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草,了不起;枯又荣,生不息。——题记
一
那天上午临近操课时,连部通信员风风火火地跑了来,呼哧带喘地对我说,指导员在连部等你,叫你赶快过去一趟。
刚来不久就被指导员单独召见,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心想说不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好事砸到我的头上呢,立即美滋滋地往连部跑去,后背仿佛背满了同年兵羡慕的目光。
我喊声“报告”推门进了连部,指导员看着我眉开眼笑地说,新兵时你干得不错,上上下下都说你思想基础牢固,肯吃苦。顿了一下,他脸上笑容却好象被冻住似的,语速也慢了下来,又说道,正因为这样,连里把一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你。
给任务就是给荣誉。这是好事呀,指导员干嘛说得那么艰难!当时我挺着胸脯,傻了巴机地说,任务越是艰巨越能考验人、锻炼人,指导员你就指示吧!
指导员重又花一样地笑了,嗯,思想觉悟高的兵就是不一样。是这样,咱连有个精神有些不正常的老兵,想让你照顾他一段时间。
我……指导员说的跟我想象的好事儿相差十万八千里,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
正在我呆头呆脑地戳在那时,指导员又说,这个老兵叫田壮,原来是你班的班长。没得病前,他可是全团数一数二的好班长,可自从对象跟他“吹灯”后一时想不开,精神出了点问题。去年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治了半年,出院时病情基本稳定了,回来后连里想让他再恢复恢复,就派他和一个叫刘大江的战士看靶场。刘大江跟他处不来,现在说什么也不干了。你虽是个新战士,但连里考虑你本分勤快,想让你去。其实看靶场没啥事,你可以跟田壮学单兵训练内容。等田壮彻底好了,连里再派人接替你俩。你不是说了嘛,给任务就是给荣誉。他是咱们的兄弟,照看他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指导员话说得软绵绵的,但这是连里决定了的事,对我这样一个刚来军营不久的新战士还能说什么呢?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自己事先就表态了,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吧?于是我咬着牙说,坚决服从命令!
好!我们没看错你。还有,你不是喜欢文学吗?没事时还可以看看书,也可以写写散文、诗歌什么的,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名战士作家呢。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吧,下午用车送你去。
真倒霉!新兵刚下班不久,连里竟然派我照看一个有精神病的老兵。我蔫头搭脑地走出连部。
作为一名新战士没啥家当,不一会儿我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然后瘫坐在马扎凳上,胡思乱想起来。
听指导员介绍说,田壮和刘大江单独住在一起,跟执勤连在一起吃饭。平时事倒没有多少事,但天天我俩四目相对,该多么没有意思啊,如果他的病好得快没啥,如果他的病长时间不好,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熬出头呀!……还有我想不明的是,他这个全团公认的好兵,怎么会为对象“吹灯”而疯了呢?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多么不值呀……
午饭前,官兵们唱着《打靶归来》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班长见我无精打采地枯坐着,就拍拍我的肩膀,连里是让你照顾田班长吧?我“嗯”了一声。
班长又说,他是我的班长,我的能耐都是他调教出来的,你要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停了一下他又说,你身子骨弱,咱们步兵训练苦,连里让你去,不仅是因为你思想基础好,还怕你训练吃不消,你去后也要加紧锻炼身体,来年训练再苦也就不怕了。
班长这是给我吃“宽心丸”。我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饭后,我就坐车出发了。靶场离营区有30公里,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深山出太阳……”老远就听见一个很棒的战士从靶场大门里大步流星地走出来,这歌是他边走边唱的。
此人是刘大江吗?若是他也有点太迫不及待了吧?我在心里揣摩着。
来人冲着车子招招手,车子在他身旁停了下来。你是二连三班的兵吧?
见我点点头,他笑逐颜开地说,可把你给盼来了,我也是三班的。听他说话的口气,我断定他就是刘大江。
东西多不?不多,下车吧,我帮你拿。
我带着东西下车后,车子倒转头回去了。
真倒霉!本来我是要坐这车回去的,班长非让我跟你好好交待交待。刘大江瞅瞅我,有些愤愤然。接着又皱起眉头说,连里咋派你来呢?就你这个体格照顾田壮,我看够呛!
闻听这话,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脚步变得愈加沉重起来,默默地跟着刘大江走进一排平房的最西头一间屋里。
把东西放在这个铺上。刘大江指着屋子里靠西墙的一张床冲我说。
放下随身带来物品,我看着东墙边铺面上乱七八糟的另一张床说,田班长睡在这吧,他人呢?
上厕所了吧。一会儿就回来。
跟我说说田班长的情况吧。
“唉,要说他呀,原来可是个很风光的人物。当兵第一年就入了党,第二年就当上了班长,第三年就列为团里提干的对象。在全团跟他竟争的对手都比不上他,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干部行列里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收到了对象‘吹灯’的信,当时他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五大三粗的汉子,竟哭得一塌糊涂。连队没少想办法,又是给他女友写信,又是打电话,介绍他的表现,开始时他的女友还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再打电话时人家却变卦了,说得很绝‘就是提干了,咱也不稀罕’,再后来就联系不上了。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瘦得走路都打晃。大家心里也都挺难过的,指导员说,你马上就要提干了,当上了干部还愁找不到如意对象?可无论战友们怎么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他就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非得请假回去当面问个清楚。在他的再三请求下连里给他请了20天假。拿到假条的当天,他就归心似箭地回去了。也就半个月吧,他家里打来电话,说他得了精神病。原来,他的女友打工时被金钱迷了心窍当了小姐。他想不开,愣被气疯了。连里派人把他接回来时,他眼睛直勾勾的,整天不言不语,若犯起病来,几个人都摁不住,咱连的玻璃可没少让他打碎。没有办法,连里只得把他送到医院治疗。出院不久我就在这儿陪他,都快五个月了,可把我憋坏了。如果在再这呆下去,恐怕我也疯了。”
唉,对象吹了,提干又泡了汤,这不是鸡飞蛋打吗?田班长也真够可怜的。我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不是咋的,如果他不对女友太痴情也绝不会有这样一劫呀。刘大江也叹息了一声。
过一会儿,刘大江又说,也难怪田壮想不开,他俩从小青梅竹马感情很深。你不知道,田壮的女友长得可真叫水灵,跟花似的,可偏偏不走正道,这事谁摊上恐慌怕也难以承受。
田班长犯病时有啥征兆吗?怎么处理?我赶紧问起自己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他要犯病时先跟木头桩子似的,呆会儿突然吼起来,这就完全丧失了理智。此时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见啥摔啥,一般人是制服不了他的。所以一旦发现有征兆时,立即让他吃药。如果没发现,他突然发病了,你就照着他的右胯骨打一下,他会立即老实了。训练时右胯骨伤了,这是他的“死穴”。
我俩正说着的时候,就听“嗵嗵”的脚步传了过来。
是田班长吗?
是。
“咣当”一声门开了。
田班长,我回连队了。刘大江指着我,又对田壮说,他是来换我的。他还是个新战士,你看他多单溥呀,对他要手下留情。
田班长斜着眼瞅瞅我没吱声,闷头坐在自己的床上。
我打量着田班长,他的个头足足有一米八,胖得上衣扣子绷得紧紧的。他就是不发病三四个“我”也不是他的个呀,发病的话……我不敢往下想了。
“嘟嘟……”这时传来了哨声。
开午饭了,我带你去打饭。刘大江边对我说,边往外走去。
我不声不响地拎着保温桶,心事重重地跟在刘大江的后面。
你说连里也是,派谁不好,怎么单派你这个小体格的来。不过这也许是连里信任你吧。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跟执勤连要搞好关系,他们的卫生分担区大,你要力所能及地帮着干些活,这样不仅打饭时可以照顾照顾,就是田壮发病了,也可以找他们帮个忙。
班长,做什么好吃的啦?哎,今天有鸡肉,还有鱼肉,伙食不错呀。看来刘大江跟炊事班班长混得很熟了。他又指着我对炊事班班长说,我“刑满释放”了,他是接替我的,班长你可要像关心我一样关心他呀。
祝贺你呀,你终于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炊事班班长拿眼睛瞄了一下我,仿佛不相信似地问我,你们连派你照顾田壮?
是。我点点头。
这样的话,你得有个思想准备,照顾田壮你可得多加小心!炊事班班长边往保温桶里打着饭菜边对我说。听了这话,我心凉到了冰点。
回到屋里,我给田班长盛好饭菜,特意挑两块鸡肉和三块鱼肉。他接过碗筷就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咱们也吃吧。刘大江招呼我说,这是我在这里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我要好好地品偿品偿。果然他吃得有滋有味;而我却吃得如同嚼蜡。
吃完饭,刘大江就要带着自己的东西回连队了。我说,不来车接你吗?
你以为我是谁?派车送你,因为你是新兵,道不熟。我东西不多,慢慢悠悠走,赶上吃晚饭就行,走回连去我就当旅游了。
我送刘大江走了一段后,他站住了,别送了,你还得照看田壮呢,你的任务重呀。不过也别愁,如果干不了,可以随时向连里反映换人,可别憋屈出病来。
晚上就寝后,田班长睡得呼呼的,我却在靶场睡的第一个夜晚失眠了。
二
一连过了有四五天,田班长除了少言寡语外跟好人一样,虽然偶有异常,也在我可控范围内,我悬着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
闲着也是闲着,我从床下捞出了装满书的提兜,打开拉锁把书一本本地拿出来,准备选一本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两遍,《把一切献给党》《红岩》《青春之歌》《红旗谱》《铁道游击队》都看过,最后我把目光锁定在《吕梁英雄传》和《暴风骤雨》这两本书上,这两本书我听过评书联播,没有看过,就想这时读读。
你的书可不少啊!正在我考虑先读哪本书时,田班长凑了过来。
班长,你想看哪本任意选。我很高兴。如果田班长成天被书捆住了手脚,我就平安无事了。
田班长看看几本长篇小说,摇摇头说,太厚,没耐性看。
我把《唐人绝句选》递给田班长,冲他笑笑,这本书都是绝句,你看它吧。
行。田班长伸手接过书后又回坐到自己的铺位上。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田班长轻声念着,念完又自言自语道,古人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危楼也敢蹬上去,手都碰到星星了,为什么不摘一个拿下来?……都有胆蹬上危楼了,还怕惊动天上人?要是我一定跟天上人说几句,看看天上人到底长得什么样……
我忍住笑说,班长,这里的危楼可不是危险的楼,是形容楼很高,但再高也建不成现在的摩天大楼。这首诗的作者是唐朝浪漫诗人李白,手可摘星辰是他夸张的想象,天上有没有人谁知道呀,就是现在也不能确定有没有外星人啊,这也是作者的想象……你看看注解,对这首诗就好理解了。
我爱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诗,有意思,好理解。田班长放下书,轻轻地笑着对我说。
班长,这首诗是五言律诗,不是绝句,这本书里没有。这首诗共8句,下面还有四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凄凄满别情。”
田班长的眼睛睁大了,你知道得可真不少啊,以后可得多教教我。
没问题。我回答得挺爽快,美滋滋地想,如果他总像现在这样,照看他其实也挺容易的。这样我也可以多看些文学作品,像指导员说得那样试着写写文学作品,说不准我会在文学创作上能有突破呢!
接着我俩都不再说话了,都闷着头看书。
“啪!”田班长把书狠狠地摔在地上,什么“悔叫夫婿觅封侯”,气死我了。
我忙转过头去,只见田班长一动不动木木地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这是咋的了?我慌忙捡起书,原来这愤怒是他在看王昌龄的《闺怨》引起的。我扫了一眼全诗,心想坏了,准是由此联想起了他的女友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在心里祈祷着可别犯病啊……
我把书放在他的铺上,加着小心地说,班长这首诗不好,你看别的。我指着杜牧的《山行》说,这是首写景的诗,挺有意思的。
他右手一轮,把书又打在地上。我找小兰去,问问她这是咋回事?你别挡我的道!接着他又一把把我拔拉开,向门外蹿去。
班长,你回来。
我找小兰去,你敢拦我!他怒不可遏地冲我舞动几下拳头,又往外闯。
我急三火四地撵上他,班长,先回屋商量商量,要找我跟你一起去。
你别唬弄我。再拦我,我揍你!田班长暴跳如雷地说。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我在后面紧紧地抱住他的腰。田班长回头轻蔑地看我一眼,一晃腰,我就摔个嘴啃泥,一颗门牙掉了,疼得我钻心痛,但我顾不得这些急三火四地爬起来。
等我爬起来,他快跑到靶场大门口了。快拦住田班长!我声嘶力竭地冲着哨兵喊。
这时正在收拾卫生的几名战士也围了过来。猛虎还怕群狼。田班长很快被制服了。接着大家又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屋,放在床上。班长刘成问我,背包绳呢?我把背包绳递过去,刘成三下五除二就把田班长捆住了。给他吃药。我又在众人的帮助下,让田班长吃了药。
田班长眼睛瞪得快要冒出来了,气得直哼哼。
谢谢你们帮忙!我惊魂未定地说。
没事,小事一桩。听这口气,我断定刘成肯定是不只一次帮助刘大江对付田班长了。
不一会儿,药物起了作用,田班长沉沉地睡着了,我把被盖在了他的身上。见田班长彻底老实了,刘成才离开,走出门时,又回头对我说,肯定是什么事刺激他了,他一犯病就要持续一段时间,你更得加小心了。见我一脸惊慌的样子,刘成又安慰我说道,他要是再犯病了,你就喊我们,人多力量大。我再次十分感激地对刘成说,谢谢你!
我虽累得筋疲力尽,还是硬挺着把床上给我惹“祸”的书统统地收起来,怕田班长睡醒后看到书使上午的记忆复活再犯病。同时,也告诫自己不能再轻易地跟田班长开口说话了,说不定哪句话因说得欠考虑,有可能又成了他发病的“药引子”。
开午饭的哨声响了,我去打饭。打回饭,见田班长睡得正沉,我没有心思吃,就趴在床边想休息一下,谁知不久我也睡着了。
谁把我捆起来了?嗯?!田班长愤怒的喊声把我惊醒了,我站起来走到他的床边。
给不给他松绑?正在我犹豫不决时,田班长歪着头冲我愤怒地吼道,放开我!
不松绑于心不忍,松绑还怕他再生事端,我一时没有了主意,小声地问,班长,给你松绑,你不会再……
我怎么了,我不就是睡了一觉吗?快放开我。
看来田班长把上午发生的事忘记了,我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田班长从床上下来,活动一下胳膊腿,不满地看我一眼,你个不大心眼倒挺多,我睡觉时你捆我干什么,再这样我对你不客气了。
我……下次肯定不这样了。班长,咱们吃饭吧。
田班长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不一会儿就放下了饭碗。我腮帮子肿了,牙又疼,吃得比平时慢多了,这时才吃了半碗饭。
你脸怎么肿了?田班长问道。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我赶紧撤谎,生怕再勾起田班长上午的记忆。
你要学会稳重,别慌慌张张的。大白天摔跤,你想什么呢?
我苦笑一下,没言语。
下午,田班长又睡了一会儿,我无所事事,就闭目养神,但耳朵却像雷达那样时刻保持着最佳的灵敏状态,时刻捕捉着田班长发出的声响,生怕他再生发事端。
我在精神高度紧张中又过了两天,可刘成说的田班长一犯病就要持续一段时间的情况没有发生,我的心情才好了不少。
一天下午,执勤连收拾弹药库,我见田班长没啥异常,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对他说,班长,我看执勤连收拾弹药库,想去帮帮忙。他对我翻了一下眼睛说,想去就去。于是我自告奋勇地当了执勤连的“编外兵”,干了整整一下午,连长、指导员对我的劳动很是满意,还都说,你平时也没少帮助我们打扫卫生,大家都看在眼里,战士们也都喜欢你。你照顾田壮不容易,有事就来找我们。
这是我新兵下班后,第一次受到外连的两位主官同时表扬我,心里很受用,兴冲冲地回去。进屋见田班长在咔哧咔哧地捧着个大萝卜起劲地啃着,没啥情况,也就放了心。
睡到后半夜时,我被一股刺鼻子的臭味薰醒,慌忙点着灯,奔到田班长的床边喊醒他。他睡眼蒙胧地瞅瞅我不知所措。
班长,你起来。
田班长也闻到了臭味,赶紧下地。我看见他的褥子上有一摊稀屎。见状,我断定他坏肚子了。
我让田班长换上干净的内衣,说,班长,你到我床上睡吧。见他不动,我又加重语气说,班长,到我床上睡!
田班长躺在我床上后,我赶紧收拾,忙完后我又找来治拉肚子药让他吃下。不久,田班长又睡着了,我则坐在他的床边,一直到天亮。
吃罢早饭,我把田班长的被褥拆了,洗好晾上。当时气温还不高,天黑时还没干。就寝时,我还是让田班长睡在我的铺上,我从执勤连借来了一位休假战士的被褥,铺在田班长的床上。见田班长睡得正香,我的困劲也上来了,刚躺下就鼾声如雷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被褥面干了,我展平,铺在干净的地面上缝起来。起初,田班长无动于衷,过一会儿他走了过来,端详会儿我的动作不满地说,给我。田班长接过我手中的针线,麻利地飞针走线。
班长,别看你粗手大脚的,做起针线活很内行呀!
打小儿我就会钉扣子,十来岁我就学会了缝被褥。父母整天忙农活没空儿,我是老大不干咋整?小兰说,等结婚了,针线活都归我。
这时田班长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眼睛直直地往窗外看。坏了,田班长又要犯病。想起那天他犯病时吓人的样子,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时让田班长吃药肯定办不到了,阻止他往外走也不可能。在我无计可施时,却急中生智地想出了办法,十分惊喜地对他说,班长你看,小兰不正坐在你的铺上吗!
当田班长回过头寻找时,我早蹿出门去,并以最快的速度把门反锁上了。
你骗我,放我出去!田班长“咣咣”地擂着门,见无济于事,发疯似的把玻璃全砸了。
我六神无主,就跑去执勤连搬救兵。刘成又成了我的“智多星”,不慌不忙地对我说,把药片放在水杯里,溶化了再哄他吃了。
我端着水杯来到窗前小心地对田班长说,班长你喝口水吧,喝了水,我陪你找小兰去!
田班长有些出乎意料地看着我,真的!
我装出确信无疑的样子,点点头。
他接过水杯,一口气把杯里的水喝个净光,然后把水杯递给我,迫切地说,快打开门,咱们好找小兰呀!
你等等,我找钥匙。我装出很急的样子,上上下下地摸着衣服兜。
倒也!正在我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时,刘成的脸上荡漾起了计策成功的喜悦。
我赶紧打开房门,在大家的帮助下把瘫在地上的田班长七手八脚地抬上床。
我见田班长沉沉地睡着,就赶紧找来了塑料布订在窗户上,又忙着把田班长的被褥粗针大线地缝好。
这一夜,我又没怎么睡,是在心惊肉跳中迎接黎明的。
三
过几天后,田班长又跟好人一样了。我俩有时也在一起唠唠闲嗑。吃一堑,长一智。我跟他说话时总是加着十二分的小心,总是他问我答,如果田班长说到了敏感的话题,我不是装聋作哑,就是顾左右而言其它,把话题引到别处去。
你有对象吗?闻听田班长这话,我的心一紧。刚才他明明问我在新兵连时的事儿,怎么会跳到这个话题上了?我没有接他的话茬儿,仍自顾自地说,我刚到军营什么都不懂,最初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你别打岔。田班长固执按着自己的思路走,对啦,你岁数还小,肯定没有,那我馋馋你吧。田班长说着从上衣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你看,这是我的对象小兰。
尽管我预感到田班长会犯病,但还是在强烈的好奇心驱驶下凑了过去。照片已经发黄了,至少也照了五六年。照片上的小兰果真长得真挺秀气,瓜子脸,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她穿着浅蓝色的毛衣,依着盛开着桃花的桃枝很清纯地微笑着,两个浅浅的酒窝格外迷人。我不由自主地夸奖道,都说山野里出美女,她跟电影名星差不多。
我俩是邻居,一起长大的,上学又在同一个班里,上初中时要走十来里的山路,我俩每天都结伴走。她家的条件比我家好些,每次上学她都悄悄地给我带些好吃的。上完初中我俩都不念了。那时我俩就偷偷地好上了。我当兵走前,她流着泪说,非我不嫁。能娶上这样的媳妇,是我的福分,我发誓要在部队干出个样来,等将来我们成家时,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谁知……
照片从田班长的手中滑了下来。我知道这是他犯病的兆头。有前几次的经验教训,我决定在他没发病前就制服他。我闪电般地照着他的右胯骨就是一拳。“呀!”地一声,他立即瘫痪了,痛得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我命令他说,张开嘴。他乖乖地张大嘴巴。我把药放进他的嘴里,让他吃下。
看着他睡着了。我很是得意,没想到刘大江说的这个“杀手锏”,还挺管用的。
田班长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才醒,我俩这才吃午饭。吃罢饭,田班长又回坐在床上,眼睛却一直跟踪着我。我猜想,田班长因为接连几次上过我的当儿,肯定对我也提防起来,这以后对付起他来恐怕就更难了。
接连几天,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心事变得更沉重了。的确,经过这段时间与田班长较量,我已心力交瘁。以前我偶尔失眠,现在失眠却成家常便饭,整天无精打彩的,还得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如同嚼蜡,一点滋味都没有,心里装满了说不出倒不明的苦闷、烦恼。
这时,我渐渐地后悔当兵来了。像我这样一个来自大山里的农村兵,在部队一无亲二无故,没有棒棒的身体,又不拥有过硬的文化知识,当第一年兵照顾有精神病的战友,第二年训练因为没有底子肯定“打狼”,当完第三年兵时就要毫无疑问地向后转了。即便我像刘大江那样撂挑子不干,闹着回到连里,肯定也会因为“不听招呼”使以前的努力打水漂儿,我再怎么干也难有前途。这样的两个结果对我来说,都是当回兵啥也没学到,啥也没得到,只能是“潇洒”走一回了。这样想来想去,我突然萌生一个新的念头:不如趁早回去发家致富攒钱成家。这个想法刚一冒头时,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转念深想,这可能是我唯一的一个“正确”的选择。
我这个人是挺固执的。这个念头一旦发芽,便顽强地在我大脑的土壤里生根疯长,让我最终坚定了自己私自离队的想法!当时我想得挺简单,私自离队大不了除名。除名,也就解除了我和部队的关系。我在这个想法的鼓动下,心急火燎地打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主意。
起初我想除了书什么也不带,但转念一想当回兵连点纪念都没有留下也太说不过去了,就准备把发的衣服也带上。经过几天的运筹帷幄,那天上午我终于一切准备就绪,就对田班长撤谎说,我去镇里买点东西,过会儿就回来。走前怕田班长犯病没人管,就打算给他吃了药再走。奇了怪,这段时间一直十分提防着我的他,这次却没让我费什么周折,很顺从地吃了药,又不等我说话,他就自动地躺下,不久就睡着了。我喊了两声“班长”,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笑了。
走出屋来,我有种小鸟出笼的感觉,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即远远地高高地飞走。
大门哨兵问我干什么去,我还是撤谎说,去镇里买东西。哨兵又问,买东西咋还带个提包,我说,你管那么多干啥,邮东西呗。走了几步我又担心自己走后田班长没人管,就折回来对哨兵说,如果两个小时我还没回来,请你给我连打个电话,让连里再派个人来照顾田班长。
你来回也就一个小时,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啊?哨兵有些不解地问我。
这个哨兵跟我处得不错,我白了他一眼,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得了呗,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正当我轻手利脚地走了有一里多地,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我,你等一下!
坏了,我企图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再一想我明白过来了,跟哨兵说的话,不等于拐弯抹角地告诉我的意图了吗!既然暴露了绝不能被他们抓回去,我撒鸭子似的飞奔起来。
尽管我用力猛跑,还是被两个战士给撵上了。
正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的时候,执勤连指导员也追了上来。又没过多久,田班长也满头大汗地奔来了。田班长一见到我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好象怕一松手我就消失了似的。这让我更蒙了,明明给他吃了药,怎么对他不起任何作用呢?
要是真需要买什么东西,下午我让通信员帮你采购,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执勤连指导员不容置疑地对我说。
我倒吸口凉,看来我精心策划的行动泡汤了,只得灰溜溜地往回走去。
你想干什么?知道不知道这样做后果有多严重?回到屋里执勤连指导员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地说。
后果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我想这次走不成还有下次,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表面上必须虚心接受批评,最大限度地取得大家的信任,等时机成熟再私自离队。我想到这,就努力地做出痛心疾首样子,低下头对指导员心悦诚服地说,指导员我一时糊涂,差点酿成大错,听了你的批评我知道错了,下次可不敢了。停了下,我又乞求地看着执勤连指导员,指导员我“买东西”的事儿,你可千万别跟我连说呀!
执勤连指导员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要求,但你得绝对保证绝没有下次!。
我绝对保证没有下次!
执勤连指导员刚走,响起了开饭哨声,尽管我不想吃,还得尽义务啊,我打饭去了。
打回饭,我把保温桶放在田班长跟前,我不饿,你都吃了吧。说完,我重重地躺在床上。
你不吃,我也不吃;你不饿,我也不饿。说完,他也躺在床上。
我不想跟田班长较“疯”劲,就不耐烦地坐起来,没好气地说,我吃!
田班长闻听,也“扑愣”一下起来了,认真地对我说,我给你盛饭。
他现在怎么跟个好人似的?我纳起闷来。又想到了另个疑问,起初明明给他吃了药,怎么没管用呢?
班长,我问你个事。
你说。田班长放下碗筷,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我。
你不吃药了吗?怎么没睡?我先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你这几天不是发呆,就是收拾东西,我觉得你有些异常,所以一直留心你的动静,越想越对你不放心。说实在的,有一两次我急得要犯病,但我用意志给顶了回去。看到你反常举动,我本想跟连里反映,但怕连里不相信我的话,更怕因这影响了你的前途,所以我更加留心你的一举一动。上午你“买东西”前,还特意让我吃药,更让我警觉起来,也更坚定了我对你的判断。当时我并没有把药吃下去,而是压在舌头底下后装睡。等你走了一会儿,我也悄悄地跟了出去。我这么胖,根本撵不上你,就找执勤连帮忙,开始他们也不相信我,以为我是在说疯话,但执勤连指导员问了哨兵后相信了,于是……
那你的病好了?或者说你的病是装的了?没等他“于是”完,我打断他的话。
我是个实在人,哪能装病。只不过现在我觉得好了不少。清醒时回想起你因照顾我吃了不苦头,心里特别过意不去,也想为你做点什么。特别是想到你私自离队是因我而起时,心里就更难受了。你要私自离队,这将是要犯多大的错误啊,你想过没有?
谁私自离队了?我强词夺理地说。
这屋里只有咱俩,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了解战士,是班长的本领。尽管我生病后这个本领退化了,但小儿科的事儿我还能看得清楚。你对我照顾得尽心尽力,这份情我记着,看着你一时糊涂做傻事不管,我会后悔一辈子呀!
我是农村兵,我怕啥,大不了背个处分被除名。
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私自离队了,组织怎么处理你,那是要看造成的后果有多大,除了除名外,还有劳教、判刑呢!
我哪也不去,就回家种地违什么法?哪会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你以为部队是自由市场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如果都像你这样,部队不就成了一盘散沙了吗?哪还有战斗力可言?部队是有铁的纪律的。纪律是块铁,谁碰谁出血。你现在还这么想,这说明你跟执勤连指导员的表态是假的,私自离队的念头你还没有彻底打消啊。如果你不乐意照顾我,可以跟连里如实说,连里会重新安排的,你千万别再在犯傻了,听见没有,就算我求你了!
“扑嗵”一声,田班长塔一样地跪下,满含泪水地望着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到万不得已,就他这样性格的人是不会下跪的。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着急地说,班长,你快起来,你这样不是在折我的寿吗?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田班长固执地把我扒拉到一旁。
班长,我答应你,快起来,我答应你。
田班长见我真诚地点着头,才缓缓地站了起来说,这就对了,不过要表里如一!你当兵还没几个月,可不能犯我以前犯的低级错误啊!
田班长,你说说你当兵后的风光事吧。上面的话题太沉重,我转换了话题。
好啊,也跟你显摆显摆我过五关斩六将的事儿。在新兵时我就冒尖了,第一年下半年就当了副班长,年底大演习我连攻下了两个山头,“火线”入的党。第二年就当上了班长。我把班带得呱呱叫,有排头就站,有第一就夺,有红旗就杠。第三年被团里确定为提干对象,可就在这时,小兰提出分手,唉!要不,我现在早当上排长了。
班长,你说的话句句在理儿,我也都铭记在心,就像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一样,这样的错误我今后绝不会再犯了,你放心吧。顿了一下,我加着小心地望着他,班长,你开导我头头是道,我也明白了,可你遇事时却怎么想不开呢?如果把你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你的前程比我远大。
这时,田班长的眼光暗了下来,我怕他再犯病,赶紧把水杯和药递了过去。他摆摆手,没有接。又缓了一会儿,他感激地望着我,你这话问得好,我开导你一套一套的,可自己遇到事却掰不开了,这绝对没道理。我是老兵,当过班长,更重要的是我还是党员。从哪方面说,我都不该得精神病呀!我咋会一条道走到黑呢?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被儿女情长击倒,这是我的耻辱,莫大的耻辱!
田班长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可能是冷丁儿起来用力过猛,身体摇晃了几下,我抻手要去扶他,他却摆摆手,倔强地说,我就不信我不能站稳!
又晃了几下,田班长终于直直地站立了起来。
那天我俩唠得很投机,一直到深夜我的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时。他看我困得不行就说,咱们睡吧。
我们简单地洗漱一下,都躺下了,我还是不放心地问,班长,我的心结解开了,你的呢?
你还不相信我呀,我的心结也解开了。从此,田壮将以全新的面貌展现在官兵的面前。
哈哈……我俩都肆无忌惮地笑了。这样的笑,是我来靶场后的第一次。
四
山里的春天来得不象平原那样势不可挡,倒象位走路蹒跚的老人歇歇停停。在一连几天的大风刮过之后,阳光才逐渐有了热度,又过几天人们才试探着逐渐脱去冬季穿上的衣服。可好光景有时不长,没几天说不定又会突然降温了,而且降温的幅度有时还不小。
那天起床时,听着外面呜呜地刮着的大风,田班长提醒我说,遇到了“倒春寒”,加点衣服吧,小心感冒了,春天感冒不容易好。
你是“大熊猫”,你倒是得多注意点,别看我瘦弱,却不妨事。我根本没把田班长的话当回事儿。
谁知我不幸被田班长言中了。下午我就开始流清鼻涕,我仍没有当回事儿,晚上我在田班长再三督促下才下了药。第二天早晨病情加重了,我爬了老半天也没有爬起来。
田班长摸摸我的头焦急起来,呀,烧得烫手。他帮我掖掖被又说,你别动,我找卫生员给你挂个滴流。一连挂了两个滴流,还是不见效,田班长搓了半天手,像是有了什么好主意似的说,我出去一下。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即使知道了也无力阻止他。正当迷迷糊糊地睡着时,田班长把我叫醒,得意地笑了,我把镇医院最好的医生请来了。
医生给我号了脉,又让护士给我打了个滴流,留下一些药走了。第二天,那位护士又给我挂了两个滴流,晚上折磨我的高烧终于退了。田班长乐得不行,不住声地说,怨我,知道这样早请镇里的医生好了。实践证明,没好药不行啊!
吃晚饭时,田班长给我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细面条,催我趁热吃了。
我确实饥肠碌碌,但吃小半碗就吃不下去了。当我想放下碗筷时,田班长鼓励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没力量。况且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挺着也要吃下去。
我硬撑着把剩下的大半碗面条吞了下去。吃完,我就想下地洗碗筷,田班长赶紧阻止我,说,你是病人需要照顾。你照顾我这么多天,可下你给了我这个回报的机会,就让我尽心尽力地为你服务吧。
我笑了,你不也是病人吗?
我是病人?开玩笑。等你好了以后,我再跟你说说我的计划,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疯话”?
又过了一天,我虽然身体还是发虚,但终于能下地活动了。这几天田班长一个人经常出去,这时又不知去哪了。他能干什么呢?我走出屋想找到他看个究竟。正在四下寻找时,他喜滋滋地过来了,神神秘秘地说,跟我走,看我打一场“歼灭战”。
我不知道他要干啥,只得听从他的命令跟着他走。当我来到一条小河前明白了,高兴地说,你要捉鱼。
聪明,你都抢答了。
河水开化没多长时间,河水太凉别冰出病来。咱们临渊慕鱼,不也挺好吗?别我的病才好,你又病了。我担心地提醒他。
田班长显出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临渊慕鱼,哪有下河抓鱼过瘾呀。我没事,你就在岸上瞧好吧。你再往近走走,见到这些鱼不抓,那才是傻子。况且我也不想我这几天的劳动成果打水漂啊!
田班长脱掉上衣和鞋袜,卷起裤腿下了河。原来他把上游早给拦住了,听到响声水里的鱼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他下河后,双手猛搅河水,河水立即浑了。不一会他就浑水摸鱼了,抓到的鱼被他接二连三地扔上岸。这些鱼大都是鲫鱼,都不大,最大的也就一二两。我捡着鱼,心情很是愉快。这种捉鱼的办法我没当兵前经常用,也想加入捉鱼的“战斗”中。田班长立即阻止说,你的病还没好利落,逞什么强?给我在河边老老实实地捡鱼。
一个多小时捉鱼的“战斗”结束了,我们收获了有三公斤的战利品。哎呀!这时刚上来的田班长双手抱着左腿突然瘫坐在地上。
班长,你抽筋了!怨我,我太贪了,捉点就让你上来好了。我赶紧帮他又揉又搓,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好。
这可有什么好自责的。盼战友早日养好病,这点代价付得值。田班长得意地说道。
这天晚上,我俩美美地吃了顿鱼宴。
又过了一天,我的病全好了。田班长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咱俩得开个会。
我笑了,班长你这又是演那出呀!
演的是训练戏。接着田班长说出了他的计划,我病的时间可不短了,眼看就快两年了。现在我胖得跟肥猪似的,你呢也由于照顾我,根本没法训练,好在我对步兵训练了如指掌,我来教你。但正式训练前咱得做好准备工作,我把肥减下去,你把身体练结实了,为下一步正规训练打下基础。我想用一个月的时间完成这第一步。如果顺利地达到了预期目的,再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让你把步兵单兵掌握的东西全部掌握到手。说着他得意地嘿嘿笑了,你照顾我是因祸得福啊。在这儿不像在团里什么工作都得干,什么活动都参加,咱这时间宽余。我用心教,你下功夫学,没准你能成为精兵呢。
可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你还是养病要紧,现在能好得这么快,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说的是心里话。
你多虑了。我这个病是因为自己犯傻得的。这样的傻事儿,在我今后的人生路上不会发生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之路,像小兰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我的妻子,即使我俩结婚了,我不可能养住她。你开导我时不说了嘛,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为得不到、或即便得到早晚还会失去的东西而牵肠挂肚、劳神费力,甚至疯了该有多不值。军营是这么美好,生活是这么美好,我不好好地投入其中,该有多混蛋呀!如果要说后悔的话,就是没有及时发现小兰的动机,没有尽最大的可能止制住她,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也不行呀,再说我当兵后怎么知道她的情况呢?她现在这样到底怨谁,我也想不明白。
听这话,看着他的脸上洒满了阳光,我觉得田班长真的完全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至于小兰为什么会走上现在这条路,不是我能想明白的事儿,也就不管它了。但我为田班长终于战胜自己而由衷地高兴!
第二天我俩按时出早操,却跑了不到两公里。田班长跑得满头大汗,我气喘嘘嘘,他却挺满意地说,我终于过正常兵的生活了。回去时,我们各自整理着内务。我边整理边轻轻地哼着“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他也跟着唱起来。唱完,他意犹未尽地说,草的生命最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家乡到处都是草,草长得深的地方,真像有首诗说的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家乡人都靠着草生活,牛羊吃它,做饭时烧它,还靠它卖钱增加收入。
我也喜欢草。记得课本上学过夏衍的《野草》,原文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意是,有人在讨论世界上什么东西力量最大时,答案很多,有的说“象”,有的说“狮”,结果答案是植物的种子,一粒种子所显现出来的力,简直是超越一切。没有一个人将小草叫作“大力士”,但它的力量之大,的确是世上无比,这种力,是一般人看见的生命力,只要生命存在,这种力就显现,上面的石块毫不足以阻挡,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抗争”的力,有弹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韧性,不达目的不止的力。鲁迅也喜欢野草,他有本作品集就叫《野草》。我在田班长的面前淋漓尽致地显摆起自己的学识来了。
嗯,咱们都做野草吧,“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顿了一下,田班长又说,你知道得真多。我发现你很喜欢文学,没准呀你将来还能成个作家呢!你发表过东西吗?
我从初中就开始看文学作品,也瞎写乱投了一些东西,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发表过。
我看你对文学这样痴迷,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名作家呢。你有写好的吗?我看看!
一唠起文学,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把自己认为不错的诗《当兵的梦》递给他,说,班长,你指点指点。
开玩笑,我对文学一窍不通,欣赏欣赏。他拿着我的诗稿轻轻地念了起来:多梦时节把兵当,当兵的做梦不一样。当兵的做梦有滋有味,梦里常常见爹娘,村边小溪梦中淌,金黄稻谷梦中香,梦见童年拜天地,梦见伙伴捉迷藏。多梦的时节把兵当,当兵的做梦不一样。当兵的做梦丰富多彩,梦里常把英雄当,凯旋门前多笑脸,胸戴红花吐芬芳。梦见扬威在沙场,梦见建功在边陲。当兵的梦啊色彩纷呈,当兵的梦啊志壮情长,这梦有美好的回忆,这梦有理想的霞光,这梦绣圆了千家万户团圆月,托起了一轮红太阳。
念完,田班长有好一会儿不说话。当我问他感觉时,他才如梦初醒地连连说,好!好!写的都是我心里话,写得真好。我说你行,你真行!这首诗投出去了吗?
投了有一两个月了,杳无音信,恐怕又泥牛入海有去无回了。
田班长气愤地说,他们是不识货。给我,我给你发表。见我一脸疑惑,他又说,我看你这诗像歌词,我试着谱曲,传唱开来不就是发表了吗?
你懂音乐?我眼睛睁得大大的。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兰喜欢唱歌,为讨她欢心,我就跟教音乐的表哥学过一阵子,学的虽说不上多好,但也说得过去。
那就请你谱曲吧。
在白天一整天的时间里,我们俩都在商量体能训练的事,主要是他说我记。计划里没有休息日,每天都有训练内容,我把记好的内容给他看了一遍。看完,他问我,你说怎么样?
好是挺好,就是安排得太满了,怕吃不消。再有,咱们也没有政治学习时间啊。
田班长挠了会儿脑袋,说,嗯,你的意见提得很好,要科学施训,不能太急,欲速则不达。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参加政治学习了,是应该参加了。参加咱连的学习来回耽误时间,要不就参加执勤连的政治学习吧。再有,在训练时我当你的老师,在学习文化时你当我的先生。
行,行,咱们相互为师。
五
都说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全都知道。田班长却是个特例。他这么长时间没有训练了,可教起我来还是头头是道的。训练每个新内容时,田班长先做一遍示范,然后边做边讲,最后说出容易背记的口诀。讲解清楚,口诀好记,所以我练得很得要领,效果事半功倍。
我觉得他的方法挺管用的,晚上都要用一定的时间把当天学的内容记录下来。有一次,我在整理时他拿过我的笔记本一页页地认真看起来。看完,他很高兴地对我说,你真是个有心的人,这样做很好。好好留着,将来你肯定用得上
我训练时,田班长也没闲着,他也按自己的计划训练。一般是一个小时左右,我俩休息十来分钟,然后接着练。我的每个训练内容结束后,他都要考核我。
有天是政治学习时间,我俩参加完执勤连组织的学习后,正在屋里整理笔记,我们连的指导员来了,见我俩的笔记记得都挺认真,很高兴,田壮你的病好得这么快几乎是个奇迹,这对咱连和对你家来说,都是个天大的喜讯啊!
田班长指指我说,我早没遇到他,早遇到他,我早好了。
指导员笑着看着我说,嗯,你确实是个好同志,不但有责任心,还肯动脑筋。连队让你照顾田壮没选错。
这时一片阴影飘上我的心头,我的脸微微地红了,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指导员你不知道,我曾经……
没等我说完,指导员却打断了我说,这个就别提了,事后我知道了。谁还不犯错误呢,何况你的动机被及时制止,没有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别放在心上了。
这事你提它干啥,要说你有不良的动机,那也是我逼出来的。田班长也说,要说犯错误,我犯得才大呢,如果不是想不开,哪能会给连队和我的家带来这么多麻烦呀。
我们仨个都轻轻地笑了。
接着田班长跟指导员汇报了我们自己的计划和现在训练的进度。指导员很满意,我代表连里对你们提出表扬,你们俩都是要求进步的战士,这样做对!
停了一下,指导员又说,看到你们这样,我现在产生了个想法,是不是过几天你俩回连队?
现在还不是时候,田班长反对,我俩的计划才实施了三分之一,再说回去也跟不上连里的训练进度,不如我把计划都落实了再回去,那时你看到的将是两个绝对的精兵。
指导员想了想,认同地说,这样也好。
指导员,我想单独跟你汇报个事。田班长瞅瞅我,跟指导员说道。
指导员你跟田班长唠吧,我训练去。这是田班长让我出去,我知趣地走出屋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田班长陪着指导员来到训练场地,那时我的脸上已练出了汗。
田壮说得没错,你真是个好兵啊。不过可不能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要争取当班长骨干,好好跟田壮学吧。说完,指导员回去了。
对我来说,能当个好兵就不错了,至于其他别的,我想都没想过,所以没有怎么在意指导员的话。田班长似乎看出我没有领会指导员的意图,有些不满地说,指导员是在提醒你,连里正准备把你培养成班长骨干。不过呢,现在必须把本领练强、练硬。
这是自然,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你,我不愁练不好。
自从指导员来过之后,田班长对我的训练抓得更紧了,标准也比以前更高了。不但按着他的要求训,还让我复述他所讲的内容。
第一次我说得磕磕绊绊,田班长很不满意,你不能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从那以后,又给我增加了一个新的训练内容,每天让我读报纸,背教案。
第一阶段训练转眼结束了。那天早晨田班长说,从今天起,用两天的时间验收所训内容。
我一共考了十项步兵基础训练内容,田班长则自己考自己十二项内容。考核结束的当天晚上,我俩开了个班务会。田班长振振有词地说,我讲评一下第一阶段训练考核成绩,田壮考核成绩合格,你成绩良好。
班长,你给自己的分判得太严,我想起码你也是良好。
我能跟你比吗,我原来是团里的标兵,标准就应该高,现在这个成绩只能及格。明天咱俩休息一天,接下来你该训射击和单兵战术了。
第二天上午,我俩彻底地打扫了屋里的卫生、晒了被褥、把脏衣服都洗了。吃午饭时,田班长问我,下午打算干什么?看书。我说。别老看书了,咱俩做一件既有乐趣又实惠的事吧。田班长说。
是想捉鱼吧?我高兴地反问他。田班长笑着点点头。
吃过午饭,我俩拿着锹和脸盆向营房外走去。这时,已是初夏了,小鸟在柳树上蹦蹦跳跳婉啭地歌唱,蝴蝶翩翩起舞,我俩的心情都很愉快。在鱼较多的河边停下来,我俩就开始拦河,拦住后放水,水放到刚没脚脖时就捉起鱼来。田班长先抓住一条鲢鱼,我也抓住一条草鱼……就这样我俩此起彼伏地往岸上扔鱼,两个小时后,我们收获了满满两脸盆大大小小的鱼。
在往回走的路上,田班长问我,这鱼怎么处理?我想都没想就说,还像上次那样咱俩吃呗。
田班长脸上严肃了起来,你没有大局观念,应该把鱼送到执勤连炊事班,做鱼汤大家吃。
这可是咱俩费了半天力抓住的,给他们吃干什么?再说他们也不是咱连的人。
我说你没有大局观念就没有,虽然执勤连跟咱们不是一个连的,人家可没少照顾我俩,上次之所以咱们吃独食,是因为你有病,为了照顾你才那样做的。记住以后一定有大局观念。
田班长说得我哑口无言。晚饭我们和执勤连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喝了顿鲜鱼汤。
又一天的上午,田班长给我安排了训练内容后,回团里了。快吃午饭时,他拿回了一卷子挂图,有射击一至三练习挂图,有军体拳一至三套挂图,还有投手榴弹挂图。他把挂图一张张地粘在墙上,很有成就感地说,有了这些挂图对咱们的训练帮助更大了,形象直观,一目了然,好!
我们又跟执勤连借了一支枪。在练习之前,田班长让我说说在新兵连时进行射击一练习的体会,我把知道的都说了。田班长有些不以为然,你们练得太简单了,中午时你没练吧?有风天你没练吧?战场上可不分什么好天坏天,什么晴天雨天,所以什么情况都要练,而且要练精,这样才是合格兵。
我嘴上没说,但心里不乐意,这纯粹是自讨苦吃。
你带着情绪训练不行,必须端正态度,训练时要带着敌情观念练兵,这样才有动力,才练得精。田班长这家伙可真明察秋毫,我的细微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半个月后,我在田班长的严厉要求下射击一至三练习训练,“算是勉强过关”了。
又过了两天得知连里要进行射击预习考核,我跃跃欲试地对田班长说,咱俩也参加一下,给连里一个惊喜。田班长闻听摇头说,咱连高手如林,就你我这两下子差远了,想给连里惊喜,我看没门儿。
田班长不同意,只得作罢。不久又得知执勤连也要进行射击预习考核,我想田班长不让参加连里的,就近参加执勤连的总该可以吧,心里又痒痒了起来,撺掇田班长参加。
田班长起初仍然不同意,说,不要影响咱们的训练进度,还有一个月咱连正式进行射击考核,那时参加也不迟。
班长,还是参加吧,参加射击预习考核有好处,这样心里有底。
田班长闷着头想了一会儿,勉强同意了。
在参加执勤连射击预习考核前,我本想抽点时间再练练射击。可田班长却把训练内容安排得满满的。几次我说想练练射击时,他都不容置疑地说,你不要打乱我的计划。
第二天就要参加射击预习考核了,晚上就寝前,田班长坐在我的床头格外盯嘱我说,把平时教你的发挥出来就没问题。
考核时,我俩分在最后一组。
因为我们坐在待射击地域,不知道已考的官兵射击成绩如何,所以轮到我上场时,心里不免打起鼓来。
瞧你那点出息,没上阵就堆了,丢人!我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田班长的眼睛,我知道这是他在给我打气。
战士上战场,什么都不想。我也在给自己打气。
我是最后一个打完子弹的。
下面,宣布射击预习考核成绩。执勤连连长站在队列前,挨个公布着每个人的射击环数。
执勤连的全部念完了,却没念我和田班长的。我刚想举手喊“报告”,田班长用手轻轻地制止了。
正在这时执勤连连长又说道,咱们连射击练习是按计划训的,一天都没少,但这个成绩不理想,优秀率还不到40%,而二连的两名同志是自己组织自己训练的,成绩却好得惊人,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下面,包括这两名同志在内的10个神枪手给大家进行表演射击!
我拿眼神瞄下田班长,小声地说,你第一,祝贺你;我第二,也没给你丢脸。
田班长却像没有听到似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表演不是考核,我更放松了。我的成绩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不但取代了田班长得了第一名,而田班长却被挤到了第五名。
回来的路上我百思不解,班长你久经沙场了,不该发挥失常啊?
田班长跟没事人似的,这就是我的水平。
当时,我想田班长这是“疯病”留下的后遗症,也就没再说什么。
六
晚上,我正在读报纸时,执勤连连长来了。进屋就笑着对田班长说,田班长,我是来请你给连队当射击教练的。
让田班长当射击教练这是名至实归,我高兴地看着他,也笑着赞同道,这下从教我一个变成教一百多人了,更有用武之地了。
谁知田班长不高兴地翻了我一眼,又对执勤连连长说,我不行,绝对不行,我的病还没好利索。
他的态度如此坚决,是执勤连连长压根没有想到的,但执勤连连长不甘心地说,你的情况我们知道,要不这样明天上午操课时你过去一趟,只把你的射击绝活讲讲就行,如果再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来找你请教。
田班长还是摇摇头。
要不,明天上午我把各班班长带来,你辅导一下,再让他们教战士。执勤连连长又退了一步。但田班长还是挺坚决地否定了。
失落,意想不到的失落,淋漓尽致地写满了执勤连连长的脸。一时间谁都无话可说,时间仿佛凝固住了。
我也感到田班长这样做是有些过火了。但这个场合,我又不便说什么。
又过了几秒钟,执勤连连长悻悻地往外走去。
连长,你等一下。执勤连连长听到田班长喊他,满面春风地回过头来,田班长,你同意了?
当执勤连连长挨着田班长坐下后,田班长却说,连长,我拒绝你,不是不识抬举,而真是不能胜任……
你有病,我知道,你还解释什么。明显的失望又弥漫在了执勤连连长的脸上,他站起来又要往外走。
连长,快请坐,你的性子也太急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田班长说。
执勤连连长又满脸狐疑地坐了下来。
连长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咋样?田班长指指我,他完全可以胜任。
不行,不行。我连连摇头,极力反对。执勤连连长闻听也露出有上当的表情。
这时田班长从我的床头柜里拿出教案递给执勤连连长,你看看,这就是他写的教案。别看他当兵不久,但他有文化,接触新东西快,肯动脑,学得又扎实,是我生病后单独带的真传弟子,我觉得他绝对能担当起这个大任来。再说,如果他有卡壳的地方,我会及时当他的“发言人”。请你相信我,我推荐的人绝对差不了。
执勤连连长起先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页页地认真看着教案,看了十几页后,才抬起头来,问我,这教案都是你编的吗?
是我写的,不是我编的,教案都是田班长教的内容,我只是当了把“录音笔”。
那,明天上午你就过去吧。不过话说明了,先试试看,如果战士们认可,就让你教,如果……
如果战士不认可,那你就另请高人。还没等执勤连连长“如果”完,田班长却把他要说的“如果”补充完了。
送走了连长,我气嘟嘟地坐在床上,没好气地对田班长说,班长,没有你这样捉弄人的,你让我一个小兵给执勤连当教练,这不是让我丢人现眼吗?
没有金钢钻,揽什么瓷器活。你我处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对你不了解,我就把你推向前台,我傻呀!如果你不能胜任的话,谁胜任?你不是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你的钢铁应该是像现在这样炼成的。好好准备吧,我的教练同志!
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只得闷着头熟悉起射击教案来了。这时,我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忍了几忍没忍住问道,班长,你跟我说实的,进行射击表演时,你是不是放水了?
没……开始时,田班长似乎想打狡赖,但看着我的直视目光,只得实话实说,没参加射击预习考核前,我就想到会有这步棋,所以不同意去,但你坚持,我也就只好同意了。听他们的射击成绩后,我感到我不放水,他们的脸上不好过,所以……
那你咋不告诉我也这样啊?都放水不就没这事了?我埋怨田班长道。
那可不行,如果你的成绩起伏大,说明我这个教练当得不合格,我可不能这样做。田班长又兴灾乐祸地说,给他们当教练要好好当,但绝不能影响到咱们的训练进度,至于怎么弹钢琴,那是你的事了,但绝不能顾此失彼。
天底下最不讲理的人,就是你了。你简直是“法西斯”!我气急败坏地对田班长说。
别跟我打嘴仗了,好好准备吧!
第二天上午操课前,我心里又嘭嘭地敲起鼓来,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田班长说,班长,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我跟你一起去干什么?给你当灯泡啊,我可不干这样的傻事。再说了,昨晚,我都没答应执勤连连长当教练,现在跟你去,不是等于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吗?再再说了,我还真没有时间,我得准备教你的内容呢。田班长的话说得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真的,天底下都很难找像你这样说话不算数的人啦!你是个骗子!任我怎么激田班长,田班长都充耳不闻,仍然一心一意地干着自己的活儿。无奈,我只得赌气地甩门走了。
我到执勤连时,官兵们已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射击场边。执勤连连长说,为提高全连的射击水平,特请来了射击高手当教练,下面就请教练上课。
田班长把我推上前台,又撒手不管,我只能豁出去了。没有任何发挥,也不敢有任何发挥,我的嘴只是储存在大脑里的教案的“传声简”,谢天谢地好在总算没有卡壳。
上午我在煎熬中总算过去了。我回到屋时,却没有见到田班长,就“扑嗵”一声躺在床上。隔了一会儿,田班长回来,满面笑容地对我说,吃饭了。原来他是打饭去了。
从田班长进屋到我们吃饭,他对我上午当教练的事儿是不提不问,直到闷着头吃完饭时,才轻描淡写地说,你上午讲得不错。
班长,你听了?
田班长了如指掌地笑了,隔墙有耳嘛!
从田班长说话的语气和我对他的了解上,我断定他肯定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听了全过程。
班长,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听我讲呢?我一开始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紧张得要命,多亏记得熟才应付了下来。
我对你有信心,你不需要拐棍。你总体讲得真的不错,不过也有瑕疵,比如,你讲得还缺乏信心,个别的时候吐字还不清楚,再有最好结合挂图讲解内容……田班长有板有眼地指点着。
那你说,我上午应该打多少分?
80分!
……
午休时,我没有休息,又抓紧时间把下午要讲的内容过了一遍“电影”,把田班长说的注意事项又想了想。下午再讲时就从容多了,方法也灵活多了。第二天,我彻底找到了当教练的感觉。经过我两天的指导,第三天执勤连经请示团作训股又进行了一次射击预习考核,结果优秀率达到了65%。这个成绩让执勤连上上下下都大喜过望。
这几天你净种别人的“责任田”了,从明天起咱俩的训练还得步入正轨。在当晚就寝前,田班长郑重地说着他的打算,步兵单兵要训练的内容快到尾声了,你掌握得也还可以,你要下点力气,把我讲的东西都写成教案,再有我已经把自己当班长的体会写出一些,你帮忙整理一下,我是提笔忘字,你看不明白的问我。
洗漱完,我就脱了衣服准备就寝。这时田班长有些腼腆对我说,我把《当兵的梦》谱了曲,我给你表演一下。
田班长什么时候谱的曲?一听这话我“腾”地坐了起来,迫切地摧他说,班长快表演!
田班长从铺下拿出一支长长的箫来,瞅我一眼就吹了起来。
吹完,田班长没有把握地望着我,咋样?
我是音乐盲,没听出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只是觉得这首歌词不应用箫伴奏,想到这,我说道,班长,箫吹出的调子有点悲,要是用笛子伴调可能效果会更好些。
田班长也认同地说,用别的乐器伴奏肯定比用箫效果好,可我只会吹箫,等别人认同了我谱的曲,再用其他乐器伴奏吧。
没想到,我没处发表的东西,竟然被田班长谱了曲,不管好坏我都满心欢喜,就说,班长我看你谱的曲行,有机会咱们推销推销。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田班长说。
再过两天是党(团)活动时间,田班长这时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我问,班长你怎么了?他搓着手看着我,我想我该归队了,参加党组织生活。
你病好了,恢复党组织生活是天经地义的,这有啥?参加就是了嘛!
行啊?!田班长还是有点没握地问我。
我这个党外人士看着行,你准行!
那天,我俩高高兴兴地分别参加了执勤连的党(团)活动。一个小时后团日活动结束,我正准备回去时,又传来了哨声,听到值班排长喊着,全体同志到连学习室集合。正在我犹豫着参加不参加时,看见田班长冲我招手,我便向他走了过去,班长,他们连可能开会,咱还参加吗?
开会什么会,你参加了就知道了。好戏就要开场。听田班长这话,我如坠五里雾中。
大家在会议室坐好后,执勤连指导员站在前面说,同志们,下面利用一个小时学首新歌,也可以说咱学的是处女歌,绝对是蝎子的屎独一份。这首歌名叫《当兵的梦》。指导员指指我和田班长又说,词曲的作者就是他们俩。
歌是田班长教唱的。他先唱了一遍,唱完就赢得了一片掌声。接着他便开始教唱,他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大家学得挺认真,半个小时就会唱了,又合唱了两遍才结束。
回来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兴奋,班长,没想到咱俩的歌也有人学了。
田班长也很兴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地说道,歌词好,曲好,肯定能传唱开来的。不过你说得对,用箫吹出的调子的确有点悲伤。看来这个调子只能属于我了。
田班长,你咋说这话?
田班长努力地看着远方,过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后,淡淡地笑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不经似地对我说,我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只会吹箫呀!
田班长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对我新训的内容进行了全面考核。这三天下来,我像被扒了层皮似的。考核结束,田班长却没有跟我说结果。晚上我不放心地问田班长,班长我考得到底怎么样?你给个痛快话呀!
考得如何,你心里没数,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七
又过了半个月,我俩回到了连队。连长、指导员看着田班长都开怀大笑起来,我们的虎将回来了!
指导员特意握着我的手说,你不简单。
8月份,按以往惯例连队要到南山训练场进行连排战术演习,可一切准备就绪时,团长在全团军人大会上激动地宣布,年底我们团由步兵团改为机械化步兵团,原来的所有训练计划取消,按新计划学习装甲兵知识和高科技知识。
没几天,我发现以前个别在步兵团觉得没啥作为、闹着要转业的地方大学生干部有了精神,都神气活现地拿着教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田班长起初也是满心欢喜,用他的话说,病好了,团里也换了新装备,正好在新起跑线上有新的作为。可不到一个月,他却变得蔫头搭脑的,我问,班长你咋无精打彩的?
田班长十分无奈地叹口气说,我是一心一意地学装甲兵知识和高科技知识,可基础太差呀,干学不会。他拿出几张卷纸,你看我最好的成绩才及格。
过去你帮我,现在我帮你呀!别灰心,不是有我吗!我给田班长打气道。
不料田班长还是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你别给我吃“宽心丸”了,我的文化底子太溥,你咋帮我恐怕都不行。
那也不能自甘放弃呀,我们想想办法。我又鼓励着他说。
不放弃,那是一定的。但我对自己的确没有太多的信心。过去讲“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当兵武不精,不算合格兵”,我敢拍着胸膛说“我没问题”,现在我有些不敢了。
以后每讲完新内容,我便跟田班长在一起学习。可尽管我反复给他讲,起色都不大。用他的话说,我田壮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我田壮学高科技知识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田壮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老兵退役前20天,一辆辆崭新的装甲车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了营区,团里号召各连“争当由地上神到车上神连队”。一时间各连都铆足了劲,开展起轰轰烈烈的科技大练兵活动。我渐渐地崭露头角,不但当上了三班的副班长,还担任了连里的通信教员,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在一个星期天上午,我晾完了衣服,正见田班长从楼里走出来,就说,班长,你干啥?
你有事吗?田班长反问我说,如果没事跟我走。
田班长把我领到了团军人服务社。他买了三双大头鞋。
班长,你买这么多鞋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一双给父亲。另两双留着自己穿。
你的鞋还用买,不年年发吗?
年底我就退役了,还发给我鞋吗?接着田班长又说,你是真看不清形势,还是装糊涂呀!我已经被高科技知识和新装备给淘汰了。在步兵时代,今年老兵退役肯定轮不到我,但在装甲兵时代,我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但我为团队换上装甲战车而高兴,真的。
一层愁雾袭上我的心头,我也有些失魂落魄。可过一会儿我又高兴起来,说,班长,前一段,连里召开了一次干部骨干会,其中一个议题是关于老兵退役事,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你学习高科技知识虽不怎么上道,但你有一整套科学带兵方法,留下你对连队建设有好处。这时你就“去意已决”,是不是有点太早了吧?
不料田班长听了我的话,一点也没兴奋起来,而是板着脸说,人得有自知之明。即使留下我,我觉得也不会有啥大作为了。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我的性格你不知道吗?
我还想说什么,却被田班长打断了,这个话题别唠了,咱俩换个话题吧。我问你,我的“班长带兵之道”你整理得怎么样了?
早完了,足足有60多页。
好。一会儿你拿来给我,我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内容,如果有我抓紧时间补上,免得留下遗憾。
……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老兵退役的时间。听老兵讲,这个时候是最折磨人的时候,朝夕相处的战友就要分别了,真是难舍难分。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在这个时候,又有哪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不放纵自己的泪水呢?我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心情更是始终不得轻松,更何况田班长也在退役行列呢。在老兵离队的最后几天里,有时候我甚至不敢看田班长一眼,一看到他,我的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
可田班长一见我这个样子,就绷着脸损我,看你那个熊样,没出息。说着就转身走了。我知道,他此时的无情是装出来的,他要是再多说一句话,或者再停留一会儿,也准会泪流满面的。
分别的日子还是在不情愿中来临了,一批批退役的战友与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营区,同我们一样满眼泪水。只不过他们来时都朝着一个方向,走时却各自有各自的返乡路程。田班长是晚上7点的车。晚饭后,田班长跟我说,咱俩再单独唠唠吧。我红着眼圈答应了。
我们相跟着来到营区后面的杨树林。田班长手扶着一棵挺立着的碗口粗的大叶白杨,感慨地说,多快呀,这些树是四年前我刚来军营那年春天栽的,如今都这么粗这么高了。
这时,我想到田班长马上走了,不争气的泪水,从我的眼里流了出来。
你哭啥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陈代谢,这是规律。你帮我整理的“班长带兵之道”已经交到连里,兴许对带兵有点用处,这也算我对连队或者对军营尽的最后一点义务吧。
停了一会儿,田班长又说,我得感谢你呀,是你帮助我走出了阴影,重新找回了自己。你记住,我没带过孬兵,你是我带的最好兵。
田班长别说了,我更应该感谢你……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
田班长这回没损我。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肯定也是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咱俩唱首歌吧。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田班长先开口了。
唱什么呢?我问。
田班长没有回答,拿着箫吹出《当兵的梦》曲调。
当我唱到“当兵的做梦丰富多彩,梦里常把英雄当,凯旋门前多笑脸,胸戴红花吐芬芳。梦见扬威在沙场,梦见建功在边陲”时,田班长吹不下去了,这个坚强的男子汉终于淋漓尽致地放声大哭起来……
好一会儿,田班长才忍住泪水说,咱俩都哭过了,送我时都坚强些千万不能再哭了。并给我一个纸包,再三叮嘱我说,一定要等到他上车后再交给连里。
尽管我和田班长有送别时不哭的约定,在他离开时我还是没敢去送他。我相信,虽然他没有看见我,但他一定感受到在欢送他的队伍中有我最真心的祝福;我虽然没有看到他离开军营的情景,但我也同样感受到了他是迈着坚定步伐走的!
又过了两个小时,我把田班长托付给我的那个纸包交给了连里。指导员轻轻地打开纸包,露出了一沓钱和一封信。
指导员愣了一会,轻轻地读起了信:
尊敬连长、指导员及亲爱的战友们:
感谢连队对我的培养,在部队生活工作了五年,我没有为连队做什么太大的贡献,但连队却给了我不少荣誉,特别是在我生病时,连里没抛弃我,始终让我感到大家庭那种浓浓的战友情。此情,我将铭记终生,它将温暖我一辈子。团里换装了,我虽然尽了最大力气学习高科技知识,但还是跟不上节奏,我知道我的部队生涯结束了。这一千元钱是我腰受伤的伤病补助费,我的腰好了,留做给战友们买些高科技书籍吧。愿我亲爱的连队早日跨进“由地上神到车上神连队”……
念着念着,指导员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在场战友们眼圈都红了,默默地流着眼泪。
这次我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