于一个从来没尝到过父爱的人真的无关紧要,或许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还根本不知道没有爸爸意味着什么。反正我觉得家里真热闹,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在这个村子里,谁都知道爸总打妈,任何人也不到我家里来,村长有事也就在杖子外跟爸说话。我像参加别人家的葬礼,拽着马驰的衣襟跟在后面干打雷不下雨,我还想着他的死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来。其实我那时并不知道,很多人是来看热闹的。看这个平日里总挨捧的漂亮寡妇带着两个女孩怎么过?
  妈出奇地安静,没哭也没闹,我倒觉得那天她穿得利整了,裤带也没晃悠出来。或许是马驰给掖了回去。她能干出这事,她在什么场合都能格外长一双眼睛。
  天照样黑,风照样吹。墙倒了泥巴再堆。
  妈说的。
  就在那一刻,不是我和马驰觉得她变了,周围人都觉出来了。她说话一下子条理清晰,像背书一样,根本不是平日里在嗓子眼里嗫嚅,她还抬起了头,爸爸穿什么衣服、用什么棺材、在哪下葬、给抬重的人赏钱多少、主事的赏钱多少她都报了数。特别她的眼神,镇定、大气完全替换了慌恐、胆怯,她仿佛像电视里面对着废墟、洪水临危不惧的行政长官。连爷爷和姑姑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似乎在这一刻才明白:我们娘仨并不用多惦记,这个女人能着呢!就在那天之后,她整个人似乎变得干净了,出门不再那样蓬头垢面邋里遢拉。
  爸烧完了七七后,妈就在前面的院子里栽了棵杏树。叮嘱说别看咱家没男孩,可你俩要像这棵树一样,杏(幸)得很。还说你爸活着就有这个打算,可一年一年拖……它会保佑我和马驰旺兴(杏)。要我和马驰好好待这棵树,还说每年逢七月十五、十月初一都还要敬香、烧纸……我和马驰非常虔诚,马驰说,这棵树一定是父亲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们。那棵杏树也奇怪,每年要结那多么杏子,又大又甜。我和马驰从青到黄,天天塞满书包。有时跑着跑着,会掉出来。她看到了,会一脚踢开。特别是我和马驰玩杏核时,她气得要死,不禁要破口大骂我们,还要把杏核一个不剩地丢到灶坑里。当然她一个杏儿也不吃,哪怕是落地烂掉,她也不会动一个。她说她怀我时吃伤了……
  我很不解,妈相当泼实,胃口又一直好得很,她怎么能抵挡住杏儿的诱惑呢?马驰说,看不出,妈还矫情哩。
  这一点真的不符合她。太不符合。
  在我和马驰快开学的时候,马驰决定不念了。她拿出那张存折对我和马驰说,那不行,你们念到哪我供到哪,不过,指这点钱是不够的,到时咱卖房声卖地,我还可以去卖血……
  那疼不疼?
  马驰打了我下。
  马驰咬着我的耳朵说,那是个比喻。证明她要竭尽全力供我们。
  很快,我和马驰各回各的学校。我想她比我好些,她马上要备考,加上她人在县城没有人知道爸爸的死。我则不行。我每日沉浸在可怜的目光之中,我说了,爸爸的死并不让我觉得日子有什么两样,我的悲哀是来自周围人的目光。他们把同情,可怜,还把嗟嗟的声音发出来,让我时刻笼罩在孤儿寡母的情境当中。如果我笑了,会有人说,这孩子是像她妈,傻——如果我蹦跳了,会有人指点:就不如她姐姐,脑子还是缺项。
  我想跟妈说我不上学了。
  我的话还没出口,就在被一个小个子男人堵了回去。
  他叫赵老二,是个放牛的。他小小的个子跟我差不多,远远看上去就是个小孩儿。他时常在牛背上嗷嗷地唱。我时常想,他是怎么骑上的?莫非是拽着牛尾巴。他差不多快有五十岁了,是个跑腿子。痴傻,肮脏。大人小孩都躲着他。我不爱做作业的时候,老师吓唬我说把你交给赵老二。我一听赶紧翻书拿本;老师对一些捣蛋的学生也是这样形容的:你妈的将来就是赵老二。赵老二代表一种菌,滋养弱智,无望甚至是死。那天我放学回家,竟然听到一串傻呵呵的笑声。女的,是妈,男的?像赵老二。我的心像插着一把利箭,当我几步跑到门口,我傻住了。
  赵老二和妈在炕上玩布口袋。扔来丢去,乐此不疲。
  妈回头看见到我,收了布口袋,但脸上的笑还停留着。
  叫赵叔。
  谁叫他叔?我不知从哪来的劲,猛地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要他走。
  我的头立刻遭到了妈的巴掌。然后,她骂开了,说我们老马家怎么不都死了,都死了我就不遭罪了……你们老少都没有良心,让她这辈子不得好……夹带着她哭天号地。
  我讨厌极了。说真的,父亲打她时我即心疼又恨,更怕她哭。那是没完没了的,也是最让我讨厌的,我听够了,够够的了。
  我摔门,回到我的屋。
  晚上,赵老二没走。
  我捡起一块石头,气急败坏地打在窗子上。我听到咔嚓一声。然后疯了一样向县城跑去。
  我要告诉马驰:妈要走道了。
  
  马驰
  我是被门卫赖赖唧唧的叫声喊下来的。她看见我,一头扎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触摸到她的小褂,湿湿的,汗泪交集。当我的目光停留在她鞋子上的时候,她竟然赤着一只脚,我无法想像30多公里的路她是怎么跑来的……我再也忍不住,我跟她一起在黑暗的夜里抱头痛哭。
  这些日子,我人是回到学校,可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爸爸。他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和李寡妇私奔了?私奔也好,放火也好只要他活着就好。总比这样消失了强。我给村里的叶树福队长写了长长的信,要他留意父亲。还附上我和马奔会给他叩头、将来报答他之类……
  我陪着马奔跑哭够了,我才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里知道了原委。马奔还说,以后不回家了,死活也不回去了。跟着我,我到哪她到哪。这些陈述像一把小剪刀,在距离我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刻,轻而易举地划断了我的前程。相依为命这四个字在那一刻我比谁都懂。一个比她仅仅大四岁的孩子能为她的命担负什么?可我知道,她当我是一支巨大的伞……我看着疲惫至极在熟睡中还带着慌恐的她,我再一次清楚我在现实中根本没有能力载她,还有那个妈。我现在也不可能实践当年我立志要把她们带出马家的理想了。哪怕我上了最高的学府,我的学费,我的漫长的学业都是未知。就在那晚,我决定读大专,因为大专三年。提前一年毕业比什么都重要。好多年以后,马奔为我后悔。如果再回到那个情境当中,我依然会这样选择。一个遭遇的意外失父、母亲要改嫁的处境下没逆反,没逃学,没用激愤的方式反抗,已经超出了15岁孩子的承受能力。
  我知道,她是我的小尾巴,我甩不掉丢不掉。如果硬生生拽断,会让我扯筋地疼。可是我不得不用谎言来安抚她。特别她的一个嗯、一个劲的点头,我顿时心生愧疚。我等于把她打回到十八层地狱,她要靠煎熬来捱每一个日升月落。
  对于赵老二,我也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见过他,我在放学上学的路上会听到他傻兮兮喊或唱,还能远远地看着他骑在牛背上晃悠悠的样子。
  我真的不明白,妈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不考虑下我和马奔的感受。妈哪怕找个年龄大的,哪怕是身体有残疾的,都可以,至少我和马奔会在乡邻面前眼前抬起头……
  春天要种地,秋天要收。我弄不了……妈说得干脆,语气里也不容我们不接受赵老二。她还这样告诉我们:男人倒有,可都精……他清手利脚……人老实听话。我们娘仨不吃亏……全当家里多了头牛。
  她的比喻恰当而生动。全然不是当年被爸追打求饶的状态。我转身走的时候,我听到门呯的一声。我觉得那一刻起,我的母亲也不在了。
  等我到学校安顿她再来接你……你只要回学校,念几天是几天。我再次利用了她对我的言听计从和对我的信心百倍。马奔后来说,那样的日子比监狱里还难受,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盼着我来接她……盼得恨不得再长出双眼睛来。
  许多年之后,她说她不知道是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只盼着我来接她走。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直到我毕业了,她才知道,她整个少年期间都被我的谎言支撑……她说,也好,有盼头,至少不那么痛苦。
  
   我呢,何尝不是如此。一想到家里有个来个放牛的傻子,我痛苦得死,我盯着黑板,可上面的字却在不停地移动,我想抓都抓不住,就算是我上了清华北大,又能怎样?再风光,再体面,还不是矮人一截,有个傻子吧几的母亲也就算了,又来了个傻子爹,你走到哪里能逃得了这个?那个家是我和马奔赖以生存的地方,我俩再有能耐,能干干净净脱逃?
  于是我在报考志愿上全部填写了大专院校。
  其实别看我聪明,人见人爱,可从我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怕。一是怕老师问起爸爸是怎么教育我的,二是怕我妈妈来学校。关于对我的教育,我爸常常在班上口若悬河,他是班主任点名的“楷模”。那些话一说出来我都肉麻,什么我一下来就不一样就啦,几个月大就制定特殊课程啦,因材施教啦……他对此事乐此不疲,不仅在我的学校里讲,还到别的学校去讲,那时候对子女教育重视的家长寥寥,可我爸依然有很高的知名度,他当然也会稍带上母亲,比如说她有文化,对我教育功不可没……面对这一切,我的心跳加速,脸红一阵白一阵。我完全想像不出那些话他是怎么编出来的?
  其实我爸对我并没有什么特殊教育,与其说我从小是神童,倒不如说我懂事。我有记忆起我就想逃离这个家。逃离这个家总得有点本事吧!我那时又瘦又小,爸当着好多人的面说我长大了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语气里是绝望、破罐破摔的意思。对于这样的界定,我真的很害怕。至于早早地认字读书,我想当时我爸肯定是有一打无一撞的,没想到我脑子好使,三遍之后我肯定背下来。一来二去的,爸自然就有了教的欲望。后来我认字多了自己开始读书。我记得只要我能背下来那些诗词,爸就很高兴,妈也高兴,这样他们就不打不吵了。因此我常常告诉自己,要记住,要记住……我哪里是什么神童,我只是读懂了他们,我用这种方式回哄他们,至于我开窍早,神童都是他和学校方面演绎的。上一年级时,我已经认得了三千多个字,一般三四年级的诗词我早就会背了。百以内的加减法,应用题,那么简单。是我要求上二年级的,二年级第一节课,我觉得还是简单……直到去了三年级,我认为这个班和我匹配。
  当校内外老师都一致认为你是神童,你就不得拼了命要保住神童的位置。能给这个家打脸吗?能给自己打脸吗?如果我成绩下滑,爸会说不定就永远不会再理我们。他不是说我是他最大的牵挂么?我是这个家的线,有我扯着才没散。我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早熟,多虑,我觉得我自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成绩,它还是一根隐形的锁,咔嚓一声让这个家至少有一点保险。所以我要加倍地学习,学习,特别我总是拿到第一之后,我就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滑到第二。 
  我上了一所普通的大专院校,开学那天,要填写一张家庭住址联络表。在父母一栏里我犹豫了下。我眼前突然窜出母亲在课间操出现的情景。
  我个子矮,站在第一排。在等待课间操音乐时,一个女人突然窜了出来,她手臂上拐着个筐,裤带晃悠出半载,蓬头垢面,后面还跟着一只大黑狗,见到我时没头没脑子地大喊:驰儿驰儿……老师和同学都以为是疯子,诧异地看着我。我则无地自容。当有人说她就是我母亲时,我瞬间听到一片惊讶声、唏嘘声、尖叫声。老师当即问我,她真的是你母亲?我点点头,这肯定的动作一下子戳穿了父亲的谎言,因为他刚刚在不久前说我的教育和母亲有关,什么在她喂奶的时候也要吟诵古诗……什么睡觉时也要讲古典故事……
  我停顿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写。就算是学校跟我家里联系,她,还是赵老二?他们能解决什么?何况我那么怕,怕他们出现在校园,就像当年一样,我真的接受不了。
  开学的头几天,妈把家里的存折数了又数。后来她突然失踪了两天。如果第三天不回来,我和马奔会去报警的。她回来的时候一步一挪,腿沉得抬不动的样子,脸也是灰灰的,看样子说一句话力气都没有。我把洗干净的床单、换洗的衣服包好。这时她把厚厚的一达钱放在炕上。
  带来的钱交完学费后,我手里只有几元钱了。我还以为我这些钱够我上学期的,我当时眼前一阵黑……我站墙角,看着在陌生而又一个个兴奋的脸,泣泪不止。我的姑姑,爷爷从来不跟我们往来,我的舅舅舅妈从来不跟我们往来……这个时候,谁能帮我……难不成退学,回到乡野,嫁个杀猪卖肉放牛赶鸭的……像傻子妈一样的过活?
  哪怕死也要死在外头。
  我没有动那几块钱,它是我最后的底钱。万一袭来的感冒呢?至少可以买个去疼片,万一情况紧急,我还可以打一个长途……我故意错过开饭时候,我在偷偷地喝盐水维持。那天我头昏眼花地站在食堂外面,看到一些馒头米饭趴在垃圾筒里,我咽了咽口水,同时也咽了咽眼泪。再过一会如果周围没人,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一个,洗洗完全可以食用……
  我按住兔子般的心跳,就在我的手触摸到馒头的时候,有个声音低低地、在我听来却如炸雷般地:谁家的孩子……
  我一下晕倒了。
  校方知道我的情况后,特殊照顾我这个“孤儿”。我又一次成为班级、全校的焦点。这时候我频频收到马奔的来信,她要来我这,她说她一天也捱不下去,甚至最后逼迫我:如果再不回信,她就去死。
  死就死吧。
  我要在食堂打工,要学习,我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哪里会管得了她。至少她身边还有个傻子妈,再怎么也不至于挨饿、住露天地。我呢?我像个要饭的,走到哪都要接受同情和怜悯的目光,当你成为全校的焦点,当你收到一些旧衣服旧文具还有过期的食品,甚至还有卫生巾面巾纸,当你总是意外听到敲门声,同寝的人带着那么一丝丝讨厌或鄙视的目光打量着你,你就觉得你活着真他妈的苦。面对这一切你欲哭无泪,逃离不得……死,未必就不好。
  马奔跑当然没死,但我想像得出她愣愣地坐在课堂上,东瞅西望的……再煎熬也好熬。
  三年的假期我没有回去,我从来没收到家里的来信,我更恨她。觉得我不仅是“孤儿”还是弃儿了。后来我一到要开学的时候准能意外收到一笔钱,我都以为是社会捐赠。我的心变得冷,坚硬。
  我要利用我的年轻和美貌,找个靠山。
  他是美术学院的老师,我曾经给他当过模特,他说我长得像维吾尔族人。我这个“孤儿”还引起他极大的同情。当然他也大我很多。我嫁给他时,他刚刚离婚。很多人以为我们是父女。我在他的运作下留了校。我不知道是上苍是对失去父亲的眷顾,还是我特别照顾这个“孤儿”,他补偿我缺失的父爱还有家的温暖。相比之下,马奔就没有这么幸运,她早早地外出打工,什么活都做过。那些年饭店的服务员都要陪客人喝酒。她不干。反复地被人打发。有时她回到家,妈和赵老二一起往外赶她。她说她像狗一样的在各个城市流浪。没有人关注,没有人过问她的前途、婚姻……她说我存不存在都和那个女人无关,好像我就是捡来的……
  我知道她恨妈。她也心疼妈。她说她时常想她。马奔说着说着,依然还会说起小时候,她说那年有一个过路和来村里卖刀,妈买了之后才知道刀是假的,她当时吓得哆嗦起来,怕爸知道了打她,她惊恐的眼神和无助的样子她多少年之后依然记得……妈怎么不离婚呢?男人不爱自己,生活上一塌糊涂……为什么不选择逃离呢?
  她能去哪?娘家人也不待见她……是不是舍不得我俩?不太可能吧……妈对你、我,像别人家的母亲吗?我们死不死,活不活她像别的母亲那样关心吗?
  我已经做了母亲,对于马奔的反问,我真的无语。
  当然,我很少提我的老家,也不敢领着丈夫孩子回老家。因为我是“孤儿”。他曾说有机会怎么也要回我的老家看看。我一年年推,竟然推了20年。马奔这些年一点一点接纳了赵老二。20年了,她不接受也不行。她说好在他听妈的,说什么是什么,田里的活也干得利落。尽管他们像原始人一样生活,但身体还好……说到这,马奔停顿了下,那时她的心衰竭已经到了中晚期。只是她谁也没告诉。她还说,这个七月十五,要好好地在爸坟上摆个碗,再买瓶好酒,20年了……还有那颗杏树,真给咱家带来的旺兴,你,我……都这么好,要好好祭祀下。它看了我们20年哩,马奔喃喃的说着,我似睡非睡地听着……
  
  大喜子
  我和我姑家离得最近。我时常去看她。我们是两辈人,可打小我俩一块长大。她嫁到马家后常常挨捧。我气得不行,准备收拾收拾那个马大明。我妈可倒好,一点也不向着自家人,一听说我姑挨打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还不算,还要加上一句:怎么样,我早就说过,她要过地狱一样的日子。她像算命先生一样充满了精准的得意。每当这时我常常不知说什么好。为这,我爹也没少训她。
  我奶奶盼望着她的宝贝闺女回来,可我姑一回来头上脸上的那些伤是掩饰不住的,奶奶比她自己挨打还难过。那天她又听说姑姑被打了,然后咬着牙想说什么终究没说上来就一头倒地了。那天,我爷爷准备了家伙,带着两个儿子还有我,当我们趁黑到了马家时,马大明早没了踪影,我爷爷要我姑回家,永远不再回来,面对我爷爷的劝和最后的怒吼,我姑相当冷静:俩孩子……到哪都姓马……回你家算什么……
  我爷爷说,有我的,就有你娘仨的。我姑冷笑了下,这些年,她爱这样冷笑。我想,那是她对日子的麻木或是对命运表示出的一种死灰的惯性态度吧。
  你能活多久?到时我连拄根的地儿都没有?
  姑的话一语成谶。那年秋,我爷得脑溢血走了。
  我妈、我婶跟我姑之间从来都不和。我姑别看她傻,可她不会自找没趣。后来马大明怎么打她,她也不回娘家。或许,姑认为,嫁给马家,就死在马家。逃得一时还能逃得一世?
  有一回,我在河边看到了姑,她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了,眼前分明是个疯子。她瞪着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不认识我似地转身走了。我知道他是怕马大明看到,以为她又告状了。
  后来马大明不着家,人又相当地不正经,这头和李寡妇明了,那头又跟二凤有一腿。一些浪不丢的小媳妇差不多都让他片伐了。我和我爹生气,有几次我要捧她。姑竟然笑笑说,算了,你捧他,他就会捧我……爱咋咋……我有她俩(马驰马奔)……姑的语气里透着辛酸和无奈。马大明失踪了,我起初是悲伤的,后来觉得老天长眼,让他消失也不错,至少让姑的日子不那么胆战心惊了。她自从马大明失踪后精神头真的见好,出来进去的不那么疯癫。
  至于当年她为什么急迫地让赵老二上门,甚至不顾我爹和二叔的反对。我们全家清楚很很,除了赵老二,还会有谁娶她?那时姑姑刚刚40出头。那么长的日子怎么捱?这赵老二人虽傻,可她听姑姑指挥。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偷不懒的,现在回头看,赵老二上门还是对的,从我姑姑小时候的性情看,她当年让赵老二上门像是故意要满足人们的观看欲。可再好的戏也会有看腻歪的时候,何况都是自顾自的过日子,哪里还会有心关注两个与已不相干的人呢?这些年他们不缺钱。马驰一给就是大数,马奔也给。只是姑从来不花,他们的生活根本谈不上什么质量,仅仅是生存而已。
  这些年,姑姑极少给马大明上坟烧纸,马驰马奔不回来,那坟就荒着。致于清明啊,春节啊这样的大日子她也不会去。有时那坟上的草一人来高,我倒给时常给清理清理。姑倒是喜欢坐在门口那棵杏树下,冬夏如一地说着什么。别人听不明白,只是看出她很虔诚规矩的样子。
  至少马驰和马奔都出息了。她俩每次回来都给我钱,我知道她俩的用心,要我好好照顾他们。就是她俩不交代,我也会照顾他们的。这几年,我姑和赵老二的腰杆可硬了。村里人个大事都得找他们,因为马驰能耐大。村里孩子考学、考车票、遇到官司什么的找她准会迎刃而解,要知道这些事在我们这些乡下人眼里可是大事,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能耐。还有我儿子结婚、盖房的钱都是跟马驰借的,她说不要了。那哪行呢?好几万呢?
  我姑的赵老二开荒了一些地,春天秋天,我都上前帮忙。平日里有个活什么的,我也随叫随到。有时我和赵老二还爱喝两盅。他喝完酒之后,一反常态。平日里,这个小个子男人不怎么说话,三两酒下肚就不一样了。他会把手掐放在腰间,两只小手尽可能的伸直,同时腰也挺得直直的,武武炸炸的一副大男人模样,仿佛让天下人都不能小看他。说真的,我也瞧不起他。比如,他永远穿着细瘦的裤子,永远趿拉着鞋,踏踏的脚步声走到哪都知道他来了;比如他常常咧着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周围……难怪马驰马奔觉得丢人。当年马奔和他吵、打,他还有牛脾气哩,一转身,走人了。这可吓坏了我姑,我姑拽掉膀子也要把他拽回来。他其实也真没地方去……这么多年,除了我周围人谁也不跟他们打交道,包括我家族里的亲戚。他们在自已的小天地里倒也不错。我时常夸奖赵老二,我说要是没有你啊,我姑她哪今天?别看他脑子短路,也知道好赖话。那天我帮着垛柴,我俩又喝起来。我照样又夸了他。赵老二一下子兴奋了。只见他睁着惺忪的眼:我当年不愿意到马家来,我一个人过也不错。放牛,有吃有喝……嘻嘻(说到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了下),你姑她非得要我上门,说我跑腿子的日子不好过……嘻嘻,可不是我上赶子啊!
  我又给他倒了一杯。他脖子一仰,又干了。接着他站起来又摆出那个叉腰的姿势:我那年,就是帮你姑干了点活。也不算什么。她一个女的,哪能搬动那截木桩……20年了,你姑她就不让我提这事……
  我也有些迷迷糊糊的:什么事?
  那天,下大雨,我找牛……你姑她在雨地里挖了个这么大,这么大的坑……他比量着,显然他的手臂再伸展也伸不过那坑之大。只见他黑红的脸涨得通红,转磨半天又坐下了。
  那个木桩啊,死沉死沉……
  木桩?
  嗯,有一人来长,包着塑料,缠得一道又一道……一道又一道……他两只手上下绕着。
  我都抬不动,你姑她哪里能抬得动……你姑要我帮她……把它埋了……咕咚——那木桩推坑里,对了,还有辆车……自行车,也推下……然后你姑说,将来这里会生出钱来的,让她过上好日子……以后,我也有好日子……没几天,她,上门求我,说我人好,没拖累,要我赶紧搬来……我俩就搭伙了……
  我端杯的手抖了下,杯里的酒溢了出来,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洒了,洒了……你的酒洒了……那些年,你姑她扯耳根子要我忘记这事,我真忘了……后来那上面真长出了一棵杏树,你姑说,是地下那木桩子发出来的……真格哩,那杏子可好吃了,可她从来不吃一个……说吃了不消化……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一口气跑出来,后背一阵阵冒冷汗。
  
  尾声
  马奔回来的时候,脸有些肿,但是谁也没看出来她心衰竭已经三级。她不想去医院了,不想让自己浑身插满管子一副可怜相。她想安静地回老家,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她还是想和父亲葬在一起。尽管她知道父亲生前不爱她,她也不爱父亲,可总归有个亲人好,至少不那么荒冷和寂寞。她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地把买的东西一件件地抖落出来,刘新和赵老二分别在身上比量着。他们格外高兴。不过,兴奋劲一过,刘新还会说到马奔的婚事。这一直是刘新的心病。马奔这回很顺从,没暴跳也没怒吼,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并答应见面,答应好好相处。刘新乐坏了,丝毫没听出马奔的语气里全是应付。
  马奔见她高兴的样子,嘴边有一丝苦笑划过。
  刘新最后一次和马奔说话是在早饭后,她说她要洗衣,其中有她自己的,也有马奔的。只要马奔马驰回来,她总会变得很拘谨,会派生出好多活来做。可能她们之间没有语言沟通,她怕难免的空落会让彼此尴尬。
  马奔没有和她抢,她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了。
  刘新是在中午被人发现的,她倒在河水里,早没了呼吸。
  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卷纸。那卷纸来自马奔的口袋,是一些病历,大大小小的收据,厚厚一撂子。任何人也没掰开她的手,最后只好让她握着它们上路了。
  马奔怔怔的,她的耳边重复着医生的话:意外受了刺激,突然倒在河里的,然后被水呛死……
  马奔想,为什么自己不收好了些病历?母亲一向是粗心的,她这一辈子什么事都没细心过,为什么要关注一张纸?马奔突然想起,母亲是认字的,别说那些打上去的字,就是医生潦草的字她都认得出的……她完全忘记了母亲是高中生,成绩不错的高中生……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内心的疼让她不能自己。
  这时她听到外面车响,马驰一家回来了。
  赵老二捧出个小盒子,里面有五张存折。加在一起竟然有10万多。赵老二说,这些钱是你们给的……她没花一下子儿,我也不敢动……细心的马驰看着上面的日期,也就是说,她每给一次,第二天,母亲都会及时存上。接着她又在存折下面又拽出几张发黄的纸。那是医院地收据。上面的日期分别是1994,8.20,1995、8.20,1996,8.20……
  马驰的眉头一点一点地拧在一起,接着她浑身突然哆嗦起来,爱人和孩子紧张地看着他。只听马驰反复哭号:我那么嫌弃她,讨厌她,甚至都不和她说话……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那些收据来自县城的医院,都是卖血证明。马驰当年在校收到的意外汇款,都是她卖的血……至于日期为什么都是8月20日,因为那天是马驰生日。
  呜呜……马驰一把拽过爱人和孩子,让他们跪下:她是我妈妈,我亲妈……你姥姥,快叫一声,让她听听,快,让她听听…… 
  男人愣愣地看着马驰,她的女儿看着爸爸。显然马驰的悲伤完全没影响这两人。女儿慢慢地靠近了父亲。只见男人愣愣地打量着黑灰的棚,黑灰的墙,还有透着异味的整个房间,他在纳闷,一直声称自己是孤儿的妻子,怎么突然有母亲?在这样环境中生活的人,会是个怎样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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