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下船,张德庆就后悔了。码头上密密麻麻都是端着刺刀的日本人,所有下船的人被分成两列,顺着铁丝网慢慢向候船厅挪动。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没了动静。张德庆低着头,手不自觉地伸进怀里,通行证还在,这让他心里踏实了一些。
接张德庆的人穿件黑西服,自称老王,在银行上班。老王话很多,嘘寒问暖倒也客气。他说,这几天码头查的严。说着凑近了张德庆说,有人在码头上放火,烧了一条大船。老王嘴巴里甜酸的味道,让张德庆微微皱了下眉头。他想起刚才靠岸的时候自己看到的那条大船,一多半都被火烧得焦黑。老王最后补了一句,活该!
老王领着张德庆去坐电车,到东关街要换两次电车。这一路穿过最热闹的街区,张德庆的眼睛就有点花了。楼房、路牌,还有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张德庆看得出神,老王却没兴趣,弄了一张报纸翻得稀里哗啦。
三个月前,有人来济南找张德庆,说他的舅舅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满手面粉的张德庆愣了好半天,舅舅离家那么多年,谁都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突然就死了?张德庆问了句,死在哪儿了?那个人很小心地四下看了看,拉着张德庆来到背人的地方,才说,在北边。张德庆瞪大了眼睛。那人接着说,具体的事情我也闹不清楚,不过那边有人想请你过去,一来你舅舅留下了些东西,二来他们也需要一个帮手,你愿意去不?张德庆就这么上路了,在船上他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想来想去,他决定,先去看看,好则留,不行还是回老家。
东来阁在东关街最东头,很大一块招牌。张德庆跟着老王往东来阁里走,里面迎出来一个中式打扮的老男人,笑出一脸皱纹。老王介绍说,这是刘老板。刘老板看了看张德庆,眼神有些硬。
三个人往里走。东来阁外面看并不起眼,进到里面却别有洞天,四方的院子,上下两层的楼房围出幽深的天井。再往里走又是一个小院子,竖排七八间平房。
刘老板推开一间的门,指了指,说,这是长贵的屋子。转身跟老王拱手,说先去前边忙着,回头再过来。老王点头应着。
舅舅的房间很凌乱。老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挥手让张德庆也坐,张德庆有些惶然,四处看着,什么都新鲜。老王点了纸烟,好半天才说,你舅舅是失踪。张德庆回头看着老王。老王说,好几个月了。顿了一下,老王说,现在这里缺个伙计,喊你来,想让你来帮忙。张德庆涩着声音说,我还是回去吧。
老王摇摇头,说,哪里还不是吃碗饭,在这里是一样的。老王也不由他争辩,说了一个月的工钱,说了在这里的规矩。张德庆还是没转过脑筋,觉得老王一直拗着他的意思,有些懊恼,但老王又不容他插嘴。
老王看出张德庆的不满,停下来“嘿嘿”笑了两声,很突兀地说,我们了解过你,杀过人吧?这句话击中了张德庆,他呆呆地看着老王。老王不以为意地说,别怕,你只要杀的是日本人,咱就是兄弟。
老王走了没多久,刘老板过来,在屋子里转了转,问张德庆,认识字吧?张德庆点头。刘老板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长贵是个勤快人,可惜了。他叹口气。张德庆呆立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还乱着。刘老板说,你收拾下就去后厨,有人会交代你干什么。
东来阁里的时间过得快,一晃十几天过去了。
张德庆一直在后厨打杂,后厨三个人,主厨是个面相很凶的胖子,人却和气,手把手教张德庆怎么处理应时海鲜。张德庆很小就在厨房混,手脚勤快,人也聪明,话又不多,没几天就和大家混熟了。
东来阁接大酒席,三个人忙不过来就从旁边的关西酒楼借厨师,关西酒楼里有个尖嘴猴腮的厨子,大家都喊他大马猴,大马猴喜欢喝酒,喝多了爱说话。有一次又喝多了,拉着张德庆就攀亲戚,说自己老家也在济南,说老家人都被鬼子杀光了。胖主厨听了这些话,有点慌,一脚揣过去,平时大家都怕胖主厨,可喝了酒就不一样了。大马猴借着酒劲儿还骂,旁边几个人就拉他出去,又是拍打又是灌凉水,然后把他一个人扔在院子里。
张德庆心里不忍,端了碗热汤出来,大马猴酒醒了,浑身湿漉漉地歪坐在地上。张德庆蹲下来,把热汤递给他,大马猴看了他一眼,没接。张德庆把汤碗放在石阶上,大马猴问,济南不好吗?还来这里?张德庆把自己来这里的经过说了说。厨子点头,说,长贵我们都熟,心好,就是太倔了。顿了一下,他像自言自语地说,为了一个日本女人,值吗?张德庆却竖起了耳朵,问,日本女人?厨子还想说什么,主厨却出现在身后,吼,你还在胡说!
2
张德庆第二次见到老王那天,外面下着大雨。生意不忙,张德庆闲在屋子里发呆。老王进门,一边抖着雨伞一边问张德庆,这里怎么样?张德庆点点头,从上次老王问起杀人的事,他心里就咯咯愣愣的,见他更多了一分戒备。
老王兀自坐下,点了支烟,吸了一大口才说,安心干,以后有钱赚。张德庆犹豫了一下,才问,我舅舅到底怎么死的?老王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失踪了。看张德庆不甘心的样子,老王说,那天本来要给宪兵队吉田队长办寿宴,他临时来不了,刘老板就让长贵把面寿桃送过去,这一去就没回来。顿了一下,老王说,我们去宪兵队问过,都说他送完东西就出来了,可人去哪了呢?谁也不知道。老王轻轻叹口气。
张德庆还想问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那边老王还在说,这事是挺蹊跷的,一个大活人突然就失踪了。老王说这话的口气在张德庆听来有几分不自然,似乎藏着什么他不想说的东西。老王把烟头扔在地上,想起什么似地,说,那个,等我找刘老板把的活儿调换一下。
老王这句话就让张德庆换了身份。事情也巧,附近纺织厂专门到东来阁订了每天的午餐,两百个白糖火烧。张德庆马上接手做这个。烤火烧的活儿辛苦一上午,下午比较轻松,刘老板就唤张德庆到前面帮忙,慢慢地,连买个茶叶、烟卷这样的事情也派给张德庆。
每天张德庆是东来阁起得最早的伙计,烧水,和面,醒发,揉,成型,入炉烤,这一套下来,也差不多中午了,纺织厂的卡车准时过来取火烧。主厨跟张德庆说,这火烧多半是给那些二鬼子吃的,因为日本人吃米饭,而普通女工根本吃不起白糖火烧。这话说得张德庆心里发沉,再做火烧就少了力气。
有一天中午纺织厂的卡车没来,刘老板就让张德庆雇了两辆三轮车把火烧送过去。纺织厂离东关街挺远,三轮车七拐八拐的到了那里,才看到几个人正围在卡车旁边忙着修理呢。张德庆帮着把火烧送到食堂,没想到竟然遇到爱喝酒的大马猴。大马猴见他也是一脸惊喜,拍着他的肩说,兄弟!是你!张德庆跟着笑,问他怎么来纺织厂了。大马猴说,关西酒楼被日本人买去了,我不爱干。大马猴还说,纺织厂这里活儿轻松,就是管得严,不让喝酒。张德庆说,那也好,省的你话多。大马猴“嘿嘿”地笑,看他格外地亲。
遇到大马猴让张德庆又想起他那天的酒话来,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下午张德庆闲着,把自己屋子打扫了一下,又把破八仙桌抬到阳光下晒了晒。等把桌子往回搬的时候,张德庆发现桌子后面的墙上嵌着的一块砖头有些古怪,好像被人硬生生挤进去的。他蹲下来,用力拉开砖头,一群蟑螂从里面窜出来,吓了他一跳,再仔细看,他发现砖头后面是个黑洞,他凑过去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伸手进去摸,触到了一个硬东西,用力拽出来,是一个破布包。
张德庆喘口粗气,把布包打开,里面是油纸,再打开,竟然是一把手枪!张德庆手一抖,手枪跌在地上。好半天张德庆才缓过心神。他把手枪重新包起来,藏回墙洞。
张德庆跑到院子里,阳光晒着,心里才踏实下来。
整个下午,张德庆都在想着舅舅到底是个什么人。晚上吃饭,张德庆都有些心不在焉,主厨看出他有心事,问了一句,张德庆抬头看着他,没头没脑地问,我舅舅是个怎么样的人?这话让主厨面有难色,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主厨过来敲门。张德庆以为他要安排活儿,没想到主厨要说的是长贵。
主厨说,我跟你一样,也不知你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我们都知道他喜欢一个日本女人。张德庆竖着耳朵听。主厨说,那个日本女人是谁家的佣人,经常来给主人买饭,有时来不了就让刘老板安排人去送,你舅舅就这么认识了那个女人。主厨顿了一下才说,我们都劝他,别招惹日本人,现在我们都是下等人,和日本女人来往不是找死吗?可他听不进去。
张德庆问,后来那个日本女人来过吗?主厨摇摇头,你舅舅失踪以后就没见过她。
好半天主厨才说,这世道啊!大家还不都是在这里混口饭吃,当厨子的,给谁干都一样,国民党来了叫长官,日本人来了叫太君,为了糊口能怎么样?我跟你舅舅说这些,他就不信,跟我讲大道理,有什么用!主厨轻轻“哼”了一声,又说,在这里失踪是什么?就是个死!上次货船被烧,纺织厂失踪了好几个,哪里找去?主厨的表情慢慢变得复杂,张德庆听着,听出来主厨这话也是对他说的。
3
早上刘老板嘱咐张德庆多做三十个白糖火烧,中午又让他雇了三轮车,把火烧送到八里桥一家老白俄餐厅。八里桥有最繁华的商业街,和东关街隔着日本人的检查站,过检查站张德庆心里有些忐忑,好在很顺利。
老白俄餐厅外面看很豪华,里面却有些破败不堪。
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出来接火烧,张德庆第一次看到白俄女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高大的女人就拿眼白翻她,说了句什么,弄的张德庆很狼狈,讪讪地从后厨出来。走廊里,张德庆遇到一个俄国牧师,牧师拦住他,问他是不是东来阁的伙计,张德庆应了一声,牧师用很糟的中国话说,想请他带点东西给刘老板。张德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三轮车上,张德庆翻了翻要带给刘老板的小布袋,里面是几个泥塑的玩偶,很粗糙。等回来,刘老板接过小布袋,似乎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张德庆说,在后厨别乱说话。张德庆点点头,搞不清他会乱说什么。
等第二次送火烧去老白俄餐厅又遇到那个牧师时,张德庆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同。这次牧师给他一本《圣经》,说是带给刘老板的礼物。张德庆好奇,在三轮车上翻了翻,也看不出什么来。这次刘老板收了东西,悄悄塞给他一张纸币,还是那句话,别跟人乱说。
一晃立秋了。张德庆的火烧越做越多,除了给纺织厂送,刘老板还在店门口支了摊子,卖得好,干脆喊出“小德张白糖火烧”的大号。忙起来,人手不够,刘老板特意给张德庆找了帮手,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小琴。
第一次见小琴,张德庆就觉得她不简单,眼光和普通女孩不一样,毒。刘老板说她是大马猴介绍来的,以前在纺织厂上班,张德庆没多问,只把烧火的粗活给她做,小琴人勤快,话也不多。
小琴也搬住到后面的平房来,以前那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佣,如今有了小琴,厨房里的几个男人都收敛了很多。张德庆也感觉到一点不同,自己的褂子洗得勤了,下午闲着他也愿意多在厨房里呆一会儿,因为小琴下午都在厨房里帮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德庆养成了习惯,每次火烧烤好了,他总给小琴偷偷留两个。看小琴吃得香,他心里喝了蜜一样,甜。
这一天,张德庆又去老白俄餐厅送火烧。正赶上中午,老白俄餐厅里还有几桌客人在吃饭。张德庆端着火烧,跟着女服务员往后厨走,还没走到,身后的大门就被人猛地撞开,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冲了进来。
所有人都呆住了!白俄女服务员先尖叫了一声,往后面跑,却被一个日本军官拉住头发,狠狠地推撞在墙边。他的这个动作让餐厅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时,几个穿西装的日本人从后厨拉出一个男人,张德庆一眼认出,就是每次让他送东西的牧师。
牧师用俄语说着什么,但没人听他的辩解。日本军官挥挥手,牧师被拉了出去,餐厅里其他人都宪兵被赶到角落。每个人都被要求证明自己的身份。轮到张德庆,他说自己是送火烧的伙计,还端了火烧给日本人看。一个翻译把张德庆的话转述给日本军官听,日本军官用眼睛盯着张德庆看,张德庆被他看得心里直发颤,但咬着牙忍住不眨眼。日本军官收了目光,拿起一个火烧,掰开,新鲜的火烧香气四溢,连日本军官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日本军官扔下一个,他又拿起一个,掰开,再扔再掰。没什么特别的。
日本军官挥挥手,翻译命令张德庆赶快离开。张德庆舍不得那些火烧,还想去捡掉在地上的火烧,但弯腰的瞬间他才觉得自己太荒唐,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火烧。出了餐厅,张德庆出了一身大汗,秋风一吹,竟然抖得像一片树叶。
回到东来阁,张德庆把遇到的事情跟刘老板说了,刘老板的脸色都变了,他让张德庆先去休息,自己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这一下午张德庆都没缓过神来,日本人见得多了,却第一次被全副武装的宪兵盘查,还有那个牧师被抓,总让张德庆心疑,刘老板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到了晚上,老王来找张德庆。从上次见老王,中间也隔了两个月了。老王还是那身旧西装,神色却和以前不大一样,笑的有些勉强。老王靠近了张德庆坐,问了问白天里的事。听完,老王点了支烟,说,事情出了,我也不瞒你什么,那个牧师是我们的人。张德庆反问,你们?老王点头,压低了声音说,让你过来,除了因为你舅舅是长贵,还有别人的推荐。张德庆疑惑地看着老王,谁?老王反而不往下说了,张德庆忍住没再追问,两个人僵了一会儿,老王说,你来了,就一起干,都是对日本人。张德庆摇头头,问,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们干?老王浅笑,反问,你还有什么?爹?娘?一句话真戳中了张德庆的心。
歇口气,老王说,我也不管你以前在哪个队伍里混,现在开始就算和我们一伙儿了,有你舅舅打的包票,剩下就看你的表现。这话张德庆听进去了,他终于想明白,自己是被舅舅送进这个套子的,他的那点事估计都被老王知晓了。张德庆问,如果我不想干呢?听这话,老王没有一点吃惊,说,不干也行,算我们看错了人。
老王走了以后,张德庆心里乱成一团麻,他猜不到老王是哪一伙儿的,但有一点是弄明白了,都是抗日的人。这让他心里起了一点毛刺,有点耐不住想马上跟老王说,行!跟你们干了!这一晚,张德庆辗转反侧,爹娘惨死的样子老在眼前晃,实在睡不着了,张德庆爬起来,想了想,去扒桌子,拆开墙砖,掏出那把手枪。
左轮手枪。张德庆推开转轮,五个弹仓里都转着子弹。张德庆推上转轮,用手指肚轻轻抚摸着手枪的枪管,冰冷而坚硬,这种触感慢慢融化成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他身上翻滚,令他呼吸急促起来。突然窗外传来脚步声,张德庆惊得跳起来,顺手灭了电灯。屏息很久,窗外却再无声息,张德庆长出了一口气。
4
纺织厂闹了一次罢工。小琴也回厂里去跟着静坐、绝食,等再见到她,人瘦成一条。张德庆就有些心疼,拿了刚考好的白糖火烧给她吃。小琴很兴奋,一边吃一边跟张德庆说罢工的事。罢工的结果不错,工作条件改善了,工资也涨了。张德庆乐呵呵地听她讲这些,看她红扑扑的脸蛋,心里发痒,忍不住想去摸摸。
到了冬天,东来阁的生意越来越好,小琴却经常不在,她被刘老板安排去外面跑,回来张德庆再问,她就含糊了,不肯说。张德庆知道不该问,也住了口,不过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刘老板乐意做媒,约了第二年春天办喜事。
有了小琴,张德庆的生活安稳了许多。张德庆自己似乎也有了奔头,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年关将近,老王过来找张德庆。
从上次谈话之后,老王再没出现,张德庆心里安稳了一些,他想过,是不是老王找到了替代自己的人,后来他也不想了,一门心思都在小琴身上。
老王来的时候,张德庆正在睡午觉。老王悄声进来,关了门,又拉紧了窗帘。他示意张德庆靠近自己,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饭盒,饭盒是普通的饭盒,打开来,却浅,下面藏着夹层。老王用力掰开底板,张德庆看到夹层里藏的东西,连着红蓝电线。
老王看着张德庆,张德庆看着老王,老王先笑起来。张德庆终于憋出一句话,怎么干?老王点点头,说,这个要送进船厂。张德庆反问,给谁?老王说,到了就知道了,大马猴认识吧?张德庆点头,老王说,他在船厂门口等你,你跟着他去,千万亲手交给那个人。张德庆又点点头。
老王安排妥当,自己先出门。张德庆爬起来去后厨,在饭盒里装了一饭盒剩菜,随手拿了两个白糖火烧,看上去像是给谁送饭去。出门时,刘老板看了他一眼,什么话没说,指指街边已经等在那里的人力三轮车。
离船厂大门还远,张德庆就看到大马猴了。他套一件黑色棉猴,缩着脖子,蹲在那里。大马猴见张德庆,一脸惊喜,再看他手里的火烧和饭盒,眼神就重了,说,我中午还没吃呢。张德庆拿了一个火烧给他,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船厂正门有日本兵把守,很难混进去,他们就绕到船厂北面,那里离船坞近,是一大片苇塘,冬天苇子都枯黄了,但还是很茂密。两人踩着冰水往船厂里面走。要见的人是个大胡子,接过饭盒,话都不多说,挥手让他们赶快走。这让张德庆多少感到有点扫兴。
两个人顺原路出来,张德庆问大马猴去哪?大马猴一脸茫然。原来大马猴已经离开纺织厂了,上次罢工之后,领头罢工的几个人都被开除,大马猴就是其中之一。看时间还早,张德庆拉着大马猴进了路边一家小馆子。
张德庆要了半斤牛肉和几屉小笼包子,给大马猴点了散白酒。两人边吃边聊。喝了点酒,大马猴的话多起来,说起罢工的事,啰啰嗦嗦的,引得馆子里的人都拿眼睛瞪他们。张德庆赶紧催他一起出来。
两人在路口分手,大马猴哭了几声,弄得张德庆心里不忍,掏了几张纸币给他。张德庆向大马猴要了他的住址,说以后再去找他。大马猴感动的又想哭,张德庆摆摆手,转手就走,他最看不得男人哭。
紧赶慢赶,张德庆还是回得太晚,一进门就看到老王叼着纸烟在来回踱步。见张德庆,眼神锐得像刀子。张德庆有些心虚,把送东西的经过说了,没提喝酒的事。老王盯着他,问,怎么回来晚了?张德庆说,路上遇到检查。老王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最后老王像自言自语地说,大马猴这人办事不牢靠,以后不能找他了。张德庆追了一句,他现在也挺难的,被纺织厂开除了,以后怎么活啊。老王没理会他这话,说,为了抗日,总要有些牺牲。张德庆没听明白,但他没往下问。
晚上小琴过来,张德庆说起大马猴的事情,略去了送饭的事,只说大马猴现在挺惨的。小琴听着,没说什么。张德庆说,要不要给他出点钱,让他做点小买卖。小琴点头,说,这事你想好了就做吧,我没想法。张德庆笑了,觉得小琴很体己。
可张德庆还没去找大马猴,老王就来了,问起他想帮大马猴的事,张德庆没想到老王怎么知道他的想法,惊得目瞪口呆,老王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大马猴的事情你不要管,管的太多受牵连,他的事情我们会另外想办法。张德庆很疑惑地反问,你们?老王说,是啊,我们,组织!张德庆一时无语。
老王走后,张德庆想来想去,断定还是小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王,再看到小琴,心里就有了芥蒂,小琴却同平时一样,该说该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5
码头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天空都被烤红了。
老王特意带了一张报纸给张德庆看,上面说,这次火灾烧了多少多少吨粮食,多少多少吨棉花。老王笑得很开心,张德庆也跟着高兴,他知道,这次火烧码头有他一份力。老王说,行了,今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们可以好好过个年了。
可老王的话说的早了一点。日本人开始全城抓人,船厂、纺织厂,有时大街上看到哪个不顺眼的,都会被带走,带进大和路38号。大和路38号是特高课的总部,被带进去的中国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
东来阁的生意还和以前一样兴隆,日本人也过旧历新年,远离日本,他们只有在饮酒作乐中感受到一点温暖。自从关西楼死了一个日本客人以后,生意一落千丈,死的日本人是吃了没有处理干净的河豚鱼,有了这个教训,东来阁也停了河豚供应。关西楼几个伙计跑来找活儿干,刘老板也不嫌弃,刚好后厨缺人,大家都熟,来了就干。人多,刘老板就把张德庆和小琴的火烧炉子分出来,隔成单独的地方。
刘老板人聪明,有经营头脑,他让张德庆在白糖火烧里加了肥肉丁,取名“小德张水晶火烧”,卖得全城闻名,之后模仿的人多了,刘老板又让张德庆停手,专烤厚面火烧,然后一刀两切,中间夹上肥腻的酱头肉,又卖得热火朝天。
过了年,张德庆就琢磨着和小琴的婚事。可小琴却突然消失了。小琴头天还跟张德庆说要去八里桥买新被面,要缝两床被子,可第二天一大早张德庆却没见小琴过来生火。他跑去找小琴,门是虚掩的,铺盖是冷的。
张德庆有些发蒙,去拍刘老板的房门,刘老板打着哈欠出来,听明白张德庆说的话,直摇头。张德庆心里发凉,最坏的想法就是小琴也被抓进大和路38号了。刘老板却安慰他,说,怎么可能!她真被日本人抓了,我们还能不知道?这话让张德庆愣了一下,刘老板继续说,小琴也不是孩子了,有些事她有自己的主意。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张德庆终于听明白一点了。
刘老板另外安排了一个伙计给张德庆打下手,可连着几天张德庆都打不起精神,他是真想小琴,夜里尤其想,他眼前反反复复都是小琴的苹果脸,小琴的大眼睛,还有她柔软的身体。有时张德庆也会想起小琴把自己悄悄话说给老王听的事,可他心里早就原谅小琴了,反而责备自己什么事不能拿主意,还要跟小琴说。
张德庆想来想去,最后他打算去找找大马猴,当初是大马猴介绍小琴来东来阁的。可到底要不要找大马猴,还是让张德庆踌躇了一下午,想起老王的嘱咐,他就有些缩手缩脚,最后还是找小琴的固执念头让他下了决心去找大马猴。
大马猴住在纺织厂附近的工人区,一大片红屋顶的破旧平房。房子都差不多,找到天黑,张德庆才摸进其中一间,没有电,屋子中央挂了一盏旧马灯,几个人围着马灯热烈地说着什么。人影被投在墙上,晃得张德庆有些头晕,他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混在几个工人当中的大马猴,他喊了一声。
大马猴看到张德庆有点吃惊,但还是很高兴,拉着他进里面的房间。大马猴点了一根蜡烛,房间被照亮,很窄,相对两张上下铺,只有一个当做矮桌的樟木箱子,上面堆了几个空酒瓶。大马猴把酒瓶推到地上。
张德庆问大马猴,最近见过小琴没有?大马猴茫然地摇头,烛光里,他的脸一大半都是黑的。大马猴问,小琴怎么了?这话刺痛了张德庆,他叹口气说,失踪了。大马猴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可能!张德庆一脸热切地看着他,问,你还知道她有没有什么亲戚?大马猴摇头,说,就知道小琴是个孤儿,河南闹饥荒跟着老乡逃难来的,心肠好,脾气倔。
张德庆泄气了。大马猴看他的表情,劝道,你也别着急,小琴不会出事的。张德庆觉得大马猴话里有话,果然,大马猴继续说,小琴是组织里的人,她要是出事一定是大事,那老王、刘老板都会出事的。听这话,张德庆心里也安稳了一点,这几天只是着急,还真没想到这层关系。
张德庆不知道大马猴怎么过活,便随口问了一句。大马猴说他在附近一间小饭馆帮厨。大马猴的话让张德庆心里感慨,以前大马猴在关西楼也是数一数二的厨子。这么想,他随口说,当初不如就留在关西楼了。大马猴摇头,说,你以为我愿意去纺织厂?还不是组织的意思?张德庆反问,组织?大马猴一腔怨气,点头。张德庆不吭声了,有些事情还是不问的好。
临走,张德庆留了点钱,大马猴推着不要,张德庆不高兴了,说,这钱当我借你的,你自己开个小馆子吧,哪天我在东来阁混不下去,就到你那里做白糖火烧。听这话,大马猴眼圈红了,默默收了钱。
见了大马猴,张德庆心里踏实了许多。回东来阁,也安心做白糖火烧,他想着小琴某一天会突然回来,就好像她突然消失一样。
6
两个月的时间里,东来阁的日子风平浪静,眼看着迎春花开了,张德庆心里渐渐耐不住了,他去找刘老板,小心地问起小琴,刘老板依旧一副什么不知道的样子。张德庆有些灰心了,他想不通怎么身边的人这么容易就失踪,先是舅舅,然后就是小琴。
东来阁被日本宪兵包围搜查那天,张德庆刚好去纺织厂送白糖火烧。等他回来,没过大街,就看到刘老板和几个厨师被日本宪兵推上汽车,随后东来阁的大门被刷了封条。张德庆退回到巷子里,他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张德庆才重新回到街上,东来阁回不去了,他一时想不出去哪里。旅店是不能随便住的,都有特高课的眼线,想来想去,张德庆能想到的只有大马猴了。
在纺织厂的平房没找到大马猴,别人告诉张德庆,大马猴开了一家小饭馆,他吃住都在那里。张德庆寻着路找过去,真的看到大马猴的小馆子,那是一家只有两张桌子的小面馆。大马猴见他,以为是叙旧,直到听说东来阁被查封,才觉得事情很严重。反正下午人少,大马猴干脆锁了门,挂了窗帘,然后对张德庆说,你别着急,先在我这里躲躲,等我出去打听一下。
大马猴连着出去几天,都没有带回来什么好消息。东来阁的几个厨师放出来了,可刘老板被送进了大和路38号。这天一大早大马猴就出去了,到中午的时候他神情黯然地回来,关紧了房门才说,这次是出大事了,码头纵火案被特高课给查出来了。大马猴说,都是那个饭盒!张德庆当然记得那个带夹层的饭盒。大马猴说,带饭盒的那个人过门岗的时候太紧张,饭盒没拿稳,摔开,里面的夹层露出来了。顿了一下,大马猴说,纺织厂里的几个人也被抓了,幸好我早就不在那里。这时,张德庆心里真有些慌了,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大马猴想了想,说,我给组织留了话,现在就是等着了。
张德庆没往下细问,在他心里,自己和那个组织从来没有什么勾连。到了现在,不起眼的大马猴在他面前突然显得高大起来。大马猴看着张德庆说,你在我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一起边开馆子边等人来接头。张德庆也觉得只能这样。大马猴说,这里跟东来阁不一样,买不到白面,只有棒子面,那东西做火烧可能不行。张德庆点头,他知道大米、白面和白糖都是日本人勘定的战略物质,东来阁要不是有商会和几个日本人的关照,估计也很难买到。张德庆想了想说,棒子面没有粘性,做不了火烧,再说你这里是面馆,还是按照你的老路子来吧。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各自躺下。面馆很小,两人用饭桌搭了床铺,头脚对顶,算是勉强睡得下。这夜张德庆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想到以后的日子,心里一片茫然。
大马猴的饭馆靠近纺织厂,吃饭的都是厂里的工人,卖面条赚不了多少钱。想到钱,张德庆就想起自己房间的那个墙洞,墙洞里不但有钱,还有他辛苦攒起来准备结婚的钱,张德庆心里还惦记着什么时候去取出来。
张德庆让大马猴回东来阁看看,大马猴回来说,东来阁仍然被封着,不过以前的宪兵现在都换成警察了。张德庆有些泄气,心里不报期望,一门心思也就放到了小面馆里。
夏天来了,纺织厂又闹了两次罢工,日本人表面答应了工人的要求,等一复工马上裁人,所以小面馆里的面孔总是新的。这让张德庆安心一点,觉得这样会更安全一点。
有一天大马猴回来,拉上门,神情激动地跟张德庆说,有人在找我了!他拿出一张报纸,指着角落里的寻人启事,就是这个。张德庆看不出什么,大马猴指点着解释,时间、地点等等,张德庆还是一头雾水,大马猴急得脸都红了,最后说了一句,就在今天晚上,我要去接头。
这一晚,两人早早关了饭馆,大马猴走的时候嘱咐张德庆,如果晚上我不回来,你等到早上就跑吧。听这话,张德庆心里有些没底了,大马猴却不跟他解释,只是把几个月里两人攒的钱都拿出来,放进张德庆的口袋里。
张德庆一夜未眠,直到天光大亮,他也没等回大马猴。
7
张德庆是在码头上遇到东来阁的胖主厨的,那时他正准备买去烟台的船票,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就看到主厨凶巴巴的胖脸。主厨是来码头接亲戚的,亲戚没来,他正打算往回走。
听张德庆要回老家,胖主厨直摇头,说,现在那边太不安全,日本人到处杀人。说这话时,他的嘴巴几乎贴在张德庆的耳朵上。胖主厨的话让张德庆心里犯难,胖主厨看出他的犹豫,说,要不你还跟我干吧。问起来,张德庆才知道,胖主厨现在在一个日本商人家里当厨师,这个日本人出生在中国,喜欢吃中国菜,所以胖主厨的手艺很得主人的喜欢。胖主厨说,有你更好了,那人就喜欢吃面食。
张德庆还是有些犹豫,想起东来阁的事,心里阴阴的。他也没什么隐瞒,把自己的担心说给主厨说,主厨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个你放心,你就是一个做火烧的伙计,算得了什么!张德庆问,真的没事?主厨用力拍他的肩,说,跟我走吧!我就跟日本人说你是我亲戚,没事的,其他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有胖主厨这话,张德庆宽了心,两人拦下两辆三轮车直奔八里桥。
日本商人住的地方很宽敞,前面对着闹市,内里却有一个安静的院子,人造的假山上种了花草,两棵樱树绿荫遮地。厨房在庭院的后面,有两间,主人和下人的锅灶是分开的。厨房临街是单独角门,供下人出人。刚好主人在家,主厨先进去打了声招呼,之后才带着张德庆去见那个日本商人。日本商人是个和气的中年男人,说一口很标准的中国话,简单问了问张德庆的身世,就点头说,其他的事情你就听主厨的吩咐吧。
主厨又被日本人喊了进去,回来面带歉意地跟张德庆说,得委屈你。张德庆不明就里,主厨说,那个日本说,让你去下人厨房。主厨还怕张德庆嫌弃,帮他宽心说,在哪个厨房钱都一样多。张德庆悬着的心放下了,赶紧答应,说,到哪里都行,只要有个吃饭的地方。
张德庆就这样留了下来。日本商人姓渡边,一个人独居,生活非常规律,白天去商社上班,晚上回来吃饭,偶尔带女人回来或者请朋友来吃饭,特别的是他每次请的朋友,都只有一个人,所以宅子里总是很清静。不过有一点让张德庆感到莫名其妙地紧张,就是每次渡边带朋友来时,所有下人都不能靠近会客的房间。
主厨比张德庆清闲的多,渡边有时好几天不回来,主人厨房便冷着锅灶,主厨也凑过来吃张德庆做的白糖火烧。闲得无聊,主厨还会亲自炒几个小菜和张德庆喝点小酒。酒热话多,趁着高兴,张德庆有一次小心翼翼地问起东来阁的事,主厨倒坦然,一个一个数着,最后提到刘老板,主厨叹息道,刘老板最可怜,被毙了,这里。主厨用手比划着,对着自己的大脑袋,主厨的动作让张德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主厨喝口酒,还有话说,刘老板好人啊!咱山东老乡!唉!其实刘老板算什么,不过就是一个生意人,倒是那个老王……主厨四下看看,把声音放低了,凑到张德庆的耳边,说,前几天我真看到老王了,穿的跟乞丐一样。张德庆瞪大了眼睛,想起大马猴去接头的事,不知道他见的人会不会就是老王。
日子这么平淡地过着,在渡边的小院子里,张德庆甚至感觉不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乱,夏天过去,秋天来了,转眼雪花飘飞。又是一年年关,主厨说他要回老家看看,想着把孤身乡下的老爹也接过来。渡边很爽快地准了主厨的假期,还给了他一大笔路费。主厨很高兴,回头嘱咐张德庆,他不在的时候,主人厨房就由他来操办,反正渡边吃的简单,就那么几样,保持新鲜就行。张德庆应着。
说好了除夕这天渡边在家里宴请客人,没想到临时他要回日本。张德庆又闲了下来。这夜大雪,闲得发慌的张德庆在院子里看雪片纷飞,心事纠缠,人就有些呆了。这时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看,是女佣,说外面有人来找他。张德庆有些诧异,想不出这样的晚上谁会来找自己。
等到了后门,面前的人让他吃了一惊,竟然是老王。
张德庆犹豫了一下,忙请老王进到自己房间,关了门,拉了窗帘,才仔细打量老王,老王没穿西装,里面是油黑的工装,外面是破旧的大棉猴,头上套头毡帽,看上去真如主厨说的那样,仿佛乞丐。但老王的气质还在,慢悠悠地掏出纸烟,点了一根。
张德庆问,你怎么找到我的?老王浅笑,说,我想找谁找不到?一句话让张德庆哑口无言。老王说,你现在倒好,在这里躲清静。张德庆说,东来阁被查封了,我没地方去。想想这么说太简单了,就把自己怎么没被抓,怎么和大马猴在一起讨生活,又怎么来到渡边家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老王听着,等他说完了才点头,说,有些事我都知道了。张德庆吃惊地反问,你都知道?老王点头,并没有往下解释。
老王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站定,说,我找你不是听你说这些的。张德庆看着他,不知他想说什么。老王说,我来是给你新的任务。说完他瞪着张德庆,等他表态。张德庆有些不安,在椅子上扭了一下身体,好半天才说,什么任务?老王注视着张德庆,说,杀了渡边!
张德庆心里咯噔一下,从见到老王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老王绝不是找他叙旧的,而他也准备好了接受各种意外,但杀人这事由老王口中吐出,他还是暗吃一惊。张德庆迟疑地问,要杀他?老王用力点头。张德庆有些茫然,对渡边他恨不起来,这种感觉不比揪打牧师的日本军官,不比满街特高课的便衣,渡边平时对他和主厨和气如家人,让自己下手杀他,会有多么难!
想到这,张德庆问了句为什么?没想到这话激起了老王的怒气,他说,这个渡边!以前在南京特高课不知道抓了多少抗日人士!张德庆怀疑道,不会吧?他不是商社的人吗?老王冷笑,商社?那都是伪装!码头纵火的案子就是他破获的,死了多少人啊!老王语气凝噎。张德庆不吭声了,想起面冷心热的刘老板,心里泛起一点难过。
老王抬头看着张德庆,咬牙切齿道,血债血还!我要你杀了他!
老王的目光里面有冰冷的寒意,让张德庆心颤。张德庆还想说点什么,可老王已经不耐烦了,他又在屋子里来回走。张德庆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问,如果我不干呢?老王站定,冷笑,说,你不干?那就换别人。张德庆问,别人?还有谁?老王猛地转过头,盯着张德庆,冷冰冰地说,你想知道?好吧,告诉你,小琴!
8
连着几天,张德庆都在想着怎么杀死渡边,他能想到的只有往饭里下毒这一招。那天当听老王说小琴还活着时,张德庆几乎跌坐在地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结果。小琴失踪以后,他从期待到失望,直到绝望,他以为自己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小琴,而且他已经下决心要把小琴完全忘掉,谁知老王的消息让他的心再次乱了,麻麻杂杂的,还有一点刺痛。
张德庆答应老王去杀渡边的唯一条件,就是能见到小琴,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当面问问小琴,还愿意不愿意嫁给自己。张德庆心里当然有怨气,比起老王,难道自己不更有资格善待小琴吗?小琴的不辞而别到底有什么理由?他一定要知道。老王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他说了很多大道理,但张德庆都听不进去,他只有这个理由,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过了几天,老王再次来找张德庆,给了他一个小纸袋。老王简单地讲了一下毒药的用法,他比划着说,倒进水里或者汤里,搅拌一下,不要用太多,会很苦。张德庆胡乱地点头,拿纸袋的手有点抖,老王再次嘲笑他,说,你哪里像个扛过枪的人。张德庆不理会老王的话,小心地把纸袋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老王临走时把一个写了地址的纸条留给张德庆,告诉他,等他毒死渡边以后,就去这个地方藏起来,之后小琴会去那里与他汇合,然后给他下一步的指令。老王走后,张德庆把纸条上的地址背了下来,然后划根火柴烧掉纸条。
主厨不在,张德庆就有机会接触到主人的饭菜。可就在渡边回来的前几天,主厨带着老爹从山东赶回来了。原来乡下日本人和八路军在拉锯战,村子都毁得差不多了,主厨担心老爹的安全,执意提前上路。主厨乐呵呵地跟张德庆说这些,张德庆却心情郁闷,他原本计划里最不想连累的就是主厨,他要是不在,自己下毒便利,也不会让主厨担责任,现在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他想跟老王说明这个情况,可从送来毒药以后,老王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旧历年后,渡边回来,应酬很多,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吃饭,张德庆一直没有下毒的机会,这让张德庆有些心焦又有些懊恼。终于有一天清晨,渡边喊佣人吩咐主厨,晚上要带客人来家里,让他准备晚饭。
从老爹过来,主厨也懒了,自己拟了一个菜谱,给张德庆看,张德庆明白是想让他代劳,内心窃喜,选了拿手的两道菜,看到还有紫菜汤,刚好可以下药,也一起选了。主厨很满意,拍拍他的肩,没说什么。后来在菜谱里又加了一道白糖火烧,主厨说,好好弄,这次我跟主人说,给你加点工钱。
这天渡边带来的客人一身军装,张德庆远远看到,只觉得眼熟,慢慢想起来,这个人曾在老白俄餐厅见过。那时他恶狠狠地撕开火烧的样子,张德庆这一生都没法忘记。
厨房的火升起来。怕毒药出苦味,张德庆在紫菜汤里多加了一倍的胡椒粉。白糖火烧是下午就烤好的,四个,都加了毒药。白糖吸味道,再入火烤,白糖火烧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张德庆想着,如果这汤有问题,还有火烧可以加道保险。
紫菜汤是两人份的,装在一个托盘里。端汤的女佣离开厨房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托盘跌了出去,紫菜汤洒了一地。主厨看见,恶骂了一句,凶狠的模样像是要吃了那个女佣。张德庆却紧张到手心出汗,赶紧跑过去扶那个女佣,用眼角盯着残了碗底的紫菜汤,知道已经无可挽回。
张德庆想重新做紫菜汤,主厨挥挥手,算了。渡边和客人还在对饮,只有几样下酒菜端了上去。这边厨房里,主厨和张德庆闲坐等着,突然主厨的眼睛直了,盯着厨房门口,张德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转头去看,这一看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渡边家的佣人养了一只大白猫,经常来厨房蹭吃喝,此刻它正翻倒在地上,呜咽着挣扎,嘴边留着血迹。白猫近旁就是那摊紫菜汤的汤汁。
再回头,主厨正盯着张德庆,他喘着粗气问,这,这是怎么回事?主厨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张德庆先是摇头,不过他心里却轻松下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如说个明白,他对主厨说,我要杀了渡边,不想连累你,你带着老爹赶快走吧。主厨惊愕地看着张德庆,仿佛看个陌生人,他问,为什么?张德庆全然不在意他的惊讶,缄默不语。主厨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连问了两个为什么?张德庆不吭声。主厨语气突然软了,换了平常的腔调问,你为什么要杀他啊?他对你不好吗?他和你无冤无仇,你就要杀了他?张德庆有些沉不住气了,冷冷地说,因为他是日本人。主厨有些气恼,说,日本人怎么了?你看他和其他日本人一样吗?你见过他骂人、打人了吗?张德庆阴了脸,咬着牙说,他杀了刘老板,我替他出口气。这一个理由就够了,主厨僵在那里。张德庆挥手道,我要杀他,要么你去告发我,要么你现在就走吧。
张德庆的话让主厨变得虚弱,他迟疑了一下,迈步走到厨房,到门口还想说点什么,但忍住了。张德庆心里很不忍,可事情已如箭在弦,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等了好一会儿,张德庆才走出后厨,喊来刚才那个女佣,让她把两个白糖火烧端进去。他自己悄悄跟在女佣身后,走到离会客室最近的地方,从模糊的玻璃窗上,可以看到两个男人说笑的身影。女佣退出不久,两个男人的影子突然停止了晃动。
夜凉如冰,张德庆又冷又紧张,身体禁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又停了几分钟,张德庆转身回厨房,把剩下两个毒火烧包起来,塞进怀里。回自己的房间,背起早就准备好的背包,张德庆从角门走到大街上。
大街上的雪还没有化尽,白花花地一片,把一个暗夜照得雪亮。
老王让他藏身的那个地方离东来阁不远,一路经过,张德庆放慢了脚步,东来阁的门还有封条的痕迹,但已经没人把守。回想起以前在这里的日子,想起刘老板,想起小琴,不知怎么张德庆两只眼睛就湿了,心里还有一团火,张德庆突然冒出闯进东来阁的念头。他绕到东来阁后面矮墙下,双手勾住高处花墙砖,一错身就翻进了院子。
9
张德庆在事先约好的小屋里等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他度日如年。小屋在中国人住的平房区里,住户都是附近的商贩,老王事先嘱咐过他,这里有日本人的眼线,所以张德庆进了门便再未踏出去半步,一心一意等着小琴。两天里,他差不多把自己前面过的日子都想了个遍,最后也没弄明白自己现在在干嘛。
第三天黄昏有人来敲门。拉开门是两个男人,张德庆想说什么,走在前面的男人当胸推了他一把,后面的人马上关了门。张德庆心里一紧。前面的男人侧身,让后面的人露出面孔,张德庆几乎要叫出声来,小琴!
一年不见,小琴变得很多,张德庆却说不出变化在哪里。男装的小琴显得几分俊俏,张德庆看着她,倒有些痴了。小琴却面容冰冷,躲着张德庆热情的目光。张德庆先开口,喊一声,小琴。语气就短了。
小琴似乎怕他说什么,打断他,先说事情。张德庆反问,什么事?下毒杀渡边的事情仿佛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有慢慢回忆才想得起细节来。张德庆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日本人被毒死了。小琴冷着声音说,他没死。张德庆暗吃一惊,小琴说,死的是宪兵队队长吉田。这话好像晴空霹雳。小琴说,渡边被抢救过来了。
张德庆缓过心神,问,那怎么办?小琴表情和缓下来,说,这个你不用管了,在这里安心等几天,我们正在帮你找船,送你回山东老家。小琴说完,站起来,张德庆愣住了,问,就这样?小琴疑惑地看着他,张德庆问,我就这样回去?小琴问,那你想怎么样?小琴这话一时堵住了张德庆所有的想法,好多话哽在喉咙里,噎得他心里难受。
小琴还是冷着脸,说,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说完转身往外走,张德庆突然问,你!就这么走了?小琴站定,面无表情。小琴只是一时的迟疑,不等张德庆问出其他的话,人已经出门。
小琴走后,张德庆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硬撑着虚弱的身体出门。早春的阳光让他有些眩晕。张德庆顺着热闹的小街走了走,感觉到饿,才买了两个玉米面包子,蜇身回来,在路口遇到一个卖报的孩子正吆喝:杀人大案告破!暗杀凶手被逮!张德庆停下脚步,掏出零钱买了一份报纸。
回到房间,张德庆边啃包子边看报纸。当他看到报纸头版的照片时,握包子的手停住了。照片很模糊,可张德庆还是看得出,被两个日本宪兵夹在中间的男人就是老王。报纸上写的很详细,老王潜入医院刺杀渡边,却中了埋伏,当场被擒。看到这里,张德庆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逃走!他扔下包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等到穿衣要出门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自己就这么跑了?他心有不甘,他还有那么多话想跟小琴说。他心里残着一念,最后还能见她一面。
张德庆放下了背包,他决定等下去。
三天过去,张德庆内心的希望一点点消失。他想着再等一天,如果明天小琴再不来,他一定卷包走人。这最后一天的等待真没让张德庆失望。傍晚,有人来敲门,开门,还是一身男人打扮的小琴,这次只有她一个人来。
还没等张德庆说话,小琴就靠过来。一时间张德庆心里再多委屈,也被小琴这个举动给融化了。他伸出双臂搂住小琴的身体。小琴在张德庆怀里哭出声来,哭得张德庆一时心慌,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
等小琴平静下来,两人坐在桌边,张德庆给小琴泡茶。回头,看小琴在翻弄那张旧报纸,小琴不认识字,可她看得明白那张照片。看了几眼,她又流了眼泪。张德庆小心地收好报纸,问,老王,现在在哪?小琴低声说,大和路38号。这个地址在张德庆听来跟刑场差不多。小琴说,都怪我,没拦住他,渡边多狡猾,早就知道会有人去杀他,下了套子。张德庆听着,没接她的话。
张德庆问小琴,老王不在了,你怎么办?小琴看了他一眼,反问,我?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任务。张德庆好奇地问,什么任务?小琴冷静地说,继续杀渡边。张德庆吸了一口凉气,这么一问一答之间,他已经发现小琴已经不比以前那个天真浪漫的女孩,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张德庆想劝几句,便说,渡边非比常人,有了两次暗杀,他早是惊弓之鸟,怕你很难接近他了。小琴冷笑,说,现在就是追到天边,我也要杀他,血债血偿。
张德庆一时无话,小琴抬头看他,突然改了称呼,喊她“德庆哥”,这称呼让张德庆心里又有了一点期待。小琴说,德庆哥,这几天日本人封海,去山东的船一时找不到,要不你再等几天?张德庆想了想,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便点头。
张德庆心里还抱一点侥幸,问,小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这话让小琴愣了一瞬,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德庆哥,我这次来就是和你道别的,本来我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怕以后也很难相守在一起。张德庆心里一凉,最怕她说这样的话。小琴说,我们是做什么的,你都知道,哪天死了哪天就地埋了,你不一样,你有手艺,心又善,不是做这个的人。小琴似乎看透了张德庆,话说得坦诚。
轮到张德庆说了,千言万语却一时没有头绪。他说,小琴,你说我做不了杀人的勾当那可错了,以前我也跟过队伍,当过土匪,要不是日本人活埋了我爹妈,我也不会帮老王,这些老王应该知道。顿了一下,张德庆又说,说这些都没意思了,反正我就想跟你小琴在一起,从你失踪以后,我一直在找你。说到这里,张德庆鼻子有些发酸。
小琴看着张德庆,张德庆也看着小琴。两人都流了眼泪。
10
这夜,小琴留了下来,两人做了一夜的夫妻。
到了早晨,张德庆说什么也不放小琴走,任小琴哀求、发火,张德庆都不在乎,他就认一个理儿:和小琴在一起,死也要埋在一起。小琴被逼得无法,只好一个人倒在床上生闷气。张德庆看她安静了,转身生了炉子,把前日买的苞米饼子烤透,两人就着茶水算是一顿早餐。
小琴问张德庆,那我的任务呢?张德庆笑,说,杀渡边?我跟你一起去。小琴白了他一眼,说,你能干什么?张德庆说,我帮你想想办法也好。小琴有些心动,也不跟张德庆隐瞒,说了实话,原来受伤的渡边准备去伪满洲国首府新京治疗,去新京的火车在第二天下午出发,小琴的计划是在车站刺杀渡边。
张德庆问,你用什么刺杀?小琴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一把匕首。张德庆有点吃惊,问,用这个?小琴点头,张德庆有些不屑,说,渡边身边那么多护卫,你怎么可能靠近他?小琴看他表情有点生气,梗着脖子说,要你管!反正我是不怕死。张德庆看她表情,笑起来,说,刺杀不是比谁不怕死。
犹豫了一下,张德庆还是问,如果用枪你怎么样?小琴说,那当然好,可我们只有一把枪,在老王那里。说到老王,她的情绪低落。张德庆倒没在意,面带得意地从床铺下取出自己的布背包,打开,先露出来的是那两个毒火烧,小琴看到,抓起来就想吃,还说,好久没吃到你做的白糖火烧了。张德庆大惊失色,劈手抢了过来,厉色道,这可吃不得!小琴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问,怎么了?张德庆把毒火烧的事情说了,小琴听了,脸色都变了,说,那你还不赶快扔了?张德庆摇头,说,保不准还会用得上。说着把火烧收好,继续往下翻。
当张德庆一层层打开破布包,终于露出那把左轮手枪的时候,小琴的脸色都变了,她伸手去抓枪,动作快到张德庆挡也挡不住,张德庆知道枪里有子弹,急声提醒她,小琴却满不在乎,熟料地把滚轮推来推去,还对着墙瞄准。小琴的动作让张德庆心内大疑。
张德庆问,会用吗?小琴说,当然!你以为我这一年多干嘛去了?张德庆好奇,追问,那你去干嘛了?可小琴断了话头,警惕地看着张德庆,说,这是秘密,你不要问。被她这么抢白,张德庆脸上有点挂不住,小琴却没有察觉,还在为有一支枪而兴奋。她问张德庆枪是哪里来的?张德庆摇头,任她怎么问也不说。小琴也没细究,翻看着手枪,突然她发现枪柄下面有刀刻的两个字,就举给张德庆看,借着阳光张德庆看清楚了:吉田。
吉田,这个名字只在张德庆脑子里打了一个转,便和那个打俄国牧师,又被自己无意中毒死的日本军官联系到了一起。小琴追问那两个字什么意思,张德庆随口说了别的。但这个名字让张德庆想了很多,想到了他的舅舅,想到了和舅舅在一起的那个日本女佣。
有了枪,其他的计划就容易设计了。小琴先去火车站打听火车路线,临走,手枪被张德庆留下了,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拴住小琴。
下午小琴回来,告诉张德庆,火车站明天会戒严,估计很难带手枪进去。不过她也打听到另一个消息,因为和伪满的轨道不同,这列去新京的火车会在一个叫李店的小站临时停车,换上另一列窄轨火车,所以无论如何渡边都在会在李店下车。小琴肯定地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行刺计划很简单,小琴带着枪和其他两个帮手当天夜里就去李店,潜伏在车站里,张德庆第二天从火车站上这列去新京的列车。小琴说,如果刺杀顺利,她会上这趟列车上找他,然后两个人从新京再去北满。小琴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张德庆,她这次去北满可能要去苏俄,如果张德庆愿意可以一起去。张德庆想都没想,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话出口,小琴的眼圈有些发红。
分别的时候到了,张德庆抱着小琴怎么也不愿意松手,小琴推开他,脸上也有不舍。到门口,小琴说,德庆哥,对不起,以前我一直误解你。张德庆疑惑地看着她。小琴说,你还不知道大马猴怎么死的?张德庆看着小琴,眼前浮现出大马猴的脸。张德庆问了一句,和大马猴接头的人是你?小琴点头,说,这个叛徒!张德庆真的被吓了一跳,他怎么会是叛徒?换在别人说,打死张德庆他也不会相信的。可小琴眼里的坚定让他确信,她和老王的判断一定是对的。
小琴意味深长地说,当初如果你没答应老王下毒杀渡边,那你可能就是下一个被处决的人。这话让张德庆打了一个冷战。小琴倒没有威胁他的意思,反而语气亲昵地说,德庆哥,以后别那么轻信人。
小琴留下提前给张德庆订好的车票,匆匆离开。张德庆站在窗前往下看,小琴和两个男人说了几句,三个人一起出了巷子。看着小琴的背影,他在努力回忆和大马猴交往的细节,想来想去,他觉得问题还是出在那个饭盒上。
这一夜张德庆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噩梦连连,梦到小琴被人绑起来折磨。醒来,外面飘起了小雪。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张德庆背了布包出门,雇了一辆三轮车去火车站。火车站果然戒严,对每个人的检查也特别细。张德庆最担心的是他带的两个毒火烧,不过守在门口的两个日本宪兵,只是细细搜身,对他背包里的两个火烧而不见。上了火车,张德庆才吐了口粗气。
去新京的火车晚点,又等了很长时间,火车才开出来。张德庆算了一下,到李店总有个把小时,离李店越近他越紧张。张德庆的坐席车紧邻着日本人的专车,中间的门有持枪的宪兵把守,不允许中国人跨进半步。有时列车员来回走动,张德庆从打开的车门里,看得到专车里面的日本军人,但想找到渡边那是不可能的。
11
列车到李店时,天色已晚,雪下得大,天寒地冻。列车员拦在车门口,等着专车上的日本人先下车。周围的中国人大声抱怨着,张德庆的心思却在车窗外。张德庆把脸贴近窗户。站台上,从专车上下来的日本人正三三两两地往对面轨道上的火车走。
借着昏暗的灯光,张德庆终于看到了被人搀扶缓慢前行的渡边。此时渡边已经换上了军官服,和周围的人混杂在一起。张德庆心里还庆幸,如果不是渡边还没康复,这么黑的晚上,还真难找到他。还在他想着的时候,火车站候车大厅的一扇窗子猛地推开,一个人影窜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群日本人,渡边下意识地抬头。
枪响。
站台上乱成一团,站岗的日本宪兵端着枪追赶着奔逃的行刺者,喊声、枪声混在一起。那个人跑得不远,似乎看出自己跑不掉了,突然站住,再次举枪。可日本宪兵已经先开枪了,那人中弹跌倒。张德庆数过枪声,知道那人已经没有了子弹,最后的动作只求速死!
看到那人倒下的瞬间,张德庆的心都碎了,虽然他并不确定那人就是小琴。这时列车员开始催促中国乘客下火车,因为突然的变故,对面去新京的列车也停发,所有的乘客都被赶进了候车大厅,一时间候车大厅人满为患。
张德庆四处寻找着,他知道小琴他们一共三个人,即使刚才死了一个,还应该有两个人在这里等车,可找来找去,他也没见小琴,更没见到面相可疑的男人。正在张德庆四处寻找的时候,候车大厅的门突然敞开,一大队宪兵冲进来,他们把中国乘客分成两列,所有人都被要求搜身和检查行李。
折腾到深夜,终于可以换乘火车了。可找不到小琴,张德庆去新京干嘛?这么想着,他趁人不注意,从还未启动的火车上溜了下来。车站上站着巡逻的宪兵,张德庆弯着腰顺着列车开出的方向走了很远,终于看不到车站的灯光,他才松口气,看看周围的环境,转头向李店镇子上走。
李店并不大,深夜很难找到亮灯的客店,张德庆一路走下去,绕了一圈又回到火车站附近。此时火车站还聚着一些日本人,张德庆躲进一条小街,想不到就在小街尽头看到一家客店。拍门进去,老板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又累又饿的张德庆也顾不了太多,吃了几个店家端来的凉包子,倒头就睡。
快天亮的时候,张德庆被冻醒了,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惦记着小琴,又一时想不出怎么能找到她。坐到天亮,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着什么,张德庆跳到门口,趴在门缝往外看,见几个便衣从对面房间拉出一个女人,女人用力挣扎,嘶声大叫,一看之下,竟然就是小琴!
火车上,张德庆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寻找。总算在最后一节车厢里找到小琴,她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这节车厢人少,三个人周围都是空座位。张德庆开始想坐到他们对面,其中一个男人却挥手赶他,吼道,滚开!举手之间,露出腰间的手枪。张德庆讪讪地笑,坐到了他们斜对面。小琴已经看到张德庆,眼神却是冷冷的,只做不认识。
张德庆脑子里在翻腾着下一步怎么办?看两人的打扮应该是李店的探子,以他的力气怕是对付不了两个人。张德庆边想边打开背包,那两个毒火烧露出了边角。突然他就有了主意。他拿出一个火烧,火烧放的时间久了,有些风干,很硬,张德庆用力撕开,火烧里的白糖凝了,但面香还在,火车里的热气一蒸,竟然比新鲜的时候还浓,香气引得两个男人都侧过脸来看。张德庆对他们笑,做了一个谦让的动作,他们却不屑地扭过头去,就那一瞬间,张德庆给小琴使了一个眼色。
张德庆再低头去看火烧时,小琴突然朝张德庆喊,大哥,大哥,给我一点火烧吃吧,我两顿饭没吃了,饿死了!说着就要伸手过来,两个男人赶忙扣住她的胳膊,吼道,老实点!被死死按住的小琴转头哀求着两个男人,说,求求你们了,我太饿了,要是饿死了,你们怎么交差?听这话,一个男人笑,说,死丫头,饿着点好,吃饱了不知道嘴巴有多硬!另一个男人接话道,就是,你的同伙都交代了,你还嘴硬什么?等下火车把你送进大和路38号,不饿死你也得整死你。小琴的嘴巴上不服软,说,谁说我有同伙,不就是来看个亲戚吗?你们抓我干嘛?
对面的张德庆听他们吵,赶忙举着掰开的火烧凑过来,对两个男人说,这个丫头也真够可怜的,就让她吃一口吧,怎么死也不能饿死啊。一个男人毫不客气地打落了张德庆手里的火烧,说,吃什么吃!我们还没吃呢,给她吃?
张德庆俯身去捡那半个火烧,嘴巴里还客气着,哎呀,不知道两位老兄也饿着肚子。说着他从布包掏出另一个火烧,递给那个男人,说,这位兄弟,我这还有一个,给你尝尝。男人犹豫了一下,张德庆加重了语气说,这可是东来阁“小德张”白糖火烧。男人是李店当地的便衣,似乎并不知道东来阁和“小德张”,但白糖火烧的香气实在诱人口水。
男人还在犹豫,张德庆见状,举起手里已经撕开的那半个火烧,咬了一大口,用力嚼着,笑,说,这个味道就是正。男人终于接过了火烧,就在此刻小琴猛地倾起身子来抢张德庆手里的火烧,这一次她是真的着急了!看守她的男人以为她饿疯了,有些恼,用力一推,小琴的头撞在火车椅背上,竟磕出了血。男人却恶笑,手也下力,将火烧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同伴。
两个男人大口嚼着,便吃边笑,还用放肆的眼神盯着小琴。
张德庆已经在嚼第二口了,他的身子有点软,但他还是坚持着不倒下,直到那两个男人完全歪倒了身体,他才向呆看着自己的小琴挥挥手,说了句,走。
张德庆的眼皮慢慢变沉,他最后做的一件事是用力吞下那口嚼烂了的面疙瘩,第一次,张德庆觉得自己做的白糖火烧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