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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灯为证
来源: | 作者:于永铎  时间: 2014-11-15
  刘善堂说,所谓“天地玄黄”,说白了,玄是黑,黄是黄;再说白了,黑即是黑,黄即是黄,黑也是黄,黄却不是黑。啊呸!


 
  一早,秋云就要下山了,临走,妈妈送给一盏灯。秋云以为照亮用的,随手搁在车厢里。妈妈捡起来,搂在怀里,那样子,怪怪的。秋云就警觉起来,就猜,这灯一定是有内容的。妈妈摩挲着秋云的发辫,从头捋到尾,又轻捏她的脖颈。秋云和灯笼,贴过去,像两只慵懒的猫。灯笼碰了她一下,接着,又碰了一下,好像在打着招呼。秋云就魔怔了,眼瞅着,这盏灯,变成了她;眼瞅着,她变成了苍老的妈妈。秋云想哭,想着想着,还是忍住了。她答应过所有的人,要高高兴兴地走,走时,绝不掉一颗泪珠。都夸她懂事,夸她长大了,夸过了,又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秋云的翅膀硬了,再也不是那个光张着嘴等着喂的小崽子了,她得飞下山去,得找姐姐去,得和姐姐一样,做姐姐做的事。有一天呀,凭本事把姐姐换回来,让姐姐好生歇歇,好生享享福。这是打懂事那天起就知道的,是命,生下来就这么定了,神仙也改不了的。对秋云来说,未来,就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将会怎样,将能怎样,不用去猜,不用去想,一辈留一辈的,都在那明摆着。只管走下去就是了,走不动了,必然会有归宿。
  两天以后,到了城里。过了饭口,秋云就打嗝,人家是吃饱了打嗝,她偏不,偏是饿极了时打嗝。老苏找了块阴凉地儿,停下车,回头瞅了一眼,那一眼,鞭子似地,接下来的那声嗝,当即就吓回肚里去了。秋云忙着下车,帮着给牲口松套,帮着支起槽子,帮着喂草料。老苏去了,没一会儿,买了油条回来,分给秋云一根,剩下的,一眨眼,全都吞进他自个儿的肚里。老苏这人,话不多,话不多的男人就显得凶。秋云怕他,担心事不周,招来一顿好打。其实,她想多了,一路上,老苏没动过她一指头,连声骂都没有。老苏只打牲口,打得那个狠哪,鞭子悠起来,带着哨儿,死命抽下去,打得牲口声声嘶鸣。每当这时,秋云就紧张,就哆嗦,就担心什么时候,鞭子会落在她的身上。
  老苏吃饱了,点了袋烟抽,秋云假装玩儿手指头,偷偷看着他。老苏瞅了一眼,秋云慌忙垂下头,暗暗念祷,别瞅我呀,别瞅我呀。念祷没起作用,老苏转过脸来,不但是瞅,还开口说话了。老苏说,契约这东西,比命值钱,违背契约,猪狗不如。说着,还拿出契约给秋云看,念给她听。这些,秋云是清楚的。以前,妈妈讲过,讲了一遍又一遍,耳朵眼儿都磨出茧子了。秋云不在乎契约上写了什么,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她在乎契约上的相片,头一次见到这张照片,顿时,傻眼了。老苏注意到了,嘿,那是你姐,替你照的。秋云挺失落的,也挺难过,为什么不是自个儿照?为什么要姐姐替她照?
  说完了契约,老苏又装了一袋烟,点着了抽。秋云想再看一眼契约,看一眼上面的相片。老苏挡住了,小心地折好,揣进怀里。老苏是秋云肚里的蛔虫,知道她想什么,知道她为什么难过。就说,以后啊,你也能像彩云那么好看,也能替后面的妹妹照相。秋云忍不住,抽泣了几下,掉下了眼泪,没一会儿,手背上湿了一片。她多想早一天有自己的相片呀,多俊呀?又恨自己蠢笨,能和姐姐比吗?姐姐的大波浪头发,弯弯的刘海儿,点点的红唇,都不是她能比的。她是什么东西?只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怎么能和姐姐比呢?
  契约规定:赎身之前,秋云属于老苏和刘善堂共有。刘善堂是久香院的掌柜,久香院是秋云去替换姐姐的地方。老苏说,刘掌柜的是个大善人,只爱写字,只爱画画,从不欺负弱小。还说刘掌柜的喜欢小姑娘,尤其善待俊俏伶俐的小姑娘。听到这儿,秋云心尖儿一颤,猜不透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属于哪一堆儿的呢?俊的?还是丑的?老苏说,秋云,你得要强,得像你姐那样出息。秋云点了点头,心里头也是这么想的,姐姐是她的榜样,是她的未来。一定要努力,她成了,姐姐就自由了,就可以嫁人了。在山里时,就听说姐姐有个相好的,还是个军官哪。姐姐呀姐姐,赶紧嫁人吧,赶紧当官太太吧。
  老苏磕着烟袋,磕过了,让秋云给透透烟袋油子。秋云找了篾片,小心地透,小手软得没长骨头似的,翘着的指头,像飞舞着的蝴蝶。妈妈早就说过,秋云的手长得好看,有福相。还说,秋云的鼻子虽然更好看,可是……妈妈说了半截儿话,剩下的全都咽进肚里了。再问,就不说了。问急了,就掐人。当时,秋云还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什么手啊,鼻子啊,好看能有什么用?当饭吃吗?长大了,明白过味儿了,知道长得俊俏是件很开心的事,还真能当饭吃。
  一会儿,烟管透开了。篾片带出褐色的烟袋油子,散着刺鼻的气味。秋云屏住呼吸,捧着烟袋,递给老苏。老苏跳下车,收了草料。秋云也跳下车,帮着把牲口拢上了套。然后,重新上路了。街道两旁都是商铺,有人挤人的,有冷冷清清的。街角处,有间商铺,敞着门,里头摆着成捆的布料。秋云的目光顿时拉直了,车都过去了,还要转过身看。都走远了,眼前还是花花绿绿的。老苏说,秋云,你得早点儿把粉灯挑起来,早点红啊。秋云愣住了,紧盯着脚边的灯笼,才知道不是照亮用的。这盏灯,玲珑剔透,光洁如骨,白中带粉,粉中透红。一路上,相互摩擦,同呼共吸,竟然熟视无睹。如果不提,都要忘了。
  
   
  二小子要当兵,要到前线去。钟县长一家都快急疯了。钟太太指着钟县长的鼻子骂,什么难听就骂什么。下午,娘家得了信,来了一帮娘儿们,给她撑腰打气。钟县长忍不住对骂了几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惹翻了众位。钟太太更是来了浑劲儿,一会儿冲出去拿绳上吊,一会儿冲进来拿刀抹脖,闹得钟府里鸡飞狗跳,上下不安。天没黑,钟县长便急火攻心,嘴唇上起了一溜大泡。严格地说,这事不赖他。二小子念书念醒了,那是他自个儿的事,怎么能赖他这个当爹的呢?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再毒,也不能让儿子当炮灰去。钟县长始终认为,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去吃粮当兵,他们钟家,好着呐,怎么可能让儿子去当兵?虽是这么想的,可还得做表面文章,整天得把“当兵光荣”挂在嘴上,整天得把“好男儿战死沙场”挂在嘴上。颠来倒去,走到哪儿讲到哪儿。谁能料到,别人没觉悟,二小子却信以为真了,心里长草了,野了。二小子信中写道:旅大地区沦陷,百姓备受倭寇蹂躏,铁血青年,孰能忍乎?这家伙,把他爹钟县长的话搬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招使过来,钟县长就架不住了,有嘴说不清了。
  钟太太非逼着丈夫去趟省城,把二小子找回来,不去,就不过了。钟县长急得直跺脚,这怎么是好,怎么是好?钟太太就骂,你们父子,都是忘恩负义的货,狼心狗肺的货,不守信誉的货。钟县长最怕这样的考评,他是有操守的官员,从来都是一诺千斤,一呼百应,一口唾沫一个钉。怎么就忘恩负义了?怎么就狼心狗肺了?怎么就不守诺言了?
  半夜里,苗大先生来了,还带来了黑旋风。黑旋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先双手抱拳,说县长大人,失敬,失敬。钟县长猛地就打起了哆嗦,表面上还得抗着,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了。黑旋风说,咱们做笔交易吧。说话间,房顶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院子里传来啃儿啃儿的咳嗽声。钟县长明白,遇到这个魔头,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哪句话说不好,脑袋就得搬家。苗大先生喊了一声,带进来吧!有人跟着喊,带进来!带进来!两个人扛着麻袋进来,肩头一抖,麻袋落到脚下,里头传出一阵惨叫。钟县长怔住了,撑着书案,站了起来。有人解开绳扣,二小子爬了出来,浑身颤栗。钟县长一阵心惊,一阵心疼。没一会儿,钟太太得了信,跑进来,搂住了就哭。苗大先生说,行了,行了。钟太太当即止住了哭。苗大先生说,麒麟,是我绑回来的,和旁人无关,将来党纪国法,都朝我一个人来。苗大先生历来就是这样,做事先留后路,谁当车,谁当炮,都要谋划妥当。他这么一说,钟县长心里就踏实多了,将来,上面追究下来,起码,少了许多干系。不过,他为什么带了黑旋风来?难道是黑旋风去绑了二小子?嘿,和黑旋风黏糊在一起,还能有好果子吃吗?嘿,大哥呀大哥,你这一步棋,真臭。
  黑旋风开门见山,说打算搞掉县里的军火库,让钟县长帮忙。钟县长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有那么大的胃口吗?本县辖区,可是驻扎着一个团的兵力……黑旋风说,你看着办吧。说着,拍了拍腰上的匕首。苗大先生说,这事不急,都好好想想,想周全了,想仔细了,再行事。他走到二小子身边,二小子还伸着脑袋听话呢,没承想,他大舅抬手给了一个嘴巴子。二小子捂着脸,瞪着大舅,一会儿,就软了。钟太太说,快给大舅赔不是!二小子说,大舅,给您添堵了。苗大先生说,麒麟呀,你妈就剩下你一个儿了,你去当炮灰,还让不让她活了?二小子咽了口唾沫,大舅,国难当头,匹夫……话没说完,垂下了头。苗大先生说,大舅跟你定个约吧。他盯着钟麒麟,只要你老老实实在家守着你妈你爸,大舅就把闺女给你,从此,你就是大舅的乘龙快婿。苗大先生拍了下钟麒麟的肩膀,将来呀,大舅把家产全都给你,躺着的土地,站着的房子,都归你们老钟家了。
  钟县长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钟太太哭了,哥呀,哥呀,难受死你妹子了。苗大先生说,就这么定了,麒麟,你只管好好念书,别再想三想四的了。说完,撩起衣襟,走了。黑旋风抱了抱拳,钟县长,咱等你的信。转身要走,钟麒麟伸手挡住了,好汉!你就是黑旋风?黑旋风没有应声。钟麒麟说,好汉!国家有难了,你就当个侠客吧!黑旋风愣住了,想了一会儿,没再说话,带着人走了。
  鸡又叫了一遍,天就亮了。钟麒麟跪在地上,困得前仰后合。钟县长不敢打哈欠,一张嘴,唇上的泡就火烧火燎地。钟太太忽然拍了下案头,钟家父子吓了一跳,顿时,困意全消。钟太太撂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吧。回房去了。钟县长撑着书案,打了个哈欠,说你起来吧。钟麒麟站起来,一边揉膝盖一边摸出烟卷,点着了抽。钟县长双手托着后脑勺,咱爷俩儿总得有一个先撤火吧?钟麒麟吐了一口烟,父亲,我精忠报国,我错了吗?
  
  入秋以后,忽然热了起来,比盛夏时还要热,站在太阳底下,都能把人烤出油来。都盼着,刮一场酣畅的风,吹走热浪,让人喘口气。这样热的天,也连累了久香院的生意,从早到晚,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更别说是人了。姐姐闲下来,心就乱了,整天只是迷迷瞪瞪,睡了醒,醒了又睡。梦里头还咬钢嚼铁,狠狠地骂上几句。玉翠她们就捂着嘴笑,都能笑出声来。这些天,姐姐脾气不好,急躁了,就显出恶相来。越是这样,恩客们就越是躲着,越是退避三舍。姐姐不在乎,还逞能,一遍遍地骂,骚秧子,有脸一辈子别来。姐姐只在乎黄团长,只要黄团长来,立马就云开雾散了,立马就莺歌燕舞了。她高兴了,九香院里就松快了,上到掌柜的刘善堂,下到扫地送水的小哑巴,都得看彩云的脸子,她不高兴,就都掉了魂,就都倒了架。姐姐的眼里、心里、嘴里,只有一个黄团长,比亲爹还要金贵,百依百顺,恨不能打板供上了,让她吃屎,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当然了,黄团长不会让她吃屎的,黄团长让她吃肉,吃老董家的驴肉馅包子,吃老梁家的鲅鱼馅饺子。如果天上的星星能吃,早就摘下来,让她吃了。黄团长喜欢彩云,不是一般的喜欢,是打心里头喜欢。每次来,都要带些小玩儿艺,有一副羊拐,说是有些年头了,油光光的,握在手里,温润爽滑,宝玉一般。见秋云喜欢,彩云转手送给了她。秋云欢喜得几天都没睡好,做梦都要耍几回。俗话说,乐极生悲,这话很快就应验了。这天,姐姐在屋里打盹,秋云和小哑巴蹲在窗下玩儿羊拐,高兴了,张嘴就唱,玲珑塔,塔玲珑……正来劲儿哪,姐姐跑出来,一把揪住了耳朵,拎起来,又来拧她的嘴。一边拧,一边骂,骂得挺难听,骂得挺凶。要怨,就怨自个儿吧,谁让她嘴快,乱说“塔”啊“塔”的,多招忌讳呀?塔是什么?是压在姐妹们心头上的魔障,能乱说吗?黄团长来了,喝住了,算是解了围。
  黄团长挺有意思的,没啥酒量,却喜欢喝,三盅两盏就醉了。醉了,就成了瞎话包,什么都说。心肝呀,宝贝呀,姐俩儿都嫁给我吧。姐姐就恼,就掐他,掐的直叫唤。姐姐知道轻重,该使劲儿得使劲儿,得让他疼些。差不多了,又揉,万般的娇媚。那股子疼劲儿就化去了,没揉几下,黄团长就酥了,再也不敢乱说了。还解释,心肝嘛,彩云陪着我睡觉;宝贝嘛,秋云陪着我娘睡觉。每回说到这儿,姐姐就会转怒为喜,甩着手绢,点着黄团长的肩膀,一个侧滑,两个碎步,反身倒入黄团长的怀里。那动作,那表情,似嗔似怨,半遮半掩。即便是秋云,也要看傻了。彩云笑得妩媚,笑得勾人心魂,有时,眼睛笑,嘴却不笑,有时,嘴角弯弯,看着是笑了,那眼神却是冷的,眼底里,含着点点的泪光,能让人突然打几个冷颤。姐姐点一下黄团长的额,围着黄团长唱了,扯扯郎君的手啊,揽揽郎君的腰,哪件事做得不周到,让你变心了……秋云跟着笑,笑着笑着,脸上会突然发烫,从里往外地燥热。顿一顿,忽然,有了落泪的念头。姐姐是心肝,陪黄团长睡觉,自个儿呢?算什么宝贝?就是个陪老太太睡觉的货吧!想都不必去想,一定是长得丑,一定是不入黄团长的法眼。
  秋云灰心了,来时的雄心壮志,消散得无影无踪。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有了熬日子的念头。想象中的平坦大道,变成了崎岖山路。其实,她想多了,想偏了。刘掌柜的私下里说过,秋云不是丑俊的问题,是太木讷了,不媚不妖,看起来,冷清清的,况且,嗓子也没磨出来,这怎么行?刘掌柜的急躁起来,就唉声叹气,就顿足捶胸,说后悔让秋云学了这么多年,还不如像玉翠她们,粗粗喇喇的,照样吃得开,照样赚钱。刘掌柜的急呀,想着各种办法,让秋云成熟起来,期望她早一日挑起大梁,早一日替下彩云。彩云更是急,埋怨刘掌柜的不守契约,秋云都来了好些日子了,他刘善堂还充愣装傻,不打鸣不下蛋,不提放她走的话。又埋怨妈妈教导无方,埋怨秋云蠢笨,一锅米饭,愣是煮夹生了。其实,彩云的焦虑更主要的还是因为黄团长,担心夜长梦多,担心错过了这门好姻缘。没娶过门之前,谁敢保证不节外生枝?彩云是谁?是人尖子,能看不出黄团长的变化吗?自打秋云来了,他的眼神就迷离了,长了翅膀了,只围着秋云扑腾。她怕,怕失去黄团长,怕得要命,又不敢说出来。
  彩云睡午觉的时候,秋云是有安排的。要背词儿,彩云让她忘了老词儿,专背新词儿,还不准死记硬背,要琢磨着唱腔的韵脚。让她顺着词儿走,该高调儿得高调儿,该低调儿得低调儿,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都得弄准了。总之,不能乱发挥,更不能拧巴了,让人家笑话,让人家看贬了。新词儿都是大白话,有的懂,有的不懂。不懂就硬背,过后再慢慢思量。除了背词儿,还弹琵琶,写大字。秋云写得一手好字,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法度严谨,有模有样。秋云弹得一手好琵琶,夹弹、双弹、双挑、捻、滚、勾、抹,大珠小珠落玉盘,幽雅动听,泉水叮咚。姐姐从不管秋云写字,也不管她弹琵琶。只管背词儿,雅词儿,粉词儿,都要背,背错了,就拧嘴。背对了,也拧。刘掌柜的出头管写字,董其昌的字帖拿过来,让秋云对照着临,一笔一捺,都给讲清楚了。刘掌柜的不但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擅长画荷,喜欢王冕的荷,给自个起了个别号,学冕。哪天高兴了,正儿八经地写了字,正儿八经地画了荷,送给恩客,嘱咐人家好好收藏,可以传给子孙的。不过,来九香院的大都有眼无珠,没有识货的。走出院门,拐了个弯,握巴握巴,一幅好字(画)就扔到阴沟里了。刘掌柜的还佯装不知,照样写,照样画,照样送人。有天早晨,秋云见他拿着一个炊帚头,蘸水在石台上写,那身子扭得,像跳大神。石台上,每个字都有锅盖那么大。写一阵子,刘掌柜的停下来,说得空了,把城头上的“挂符城”三个字重写一遍。刘掌柜的也不看身后的秋云,只是叉着腰,端详着台面。水写的字,妖精似的,一眨眼,没了踪影。秋云暗暗佩服,敢用炊帚头写字,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吗?临到秋云写字的时候,刘掌柜的都要过来,来了,也不随便进屋。远远的,先咳嗽一声,里面说声请,才进去,不说,就站在台阶下等着。进来了,也要敞开门,大大方方的。
  姐姐哭了,扶着床沿,一边咳嗽一边哭。秋云扶住她,敲着后背,抹着胸口。姐姐喘匀了,不哭了。原来,她是着了风,魇着了。刘掌柜的急着问,彩云,犯忌讳了吧?姐姐摇了摇头,又咳。刘掌柜的就背身走出去,朝着大宅门,虔诚地说,管爷爷呀,管爷爷,你就饶了彩云吧,绕了她吧。秋云伸头看去,刘掌柜的把着门边的缸沿儿,晃着脑袋,管爷爷呀,我给你磕头了,你看,我给你磕头了。光说,就是不磕,秋云想笑,却没敢。从来的那天起,就发现刘掌柜的信奉管爷爷,无论遇到什么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管爷爷,央求呀,祷告呀,装模作样的,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管爷爷是这一行的祖师爷,大事小情,包办一切,以前,妈妈也拜,却没有刘掌柜的这么滑稽。
  姐姐让秋云出门,到城西头,请黄团长来一趟。秋云起急,打来到城里,还没离开久香院一步哪,东南西北,上哪儿找去?姐姐不由分说,拿出钞票,让她雇车去。秋云说,为什么不让别人去?姐姐恼了,伸手掐她。秋云慌忙跑了出来。刘掌柜的站在门外,眨眨眼,大声说,就听你姐的吧,别跟她犟嘴。说着,又眨几下眼。出了院子,刘掌柜的招手雇了辆车,秋云坐了上去,没想到,刘掌柜的也翩腿上来了。秋云赶忙朝一边闪了闪。刘掌柜的说,伙计,去团部。车夫答应了一声,调过头,朝城西头跑去。
  两旁的店铺全是空的,伙计们都坐在树荫下,打扇拉呱。有的朝刘掌柜的打招呼,有的朝车夫打招呼。更多的,盯着秋云,恨不能把她摄入眼底。秋云臊得慌,低了头,不敢乱看。刘掌柜的一只手插过来,搂住了她的腰。秋云顿时傻了,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刘掌柜的贴着她的耳边,吹着气儿,秋云呀,秋云。仿佛肚里叫的,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秋云木登登的,心里头一个劲儿地喊,干什么呀?你这是干什么呀?刘掌柜的搂着秋云,一只手从侧面突然就伸了进去,猛地,秋云就掉进了冰窟窿里,冷得牙关颤抖。她使劲抓着刘掌柜的手,心里头高喊,干什么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到了团部,刘掌柜的先下了车,顺手又把秋云搀下来,然后,说明了来意。卫兵抬抬手,让进去了。紧接着,命运将安排秋云会见钟家少爷,再紧接着,秋云将会有一段难忘的时光。从此,笔直的生命历程突然就拐了个弯儿,急转直下了;从此,秋云就开窍了,就懂得思考了。
  
  钟麒麟能和黄团长结成忘年交,打的还是他老子钟县长的旗号。参考当时的军阶级别,黄团长矮了半个头,没有钟县长的官大。即便不情愿,也得给钟家少爷几分面子,于是,两个人结成好友。黄团长不傻,该想的都想到了,想到了钟家少爷奔着财来的,想到了钟家少爷吃饱了撑的找刺激来的,甚至想到了钟家少爷私通匪徒,走私违禁物资的。想来想去,就是没想到,钟麒麟是奔着军火库来的。更想不到,他是来玩儿命的。
  黄团长乍一见到刘掌柜的,有些不耐烦,似乎,还有些恼火。手里的扇子也成了累赘,扔了,又拿起来,扇几下,又扔。刘掌柜的早有心理准备,脸上堆着笑,眯着眼睛,就是不说话。钟麒麟知趣,起身告辞。黄团长拦住了,说麒麟老弟,先别走。又喊,秋云,你来说吧。秋云懵懵懂懂的,满脑子都是刘掌柜的横插过来的手,满脑子都是刘掌柜的颤微微的呼唤。说什么呢?黄团长朝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宝贝,傻了吗?秋云揉着额头,醒过腔来。施了个礼,黄团长,彩云姐有请哪。黄团长闹了个大红脸,朝着钟麒麟干笑了几声,咳,她说的是一个窑姐……
  秋云惊呆了,仿佛挨了一记闷棍,这还是以往的那个讨人喜欢的黄团长吗?这还是以往的那个净说软乎话的黄团长吗?以往的黄团长不是这样的,决不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绝不会说出如此猖狂的话来。黄团长有些歉意,拉过秋云的手,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介绍。秋云使劲儿甩开了,黄团长又抓起她的手,捏住了。秋云甩不开,就挠他的手背。刘掌柜的连忙说,别闹,别闹。黄团长恼了,拔出手枪,顶着秋云的脑袋,小兔崽子,想找死吗?秋云慌忙定住了,她见识过手枪的威力,一勾手指头,能崩穿三片瓦。她的脑袋可没有瓦片结实,她不想吃枪子儿。钟麒麟赶忙推开手枪,连说,别吓她了,别吓她了。黄团长把枪放回套子里,又重新抓过秋云的手,板着面孔说,再敢挠,就让马弁抽你一顿。黄团长介绍了身旁的钟麒麟,加重了语气,人家是省城里的大学生哪。秋云施了一礼,瞟了他一眼。钟麒麟笑了,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样儿,长得还挺带劲儿的。黄团长说,麒麟老弟,不是我偏爱,你看她的鼻子,你看她的小嘴儿,多俊哪。那眉儿弯得,那眼梢儿挑得。再看眼神,你看,就这一眼,瞥过来,蘸了蜜似的,是个男人都得酥了。钟家少爷细细地听,细细地品,不住地点头。又拿起秋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还比划着她的指甲有多长,有多锋利。黄团长说,秋云,把你的指甲拔了吧,拿大火钳子拔,一拔一个。他每说一句,秋云就哆嗦一下,仿佛真的被拔了指甲。钟家少爷笑着说,快打住吧,听着都揪心。他掏出手绢,先给秋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擦了擦自己的手,瞧,汗珠子都滴到我手上了。秋云把脸扭向一边。黄团长说,麒麟老弟,你说句真心话,秋云俊不俊?钟家少爷点点头,也算美人了。黄团长一拍大腿,照啊,英雄所见略同。说完,浪声浪气地笑,钟家少爷也跟着浪声浪气地笑。秋云臊得脸热心跳,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刘掌柜的凑过来,说钟公子,学生姓刘,字学冕,生来酷爱书法,蒙方家看得起,浪得一份虚名,想求公子在钟县长面前美言几句……黄团长连连摆手,拉倒吧,就你那一手粑粑字,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刘掌柜的下不了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立在那儿,窘得要哭了。黄团长又拜托钟麒麟,有空教教秋云,让她见见世面。钟麒麟急了,那可不行,这方面,我可是个外行。又是一阵笑,连秋云都忍不住笑了,笑钟家少爷迂腐,不过是客套几句,谁稀罕让你教了?
  刘掌柜的连使了几个眼色,黄团长才悻悻地带着到里屋去了。客厅里只剩下钟家少爷和秋云两个,秋云有些不自在,站着不是,坐着也不是。真笨,笨到家了!换成姐姐,决不会冷场的,多难堪呀?钟家少爷挺大方的,把她拉到身边,握着她的手,问几岁了。秋云轻声答了。又问什么时候下的海,秋云听明白了,轻轻摇了摇头。又问每天都干什么,话里话外竟有些龌龊。秋云忽然就起了胆子,瞪圆了眼睛,我还是养女哪。钟家少爷愣了,养女?养女算怎么回事?
  里屋出了响动,好像是拍了桌子。接着,黄团长就骂开了。一口一个婊子,骂得那个难听。如果不是怕他腰里的手枪,秋云都能冲进去,和他拼了。钟家少爷觉察到了秋云的恼火,便想着法儿转移她的注意力,问那个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秋云说,是个好人。又问,丑的还是俊的?胖的还是瘦的?老的还是嫩的?秋云说,我姐可是天底下最俊的女人,只有瞎了眼、烂了心的男人才这么对她。钟家少爷撇着嘴,瞎说,瞎说,就咱这挂符城,还有个俊的?秋云腾地站起来,你才瞎说呐,我姐可是头牌。钟家少爷也站了起来,那么,你呢?秋云顿住了,噎得直翻白眼儿。
  黄团长和刘掌柜的走出来,黄团长说,她呀,她是鸡窝里的野凤凰。秋云瞪了一眼,一时听不出这话是好意还是歹意。刘掌柜的跟着说,秋云是我们家的王牌。黄团长说,彩云呀,要是有秋云一半好,我早就娶来家了。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避讳,秋云听起来,比刀子剜心还难受。黄团长呀黄团长,你怎么就不守诺言呢?你怎么就不守约定呢?你不是亲口说过要娶姐姐的吗?而且不止一次这么说的。你为什么要变卦呢?知道吗?不守诺言的人,猪狗不如;不守诺言的人,死了都不得托生。
  从这一刻起,秋云恨死他了。
  自打黄团长变了心,彩云也变了,变得没心没肺了,变得喜怒无常了,笑着笑着就哭,就骂人,就打人。能打的都让她打了,除了小哑巴,秋云被打得最惨。以前,要打人了,一般都是先讲理,比如说,哪段词儿没唱好,先指出来,拧一下,再唱不好,才使劲儿拧。现在不同了,随时随地,突然就打过来,劈头盖脸的,疼倒不怎么疼,吓也吓死了。恨过了,又可怜她,够苦的了,换作她秋云,还不知能疯成什么样了哪。眼看着姐姐像枯萎了的花一样,一天一天衰败,秋云难过得如同自个儿遭了难,整天愁眉紧锁,唉声叹气。
  恩客来了,点名叫姐姐出台。姐姐忽然就没了底,往日那股子傲气没了,傲气没了,整个人就绷紧了,身上的韵味儿就散了。姐姐心急,让秋云看这看那,看扮相,注意她的眼角,注意她的腮红。秋云看烦了,就敷衍她,该扑粉的扑粉,不该扑粉的也扑粉。再看,这哪是彩云呀,分明是一妖精。有的客人嘴欠,说话不分轻重,姐姐就恼,就哭,就摔盆子砸碗。急火攻心,还得了痰症,没时没刻地咳嗽,越咳,越是憔悴,没多久,就脱了相。还要强,不让请大夫,光靠养着,熬着,还照样迎客,照样喝酒。只是再也不唱了,即便醉了,也不唱。梦里头唱,嗓子像破锣,把自个儿都能吓醒了。醒了就哭。秋云劝,她就骂。骂过了,又哀求,别生姐姐的气呀。
  中秋节过后,彩云的病越来越重了,按理说,天气转凉了,应该精神些,可是,她却一天一天地往后使劲儿,竟然有了那下世的光景。经诊断,果然是痨病。秋云就想法遮掩,没事没事,小病一桩。姐姐何等精明?大夫动用了梅花针,她就觉得不好,抓着人家问,怎么的了?怎么的了?秋云赶忙说,没事没事,小病一桩。姐姐急了,抓起梳子砸过去,正砸在秋云的眼眶上,登时,变成了乌眼青。大夫说,不能急的,安心治吧。彩云长叹一声,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刨了针,放了血,大夫走了。小哑巴煎了药,送过来,彩云只喝了小半碗,就再也不喝了。谁劝都不好使,说一定是得了绝症,治也是白治,别糟蹋钱了。秋云就说,明明是小病一桩嘛。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委屈,明明就是嘛,姐姐怎会得绝症呢?
  彩云苦笑,点着秋云,傻子呀傻子。又让附下身来,摸着她的眼眶,颤巍巍地问,还疼吗?秋云没有应声,能不疼吗?彩云又说,妹子,别恨姐姐呀。秋云揪得紧紧的心一下子就松了,点着头,笑了。真是怪了,姐姐这么一说,这么一摸,居然不疼了。彩云是从药汤里猜出不好的,说药汤越苦,这病就越重。秋云暗赞姐姐精细,就去烧饼铺买来红糖,兑进药汤里,想遮住苦味。谁料,姐姐说什么也不喝,说破大天来,也不喝。说是这么说,还是松了口,除非有一个人让她喝,才喝。秋云马上就想到了黄团长,哎呀,谁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他来?
  老苏赶着马车来了,要带彩云回山里去。彩云不想走,却也说不出个理由。老苏急眼了,说彩云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刘掌柜的也说,你的牌子已经倒了,总赖着不走,想让我们喝西北风吗?又解释,契约早就到期了,秋云来的那天就到期了。老苏跟着说,彩云你现在是自由身了。姐姐就搂着秋云,搂得紧紧的,哀求着,她还是个小人呀,再长两岁吧。刘掌柜的心软,也掉下了眼泪,彩云呀彩云,你光可怜别人,谁可怜你?老苏说,你刚来那会儿,不和秋云一样大吗?姐姐不哭了,头埋在秋云的怀里,阵阵抽泣。老苏有些不耐烦,突然跺了下脚,狠狠地瞪着彩云。秋云害怕了,想起了他的臭脾气,想起了他手里的鞭子,想起了被打得嗷嗷叫的牲口,不由得替姐姐捏了把汗。姐姐抬起头,罢了,走就走。接着,甩了个花腔,呀!听起来,尖尖的,细细的,直扎人心。刘掌柜的说,彩云呀,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彩云转回头,脸色变得煞白,冷笑着说,回去就剃个秃瓢,当姑子去。又拖了个长腔,这辈子呀,够够的,死也不让男人沾身了!秋云一阵心酸,怎么会是这样呢?从山里出来的时候,想着要替换姐姐的,想着让她嫁人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哪儿出了差错?刘掌柜的跺了下脚,拉着老苏出去了。秋云扶着姐姐到梳妆台前坐下,帮她梳头。姐姐好可怜,一半头发都白了,藏也藏不住。秋云难受,扔掉梳子,哭了。姐姐推不动她,就掐她。秋云不敢再哭,接着梳头。姐姐变了,变得不像姐姐了,不再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姐姐了,也不再是那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姐姐了,姐姐呀,变得可怜不见的。姐姐呆呆地,镜子里看秋云,看一会儿,眼泪一双一双地滚落下来。妹子,真不甘心呀。秋云也是呆呆地,琢磨着姐姐的话。有些怪,有些乱,有些不合时宜。她恨黄团长,如果不是这个负心人,姐姐怎么就能突然地枯萎了?她下定了决心,不顾死活,一定要讨个公道,让姐姐出口气,让她安心回去。这个想法一成型,脑子里就迎面顶过来一把手枪,她怕,可是,她又不怕。
  秋云谎称去药铺抓药,直接去了城西。到了城西,团部这边乱成了一锅粥。一层一层的人围在兵营门口,士兵们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儿,围着说话。秋云绕过去,慢慢朝岗楼那边靠,打算和哨兵打声招呼。这时,兵营里拥出一群士兵,推搡着一个被绑的人。秋云慌忙朝一边躲,差一点被挤倒了。被绑的眼尖,一眼看见了,就喊,秋云,秋云,快给我作证!秋云当即就不会动了,脑子也木了。被绑的正是钟家少爷,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哭,哭得涕泪横流。有拿绳子的,跑过来,连秋云也给捆上了。钟家少爷喊,秋云,别怕!跟他们打官司去!秋云浑身散了架,推一下,挪一步。钟家少爷喊,秋云,别怕!黄团长不是我杀的。秋云猛地打了个晃,醒了,接着,就尿了裤子。黄团长被杀了?黄团长被杀了?!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呢?

  就像事先安排好的,秋云和钟麒鳞走到了一起。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得接受这个结局,这是老天安排的,没有选择,也不能选择。秋云稀里糊涂地被抓了进去,过了几天,又稀里糊涂地被放了。从头到尾,没人来审一把,仿佛她是空气,是大牢里爬得满哪儿都是的虮子。直到有人把牢门打开,喊着让她出去,她都不相信是醒着的。宁愿是一场梦,一场说不上害怕,也说不上不害怕的梦,总之,就是做了一场梦。出了牢门,看见了一双丹凤眼,接着,看见了一张微笑着的脸。是他,是钟家少爷,虽然没见过几面,秋云却认得这双眼,认得这张脸,仿佛很多年以前就认得,仿佛上一辈子就认得,错是错不了的。钟家少爷摘下礼帽,鞠了一躬,小声说,回家吧。秋云猛地颤栗了,心里头咯噔咯噔地响,该死,还睡着吧?还在做梦吧?钟家少爷牵着她的手,捏了又捏,他的手滑溜溜的,像女人的手。如果不看脸,还以为是姐姐哪。
  就这样,生命中的一次牵手,一次相约,引出了一段情缘。直到走出了大牢,站在街口,秋云都在担心,担心会突然醒来,担心会不适应。她想继续梦下去,哪怕,就那么一小会儿,让她好好咂吧咂吧其中的快乐滋味,咂吧咂吧其中的甜美滋味。就这么走下去吧,别松手,走到哪儿都行;就这么走下去吧,朝山里走,朝来的地方走,朝小的时候走,一直走进娘的肚里去。走吧,别松手,就这么一直走吧。只要不松手,只要不分手,怎么走都不累,怎么走都高兴。
  黄团长的遇刺,成了一桩蹊跷案。军火库被盗,更是人心惶惶。有人猜是日本人干的,五团离关东军最近,是他们的心腹之患,这样的判断合情合理。还有人猜是中国人干的,黄团长明里暗里和日本人有一腿,有血性的中国人还能留着他吗?猜来猜去,后一个说法站了上风,那么,又是谁干的呢?还用问吗?黑旋风呗!于是,人们就看到了满城贴着的布告,钟县长满世界里缉拿黑旋风,一时间,挂符城里风声鹤唳。钟麒麟感念秋云跟他沾了包,受了牢狱之苦,就想实打实地帮帮她,补偿一下。闲着没事,就到久香院来逛,点着名叫秋云出来,聊几句嗑儿,听几段小曲。还买吃的、玩儿的送过来。这一切,刘掌柜的都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刘掌柜的盘算了多日,想出了一条妙计。讲给彩云听,彩云想了想,是个好办法,可行。彩云见了钟家少爷几面,虽然拿不准他的秉性,也认可了,让他们先处吧,只要秋云如意就行。
  那天,彩云要走了,见秋云和钟家少爷在东厢房里有说有笑的,就没惊动他们,悄悄地出门了。她前脚出去,秋云突然被针扎了似的,突然站起来,揉着胸口。钟麒麟问,哪儿不舒服?秋云又被扎了一下,顿时,心慌意乱。这时,小哑巴跑进来,比划着,扯着她往外拽。秋云忽然明白了,撒腿就跑。车已经上路了,眼看着就要拐到北街上。秋云跟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姐姐!姐姐呀!大车停住了。彩云跳下车,姐妹俩像一团风,奔向对方。抱在了一起,哭成了一团。钟麒麟是个心软的人,看不得人间悲剧。秋云哭,他的眼里也下起了小雨。想走,挪不动步子,想劝,嗓子眼里堵得慌。看热闹的越来越多,钟麒麟反倒被挤了出去,踮着脚朝里喊,秋云也听不见。彩云被老苏拽上车,车子行了几丈远,又跳下来,没站稳,摔在地上。爬起来,钻出人群,一把就抱住了钟麒麟,你啊!你啊!彩云心急,干张着嘴,说不出话。钟麒麟明白她的意思,看了一眼秋云,忍着泪说,放心,放心。秋云低下头,羞红了脸,连耳朵根儿都红了。钟麒麟拍着胸口,我保证,照顾好秋云。
  彩云松开了手,走了,带着满脸的遗憾走了。彩云走了,秋云就得上位,就得出头,这是约好的。刘掌柜的得意,秋云是他手里的王牌,承载着太多的期盼了。多少美好的梦想,都负在她的身上,原来,还担心她木讷,担心她不懂风情,自从来了钟家少爷,这些担心都无影无踪了。刘掌柜的开始实施他的妙计,便四处散播,秋云要开香喽,开香喽。什么是开香?开香就是怜香惜玉,就是花开两朵。对秋云来说,就意味着嫁人了,嫁了,心里头就清静了,就踏实了。做这一行的,就怕三心二意,就怕心猿意马。
  钟麒麟懂了,却也犯难了,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事,还想着上前线哪,还想着战死沙场哪。然而,看着秋云,就不能不动心。好端端的,就长大了,长大了就成了风筝,线就扯在自己手里,忍心放飞了?她又能飞到哪儿呢?会不会落在好人家里?会不会被糟蹋了?钟麒麟的心乱了,乱成了一锅粥。秋云虽然和别人不一样,虽然不是良家女子,可是,又比良家女子还要清纯,这样的好女人怎么能轻易放手呢?钟麒麟脑袋一热,就想着为秋云开香,就想着做她的男人。让她的清美,找到一片可以珍藏的土地,让她的纯真,找到一条可以寄托的扁舟。他愿意变成土地,愿意变成扁舟。再下一步,就是钱的问题了。刘掌柜的放出风来,想给秋云开香,一根金条那是少不了的。钟麒麟犯了难,上哪儿去搞一根金条?刘掌柜的又说,没有金条也行,想想别的办法,也可以独占花魁。钟麒麟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还有这等好事?
  当然有的,刘掌柜的想重新题写“挂符城”三个字,镶在城门上,想流芳百世。只要办成了这件事,他情愿把秋云奉送出来。钟麒麟想了半天,答应试试看。刘掌柜的欢天喜地,说你们父子,还用试试吗?就这样,刘掌柜的认定了这桩好事,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来啰嗦,白天黑夜地放纵秋云,放纵钟家少爷。
  钟麒麟问,假如,我和日本人刀对刀,枪对枪,一命对一命,秋云,你支持吗?又问,假如我战死疆场,你会想念我吗?秋云依偎在他的怀里,手帕蒙着脸,说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不拖后腿。钟麒麟掀开手帕,嘴巴凑过来,秋云伸手遮住了,一本正经地说,你是韩世忠,我就是梁红玉。你战死了,我也不独活。钟麒麟慌忙说,那可不行,我要你活下去。秋云说,那也行,你死了,我就当活死人,年年给你烧纸上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钟麒麟感动得掉下了眼泪。如果不是存了最后的理智,很可能就要发誓,非她不娶了。钟麒麟含着泪问,秋云,这是你的承诺吗?秋云点点头,还需要给你打一张契约吗?钟麒麟翻身把秋云压在下面,秋云,秋云,我给你打一张契约吧,再盖个印好了。一缕红晕,蒙上了秋云的脸上。秋云轻轻抱住了钟麒麟,接着,抱得紧紧的,箍得喘不上气来,焊在一起似的。能得到钟家少爷的青睐,那一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够了,足够了,比彩云强万倍。黄团长有钟家少爷一丁点的好,彩云也不至于落到那样的境地里。秋云等着时机,等着把处子之身交给他,藏在他的眼里,藏在他的心里。从此以后啊,就没有牵挂了,从此以后啊,这个身子就不是身子了,就是一条皮囊了。现在,是自个儿的,最金贵,比娘老子都金贵。秋云要把最金贵的,献给眼前这个男人,从此,他就成了恩客,成了自个儿的男人。
  钟麒麟呀钟麒麟,今晚是你的大喜之夜吗?是你最爱的人和你的约定之夜吗?是的,钟麒麟,今晚就是你的大喜之夜,今晚就是你和最爱的人的约定之夜。山崩石裂,日月翻转,都不能改变诺言,你对她的诺言,她对你的诺言,一个字都改不得,改了就要遭报应的。今晚,虽然清冷了些,可是,却是花好月圆的,是富贵满堂的。月光照进来,洒在身上,满身的银子,洒在地上,满地的银子,满世界都是银子。是月老,是红线,扯在一起,永生永世,缠缠绵绵,永生永世,不离不弃。钟麒麟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既然要永生永世,为什么不把秋云赎了呢?为什么不娶了呢?猛地,想到苗家的表妹,顿时,泄了气。大舅的话犹在耳边,大舅说,我把闺女给了你,我把家都给了你!
  秋云的脸皮发烫,嘴唇发烫,浑身都在发烫。秋云在等,等着这个男人来敲门,一下,两下,够了,不必敲第三下,她就会迫不及待地拉开门闩,一把将他拽进来。这是她的男人,等了太久了的,等得心焦的男人。秋云在等,等待着那一瞬间的美妙,等待着那一瞬间的庄严。她不敢直视钟家少爷的眼睛,只是抱紧他,贴着他的脸,亲他,让他亲。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做,不敢做。虽然见过男欢女爱,可是,临到自个儿身上,全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热,心热,脸也热,要融化了,玄冰要化成一汪水了,从心口窝儿往外冒,慌不择路。化成一只蝴蝶了,从眼底里飞出去,煽动着翅膀,在这汪泉边,飞来飞去。她沉浸在自个儿的温度里,沉浸在自个儿的温暖里,没有发觉钟麒麟的变化,没有发觉他在变冷,变硬,硬的像山上的青岗石。
  小哑巴玩儿够了,揣好羊拐,推门进来。霎时,定住了,揉了揉眼睛,没错,钟家少爷趴在秋云身上,露着白花花的屁股。这还了得?这还得了?她拽下门闩,狠狠地砸向钟少爷的屁股。钟麒麟惨叫一声,爬起来,提上了裤子。小哑巴还要打,让钟麒麟一脚踢倒了。钟麒麟扭头看了一眼秋云,秋云也在看他,两颊绯红。钟麒麟抓起衣服,捂着屁股跑了。
 六
  
  自从西门口的“挂符城”三个字被关东军的炮火轰坏,钟县长就一直憋气,两肋生疼,吃了几副龙胆泻肝汤,也不见效。总想找个机会,重新修葺。他算计好了,既然要修,就一次性修利索了,和南门口一样,一水的青砖,一水的条石,要多结实有多结实。只是缺乏经费,他的愿望一次次落空。说起城头上的题字,儿子钟麒麟来了热情,挡着去路,连笑带着比划,先说有一个姓刘的先生,书法老道,颜筋柳骨,自成一家。钟县长说,不要铺垫,有话就讲,有屁就放。钟麒麟就说,刘先生想给城门重新题字。钟县长听罢,连忙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钟县长是有原则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想徇私情,门都没有。钟麒麟还要游说,钟县长干脆捂上了耳朵。钟麒麟没办法,堵气走了。钟县长想了想,赶紧打发人去了解刘先生的底细,结果,大吃一惊,才知道儿子结交了一位上不得台面的人。就在钟县长六神无主的时候,苗大先生来了,来就来了,还掏出一根金条,放在案上。钟县长脸都白了,瞪着苗大先生,又瞪着那根金条。苗大先生说,你当官守原则是对的。钟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着的面皮松弛了。苗大先生声明,他不赞成修葺西门口,更不赞成重新题字,苗大先生问,让世世代代都能看到城墙上的弹坑,牢记小日本是祸害精不好吗?钟县长想了想,你这么说也对,可是,你拿根金货来是什么意思?和修城门有什么关系?苗大先生没应答,出门,反手把钟麒麟拽了进来。钟麒麟耷拉个脑袋,躲在后面,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苗大先生说,麒麟也长成人了。钟县长一愣,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好话,感觉话里有话,他没有接茬,先竖着耳朵听吧。苗大先生说,也该成家了。钟县长嘴里含了块驴粪蛋似的,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苗大先生说,可惜咱家闺女在美利坚,一时还回不来。他跺了下脚,娘的,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想回来。钟县长忽然冷了,冷得都不想说话,先听下去,看看他的底牌,再做计较吧。苗大先生抬高了嗓门,听着,这门亲事,板上钉钉,是变不了的。钟县长笑了笑,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自个儿脸色有多难看。在儿子的婚事上,他就是个摆设,就是个木偶,苗家怎么提溜,他就得怎么演。他替自己鸣不平,也替儿子鸣不平,忽然想到,也许,儿子胡闹一下,也是好的。
  苗大先生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家出一根金条,让钟麒麟去久香院,给那个秋云开香。一根不够,再给一根。钟麒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大舅?苗大先生说,拿去吧。钟县长脑筋转了几圈,慌忙挡住了,绝对不行,吃喝嫖赌,他还想干什么?钟麒麟的脑筋也转了几圈,一个念头就成型了,张口就说,其实,秋云姑娘挺好的。苗大先生点了点头,你说好就好,我信你。钟麒麟受到了鼓舞,扔掉烟头,说父亲,大舅,干脆把她赎出来得了。话没说完,苗大先生和钟县长的扇子同时扔过来,一把砸在他的脸上,一把砸在他的胸口上。苗大先生说,娘的,你还得寸进尺了!钟县长说,滚!滚!滚!
  眼看着谈崩了,眼看着大好的机会就要失去了,钟麒麟慌了,连忙赔着不是,请求两位大人息怒。经协商,三方达成共识:金条拿走,可以;开香,可以;逢场作戏,可以;赎人,门都没有。钟县长的脑筋转得快,时而点头赞同,时而又有些着恼,想骂,骂谁?想打,打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子,大姑娘一样放在身边,也没个正经事可做,你让他干什么?发狠时,恨儿子不争气,真想让他当兵得了,扒一层皮,也让他知道知道人世间的辛苦。心软了,又可怜儿子,这年月,能老老实实在父母身边,不惹事,不生非,就是好孩子了,还想要他怎么的?前些日子,省城里抓了一批政治犯,都是十八九岁的学生娃,结果哪,都挨了枪子儿。遇到这样的,当爹娘的,还能活吗?
  钟麒麟心里头也是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咸,搅在一起。你说,恼大舅吧,大舅又实在没做错什么,大舅也真够仗义的了。你说,感激大舅吧,又觉得他挺狠的,以退为进,就地画了个圈儿,处处为他闺女着想。老实说,钟麒麟喜欢秋云,那是真心喜欢,梦里头都想着她。收了她?大舅不干,他就窝脖了。大舅说,只让你泻火,不准你抓药。一句话,把道儿堵得死死的。大舅还说,在外面,你说的算,在家里,我闺女你媳妇说的算,她不点头,你休想领进一个女人回来。钟麒麟低下了头,纵有万般的不悦,还得说,嗯嗯,是是。
  刘掌柜的得了信,又惊又喜,惊的是,题字的夙愿始终难尝,喜的是,钟麒麟成了大恩客,竟然拿来一根金条。原本只是说说而已,谁料到,他还当真的。一根金条,能买下多少个秋云?这是多大的恩情呀,天上掉馅饼了吗?刘掌柜的痛快地答应了,从此,秋云就是你钟家少爷的人了。他让钟麒麟找个日子,办几桌酒席,算是昭告天下。钟麒麟不干,这成什么了?娶亲吗?刘掌柜的说,就是娶亲嘛,在你这儿可以不算数,在秋云这儿就是嫁人。从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求你养,有条件了,还可以养你。钟麒麟听他说得难听,拔腿要走。秋云拦住了,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看他。钟麒麟心软了,你们定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钟麒麟摆了两桌席,请了有头脸的人来喝喜酒。大家坐在一起,都说,恭喜恭喜;都说,艳福不浅。酒席没散,钟麒麟找了个借口,带着秋云溜了。走了几条街,路过照相馆,秋云站住了,被玻璃上贴着的照片吸住了魂儿。秋云的心就飞了起来,想起了契约上的照片,呀,多俊呀。将来,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拿出来看,有多满足呀?钟麒麟扯了一下,秋云,想照相吗?秋云点头。钟麒麟说,等找一天,把头发烫了,烫成大卷儿,再来照吧。秋云想了想,也对。虽是这么想,却还是挪不动脚步。门里头的伙计迎出来,几句话就又勾住了。伙计说,可以把头发打散,重新别起来,可以用发卡的,像画报上的大明星一样。伙计把秋云带进屋里,推进化妆间,让她随便用胭脂,随便用雪花膏。再出来时,连钟麒麟都愣住了,这哪儿是秋云?简直就是画报上的大明星,和名闻天下的李小姐一模一样。秋云打扮打扮,居然会这么漂亮,这么惊艳。一时间,钟麒麟的喉咙卡住了,憋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头那个疼啊,那个怨啊,好好的一个美人,这就废了?便宜了谁?伙计说,二位,来张合影吧,趁着年轻,留个纪念。秋云看了钟麒麟一眼,羞红了脸,连脖子都红了。钟麒麟心跳加快,嗓子发干,使劲咳了一声,照就照。
  走出照相馆,钟麒麟一直握着秋云的手,鞋带松了,也不系。担心松开手,秋云就会飞走了。秋云受了感染,紧紧靠着钟少爷,紧紧握着他的手,也担心松开手,钟家少爷就会飞走了。
  刘掌柜的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能因此感动钟家公子,让他再使把劲,达到题字的目的。他不急着让秋云下海,任凭钟麒麟来来去去,任凭他们鬼鬼祟祟。他相信铁杵终能磨成针,相信,钟家少爷定能成全他的夙愿。这期间,钟麒麟和秋云缠在一起,如胶似漆,如鱼得水。他还打算带秋云到省城去,让她开开眼界。因刘掌柜的坚决反对,这个计划才作罢。这期间,秋云的嗓子已经磨得差不离了,跟刚来的时候比,简直换了个人。唱给钟少爷听,有板有眼:一更个里呀,灯花个明,想着那心上人,心里直扑腾……唱得俏皮,唱得轻盈,甩个音儿,蹦个词儿,全都恰到好处。有拖腔,有花腔,居然还能加点哭腔。手上有动作,脚下有绝活,眼儿媚,嘴儿娇。钟麒麟如醉如痴,听了还想听。想听?秋云不唱了,怎么求也不唱,只是抿着嘴笑。钟麒麟就上前,搂住她,捏她的鼻子,刮她的鼻子,闹够了,又说,秋云呀,你的鼻子真好看,像欧罗巴的女人。秋云问,欧罗巴是谁?钟麒麟说,欧罗巴是地名,在中国的西面,也就是西洋,和美利坚一样,都是外国。秋云笑了,欧罗巴,美利坚,那儿的女人个顶个的好看吗?钟麒麟说,好看是好看,都没有你好看。秋云板着面孔,长得好看还能当饭吃吗?说完,都不说话了,都感到了一种空寂,任凭风在耳边漂游。是啊,谁说不能当饭吃了?下海以后,全靠俊俏的面容吃饭哪,敢说闪了舌头的大话?秋云叹了口气,钟麒麟也叹了口气,仿佛醒了,耳畔的风打了个呼哨,过去了。醒醒吧,醒来以后,迟早会起变化的,都想知道,能变成什么样?
  小哑巴进来,打着手势要羊拐玩儿。秋云掀开箱盖,找出羊拐。钟麒麟一眼就看见了灯笼,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秋云一把抢过去,放进箱子里。钟麒麟问,照亮用的吗?秋云红了脸,没有说话。钟麒麟还想问,小哑巴打着手势,比划着。钟麒麟看不懂,看秋云。秋云笑,先是抿嘴笑,接着,便笑得前仰后合了。
  钟麒麟整天泡在久香院里,几乎忘了外面的世界,是冷是热,是苦是甜,都与他不相干。终于,这样的日子结束了。有一天,他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颤着声说,秋云,快跟我逃吧。秋云唬了一跳,往哪儿逃?钟麒麟就嚷,黄团长没死,报仇来了!秋云跟着就傻眼了,怎么没死呢?钟麒麟说,快跑吧,老东西带着日本兵进城抓人了。秋云猛地站起来,日本兵?钟麒麟说,是啊,关东军在北大营动手了,血流成河了,都乱套了。秋云盯着钟麒麟的眼睛,这么说,黄团长真是你杀的?钟麒麟说,是呀是呀,他要当汉奸,我们就杀他。秋云说,可惜了姐姐。钟麒麟说,不可惜,给汉奸当相好的,倒了八辈子霉了。秋云问,我也得走吗?钟麒麟说,得走得走,你得跟我走。秋云说,可是,我是久香院的人。钟麒麟说,你也是我的人。秋云想了想,是啊,我也是你的人。可是,我和久香院是有契约的,就是走,也得刘掌柜的和老苏他们同意。钟麒麟说,顾不得那么多了,你不走,让黄团长抓住了,久香院都得跟着遭殃。秋云想了一会儿,也对,那样,损失就更大了。不过,又很为难,一方面,她是久香院的姑娘,白纸黑字写的。契约是什么?契约就是性命,比性命还要珍贵,违背契约,就等同于死了。即便活着,也是猪狗不如;她又是钟麒麟的女人,虽然没有一纸婚约,也是开过香,喝过交杯酒的。秋云左右为难,真正让她下决心的还是那句话,不走,整个久香院都得跟着遭殃。想来想去,想开了,得走,得赶紧走。秋云打点了行装,趁人不备,悄悄地走了。
  城里头很暗,出了城,更暗。在一片树林里,几个人挡住了去路。钟麒麟咳了一声,有人说,是咱军师。来了一辆车,赶车的跳下车,让钟麒麟和秋云上车。都不说话,马车就朝黑暗里走。是老天的安排吧?两个有情人,去到陌生的地方,去到谁都不认识谁的地方,神仙一样,自由自在。好好过日子,好好伺候他,让他一辈子都不后悔,一辈子都想不起来要回去。多好啊,老天真好!秋云陶醉了,玄幻了,多好啊,老天真好!再睁开眼睛时,看见了一张黑脸,看见了黑脸后头的一缕霞光。黑脸问,丫头,做梦吧?秋云慌忙坐直了,又朝钟麒麟靠了靠。黑脸眨了眨眼,小娘儿们细皮嫩肉的,军师,你真好福气。钟麒麟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朝阳。黑脸又转过来,端详着秋云。旁边的凑过来,都跟着看,都看傻了。秋云低下头,不敢和他们对视。远处传来一阵枪声,这些人才缓过神来,急忙忙地朝打枪的方向看。黑脸掏出手枪,顶上了火,朝天扬了杨。钟麒麟站在车帮上,朝远处看。看了一会儿,说黑旋风,别瞎咋呼。黑脸笑了,把枪掖回腰里,神情依然紧张。秋云想问,这是要到哪儿?又想问,为什么你们有枪?秋云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可是,问不出口,隐隐约约觉得上当了,钟家少爷恐怕也上当了。也许,被绑票了?
  中午,一辆马车追了上来。跳下几个人,堵住了去路。秋云一眼就看见了刘掌柜的,喊着,刘掌柜的!刘掌柜的看了她一眼,又直勾勾地盯着钟麒麟。黑旋风和弟兄们都掏出了枪,指着刘掌柜的。刘掌柜的叉着腰说,钟少爷,我有眼无珠,没想到你会干拐带妇女的勾当。钟麒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天边出神。刘掌柜的又换了态度,钟少爷,只盼你高抬贵手,放过秋云。秋云吓了一跳,慌忙说,刘掌柜的,不是这样的。刘掌柜的瞪了她一眼,拍了下胸脯,钟少爷,要不,你崩了我吧。
  一群乌鸦,从树林里蹿出来,朝北边飞去。
  
  钟麒麟不舍得秋云,秋云也不舍得钟麒麟。两人手握着手,头顶着头,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喃喃自语,净说些旁人听不懂的傻话,疯话。黑旋风说,光哭有个屌用?干脆一枪一个,干掉他们得了,军师你带着小娘儿们远走高飞,多美啊。钟麒麟想了想,就露出了凶相。刘掌柜的害怕了,裹紧了短衫,钟少爷,你可不能滥杀无辜啊。钟麒麟从黑旋风的腰间拔出手枪,指向了刘掌柜的脑袋。秋云抖起来,越抖越厉害,抽羊角疯似的。钟麒麟回过头,伸手搂住了她。刘掌柜的哭了,秋云,快求个情吧。秋云,我对你们怎么样?还有比久香院仁义的地方吗?秋云垂下头,是啊,刘掌柜的说的没错。谁不说,给他家当姑娘,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整天养着,横草不拿,竖草不动,小姐似的。不能没有良心,况且还有契约,白纸黑字,板上钉钉。能让刘掌柜的吃亏吗?能撕毁契约吗?那还是个人吗?猪狗不如啊!可是,钟家少爷怎么办呢?刘掌柜的涕泪俱下,秋云啊,养你这么大,花的钱都比你个儿都要高。你甩手一走,我就惨了呀,连棺材本儿都得赔光。秋云,做人得讲究信誉啊。
  秋云冷静了,不再抖了。是啊,怎么能背信弃义呢?她推开钟麒麟,朝刘掌柜的走过去。刘掌柜的朝她笑,笑得那个可怜,哈巴狗似的。钟麒麟喊,呔!不怕我崩了你吗?刘掌柜的不敢笑了,又要哭。钟麒麟说,秋云,你不跟我走吗?秋云站住了,怔住了,仿佛是个小偷,本想着偷偷溜走,可是,被一把喝住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声音是无法逃避的,那就是钟家少爷的声音,哪怕细小如丝,也会像针尖一样戳她的心。她的魂灵随时随地会被钟家少爷唤醒,唤醒了,爬起来就走,根本不考虑去哪儿。要么,跟着钟家少爷四处飘荡,要么,一个人四处飘荡。从此,魂灵没了安置的地方,从此,灵魂攥在钟家少爷的手上,从此,笔直的命运就要变得曲里拐弯儿。她无能为力,无法逃避。然而,这具皮囊又必须得逃避,必须从钟家少爷那里挣脱开。她要为契约负责,她不想当猪狗,只要活着,就得遵守约定。她想明白了,从今往后啊,魂灵是钟家少爷的,交给他,随他去吧。身子不是他的,是契约上的。怪就怪钟家少爷没有赎她,没赎,就是人家刘善堂刘掌柜的。秋云渴望钟家能赎她,最好马上就谈,拿金条,拿现款,哪怕拿手枪逼着,只要谈就行。只要谈,就有希望。希望?奢望吧?钟家少爷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钟家少爷不会谈的,如果要赎,早就赎了。一根金条能买下多少个她?钟家少爷宁肯白给了刘掌柜的,也没有赎她。还不明白吗?还敢奢望吗?
  她不应该满足吗?足够了,足够了,得到的足够多了,知足吧。走吧,走吧,没有回头路了。走吧,走吧,钟家少爷,放手吧,这就是命,谁也改变不了的。钟麒麟喊着,秋云,不和我好了吗?秋云哭了,越哭越想哭,没一会儿就哭成了泪人。她不敢回头,担心忍不住,跑回去,扑到钟麒麟的怀里,不走了,不走了。她不敢回头,一旦失控,就背信弃义了,就猪狗不如了。将来,钟家少爷长大了,懂事了,会琢磨的,这个秋云,竟然是个小人!
  黑旋风拽住了秋云,丫头,你没看上咱军师吗?秋云没理他,他真烦人。黑旋风又说,你是咱见过的,最最俊俏的小娘儿们。他端详着秋云,等着吧,咱保准会找你的,捧你的场!说完,偷捏了一把。秋云猛地推开他,狠狠挠了一下。黑旋风恼了,枪管戳着秋云的额头。刘掌柜的连说,别闹!别闹呀!钟麒麟赶过来,推开黑旋风,拉住秋云的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秋云闭上眼,不敢看他。钟麒麟的手越来越冷,越来越硬。这哪儿是手,简直成了青石条了。秋云睁开眼,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看见了一双呆滞了的丹凤眼。钟麒麟说,秋云,知道你有多美吗?知道你有多圣洁吗?秋云愣愣地,琢磨着话里的意思。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枪声,爆豆似的。钟麒麟打了个激灵,急着问,我们的关系还算数吗?秋云咬着嘴唇,眼里滚出了泪珠。怎么能不算数呢?秋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从今以后,这颗心就随你而去了。留下的,是一副空壳子,空壳子呀。她忍着,没有说,还用说出来吗?
  刘掌柜的说,算数,保证算数。你钟少爷永远都是她的恩客,保证随叫随到。钟麒麟擦了把泪水,秋云呀秋云,起个誓吧。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向天空,老天!只要河水不倒流,只要日月不翻转,只要一年还是四季,只要姓钟的不死。秋云一把抓住他的手,连连跺着脚,不让说。钟麒麟说,秋云,我一定回来赎你。秋云惊呆了,耳旁响着阵阵闷雷。真的吗?不是做梦吧?不是骗人吧?灵魂回来了,重新回到躯壳里,有了温度,有了热度。谢谢你了,钟家少爷,从此,秋云会用一生去报答你的恩情。谢谢你了,钟家少爷,从此,海枯石烂,河水倒流,日月翻转,秋云都不会变心的。
  望哨的喊,军师,小日本追上来了。黑旋风一跺脚,军师呀,跑吧!钟麒麟看着秋云,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开始,凡是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和小日本不共戴天!秋云心里头正美着哪,猛地,看钟麒麟神色严肃,便藏起了笑意,跟着严肃起来。钟麒麟说,秋云,我只求你答应一件事。秋云看着他,等他说下去。钟麒麟想了又想,秋云,作为男人,这么要求你,我都觉得害臊。他看了一眼刘掌柜的,跺了下脚,秋云,在没赎你之前,你和男人唱曲玩耍,双宿双飞那是你自个儿的事,我管不着。可是!你却不得和小日本应酬,他们是禽兽!让禽兽沾着了,也要变成禽兽,让人恶心。这是约定,做到了,我保证赎你。若失信,天打雷轰。秋云,你也起个誓吧。秋云猛地就轻快了,浑身上下轻得没有二两肉,小日本呀小日本,你就是一个金刚,也休想沾我一指头。她一字一顿地说,老天在上,秋云要是和小日本黏糊,下辈子还当娼妇。说完,吓了一跳,怔怔的,毒辣的咒语,刺疼了自个儿。枪声更急了,钟麒麟跺了下脚,扭头朝马车那边跑。秋云慌了,奓撒着手,迈不开脚。刘掌柜的拉着她,扭头就往回跑。秋云停下来,想再看一眼钟家少爷。她扯着嗓子喊,麒麟呀!钟麒麟回过头,朝她摆摆手,一头钻进了苞米地里。

  黄团长换了个称呼,叫黄队长。照样威风,照样爱逛久香院。和小桃红、和玉翠都合得来。玩腻了,就和刘掌柜的下棋。久香院经历了一年多的波折,终于恢复了平静。慢慢地,又热闹起来。刘掌柜的和秋云商量,想把粉灯挑起来。秋云没有不同意的,只是担心自个儿不成熟,配不上这挂灯笼。说起来,秋云也算小有名气了,恩客虽然不多,却也有几个。可是,来来去去的,就是不红。刘掌柜的还怀疑秋云藏私,怀疑她不用心。观察了一阵子,又没有十足的把柄,如果不是黄队长的出现,说不好,就能和秋云翻脸了。黄队长喜欢秋云,大包小卷地送礼,这么一捧着,刘掌柜的心结就解开了。喜欢归喜欢,黄队长就是上不了手,急也是白急。秋云拿他当姐夫,说破大天,决不做出格的事。黄队长也不恼,权当姐夫和小姨子了,逗嘴,说笑,唱小曲儿,玩儿呗,哪有那么多真格的?刘掌柜的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舍得本钱妆扮秋云。买衣料,专买东洋丝绸,买粉饼,专买东洋的雪花膏。还让烫头,烫大波浪,转眼,秋云就成了时髦女郎。
  刘掌柜的觉得时机到了,粉灯就挑了起来,满大街也都贴了海报,热闹了几天,客人还是上不来。玉翠告诉刘掌柜的,客人背地里都怪罪秋云,说她有影无魂。在她身上,闻不到女人的味道,感觉不到女人的热乎劲儿。刘掌柜的就纳了闷了,这是怎么的了,犯了什么邪了,魂儿哪儿去了?让小鬼儿勾走了吗?久而久之,秋云的名声坏了,连带着久香院都臭烘烘的。刘掌柜的心凉了,凉透了,后悔让秋云念书,后悔让她学唱,念傻了,唱傻了,都忘了自个儿是谁了。
  这天,来了一位生客,个儿不大,谱儿却不小。捏着一对儿核桃,鼓着眼珠子,没有一点儿笑模样。连看了几个姑娘,都不中意,只是盯着看门外的粉灯。刘掌柜的请出秋云,一见面,顿时,眉开眼笑,得,就是她。这人是水道公司的翻译,姓柴。柴翻译闲着无聊,大街上逛荡,走到久香院门前,看到了粉灯,被吸引了。接着,看到了海报,立马就被秋云姑娘迷住了。柴翻译让秋云讲讲粉灯的来历,秋云说不上来,只知道是上几辈子传下来的,就是个招牌吧。柴翻译摇着脑袋,姑娘,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又说,这盏灯是皇宫里头的器物,大内流出来的宝贝。秋云就当他说笑了,也不辩驳。柴先生拿起茶盅,砸开核桃,吃完了,让秋云唱两段。秋云先唱了《正对花》,柴翻译有些不耐烦,秋云知他不喜欢,就喝了口茶,想和他玩儿羊拐。柴翻译不感兴趣,还要她唱。秋云有些急,一口气唱了《韩湘子》、《罗成算命》。柴翻译突然站起来,你就不会唱点儿别的?秋云勉强笑了笑,你想听什么?柴翻译说,既然你挂着粉灯,就唱粉词儿吧。秋云说,唱就唱,你得坐稳当了。柴翻译笑了,这就对了,这才是粉的溜的小样儿。秋云倒了一杯茶,双手捧了,递给他,然后,唱了段《五更谣》:
  一更个里呀,灯花个明,
  想着那心上人,心里直扑腾。
  二更个里呀,月牙个升,
  促织那个叫唧唧,我踩着寒露行,
  会一会那情郎啊,桥下柳树丛。
  三更个里呀,满天那个星,
  佳人那不见啊,我心里直矫情,
  月牙啊冷清清,盼着情人影。
  忽然,喉头一哽,掉下了眼泪。想转过身遮掩,已经来不及了,眼泪一串串地掉了下来。柴翻译痴痴地听着,痴痴地看着。秋云唱不下去了,傻在那儿。柴翻译咽了口唾沫,恢复了原貌。秋云万般抱歉,本来很浪的曲子,竟唱出悲调儿来,这是从没有过的。简直不可饶恕。想起彩云唱的,一声高一声低,配合着身段、手势,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该伏就伏,该摸就摸,有时,还能咬一口,揉一揉,即便是块石头,也要酥了。秋云低着头,恨死自个儿了,这是干什么呀?柴翻译擦了擦眼镜片,掏出一卷钱,放在桌上,然后,拿起帽子,戴在头上。小哑巴急了,扯着袖子不让走。柴翻译捏了下她的脸蛋,抬腿走了。秋云倒在炕上,手绢盖在脸上,沮丧极了。这是怎么的了?明明是粉词儿粉曲儿,怎么唱出个悲调来呢?
  过了两天,柴翻译又来了,点名叫秋云出来。秋云有些意外,有些歉意。柴翻译说,你不能总是丧丧个脸子吧?你得笑,从心里往外笑。秋云连忙朝他笑,笑得挺真诚的。柴翻译也是个雏儿,架不住秋云的手段,没一会儿,就笑声朗朗,歌声悠扬了。白天没玩儿够,晚上继续闹。一来二去的,熟悉了。柴翻译就想赎了秋云。和秋云商量,秋云也没当回事。恩客们都是怜香惜玉的,都是拍着胸脯说赎人的。有的还对灯发誓,有的还咬破手指写血书。闹过了,撂下了,转头就不认账。柴翻译比别的人更执着,天天缠着询价。刘掌柜的总是敷衍他,东拉西扯的,也不说个实话。不过,柴翻译还是有办法,居然让他看到了契约。居然看出了上面的照片不是秋云本人的。这还不算,居然搞清楚了契约上的手印也不是秋云的。柴翻译考虑了很久,跟秋云说,他有办法让她自由。
  柴翻译学过法律,说契约应该是双方自愿签订的。上面的手印、照片是证明真伪的必要条件。秋云多聪明呀,一下子就被点醒了,一下子就出了身冷汗。原来,还有这么大的漏洞哪。她的心顿时就活了,像一潭水,突然,丢进一块石头,掀起了一片涟漪。柴翻译说,无论是谁,都要按法律办事,不能坏了规矩。秋云就乱了,心乱如麻。打懂事那天起,就知道命运被安排好了,不用去想,不用去问,一条道走到头就行了。打懂事那天起,就知道,长大了,去接彩云的班,像她一样,等着功德圆满的那一天,准会有下一个女子来接班。从没有想过半道还能赎身,更没有想过自个儿还是自由的。没想过,没想过。兴奋之余,又有些不安。刘掌柜的怎么办?柴翻译说,管他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秋云就不说话了,心里头不是个滋味。掂量着,自个儿是人还是猪,掂量来掂量去,总觉得不像个人。柴翻译动了真格的,找到警察局,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警察来到久香院,调查了半天,把契约拿走了。经过多方鉴定,确认契约无效。刘掌柜的慌了神,央求秋云不要走,还请出管爷爷的画像来吓唬她。秋云让他折腾烦了,折腾恼了,一怒之下,铁了心要走。
  
  秋云走的那天,街上热闹极了,都站在道边看。刘掌柜的丧丧着脸,跟在后头。都说他软弱,换了有血性的,还不剁下秋云的一只手来?刘掌柜的越想越窝囊,当着满大街的人,咧着嘴干号。众目睽睽之下,秋云觉得灵魂受了拷打,仿佛老苏手里的鞭子,狠狠抽过来,抽得心底里淌血。秋云成了牲口,成了不会说,只会嘶鸣的牲口。刘掌柜的哭,让她心慌意乱。车夫催促着,给她解了围,一直到了水道公司,才定下神来。
  水道公司有一排宿舍,柴先生住在西边把头,中午之前,见不到阳光。柴先生恼火,怨自个儿职位低,怨自个儿待遇差。秋云觉得挺好的,用眼的活儿,都拿到下午做,没有不适应的。没多久,有知道底细的,门前屋后地溜,撵都撵不走。后来,有人竟然厚着脸皮,动起手脚了。秋云生气,跟柴先生讲。柴先生更生气,急火攻心,得了病。三天两头,躺在炕上哼哼。见到秋云和别的男人相处,就恼,就喊打。无论做什么,身旁就是不能有男的,有了,就是犯忌。秋云忍着,没办法,怎么办呢?
  夏天,小哑巴找上门。一开始,秋云并没有认出她,后来,认出了,吓了一跳。小哑巴破衣烂衫,捧着饭碗,拄着棍子,眼里蹿出了火苗子,直要把秋云给烧了。秋云打着手势,让她站着别动,等拿了吃的回来,又没了踪影。过了几天,又来了,搀着刘掌柜的,站在铁丝网那边朝院里望。秋云突然就哭了,心里头一阵绝望,仿佛遇到了勾魂的鬼。见了面,刘掌柜的拉着秋云的手,上看下看,说胖了胖了,比以前更好看了。说完,扶着小哑巴的肩膀就往回走。秋云追上去,问怎么过的日子?刘掌柜的叹气,举起小哑巴手里的碗,摇了又摇。刘掌柜的说,都跑了,最可恨的是玉翠,把钱都偷光了,高丽娘儿们守不住,跑了,小桃红也跑了。秋云惊呆了,黄队长呢?为什么不去求他抓人?刘掌柜的瞪着眼睛,黄队长?全都是他勾引跑的。秋云忽然就头脑发热,突然就喊来了洋车,扶着刘掌柜的上了车。她也上去了,坐在一边。刘掌柜的有些不自在,朝一边让了让。秋云就想起了当年和他坐洋车去五团的场景,想起刘掌柜的伸过来的手,不禁一阵颤栗。
  久香院空荡荡的,石桌倒了,石凳子也少了几个。荷花缸里散发着腐臭之气,都倒掉了,都刷干净了,臭气还是久久不散。走在藤箩架下,隐约能听到清脆的笑声,爽朗的说话声,悠扬的唱腔,仿佛都没有走开,仿佛都还在眼前。小哑巴粗俗,眼里没细活儿,好端端的一个宅院,衰败了。秋云心疼,疼归疼,日子还得过,还要过得像以前一个样。她花了几天时间,洗洗涮涮,归置好东西,再看,九香院又有了几分往日的模样。这天,秋云走到门洞口,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倚着墙站好。小哑巴明白了,先是咧着嘴笑,接着就捧来瓜子,让她嗑。秋云嗑着瓜子,浪笑着,朝过往的男人扔瓜子皮。都知道她回来了,都过来捧她的场。秋云不谈价,也不多说,三七二十一,开口就唱。刘掌柜的看得心惊肉跳,不行啊,别把名声毁了。秋云瞪着他,朝他吼,名声顶个屁!能当饭吃吗?刘掌柜的不敢顶嘴,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秋云心软了,伸手给他擦了泪水。刘掌柜的把她劝到房里,然后,挑起了粉灯,站在窗下说,姑娘,你得端着点儿,时刻想着自个儿是头牌。
  秋云端不起来,怎么能端起来呢?心里装着柴先生。背着他干这样的勾当,简直就不是个人了。简直就是禽兽。你让她怎么端着?晚上,无论客人出多少钱,秋云都不在久香院过夜,她像个贼一样,总是要趁着夜色,赶紧逃掉。回到水道公司,那儿有柴先生,有家。柴先生心情不好,对秋云的惩罚越发的凶狠,想方设法,不让离开。可是,腿长在秋云的身上,高兴了,打声招呼,不高兴了,招呼也不打,拔腿就走。
  秋云心里难受,替刘掌柜的难受。如果自个儿被打死了,被掐死了,谁来养活刘掌柜的?他吃什么?烧什么?又替柴先生难受。秋云分裂成正反两个面,反正都是她,反正都不讨好。终于有一天,柴先生找了过来。顾不得里头有客人,举着棍子就打,就砸。秋云也不反抗,一动不动,让他打,让他砸。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这一打,还真起了作用。身上越疼,心里越坦然。直到棍子打折了,直到要被打死了,还那么高兴,还想唱两嗓子呐。
  
十一

  刘掌柜的就纳了闷,这秋云的条件比当年的彩云强多了,怎么就不红呢?想来想去,想明白了,秋云身上有股子浊气,往下坠着,显得不那么轻灵。不像是吃开口饭的,吃开口饭的哪个不是轻飘飘的?哪个不是眉飞色舞的?再看秋云,稳当得像个大户人家里的小姐。这样的姑娘,放在几年前,没准能得到赏识。如今,世道变了,变得直不笼统的,谁还有心思去咂摸个中韵味?
  秋云就算定型了,改是改不了的。该想的法子都想了,想来想去,刘掌柜的想到了管爷爷,怎么就没想到他老人家呢?这天,小哑巴端了尿盆出来,让刘掌柜的拦住了。刘掌柜的咳嗽了几声,进了屋。秋云正在描眉,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刘掌柜的轻轻渺渺地说,跟祖师爷念叨念叨吧。说着,抓了支毛笔,递给秋云。秋云明白了,以前,在山里,看过敬祖,知道其中的路数。她接过尿盆,用笔杆敲着盆沿,敷衍着,祖师爷呀祖师爷,保佑保佑你家秋云吧,祖师爷呀祖师爷,赏口饭吃吧。念叨了几遍,问,行了吗?刘掌柜的说,行是行了,不过,还有一个补救的办法,粉灯得挑得再高一些。
  没多久,久香院的粉灯,成了笑柄,即便挑得再高,也是白扯。根本就没有贵人造访,来的都是下三滥的货。眼看着砸了牌子,眼看着回天无术。刘掌柜的没了脾气,不能说,说不得呀。秋云能回来,支撑这个烂摊子,就够意思了。再说东道西的,就没脸了。现如今,只有哄着的份儿,哪能有怨言?
  天天等,夜夜盼,贵客没来,却招来了个不速之客。人没露面,声儿先到了,秋云在吗?秋云,咱来捧你的场了。刘掌柜的慌忙迎出来,在……在着哪。仔细一看,这人浓眉大眼,面皮黢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这人掀开小褂,摸着腰间的匕首,冷笑着,假装不认识吧?刘掌柜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顿时,腿肚子打颤,声音发抖,黑旋风……你是黑旋风!黑旋风笑了,是咱,是咱大老黑呀。又竖起手指头挡着嘴,嘘,别暴露了。刘掌柜的忙把他让进屋,递烟,沏茶。黑旋风说,水就不喝了,咱要见秋云。这小娘儿们,也该长这么高了吧?刘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有客哪。黑旋风恼了,抬腿朝屋里闯。小哑巴奔过来,脑袋顶着他的肚子,不让进去。黑旋风肩膀抖了一下,胳膊挥了一下,小哑巴当即就来了个仰八叉。黑旋风一脚踹开房门,乱喊着,秋云呀,秋云!客人慌忙站起来,张口要骂,黑旋风一把将客人拎起来,扔到门外,再一把就抱住了秋云,抛了又抛,乖乖呀,咱都等你多少年了?秋云吓得直叫,谁呀?你是谁呀?黑旋风这才把她放下来,擎着脑袋让她看。秋云认出来了,瞪了一眼,心里头暗暗叫苦。刘掌柜的咳了几声,进来了,黑大爷,这两天,姑娘嗓子不大好。黑旋风摸出一只金镯子,在手里掂来倒去。刘掌柜的看见了镯子,顿时,眉开眼笑。
  一会儿,小哑巴端着茶水进来,也不敬茶,只是一个劲儿瞅着黑旋风。秋云比划了几下,小哑巴出去了,抱来了鼓和架子。黑旋风摆了摆手,滚!滚!滚!小哑巴吓得满屋乱蹿,刘掌柜的打着手势,让她出去。小哑巴端着鼓,气哼哼地出去了。秋云安静了,拨了一下琴弦,你怎么来了?黑旋风说,他娘的,这条街都成了窑子铺了,开了这么多家。秋云笑了,是啊。又拨了一下琴弦,这年月,买卖不好,就剩下卖肉的了。黑旋风拍了下膝盖,白瞎了一个金镯子。秋云望了一眼镯子,绞丝的,麻花拧的,估摸着值些钱。黑旋风说,有个婊子说,我就是秋云呀。他学着女人的声调,没等说完,嘿嘿地笑了。秋云也笑了,笑了两声又板起了面孔。咱大老黑呀,记不住你的小模样了,就稀里糊涂地和她睡了一觉。醒了,想起来了,娘的,你的鼻子长得俊,和别人的不一样,那婊子的鼻子哪儿有你的好看?咱就挨家挨户找来了。咳,白瞎了那一个大镯子。秋云忽然问,钟家少爷呢?黑旋风愣了,接着就笑,娘的,还想着他啊?秋云说,当然想他了。黑旋风说,想也白想,现在,咱才是你的恩客。秋云白了一眼,没搭理他。黑旋风脱了上衣,搓着胸前的汗毛。秋云紧张了,你要干什么?黑旋风说,你说能干什么?秋云抱起琵琶,遮在胸前,别闹了,我可是钟少爷的人啊。黑旋风拽起琵琶,撇到一边,搂过来就亲嘴儿。秋云挣扎着,使劲儿推他的下巴。黑旋风急了,抬手扇了一个耳光。秋云就骂,你个缺德的,钟麒麟不是你的兄弟吗?黑旋风就软了,松了手,定住了。秋云趁机躲到一边,摸到了灯台,如果他再放肆,就拿灯台砸。黑旋风坐下来,点了烟卷抽,一句话也不说。
  天黑了,黑旋风穿上衣服,走到秋云面前,伸手掐了一把,小娘儿们,赶明儿,咱还来找你。黑旋风摸出镯子,掂了掂,搁在灯台旁。秋云小心地问,钟家少爷呢?黑旋风没好气地说,能怎么样?化成灰了呗。秋云呆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黑旋风叹了口气,现如今,就剩下咱一个孤家寡人,连枪都弄丢了。
  钟家少爷死了,秋云心里头疼啊,疼得翻江倒海,仿佛自个儿也要死了。想着该不该告诉钟太太一声,想到钟太太的蛮横,又有些犹豫。刘掌柜的说,按理说,无论和钟太太有什么过节,都该通禀一声,得让钟家上个牌位。秋云说,见了面,她还不恼我?还不杀了我?刘掌柜的点点头,是啊,钟夫人肯定恨死你了,认定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儿子就不会离家出走,就不会死。秋云想想也是,就说,干脆,别和她扯在一起了,就在久香院上牌祭奠吧。刘掌柜的说,应该的,可是,咱没有这个能力。秋云说,钱不用你管,我能挣!
  
十二
  
  都说鹿鞭酒壮阳,黑旋风一气喝下半斤。都说驴咬儿补肾,就让刘掌柜的出去淘弄,别说,还真买回来了。黑旋风让秋云一起吃,秋云嫌臊,躲开了。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黑旋风扯上,扯上了,就没法交代了,扯上了,就对不起死去的钟家少爷了。黑旋风倒挺有耐性的,隔三差五地来,来了就花钱,来了就吃酒。
  这一天,他告诉刘掌柜的,兄弟们要来聚会了,还要拉杆子,还要打鬼子。秋云听他这么说,就有了好脸子,打小日本,替死难者报仇,这才是钟少爷的好哥们。她换了脸子,像对自家兄弟那样,该说的说,该笑的笑。除了不让碰,多一句,少一句,也不在乎。黑旋风想得挺美,打算临走时把秋云给睡了,此去打鬼子,即便是吃了枪子,也无怨无悔了。人活着,能有几个梦想?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不能动粗,动粗就没脸了。他是个讲究人,讲究心甘情愿,讲究你情我愿。秋云是钟少爷的女人,钟少爷和他又曾经是一个战壕里的生死弟兄。就冲这一条,不能动粗。他相信,通过感化,通过手段,一定会得手的,一定。
  打散了的兄弟们找上门来,商量了重新起事的细节,一个个又分头行动了。他黑旋风也得走了。秋云那边还是没有动静,无论拿什么话勾搭,都是白搭。想来想去,黑旋风想到了催情小药,就暗中下了手脚。他喝着鹿鞭酒,就着驴咬儿,和刘掌柜的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等着秋云入戏。怪了,怎么就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即便是一头母牛,吞下那么多的小药,也该发情了呀?
  秋云没有动静,小哑巴却有了,骚狐狸似的,转来转去,一会儿倒酒,一会儿给捏肩揉背。捏着捏着,趴在他的肩头上,两只奶子蹭来蹭去,嘴里呵着热气。黑旋风只看秋云,眼里也没旁人。小哑巴急了,干脆来实打实的,一件件脱,差一点儿就脱光了。刘掌柜的发觉不妙,连忙端了盆凉水,浇在头上。小哑巴才醒悟过来,撒腿跑了。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有客人来,点了秋云出台。黑旋风有些恼,骂骂咧咧的。秋云知他喝多了,没理他,出了屋。迎面遇到了柴先生。柴先生拄着雨伞,朝后面的一个人摆了个请的姿势。后面的是个小胖子,没有三块豆腐高,背着手,腆着肚子,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秋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坏了。果然,柴先生说,秋云,这是小野君,大日本的名医。又指着秋云,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还仰着脖,指着粉灯说了一通。小野过来,突然朝秋云鞠了一躬。秋云有些慌乱,想绕过去,从旁边走开。姓柴的伸出伞柄,拦住了,说秋云,请小野君喝杯酒吧。秋云没有应答,盘算着如何应付。姓柴的又说,你只要把小野君伺候好了,咱们这辈子就有靠山了。话没说完,朝小野递了个眼色,小野拉住了秋云的手。秋云被马蜂蛰了一样,扭头就跑。小野几步追上,伸手抱住了。秋云尖叫着,乱打乱挠。她想起了当初和钟家少爷的约定,人虽然不在了,约定却在,决不能让小鬼子得逞了,决不能!小野的脸上被挠出了血,激眼了,抓住秋云的头发,打她耳光。秋云也激眼了,你打我一个耳光,我挠你一道血绺子。姓柴的从后面上来,冷丁抓住了秋云的手,别在背后。姓柴的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能让日本人看上,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秋云啐了一口,怎么不把你娘送给日本人?姓柴的恼了,一头撞向她的脑袋。秋云眼前一黑,晕倒了。黑旋风和刘掌柜的一前一后跑了出来,刘掌柜的喊,别闹呀,别闹!黑旋风随手拽下门闩,朝小野的后腰狠狠砸去,再要打姓柴的,那小子一溜烟儿地跑了。小野回身抱住了黑旋风,要摔倒他。黑旋风蹬着石桌子,借着外力,转过身,勒住了小野的脖子。刘掌柜的连声喊,别闹,别闹了!看小野瘫软了,黑旋风才住了手。
  街上传来一阵哨声,黑旋风怔住了,听了听,全都是日本人的喊声。黑旋风回过神来,舞动着胳膊喊,跑啊!他猫下腰,带头朝门外冲,小野突然抱住了他的腿,黑旋风被扑倒了。他抬腿朝小野的脑袋上蹬了一脚,小野松手了,趴在地上,死了一样。黑旋风扯起秋云,跑到街上。街上一片混乱,都急着关门闭店,到处都是喊叫声和哭喊声。日本兵散开了,慢慢围过来,黑旋风扯着秋云,朝胡同里跑。没跑到头,前边又传来哨声。又扭头往回跑,迎面碰上了刘掌柜的。几个人看见一家院门没关,一头钻了进去。这家人正在堂屋吃饭,一帮人绕开饭桌,顺着后门跑了。到了另一条街,又是急促的哨声。黑旋风又朝对面的街上跑,后面有摩托车追来。跑来跑去,就跑到了城东,跑到一片大宅子边。眼看着四面八方都有哨声,黑旋风停下来,把秋云撮到墙头上,让她跳进去。又把刘掌柜的、小哑巴也撮了上去,然后,自个儿爬上墙,跟着跳了进去。院子里有人举着灯笼,朝这边照,黑旋风压低了嗓门儿,照什么照?对方吓了一跳,扔下灯笼就喊,抓贼呀!黑旋风一不做二不休,扑上去,抱住了那人,低声吼,再叫,就掐死你!忽然,他的脑袋被一支枪顶上了。拿枪的人顶着黑旋风,逼进一间屋里。没一会儿,黑旋风喊,都进来吧。秋云和刘掌柜的硬着头皮进去了,一眼,认出了钟太太。秋云慌忙扯开黑旋风,替钟太太抹背顺气。钟太太长喘了一口气,认出了秋云,狠狠甩开了。黑旋风说,误会!误会!小鬼子要祸害你家秋云,咱大老黑一时性起,杀了他们。钟太太说,我们钟家没有她这么一号!拿枪的撸起套脖,朝钟太太说,太太,你先别急。钟太太认出了,是丈夫,她一把抓住钟县长的手,惊呼,怎么是你?这时,黑旋风趁机拔出匕首,朝钟县长后心扎去,秋云叫了一声,别呀!钟县长反应神速,举起枪,顶上了黑旋风的脑袋。黑旋风举着匕首,顶在钟太太的脖子上,他气得直骂,臭婊子!没良心!咱要是看眼儿不救,你早就让小鬼子糟蹋了,他娘的还有什么脸面见老钟家的人?钟县长戳了他一下,死到临头了,还敢败坏我们家的声誉?黑旋风说,钟县长呀,看在二少爷的面子上,你可不能下死手呀。刘掌柜的连忙摆手,钟县长,别开枪,小心把日本人招来。钟县长又把枪口指向他。刘掌柜的慌忙说,县长大人,别乱来呀,秋云给你们家留了后代,怎么的也算你们老钟家的女人了,说起来,咱们是亲戚,实在亲戚呀。钟太太啐了一口,你还好意思提?秋云突然就来了气,直了声地喊,怎么不提?到阎王老子那儿也得提,你狠心,你狼心狗肺,你见死不救,你将来有什么脸面见钟麒麟?黑旋风说,钟县长,把枪放下好吗?咱们好好谈谈,一天不行,谈一年,一年不行,谈一辈子,只要管饭就行。哦?看你精瘦精瘦的,估摸着没轻饿吧?用不用我管你的饭?钟县长跺了一下脚,娘的,要不是你们捣乱,我们怎会失手?黑旋风说,你钟县长人不人鬼不鬼的,和土匪有什么两样吗?钟县长说,放屁,我守土抗战,岂是你等土匪可比?
  
十三
  
  时间如雾,凝聚成雨,滴嗒滴嗒,顺着房檐往下滴。屋里人都不说话,都一个姿势,泥菩萨似的。黑旋风的匕首按在钟太太的脖子上,钟县长的枪管顶在黑旋风的脑袋上,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敢动一动。钟太太每一次喊疼,都让秋云揪心,她就想冲过去,把匕首拨开。可是,又不能那么做,一旦做了,黑旋风没了人质,必死无疑。秋云急得团团转,拿了手帕给钟太太擦汗,钟太太恼火地说,滚开,滚开!秋云瞪了一眼,还是擦。谁都不着急,谁都又心急如焚。这时,传来一阵狗叫声,没一会儿,院门被撞开了。刘掌柜的眼尖,喊着,小日本!小日本进来了!秋云扒着门缝看,果然,三个家伙端着大枪,猫着腰,朝这边搜过来。秋云急了,怎么办?怎么办?钟县长趁乱掀开门帘子,钻进里屋。钟太太趁黑旋风惊愕之际,跟着进了里屋。黑旋风反应过来,追进去。里屋空荡荡的,两个人变成了空气,眨眼就没了。黑旋风说,肯定有地洞,肯定有地洞。他们四处摸,四处看,哪儿有地洞?
  门被踹开了,小野带着两个日本兵闯了进来。小野的脑袋肿得像个猪头,仰着脸挨个辨认。刘掌柜的心里发毛,妈呀一声,扭身就朝外面跑。两个日本兵端着枪追了出去。小野认出了秋云,露出大板牙,笑了。一边笑,一边逼来。黑旋风伸手挡住了,小野认出了他,顿时,露出凶相。黑旋风握着匕首,摆好了迎战的姿势。小野抓起椅子,砸过来,黑旋风闪开了,奔前一步,朝小野扎去,小野闪身躲开了匕首。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在一起。外面响起了清脆的枪声,秋云的心揪在一起,完了,刘掌柜的完了。她朝小哑巴打了个手势,让她出去看看。小哑巴吓傻了,哪敢出门,她一个劲儿地朝墙角里靠,挤来挤去,一下子就挤了进去。再一看,钟县长和钟太太站在夹壁墙里。秋云惊叫了一声,小野和黑旋风都扭过头来,都看到了钟县长。两个人顾不得那么多,又打在一起,黑旋风的匕首被砸掉了,顿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黑旋风急了,钟县长,开枪呀!快开枪呀!钟县长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们。秋云跺了下脚,跟着喊,快开枪呀。这时,刘掌柜的号叫着跑进屋,绕着桌子转。日本兵跟进来,追了两圈,放弃了刘掌柜的,朝黑旋风扑去。他们合力将黑旋风扑倒,对他拳打脚踢。黑旋风拼命地喊,操你妈的,快开枪啊!快开枪呀!秋云抓起匕首,站起来,朝小野扎去。小野挥起一拳,将她打倒。日本兵抡起枪托,狠狠地砸向黑旋风。黑旋风的脑袋顿时开了花,眼睛、鼻子、嘴巴都往外冒血。眼看着不行了,还嘟囔着,开枪呀,开枪呀。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呕出一口血,不动了。秋云握着匕首,再次朝小野扑去。小野抓住她的手,别到背后,秋云疼得声声惨叫。两个日本兵抱着枪,笑嘻嘻地看着。秋云喊,快开枪啊!快开枪啊!钟县长闭上了眼睛,拿着枪的手在颤抖。秋云挣扎着,姓钟的,我是你儿子的女人,你忍心让小鬼子糟蹋吗?小野似乎明白了,扭过头,朝钟县长指了一下,喊了一声。秋云猛地咬住了他的手指,狠狠地咬。小野疼得大叫。钟太太扬着手,尖叫着跑了出去。日本兵吓了一跳,看着钟太太的背影发愣。钟太太回过头喊,秋云,快跑!保住你公公呀!秋云趁机跑了出去。日本兵缓过神来,端着枪追了出去。钟太太见日本兵朝秋云追去,就站住了。她拣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日本兵没理她,继续追。钟太太又拣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日本兵恼了,回头朝她奔来。钟太太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秋云,带好咱老钟家的孩子啊。喊声里拖着哭腔。钟太太被逼到墙边,跑不了了,双手捂着胸口,朝秋云喊,我去了呀!说完,一头栽进井里。日本兵朝井里望着,商量了一会儿,朝秋云逼来。小野也从侧面围了上来。秋云握着匕首,朝小野挥舞着。
  钟县长走出来,一步步,失神落魄地走着。小野他们光盯着秋云,没看到身后的钟县长。钟县长像个幽灵,走过去,一直走出院子。小野在笑,笑得狂妄,笑得淫邪。有个鬼子摸了一下鼻子,另一个鬼子就笑,也摸了一下自个儿的鼻子。秋云的耳边响起了钟家少爷的话,秋云,知道你的鼻子有多好看吗?钟家少爷的话像一道霹雳,震得秋云浑身发抖,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鼻子,想起了那个温暖的午后,两个人围绕着鼻子的一段对话。想起了妈妈对她的鼻子的半段评语。秋云落泪了,仿佛是一句谶语,一句不祥的谶语。
  小野和鬼子一步步逼过来,贪婪地看着她的鼻子,看着她好看的鼻子。秋云一声尖叫,挥起了匕首,朝着天空划去,一道鲜红在眼前闪现,顿时,世界变成了鲜红鲜红的一道彩虹……
  
十四
    
  小野的医术很高,据说,即便死人,也能医活。秋云没死,和死了也差不多,小野使出浑身解数,救活了她。出院那天,都到医院去接。秋云出来了,身后,小野一个劲儿地鞠躬。秋云浑身无力,否则,都能和他拼命。小哑巴搀着她往外走,医院门口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过来,看着秋云。刘掌柜的扯着写有“精忠报国”的条幅,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有人喊,秋云姑娘,好样的!
  回到久香院,躺了几天,痊愈了。笑也不疼,哭也不疼。小哑巴趁她睡着了,把纱布拆了。梦里的秋云,突然轻松了,突然心情舒畅了。可以畅快地呼吸了,可以尽情地呼吸了。醒来,看见小哑巴,瞪着大眼睛,盯着她的脸。秋云朝她的鼻子刮了一下,小哑巴哭了,仿佛鼻子被刮疼了。秋云搂过来,拍着她的后背。小哑巴虽然比秋云年纪大,可是,在秋云心里,就是个不懂事的傻妹妹。刘掌柜的咳嗽了几声,秋云推开窗户,有事吗?感觉声音不对,这是谁呀?谁在说话呀?秋云心里一紧。刘掌柜的瞄了她一眼,目光闪开了。秋云猛地抓了一把脸,脸上空空的。没了纱布,也没了鼻子。秋云一声惨叫,抬手就去掐小哑巴。可恨的哑巴,为什么要摘掉纱布?小哑巴叫着,闪着。小哑巴不叫了,也不闪了,任凭她掐,使劲儿掐吧。如果能好受些,宁愿让她掐死。秋云痛哭不已。这是什么命啊?从此,完蛋了,笔直的路变得曲里拐弯儿了,她都不知道走到哪儿是个头?
  秋云没了鼻子,成了奇丑无比的女人。按理说,就算臭在家里了,按理说,这一行就算混到头了。可是,出了鬼了。许多不速之客,排着队来看她,和她聊天,听她唱曲。唱好唱坏另说,只要唱,就给钱。都是自愿的,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一个挑剔的,没有一个讨价还价的。仿佛她还是头牌,还是挂符城的头号大美人。本来,粉灯已经摘下了,又让恩客们鼓动着,重新挑了起来。都说秋云是条汉子,比汉子还汉子。都说秋云替男人争了气,让男人不至于在日本人面前,脱得溜光,丢人显眼。这样的女人,就是天底下最俊的女人。秋云成了一尊神像,引来众人朝拜。除了感叹,除了敬意,其他的,没了。
  这样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到了冬天,热情耗尽了,一个个都不来了。即便来,也是贼眉鼠眼的,暗地里朝小哑巴招手。小哑巴就看秋月的脸,如果不在意,就去应酬。秋云被遗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冷了,没人问寒,饿了,没人问饥。开始,还有刘掌柜的关照,后来,刘掌柜的也有心无力了。他得罪了黄队长,被安上了通匪的罪名。每天都得陪着黄队长下棋,赢了,出去找钟县长的下落,输了,黄队长就弹他的脑壳。晚上回来,倒头就睡,哪儿顾得上秋云的饥寒?腊八那天,久香院断了粮,刘掌柜的出去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回来了。直接到了秋云的房间,拿笔写字,写了一张又一张,全是“挂符城”三个字。一边写还一边哼着小曲。秋云敲着面盆,都快敲漏了。刘掌柜的说,别闹,别闹,山人自有办法,粮食就呀就要有了。刘掌柜的放下笔,愣愣地问,你说,钟县长能藏在哪儿?秋云连连摇手,我怎么知道?钻地下了吧?又恨恨地说,死了吧?还有脸活吗?刘掌柜的摇了摇头,秋云,钟县长确实活着,带着人马杀了不少日本兵,日本人恨之入骨,掘地三尺也要抓住他。刘掌柜的端详着“挂符城”三个字,让秋云给看看,哪儿需要改进。他说,日本人许诺了,只要能帮着抓到钟县长,一切都好办,要吃给吃,要喝给喝,这还不算,还让给城头题字,让他流芳百世。没等说下去,秋云一把扯了条幅,摔在地上,你做梦吧!打鬼子的钟县长是抓不到的,钻入地下了。刘掌柜的也不生气,继续写,写着写着,脑门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挂符城遭难了,一天天受着煎熬,开春以后,先是闹旱灾,接着是虫灾。入了夏,日本鬼子放毒,又闹起了瘟疫,割韭菜一样,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小哑巴没逃过去,也死了。秋云没有能力埋葬她,只是抱着尸体哭,哭死得了,跟着去得了。有人进来,一条麻袋套下去,抬了尸体就走。秋云追出去,才发现满大街都是死人,都被扔到车上。眨眼间,找不到小哑巴了,秋云后悔没留个记号,后悔没给她换件新衣服,后悔没把羊拐放进她的口袋里。瘟疫过后,日本人撤了,撤得干干净净。过了几天,国军戴着锃亮的钢盔,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城了。人们都夹道欢迎,连秋云都被叫去了,站在墙根下,挥着花花绿绿的小纸旗,跟着喊,中华民国万岁!万万岁!
  秋云看见了一个人,开始,还以为眼花了哪,还以为遇见鬼了哪。仔细看,是他,是钟家少爷,拄着文明棍,在街上走来走去。秋云一直跟到了苗家大院,看见他进去了,才断定是他。虽然留了胡子,虽然面色黯淡,可是,大模样还在,是他,是她的钟家少爷。秋云一阵阵哆嗦,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啊,钟家少爷还活着,这下可好了,钟家少爷迟早会来看她的。如果来了,一定要告诉他,秋云没给你丢脸哪,没让小日本沾身哪。想着想着,又难过起来,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呢?鼻子没了,还有脸吗?她遵守了诺言,遵守了契约,用鼻子换取了贞操,没让鬼子沾身,足够了。鼻子和契约,当然是契约重要了,钟家少爷承诺过,回来后,一定要赎她。赎是什么意思?赎就是娶的意思,没有人会把一个女人赎出来后白白地放走,都要娶回家的。想到这儿,就想哭一场,狠狠地哭一场。她多么盼着钟家少爷赶紧把她接走啊,给她吃的,给她穿的。不奢望娶她,只盼着能养活她,给个温饱就行。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没有活路了。钟家少爷既然回来了,就应当履行诺言。钟家少爷一定会遵守契约的,这是他们蘸着心血写的誓言,用生命的代价约定的誓言。否极泰来呀,一别十几年,终于见亮了,终于冒头了。这是何等的福分?秋云用十几年的苦熬出来的幸福,是用十几年的眼泪泡出来的幸福。幸福,你来得太突然了,你怎么说来就来呢?还以为你忘了秋云呐,还以为你瞎了,聋了,哑巴了呐。幸福呀,你的心真狠,非得用一个鼻子交换吗?你知道没鼻子的女人如何糟心吗?幸福呀,你来得太晚了,代价太大了。幸福呀,你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些,就不是幸福了,就是灾难了,就是罪恶了。秋云站在街头,哭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再笑一阵。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幸福才是女人要的幸福呢?答案现成的,有一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男人,撑起一片天来,就是幸福。幸福啊,快点儿来吧!
  秋云开始做梦了,要让钟家少爷找个巧匠,做个假鼻子,沾在脸上。这样,一起出门,也不会丢了他的脸。不行,不行,哪儿有天衣无缝的假鼻子呢?钟家少爷的女人竟然没有鼻子!这怎么行?钟家少爷可以再找一个正经人家的女人,秋云甘心当小的,没问题的。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她分得清楚。这些都不重要,绝对不重要,重要的是,钟家少爷回来了,起死回生了。他随时随地都要来的,来向秋云兑现诺言。
  秋云等了一天又一天,钟家少爷一直没有来。有一天,街上传说,钟家少爷要娶亲了。后来,等到鞭炮齐鸣,等到迎亲的花轿从面前过去,秋云才相信,自个儿错了,大错特错;才相信,钟家少爷失约了;才相信,他变成了猪狗,他猪狗不如。秋云朝大花轿的背影啐,朝迎亲队伍的背影骂大街。她诅咒,诅咒这个天底下最没有良心的人,诅咒这个天底下最不遵守契约的人——不得好死,也不得好活。她想了许多阴招,打算报复钟家,可是,没一个能起作用,能让她解恨。她翻出和姓钟的那张合影,用针扎他的脸,扎他的心。照片扎漏了,还扎,姓钟的从她的眼皮底下,永远地溜走了,留下了一个空洞。
  这一天,老苏来了,带来一个女孩子。老苏老了,走得磕磕绊绊。女孩子还小,不懂得照顾他,只顾得东张西望。走到跟前,秋云猛地就定住了,心里头一阵扑腾,翻江倒海一般。老苏咳嗽着,点了点头,眼里给出了答案。女孩子接过烟袋,透了烟油,又双手捧着,递给老苏,那动作,那神情,活脱脱一个小秋云。秋云一把就搂过了女孩子,搂得紧紧的,又推开,从上到下地看。女孩子有些害怕,不敢看她的脸,只看着老苏。老苏说,是梦云……又转过头对女孩子说,那什么……她是秋云,你秋云大姐。秋云定住了,大姐?谁的大姐?转念一想,不是大姐是谁?当初,就是这么定的。当初,为了救孩子的命,一纸契约交给了人家。后悔了吗?有那么一点儿,后悔有什么用呢?
  这就是命,她千想万想,没想到来接续的,会是自个儿的亲生骨肉。想起孩子的生身之父,顿时,又柳暗花明了。这下可好了,为什么不让他来收拾残局呢?秋云打定了主意,又设计好了说辞,她的说辞足可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姓钟的即便是禽兽,也会被感化的。秋云二话不说,抬腿就来到苗府,求见钟少爷。苗府的人都认识她,都知道其中的底细,说什么也不让进,也不给禀报。秋云不恼,也不急,站在门外,耐心地等。一天不行,就等两天。总能等到钟家少爷的,不信他一辈子不出来。
  老苏不干了,拽回秋云,冷着脸子问,你整天不务正业,想让我们喝西北风吗?老苏让秋云赶紧指点梦云,让她尽快熟悉挂符城的风土人情,背熟最时髦的唱词儿。老苏声明,只要梦云下海了,无论结果好坏,秋云都可以走了,愿到哪儿到哪儿去?老苏的话听起来挺仁义的,仔细琢磨,又有些绝情。秋云才明白,人家让她滚蛋哪,让她自生自灭哪。她恐惧了,还能到哪儿?果然无路可走了,女儿替代了她,成了新的秋云。她是旧的彩云。想抗争,抗争又有什么用?有活路吗?想毁约,想带女儿远走高飞,可是,毁约是人干的事吗?她不是一直痛恨毁约的人吗?
  老苏托人写了海报贴出去,内容很招眼,还是开香,还配了梦云的画像。梦云很是喜欢,多俊呀,画得比本人还要俊俏。梦云吵着要去烫头,老苏让秋云带着去。秋云不去。老苏骂了一天。海报的效果很好,许多人都来久香院,观察着梦云的长相和功底,掂量着价码。钟家少爷得了信,派人送来一根金条。老苏喜出望外,接过去,手都抖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梦云会值一根金条。这是什么世道?一根金条能买她一百个。多阔气的主儿啊,有了钟家少爷的照顾,就再也不愁了。老苏和钟家定了大喜的日子,隔天,钟家又来传话,戡乱时期,仪式就免了吧。老苏把喜讯告诉了秋云,让秋云帮着收拾房子,置办新衣。秋云顿觉天塌地陷,这是什么事?还有伦理道德吗?她宁愿死,也不能让这桩丑事成行。她开始奋争,左阻右挡。老苏急了,狠狠地揍了她。老苏虽然老了,本事却没有扔下,秋云被打得皮开肉绽,离死了就差一口气。老苏把她拖进柴房,锁上了门。隔着门缝说,秋云,再敢坏我的好事,就把你生吃了。秋云哭呀,喊呀,你们这是造孽呀!不得好死呀!哭声惊动了梦云,梦云扒着门缝说,饿了。秋云定了定神,央求她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梦云说,饿呀。秋云让她往北面跑,北面有山,还有老林子,藏个人没问题。梦云说,要饿死了。秋云说,跑出去以后,自个儿多长点精神头儿,看准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只要心眼儿好,哪怕缺胳膊少腿的,都可以。梦云生气了,拍着门板喊,为什么要跑?秋云说,你不能让钟家人沾身的。梦云说,为什么不能让钟家人沾身?除了钟家人,谁还能给一根金条?秋云说,你姓钟,钟家少爷是你亲爸。梦云说,谁是亲娘?秋云说,我呀,我是亲娘。梦云说,拉倒吧,你是我姐,秋云大姐。秋云急得直拍地皮,傻孩子,我是你娘,你的亲娘啊。梦云想了想,既然是亲娘,我长得怎么不像你?秋云说,怎么不像,你看你的眼睛,你看你的眉毛,你看你的鼻子……她打住了,一股寒气钻到骨头缝里,钻到心里,那颗心,霎时,凉透了。梦云说,大姐,我实在是饿坏了。秋云咬着牙,狠狠地说,饿死拉倒,现在就去死吧。
  
 十五
   
  两天后,老苏请来一个戏班子,站在门口,吹吹打打。秋云知道坏了,万劫不复了。她砸着门,喊着让开门。外面又是一阵鞭炮声,很凶的鞭炮声,掩住了秋云的喊声,掩住了鼓乐声。忽然,声音没了,霎时,大地静了,像抽尽了丝的蝉,一动不动。秋云有了不祥的感觉,感觉天旋地转,感觉天塌地陷。禽兽啊!禽兽不如啊!快呀!打雷啊!快呀!天打五雷轰啊!
  一阵轰鸣,大地一阵颤栗,脚下一阵摇晃。接着,轰鸣声如同刮风一样。果然,老天报复了。果然,打雷了!秋云拍着门板,老天爷啊!狠狠地轰吧!全都轰死得了!老天爷呀!狠狠地轰吧!不要留下一个活口啊!有人开门,像是老苏。秋云慌忙抓起一块砖头,准备和他拼了。门开了,进来的是刘掌柜的,满脸的惊诧,秋云,你瞎嚷嚷什么?他一只手拿着毛笔,一只手掐着一棵大葱,绕来绕去,四下乱写,四下乱画。秋云没理他,握着砖头朝前院走。前院,一个人都没有,轰鸣声停了,万赖俱寂。听了听,听到了喘息声。秋云脑袋胀裂了,肩膀上顶了个猪头,顶了个狗头,顶了个禽兽的头。她走过去,一脚踹开门,炕上有两个黑影,其中一个爬起来。秋云一砖头砸过去,那人惨叫一声,倒下了。梦云慌忙喊,你疯了吗?秋云偧撒着手,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梦云从炕上跳下来,跑了出去。秋云靠在墙上,泪如雨下,姓钟的,你个禽兽!知道吗?她是你的骨肉,亲骨肉啊。老天爷惩罚了你个负心的鬼,只可惜了我的孩子!坏了我的孩子呀!秋云哭一阵,又笑了,笑得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仿佛要死了,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钟少爷呀,其实,也不怪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怀了你的骨肉。如果知道,相信你会来的,会来找我的,会来赎我的,赎我们的女儿,对不对?钟少爷,我兑现了诺言,我遵守了契约。我没让日本人沾一指头,我把鼻子都豁出去了。我听你的话,等着你来赎我,可是,你呢?钟少爷,你是有学问的人,你是有身份的人,你应该比我懂,违背契约,猪狗不如。你违背了契约,你就是猪狗不如。我呢?我又是什么呢?我为你遵守契约,我割掉了鼻子,我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是猪狗,我又是什么呢?我得到了不应该是我的报应,我毁了,我的孩子也跟着毁了。契约非但没有表扬我、报答我,还他娘的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傻乎乎的,傻瓜一样尊重它,热爱它,把它当成命一样守着,比命都金贵,结果呢?我换来的是什么?契约呀,契约,净欺负老实人!
  梦云在院子里喊,苏爷爷呢?苏爷爷呀,秋云大姐杀人了!秋云笑了笑,钟少爷,你看她多傻呀,还叫我大姐,乱了辈分了。禽兽呀!你和我都成了禽兽!秋云抹了一把眼泪,听见老苏的吼声,老苏愤怒地吼,拿刀子来,刀子呢?秋云安静了,想了想,不能坐以待毙了。老苏会杀了她的,即便不杀,也能把她打个半死,扔到乱葬岗里,让野狗吃了。死吧,早死早托生,死了吧。她解下腰带,找了几个地方,都不理想。最后,把腰带挂在门框上,结了个扣。秋云踩着砖头,脑袋伸进套里。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叹息,接着,黑影坐了起来,下了炕,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秋云懵了,怕了,钟少爷,你别吓唬人,杀人偿命,我认,我给你偿命,我这就跟你走,黄泉路上给你做伴儿。黑影拍了下大腿,秋云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钟麒麟,我姓苗,北街的苗大先生。苗大先生一字一顿地说,秋云姑娘,钟麒麟不是坏人,他不知道你的苦楚。你一定会问,他为什么不来见你?他呀,其实,来过了,也见过你了,回家就病倒了,说句实话吧,他就是见不得你的鬼样子,丑死了。秋云姑娘,别怨恨他,得知久香院又要开香,是他让人送来一根金条的,你说,还不够补偿的吗?
  秋云愣住了,呆住了。一根金条?补偿?秋云忽然觉得自个儿很值钱,这个年月,没鼻子的女人竟然值一根金条。又觉得自个儿很不值钱,一个鼻子得多少钱啊,别说一根金条,就是十根,一百根,一万根,谁能卖?她忍不住哭了,你们净欺负人,欺负老实人。苗大先生说,秋云姑娘,骂也让你骂了,打也让你打了,算了吧,想开点儿,这就是命!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天生就是个婊子命,而且是婊子里的最倒霉的一个。他揉着脑袋,从秋云身边挤过去,回头说,得告诉你一声,钟麒麟今天早晨走的,到美利坚去了,找他的媳妇去了。说完,踉跄着走了。
  秋云扶着绳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脑汁全都被吸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脑壳子。忽然,老苏喊,接好了,别摔了呀。梦云说,接住了,接住了。秋云担心老苏硬闯进来,让她死不成也活不成,便慌忙下来,抓起了砖头。老苏要是冲进来行凶,她就拼了。奇怪,老苏没有进来,梦云站在门口,朝这边探头探脑,好半天才说,秋云大姐,我们得走了。秋云问,上哪儿去?梦云说,国军都快撤光了。秋云说,你要到哪儿去?老苏喊,别告诉她,让她等死吧。梦云说,秋云……我走了。声音很轻,把个“大姐”两个字,吞进肚里了。秋云说,你抱着什么啊?梦云后退了一步,搂得紧紧的,苏大爷把灯传给了我,和你无关。秋云一阵心惊,孩子,给你就给你吧,让我来告诉你,这灯里的秘密。梦云走过来,把灯交给秋云。秋云捧过来,看了又看,这是什么灯啊?上面沾满了人血,几辈子的女人,几腔子的血呀。她猛地把灯摁在墙上,挥起砖头,瞬间,砸了个稀巴烂。梦云吓坏了,指着秋云的脸吼,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秋云说,孩子,你听着,永远永远都别去想这盏灯,这不是盏好灯,是祸害人的坏灯,专门祸害女人的。你记住了,这辈子不要随便和人签约,即便签了,也不要老老实实守着约,你守着,你就输了。契约,就是捆绑咱们手脚的绳子,咱可不能上当呀!
  梦云捂着脸哭,跺着脚哭,推搡着秋云,你赔我的灯,赔我的灯。老苏冲进来,二话不说,揪住秋云就是一顿打,打得她满地乱滚。梦云不哭了,临走时,狠狠啐了一口。他们走了,外面又响起了炮声,响起了雷声,轰隆隆地,仿佛为他们送行。又像是霹雳,追着他们打。秋云觉得活着实在是件没有意思的事,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呢?填饱肚子?喘气?为了肚子就不要脸面了吗?为了肚子就该把命运抵押进去吗?不要活了吧,结束了吧。阿弥陀佛,佛祖啊,咱们可说好了,可得先签下一份契约,下辈子不许把我托生为人。阿弥陀佛,佛祖啊,你可得遵守契约,不许耍赖。活够了,当人,实在太累了,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承诺,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契约;活够了,下辈子,当牛,当马,都行,就是不能当人。秋云把砖头摆好,站在上面,脑袋伸进了绳套里。她在等待,等待着重生,她似乎看到了重生的那一瞬间,成了一匹小马驹,成了一头小牛犊。多好啊,小马驹;多好啊,小牛犊。刘掌柜的拿着一幅字进来,秋云呀秋云,先别急着走,把我的字带到阎王爷那边,让他品鉴品鉴。刘掌柜的把字挂在秋云身上,偏着脑袋念:死不瞑目!端祥了一会儿,拍着手走了。
  外面雷声隆隆,震得房梁扑簌簌地往下掉灰。秋云抓紧了绳套,踮起脚尖,只要一使劲儿,蹬倒砖头,就一了百了了。她看见了钟少爷,赶着马车,在前往美利坚的路上。一边赶车,一边惊恐地往后望,仿佛秋云已变成厉鬼,正在追他。怎么会是厉鬼呢?秋云是好鬼,善良的鬼,心软的鬼,老实巴交的鬼,专被欺负的鬼。秋云不是来复仇的,是来送行的。唱段小曲吧,最后一次,到了美利坚,谁给他唱呢?
  一更个里呀,灯花个明,
  想着那心上人,心里直扑腾。
  二更个里呀,月牙个升,
  促织那个叫唧唧,我踩着寒露行。
  会一会那情郎,桥下柳树丛。
  三更个里呀,满天那个星,
  佳人那不见呀,我心里直矫情,
  月牙啊冷清清,盼着情人影。
  想那钟家少爷,已经泪流满面了;想那钟家少爷,已经泣不成声了。秋云的脚尖轻轻晃了晃,目睹着人生最后的一道霞光,一道幻影。她打算一直唱下去,唱着歌谣,赶往黄泉路,露水呀,打身湿,棒子呀,敲不停,佳人呀,转身行,转眼无踪……秋云的眼睛闭上了,无边无际了,曲里拐弯儿了,大道归一了。这就上路吧。脚下一滑,顿时,魂飞魄散,猛地,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天要塌了吗?地要陷了吗?天翻地覆了吗?
  街上,有了人声。有人一边跑,一边喊,解放了!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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