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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一样生活
来源: | 作者:孙焱莉  时间: 201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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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里最冷的一天,丛日的声音像只要饿晕的蚊子从电话那头钻进来。她说:“小月呀,我在柳城南方书城旁的诊所里,突然闹肚子,去不了你学校了,你过来吧!咱们一起回家……”我恼火地说:“你发什么神经?”
  我顶着寒风缩手缩脚赶到南方书城时,丛日正从台阶上往下走。她像受了重创,脸色灰白,手背上淤青一片,手软脚软的模样,身子几乎要萎到地上。她走路的姿势也有点奇怪,微收着小腹,双脚缓慢挪动,生怕惊起地上的尘埃。
  “你怎么搞的?”
  “我肚子疼!才在诊所里挂了一瓶药。”我抬头看到那大牌上写着“英华妇科诊所”。
  “你到底来柳城干什么?”我没好脸色。
  “接你回家呀!” 丛日看我不悦小声小气地回答。
  “谁用你接?我还有别的事,你这一来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
  “你不是我妹妹嘛,我不管谁管!”丛日像往常一样好态度,一笑,嘴唇瞬间裂开了一个口子,血一下冒出来,淡粉色,顷刻间在冷风里就冻成了一枚冰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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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进村子,我的心就一落千丈。
  我不喜欢乡村,特别是乡村的冬天。土地裸露着黑褐色的肌肤,灰色的天空低而浑沌,萧条孤寂的田野与村庄如一块块上了锈的废铁被随意丢在一旁。除了是冬天,春种和秋收也一样令我讨厌。我喜欢闲适安定的生活,我不喜欢乡村的劳累、忙碌、灰头土脸。丛日说我是在嫌弃农村,说我天生就是小姐的身子,应该是城里人的命。她自己就不同,注定是乡下人。她说她一直喜欢乡村。她还把冬天说成是一只娴静安适的小手,从浅入深地抚慰人心。她说出这样的酸句子,令我身上起了一层疙瘩。她还说特别喜欢冬天灰色冷冽气息散发着的清新;喜欢早晨的青霜盖在土地上的亮晶与隐约之美;喜欢庄稼在田里轰轰隆隆生长的气势。丛日已是乡村的一部分了。
  我家在村子的尽头,似乎被村子抛弃了多年。看吧,院墙破败,倒一多半半,立一少半。房檐上的枯草齐刷刷低着头,几乎垂进窗子里面。旧房子这几年一直扭错着身子,似乎要倒,却一再坚持,真算个奇迹。我想它这么坚持着一定是在等待我爸修缮,而我爸呢,对此竟然熟视无睹。我爸是村里最懒的人,我想房子不压住他,他是不会动手碰它一下的。
  一进院门,就看到我妈正忙着收拾院子里驴啃过的玉米杆。一地的冻得发白的驴粪球儿,调皮地在我妈的耙子底下滚来滚去。我妈的薄身子裹在破旧的花棉袄里,如果不动,就像谷地里的稻草人。幸亏她一直动,那一身一头的碎叶子与灰尘,在冬天干燥而单调的空气中就显出热闹非凡来。我妈看我俩儿进来,便立在那笑了起来。我喊:妈,你歇会儿。我妈也不吱声。她听不到。她挥挥手要我进屋。
  我妈很漂亮,却从不知道打扮自己,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被灰尘蒙住了脸,这些年来似乎从来没洗干净过。只因我妈有耳疾,耽搁了许多做为正常女人的欢愉,她从没出过村子,逛过集,给自己置办过一个发卡子,她通常用废自行车里带绞的皮环子把头发扎起来。也因嫁给我爸这个村里有名的二流子而忙碌起来,眼里看到的都是活计,连一个用树枝扎起的篱笆被猪撞了一个豁口,也会令她牵肠挂肚一整晚,第二天饭顾不得吃也要把它修好。我妈从没把自己当成女人。
  我妈年轻时就膀阔腰圆,天生就是干活的好坯子。她干得都是些没什么成就感,繁重、琐碎的活儿,比如开春,地刚解冻,她便拎着镐头奔到地里刨头年秋天的玉米茬。在第一垅的第一棵面前站定,我妈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家里五大片地,她一路不停地刨下去。等这些玉米茬儿连带的土块晾干了,我妈再顶着大风,在尘土飞扬中开始一根根地磕去玉米茬上的土,把那些白花花的根须露出来,再敛成一堆堆。然后才是父亲赶毛驴车姗姗而来。皆因我妈耳背总是理解不好我爸的意图,干活期间,我爸总对我妈大呼小叫,叫急了,就骂我妈的妈、祖宗、七姑八奶或者说她是猪是狗,像吆喝他的毛驴一般。而我妈看着我爸激动的表情,很多时候一脸茫然,一副无措。
  我妈一个字也不认识,她不如我奶,我奶学过千家诗,百家姓。所以我奶有资本看不起我妈,同我爸一起直呼我妈各种各样外号。其实我妈并不像我爸与我奶嘴里的“木头、呆瓜、傻聋子”她也有很多上心的事儿,只是家里这两个自以为聪明的人看不到。比如小时,我和丛日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走路,只有敏锐感觉的时候,我妈是聪灵的。这时,我妈总在离家近的地里干活,只要我们一饿,我妈就仿佛听得到召唤,一下子就奔回来,注视我们一会儿后,便把她肥硕的乳房从衣服底下掏出来,塞在我们俩的嘴里,直吃得我们俩咕咕直吐,奶水漏进耳朵眼里,弄得一世界隆隆作响。还比如,我俩长至七岁时,夏天某日还不到中午,我妈就抱着一捆草从田里赶回来。她粗略地洗了洗脸上与腿上的泥,就奔商店去了。她走得很急切,饱满的额头被太阳光暴晒得油汪汪一片。我妈从商店买来花布,又一头扎到村东裁缝六婶子家。当她带着窘红的笑容把这两个四周带飞子的新书包放在全家人面前时,我爸与我奶都愣了。我爸急赤白脸地问:“你干啥,这是?”我妈就含混不清地说让我们上学。我爸说:你掺和什么?消停干你的活得了。我奶也大叫:“这在六婆子那做的吧,看这,缝纫机还跳线了。这书包这么花哨,得花多少钱,日子是这样过的吗?”我妈拗劲儿上来了,扯起我俩的胳膊直奔学校。结果老师说我和丛日年龄不够,不要我们。那两个花书包又放了整整一年才派上用场。
  我俩刚上学第一年,看得出我妈非常兴奋,她经常看我们笑,有时候,她在外面干完活,一腿泥,灰头土脸,脸上的汗像小溪水一样淌,她也来不及擦,就坐在我们身旁看我们写字。她眼睛明亮充满温柔,把我们俩挨个看来看去。偶尔一笑,露出白牙仿佛是从泥土里探出的一朵花。
  第一学期,我考了第一名,第二学期,丛日考了第一名。第三学期依旧是我。我们安稳了,我妈整个人又沉到了某种我们无法抵达的境界里。
  我妈除了干活外一个月中至少有半个月还要做饭。
  另外半个月的饭归我奶奶。
  我奶闲着的半个月里在“闹不舒坦”。她这种症状是从我妈进门后开始的。按我看我奶的身体一直很健朗,做个饭,应该没什么问题。并且我奶除了做饭也不做太多的事,连院子也不洒扫一下。可我奶这些年就是按时地不舒坦,比女人的“例假”还准时,绵长。
  我奶三十岁寡居,独自带着我爸生活。我爸到了壮年后,村里与他年岁相仿的都当了爹,我爸依然没有娶到女人。原因很简单,我奶家穷,人又刻薄,与村子里一半的人吵过架,没人敢沾她的边儿,我爸天生就懒,人长得瘦小枯干。我奶没办法硬着脸皮就走了一趟断了多年关系的山里老家,求人帮忙。不久,我奶远房的表姐就带来一个漂亮的姑娘。我爸与我奶都导演惊喜。这女子第一次来家里就开始一声不吭地帮着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见了这次面后,亲事就定了下来,彩礼几乎什么也没要。这样便宜的事让我奶大喜,她怕女方反悔,不到一个月就给她们操办了婚事。结果成亲以后才发现我妈说话个别字发音不清,耳朵有大毛病。
  这事传到村里,几乎遭到了全村人的耻笑,都说我奶精明了半世,没想到犯了一个傻子才会犯的错误。
  我奶感觉面子上过不去就去找她远房表姐打架。她表姐两句话就把她打发回来:“看在亲戚的面子上我才管的,你以为你儿子是什么好鸟?又懒又馋,长得还丑。你家有什么,一间泥坯房子里,除了你两个带活气的,屌毛没有。再说当初谁给你戴蒙眼儿了?”我奶就只能把一肚子气带回来。那时我妈身上已怀了我们。我奶怕伤了她儿子的根,就一直忍着,直到我和丛日落地之后,我奶一看竟然一下子生了两个丫头片子就坐在炕沿上大骂了三天,她从她的表姐开始骂,然后是我妈,之后把整个村子里所有与她有过节的人都骂了一遍,才肯罢休。我妈的耳朵是从小上火落下的,从此以后就聋得更厉害了。
  从那以后,我奶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对我妈冷言冷语。还好我妈多数时听不清楚。
  我奶刻薄归刻薄可依然有可取之处——手巧。每年过年,我奶总要给我和丛日做身新衣裳。衣裳做得很慢,我奶就在这些剪剪裁裁缝缝中缓慢地显示她的高超手艺,显示在这个家中不可动摇的重要性,我奶有时会说:“你俩学着点,别像你妈,女人不像个女人!”我记得我那时才六七岁,张口就说:“那我爸还男人不像男人呢。”我奶一听这话猛地抬起眼看着我,然后又缓慢地把我的那件衣服放下,拿走另一件,那件是丛日要的。
  其实我并没有说错,我爸真的和村子里别的男人不一样。
  我爸除了年轻时养下的毛病之外,中年又成了一个酒鬼。这些年,他在酒桌上的时间要比他在田里多得多。
  记十五岁时,有一次,我们一家四口往车上装麦捆子。我爸喝了点酒就开始和我妈找别扭,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对,张口就骂人,弄得我妈时不时可怜地看我们俩一眼。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爸,你怎么老骂我妈,她干得够好了……”结果我爸没等我说完,就扬手给了我一皮鞭子“操你妈的!翅膀硬了,是不?敢跟老子顶嘴,有能耐别指着老子,快装……?我“叭”地把手里的麦捆扔在地上,结果又挨了一皮鞭子,那种钻心的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丛日忙把我拉到一边,和我爸说好话,卖力地干活,把我爸肩头的麦芒和尘土掸下去,我爸不乐意,一扭,一躲,她仍好脾气不改说:“爸!爸!别动,一会扎到脖子啦。
  那次,回家后,我因愤怒而拒绝吃饭,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时感冒了发起烧来,晕倒在院子里。邻村的赤脚医于三给我挂吊瓶时说:“没看过像你这么烈的丫头,身体是自己的,怎么用来和别人赌气呢?”那个于三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他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后生,手上肉很多,很绵软。我看过我爸的手,也看过村子别的男人的,他们都是那种骨头节很大,粗糙而坚硬的手,而他是那样不同。他不停地在我手背上拍打,找血管,他还把温凉柔软的手放在我额头上,摸我的热度。丛日以为我要死了,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哭。他轻声地对丛日说:“光哭有什么用,去给她熬点粥吧,这药刺激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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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乡村,对于那个家,我从十五岁就产生了厌倦感,下决心一定要远离它。
  后来有一次我把想法和丛日说了,丛日就撅着嘴说:“狠心的狼崽子,连我也不要了?”想想丛日的好,就把话折回来说:“那以后我把你接走。”丛日就笑得成一朵白棉花,粘过来搂住我的肩膀。那时丛日和我骑一辆自行车,在吴关镇的初中读二年级,每天往返十二里。那时我们还形影不离。那时她真的很白,皮肤细腻,两只眼睛散发着清水一样的纯净光泽,不像现在。
  现在,丛日黑,结实,胳膊、腿因劳作而变粗,尤其是腰也有了变化。原来我俩的腰是一样的,窄小而扁。现在我的腰还是保持那个形状,丛日的腰开始变圆,似乎一下子胖了许多,体重飞速地涨上去了,却没有肥肉。我爸去加工厂磨麦子时,她一手抓住袋子一角,另一只手抓住袋子的绑口处,一百多斤的麦子轻巧地拎起来,小腰绷得紧紧的,快速地走动,膀子一悠,便放在驴车上。
  丛日的人生轨迹是从初三那年开始不再与我平行而进,她走上了另一条岔道。
  在那之前,我和丛日从来没有分开过,从出生那天就在一起,一睁眼,身边就是对方。她哭我就在一旁撇嘴委屈,我饿她也鼓努着嘴要吃的。我们一起吃饭睡觉,一起上学放学,坐在同一个座位,听同一个老师讲课,握笔的姿势都被统一了,写出的迹都如出一辙。除了面貌以外,我们的声音几乎都是一样的。
  小时候家里非常穷,只有一个比脸大一点的圆镜子,还总让我奶锁在箱子里,她从不给我们看,怕弄坏了。我妈有时脸都不洗,根本也想不起镜子的事。而那时我不知道关注自己的相貌,似乎长什么样并不重要。
  对于相貌的觉醒是从五岁开始的。那年春天,我爸给我和丛日穿上一模一样的新衣裳,带我们去吴关镇照相。那个照相馆的墙上挂着一面明亮的大镜子,如此的大,仿佛里面还有另一个看不到尽头的世界。我们俩同时在镜子前停下来,看着镜子里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儿。我如堕梦里,被迷茫所覆盖。我不知道她们是谁?她们的脸蛋稚嫩,身子娇小,红布碎花的小衣小裤很呆板地支楞着,惶恐的眼神中带着一缕新奇,她们手拉着手呆呆看着我们。后来,我抬手去摸她们,她们中的一个也抬起手来向着我。反复几次后,我认识了她们,原来她们中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丛日。我安静地照完相,又被我爸领着回到家里。整整几天我都副魂魄尽失地痴呆样子,想着镜子里那两个影像。
  后来,等照片冲洗出来后,我看到黑白照片中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儿,我不知道哪个是我,哪个是丛日,在陌生的环境里,我没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丛日从来就比我要糊涂一些,更是忘了。这张照片很让我恼火,因为我找不到自己。我从浑沌与迷茫中迅速清醒过来。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注意不和丛日一样,比如我奶若在过年时给我们俩做一样的衣服时,我就让我奶给我在衣服的某一处缝上一朵绸绫的小花。丛日看我这样也要缝,我就坚决不让她缝。甚至有一次,我把她的一条和我一样绑头发的红绸绫扔进了通红的灶堂里,为此我奶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我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还要嚷:我不要和她一样!我不要和她一样!我奶就奇怪地问:一样有什么不好?
  从那年开始,我就坚持着做一些事,比如我不允许丛日和我梳一样辫子;比如我要像男生一样斜背书包等等,我在寻找细节上的不同。可无论我怎么样努力,在别人眼里我们还是一样的。我俩走在一起时,不认识的人惊诧,认识的人也分不出来。我俩要自我介绍。“我是丛月。”这是我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我说了一万次以后,还要说一万零一次。如果我自已单独出现时,认识我们的人也会看着我迷惑地眨眼辨认,这个到底是哪个呢?
  丛日是我的一面镜子。她浓密的睫毛,小巧的嘴,她一笑弯月型的眼睛,就是我们共同的模样。丛日总爱这样说:看着你真好,就像看到我自己。而我总是唱反调:我不想像你,我不要看到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面孔,而我感觉自己没有,我左冲右撞,却无力改变这个现实。丛日为此经常说我神经过敏。
  我一直感觉我妈真是偏爱我的。比如她第一次走进我奶家,干了一件漂亮的事。她以自己的聪明与无比完美的善解人意成功地嫁给了我爸,及至有了我和丛日。还比如,当她感知到我不高兴时就及时的病了一场,让我与丛日彻底区分开来。我这样说是不孝的,可却是事实。
  上初三那年,从麦收开始,我妈衣服乳房的部位总有斑驳的锈迹透过来,我大声指着这些问我妈:“这是咋了?”我妈说:“为事(没事)!为事。”后来,等麦子打完之后,我妈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看出来她之前一直是咬着牙坚持的。丛日匆忙考完试和我爸陪她去医院检查。我则留在家里照顾那些猪鸡鸭鹅还有奶奶。其实奶奶不用照顾,身体很硬朗,可她自我妈病了后,总说自己迷糊。她还说:“小月你看着我点,指不定哪天我找不到家,死在外面。”我说:“奶你放心,我丢了你也丢不了。”我不明白,我奶明明神清气顺,吃得香,睡得着,比我们谁的状态都好,可她就喜欢说自己这里不舒坦,那里难受的,呻吟声从来没有在屋子里间断过,隔段时间就要大声小声地回响一下。
  我爸在这期间单独回来了一次,急着去山里几个姨妈家借钱。我跟在他身后问我妈怎么样了。他大吼一声说:“要死了。”
  我妈是二十多天后回来的。她没有死,活得很好,还白了、胖了,只是一只乳房不见了。一件薄衣服下里面一侧鼓着,另一边空空如也,似乎还有一个很深的坑。
  丛日从医院回来后特别瘦。我把我俩都考上柳城高中的好消息告诉她,她呆呆地看了我半天,然后就跑到小屋子里昏天黑地的睡起觉来。大约有两天,中午十分,丛日醒了,然后开始长时间的发呆。我怎么推她,和她说话,她都仿佛沉在一种昏睡无知的状态中。吃过了晚饭,丛日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是把脸对着我妈说的。她说:高中我不念了,回来干活!咱们供小月吧!让她上大学。丛日的声音很小,我妈妈是听不到的,所以我妈一脸迷惑。我急了说:“丛日你好好想下,别人想拿八千元念都没有机会。”丛日一脸淡然,说:“我早就想好了。”
  可那天夜熄了灯后,从被子里还是传来丛日压抑的抽泣。我对着黑暗说:姐,和我一起上高中吧!我对丛日从小到大一直直呼其名,从不叫她姐。丛日的哭声更大了。午夜过后,外面的月光倾泻到丛日的脸上,我看到了一张沉静的脸,一双亮晶的眸子,我听一个清亮悠远的声音从月光中传来:小月——,以后,我再也不能像你一样了。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妈恢复得很好,可以干好些活,但丛月却不让她下田,只让她呆在家里,在院子前前后后忙一些零碎的活儿。
  生活“忽倏”转了一个圈又回来了。我爸爱喝酒骂人。我奶大惊小怪地唠叨。我妈无声无息地隐蔽在最不显眼的地方。不同之处就是多了一个丛日。田里的活多数是丛日来做。她在生活的打磨中变得粗砺了,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心。比如她现在有时一天忘了洗脸,穿着旧的衣裳在田里干活,在村子里灰头土脸地穿梭;比如她从前最怕的是虫子,特别是那些足短、胖呼呼的,一看到,她就惊叫着,跳得远远的。而现在,她不怕了,有一次收玉米回来,她甚至把粘在衣袖上的一只长长的绿虫子捏在手里捻来捻去,仔细地看。
  记得前年十一放假,丛日才从地里面收玉米回来,一头的灰尘。人又黑又瘦,穿着她从前的旧衣服,衣襟与袖子都短了一截。我特别不适应,说丛日你怎么这样了,真丑。她不当回事地和我说话,对我笑。她咧嘴一笑,嘴唇裂开了一道口子,渗出了一些血,干涩的面容一下子多了几道皱纹,我心“轰”地一晃,那一时刻仿佛看到了自己瞬间衰老了。我突然恼火地说:你买件新衣服不行吗?她说:我得给我的大学生攒学费呀! 我说你才多大,把你说成个人。说完掐了她一把。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心酸。那年她才十九岁,我上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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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日这次从柳城回来后,整个人是恍惚的,也很虚弱。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可这年冬天,她却很注意自己的病情,整日懒在火炕上睡觉。冷的硬的都不吃。她对我说:小月,我想吃面汤,小米粥,还想吃煮鸡蛋。我就做给她吃。我奶奶特别嫉妒,她怪声怪气地说:“哟,大姑奶奶,闹个肚子,弄得好像做月子一样,也不是城里人,乡下的丫头身子哪有那么金贵?”我说:“奶,她现在自己能挣饭吃了,当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并且我也乐意伺候她,她是我亲姐。”“哟,小姑奶奶,我咋又惹到你了?”我说:“奶,你不知道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说她我不爱听。”丛日从小就很少与奶奶顶嘴,我则不然,只要不高兴,我就乱撞一气。丛日在一旁听我们俩斗气,摆弄着辫梢儿抿嘴偷着乐。
  进了腊月门儿,就下起了一场大雪。雪连着雾,雾生起烟,这些烟又被风刮得昏天暗地。我们一家人正吃饭。门“忽”地被撞开了,先掼进一股子风,一个雪人随即被裹挟进来。那雪人进屋就开始晃脑袋、拍身上,然后说:“这鬼天气,看来总有一个不是省油的灯。”
  是住在长沟沿的我二姑。
  我二姑进屋就脱鞋上炕,拿起我奶递过来的筷子夹了一口菜。边吃边把来意说了。谁也没意料到她是给丛日来提亲的。
  丛日还没长大,怎么就一下子与婚事挂上了钩?
  丛日也不同意相亲,她说:我妈有病,我小妹要上大学,我得再帮家里干两年活。我二姑喝了一口我爸的白酒说:“你个丫头片子,能有多大能耐?成了亲的,就是两个人的力气了。再说了,人家老王家是大门大户,要能相中咱,是咱的造化,后半辈子冷不着饿不着也屈不着,多美的事。”丛日说:“我还小,再过两年……”我爸从酒杯里抬起脸“嗷——”地一声打断丛日,吼:“她妈的还小?村东的小美比你小两岁都当妈了,你想臭到家啊!”“反正我不看!”丛日一扭头跑到我俩住的小屋子里去了。这是丛日第一次公开与家里唱反调,以前这样的事只有我才能做出来的。我爸一阵子诧异,他异常气恼,把筷子摔得远远的,炕上一只,地上一只,我爸喝上酒气不顺就摔筷子,我们一家人都习惯了。我妈炕上地上给拾起来,用衣服襟一擦,放在桌子上,我爸继续骂骂吵吵地喝酒吃饭。
  丛日从中午开始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傍晚十分,丛日在厨房洗碗,我爸的牛劲也上来了,跑到昏暗的厨房和丛日说:“这个家我说得算,答应人家的事不能改。”丛日小声顶嘴:“你答应别人好多事都不算,怎么单单这件事就算?”我爸“嗖”地撇过一个没洗的碗,丛日动都没动,碗擦着她头发飞过去,在缸沿上撞碎了。我想这事可严重了。我爸扔碗的时候不多。我奶惊叫着跑到厨房嚷:“大姑奶奶哟,你顶什么嘴?”我妈也在旁边急得呜啦呜啦地自顾说着。我及时把丛日拉到一边悄声问她:“怎么倔劲儿上来了?”丛日说:“我不想结婚。”我说你笨啊,看也不一定要结婚啊,不同意就完事了。丛日瞪着眼直直地看我,仿佛听不懂我的话。
  我爸真把这事当成了一件隆重的事来做了。相亲头几天,他对我说:“你给你姐去吴关镇的集上买套新衣裳。我说集上能有什么好衣服,到柳城买吧。我爸眼睛一下子立到额头上,吼:“柳城的衣裳多贵,你上学处处要钱,我拿屁当啊。”一提钱我就禁语。
  我爸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想到了,他过问与相亲有关的各类事项,对丛日的穿着,言语都慎之又慎地给予叮嘱。同时他对相亲的程序与可能出现的疏漏进行了分析,并与我奶我姑一道研究应对措施,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可谁也没想到,相亲那天,主角丛日却失踪了。
  本来那天早上起来,摆弄新衣服时,丛日就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外瞧,我特意看了外面,什么也没有。我说:“听说那家人十点钟到。你去洗脸、梳头吧!一会和咱爸去,同不同意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我宽着她的心。丛日“哦”了一声,说:“我出去买卫生纸。”然后急匆匆地推开门,人就没了踪影。
  我爸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眼看到了约定的时间,便差我去寻。我到村里的小店里来来回回地找了两次,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看到。我爸在家暴跳如雷,把丛日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最后红着眼说:“你跟我去!这事我说得算,我看中就中。”我奶在旁边说:对,反正两人一个模样。我瞪了我奶一眼,说,不去。后来我看我爸头上的青筋凸起老高,“突突”乱蹦,人在地上跺着脚大喊:你俩还让不让我活了,啊——?我便说:“去就去。”起身往外走。我爸还试图让我换上给丛日买的新衣服,我说:不换。我爸眨了几下眼也没再坚持,大概怕我又改变主意不去。我穿着校服跟我爸走在雪地上。我在后面,我爸在前面,一个走得急切,一个走得散慢。远远看,在乡村雪覆盖下白得无二色的坑坑包包之间,我们爷俩一定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黑点。
从村西到村东,我们走了很久,到了目的地,我的睫毛都白了,这样的天气里丛日能藏在哪呢?
  和我相亲,确切说和丛日相亲的人是一个瘦小的男人,长相并不出奇,眉眼间有种怪异的神情。当二姑和我爸还有那边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互相寒暄过后,彼此说起题外话来,此时,便把主题抛给我们。接照惯例我们被他们安排在一个单独的屋子里说话。那是一间同样怪异的屋子,棚顶与墙糊着花花绿绿的彩色画报,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一只凳子。整个空间给人的感觉是破碎而凌乱,还有一丝压抑。那人忽然就搬了那只凳子坐在我旁边,并歪着头说:“我叫王军来,你呢?”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我知道他家是长沟沿村的首富,养着十间房子的猪。我替丛日不卑不亢地说:“我叫什么不重要,因为我们没有可能。”他猛然一脸惊诧,显然没想到我能这样说。竟语诘起来:“为……为啥?”我说:“不为啥!我不喜欢你。”然后就走出门,留下那个叫王军来的瘦小男人青黑着脸阴在屋子里。
  这时,天又飘起了轻雪。我站在院子里当中等我爸。从窗子里看,我爸和他们家里人说得甚欢,我不知道他们在唠什么,我隐约地看到我爸正双手搓着,用力扭在一起。他青白的脸绽成一朵大菊花的模样。我在外面喊:“爸!”我爸就一脸疑惑地走了出来。我说:“我解决了,咱们走吧!”我爸说:“解决?什么解决?你解决什么了?”我说:“和丛月相亲的人呗,我告诉他我不同意了。”我爸忽然就变了脸色,说:“谁让瞎说的,啊?”我说:“事儿不明摆着,丛日不来就是不同意。”我爸说:“你明白个屁。他爸可相中你了,说要是你们成了,彩礼钱按他们村最高标准只高不低,说只要他看着中意,拿多少钱都不心疼。还说前阶段儿子相中一个,他没相中,结果那姑娘什么东西也不要想赖在他家,结果被他赶跑了,什么都没落着,还把身子丢了……”我爸就是这样没心没肺,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嘴上就说出来,这也是村里人看不起我爸爸的原因之一。我气得一跺脚说:“你卖闺女啊!”我爸猛搡了我一把,冲进屋去同那些人说话去了。
  我踩着一路的雪,一个人往家跑。
  丛日比我稍晚一会回的家,她的脚步松散,眼神游移,像灵魂飘走了的人。我故意不理她,给她脸子看,摔东西,她竟然无知无觉,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模样,让我生出陌生来。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大叫:“丛日,你太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你躲清静去了,让我去受罪,回来还和没事儿人一样。”丛日这才认真地看我,她细声说:“我知道你有办法,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把我舍出去了?”丛日就走过来讨好地搂住的我说:“好妹妹,算我欠你的,你才是我最亲的人” 说着泪水就掉下来,哭过之后,丛日才有了平日里的神情。
  我爸回来时已日暮。他醉熏熏的走进院子,从疙疙瘩瘩的红鼻头里拧出一些鼻涕来。丛日正在院子里撮雪,他像个小孩儿对丛日充满挑衅地说:“我……我和男方他爸喝酒你信不信?”丛日也不搭话,继续干活。我爸就站在那来来回回地晃,看着要倒,却总不倒。我爸开始絮叨起来:“你……我为咱家都过上好日子,有什么不对,你他妈的要撂的我台?”丛日端着一大锹雪从他身边经过,我爸本想拦住她,可手没抬高,只下意识地挥了一下,丛日就已过去了。我爸的自尊心似乎受到了重创,他又抬了一下手,还是老样子。他看着自己的手说:“操!我,我二十八岁生了你们,没把你们哪个掐死,你们长他妈的大……大了,会气人了。我这辈子冤啊,我没有儿子,操!我是个绝户……啊……”我爸已开始哭起来,并一下子就泣不成声。悲伤成那样,他还继续语无伦次地说话“我……你想,我老了怎么办……我养了你们这些年,你竟然这样对我……老子……”他终于坐在雪地上泣不成声。
  等我们俩把我爸连拉带扯弄进屋后,他一下子就睡了过去,一点过渡都没有。我爸只剩鼾声时,我奶就开始说话了。我奶一向是这样,我爸在家时,我爸说什么她听什么,而且告诫我们也要听,从不发表自己的观点,可一旦我爸不在家时,她就开始发表她自己的看法。她说:“女人家生下来养大了就是要嫁男人的,好与坏看这一次。那家有钱,正经过日子人家,男方人不赖,他爸会算计,他妈又不是厉害的主儿,将来受不着委屈,很多人想攀这高枝儿都够不着呢,人家就相中你了,你有什么不同意的?”我奶好像看过那个男人,并对他家每个人都进行过深入细致地研究,我努力回忆并没有在相亲的人中看到我奶,难不成她是躲在暗处,或化了妆?我正浮想联翩时,我奶已开始对着丛日举起例子来。这些年来,我妈耳背,什么事和她说都太费力,索性就不说了,而我奶从年轻时起就是一个爱管事的人,所以这些年,在我家女主人位置上晃荡的人一直是我奶。我曾记得上小学六年时,我妈因为给我们俩拿学费而没钱给我奶买布鞋,我奶就找她吵起来。那次我爸居然在我奶的教唆下打了我妈。我记得我奶在我妈囫囵的惊叫中清晰冷静的声音:“废物地里能长出什么好苗,两个赔钱货,你多干点活是在赎罪……”我不记得我妈被打成什么样,只记得我奶说的这几句话,还有她说这几句话时脸上丑陋的表情。
  丛日对我奶的教诲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做她的活。我奶就像一条尾巴尾随在丛日后面,来来回回地劝说。我想丛日这次真的要被这两个人缠住了。夜深了,丛月一直翻腾着身子,不睡也不说话。她原来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们俩在一起时,她心里有一点事都要和我汇报。可自她独自留在农村后,整个人就变了,心里似乎有什么事压着,谁也翻不起来。我在黑暗里对丛日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做拿主意,别听他们的。”可我的话像对空气说的,余音消失在黑洞洞的夜里,之后,什么都没了,世界一片寂静。
  转眼年关到了,相亲的事就悬在那里,没人再提。再穷的人家,年也要过得像模像样。我爸与我奶计划着年货都买些什么,有些零碎的东西,让丛日跑跑腿儿就可以了,可有些东西必须是我爸亲自过手的,比如:猪头与猪下水、酒、烟、鞭炮等,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东西。
  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回学校了。六月末高考,我不能在家耽误太多时间,必须像百米赛跑一样拚尽所有的力气冲过去。我奶在我临出来时说:我的小姑奶退,别看你二十四拜都拜了,要是最后这一哆嗦没哆嗦明白照样回农村干活、嫁汉子。我说老太太你放心,我死也不回来和你作伴。我奶就把满是褶皱的嘴一撇,嘀嘀咕咕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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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刚过,丛日又来电话:“小月,我明天订婚,你回来吧!”她的声音很平淡。正是这种平淡让顿起心酸。她是个有一点高兴事儿就会说个没完的人,而现在这么大的喜事,她竟然能平静如水。我感觉到她深藏的无奈。我下决心这次回去要告诉她:婚姻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到了家之后,我才知道事情远没有想象的简单。我妈的病又复发了。她躺在炕上输着液。腊黄的脸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水分,仿佛糊着一层坚硬的纸壳。丛日说:“另一只又起了肿块,看来也保不住了。去镇里看了,说有可能是扩散了。明天过了彩礼之后,先带妈去做手术。”这一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夺眶而出。丛日看我哭了忙说:“小月你别难过,有我呢。”我清楚自己不光为了我妈而掉泪。
  丛日的订婚宴很排场,菜码很足,给女方的头茬彩礼的各类赏钱数目和别家比都算是最多的。男方家待人也很热情周到,没有半丝怠慢。在农村谁家有女儿,找到一个富庶的家庭,亲事场面上再受到村人的称赞,那无疑是幸福的,可以炫耀或被称颂很久。和丛日订婚的还是那个叫王军来的小个子。他衣着打扮很怪,城里不城里,乡下不乡下。说实话,他的长相一点也配不上丛日。丛日整日在田里劳作,黑了一点,皮肤粗了点,可丛日的美是拦截不住的,从身上各个部位流泻出来。可有什么办法呢?王军来家里有钱,就可以凭着平凡的相貌,莽撞行为,刻薄的言语和只有小学的文化底子和丛日栓到一起来,而且一拴就要一辈子,死了都要埋在一个坟包里。看王军来油头粉面的样子我就难受。看得出王军来是记仇的,他带着一副挑衅的神情走过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我别了一下头,他便把那根烟塞进自己嘴里。他说:“小月吧!我们又见面了,哼哼!是我的总也跑不了,你说对不?”我也哼哼了两声,没和他说话走开了。我从他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他有点生气,一甩手扔了手里的大半截烟。
  丛日拿着订婚的一万元头茬礼带我妈做了第二次手术。术后,钱花得所剩无几,很快回家调养。我妈的另一只乳房也不见了。等我看到她时,她正躺在炕上,整个人扁扁的,像我奶从前给我俩剪的纸人。我小心地掀开她的衣服后,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地落下来。我妈却笑了。在她的笑里我一下子想起丢失在记忆里一幕:我和丛日两个人,像两只小狗崽儿拱在我妈饱胀而散发着肉香的双乳前。一片从秋天飘下的叶子落在丛日的头上,我边用嘴不停歇地吮吸,边用手一指,我妈微笑着把她头上的叶子摘下来。一转眼,这么多年,我们长大了,我妈却越来越小,越不起眼了。我妈却不在乎这些,这明显区别于我奶。我奶总要提醒我爸她年轻时是怎么样从嘴里省下一口口的粮食喂活我爸的。我妈丢了乳房并不特别难过,还满不在乎地笑,我知道她是这样想的:孩子大了,要乳房有什么用?
  王军来父子俩人拎着两瓶罐头来我家,他们坐在酒桌上和我爸喝酒,席间仔细问了我妈的医疗费用的数额。我爸偶尔的聪明劲儿上来,大概是看出苗头不好,便往土地、墒情、牲畜和天气上唠。丛日与我奶在厨房收拾残局。我妈这次手术过做得很成功,只稍微调养了些日子人就有了精神头。此刻,她躺在炕稍的角落里,偶尔吐字不清地回答着王家父子的问候。酒喝到酣处,我爸和王军来他爸两人都忘记了自己心里的事情。热火朝天地打起了酒官司。王军来早早地下桌,两人坐在我小屋前面的杏树下唠嗑。王军来问:“上次去我家你为什么不高兴?丛日说:“我没有!”王军来说:“你别唬我,我都看出来了,我妈和你说话你都不爱理!”丛日说:“我只是心情不好,我妈那时病太重了。”“是吗?”王军来显然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又接着说:“我让你买条毛裙,你买了吗?”丛日说:“我没买,我不爱穿裙子。”丛日的声音始终是一个腔调。而王军来的语气里是有情绪的,被自己强压着,音调时高是低,如今一下就高了,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爸可都说了,他出的头礼钱可是给儿媳妇买衣服、置办嫁妆的,不是用来打水漂儿的,到时他可是要对账的。”我在屋子里正好可以看到丛日的脸。我看到丛日突然怔了一下,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丛日自定婚以后,时常会眼泪汪汪,我知道她有苦说不出。丛日的这种表情深深扎疼了我!我走到窗前一下子把窗户打开说:“我说王军来你是什么意思?这亲事可是两厢情愿的事,我们又没硬逼着你家要钱,要按你的说法,这些钱我们要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你们家才高兴?”王军来没料到这么深的窗户里能插出这么长的一嘴来,脸瞬时紫在那里,无路可退。后来王军来想了很久,他才突然想起一句四邻不靠反击的话:“你们老丛家要卖姑娘啊!那你值多少钱?”我的火气突然蹿出来,我说王军来你放屁。王军来一点也不示弱,他说:“你才放屁,你的书念到猪脑里、狗脑里去了。我说和畜生说话无人语可言……我们像两个泼妇站在街当中对恃,奇怪的是丛日竟然像局外人一样看着我们互相攻击,甚至谩骂,一句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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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村子里穷人其实并不多,除了我家外每家都有彩电。我家电视是黑白的,十四吋。我奶自丛日订婚后就张罗买彩电。她这样和爸说:“自聋子病后,我可遭了罪,每天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一把年纪了,图息个什么,要再不买个带色的电视,我怕是看不到喽!”丛日不同意,我爸现在有些事也要征求丛日的意见。因此我奶很不高兴,暗里说我爸太惯着丛日“丫头片子当什么家?”我爸就哼哼哈哈地答应,却还由着丛日。
  村里放电影。老片子《烈火金刚》。看的人很多,不是影片本身好,赶的是热闹,还为了寻找从前的记忆。丛日对这次电影也非常有热情。她早早地把饭菜做好,把猪鸡狗们都喂饱了。吃完了饭开始就着太阳最后那点虚弱的光洗头发。丛日和我的头发一样长而浓密,我们已好些年没剪头发了,发际到腰,我们相约一起剪,至于什么时剪不知道。尽管我时时刻意想要与她区分开,可很多事我还是不自觉地与她保持一致,这种矛盾一直充斥在我的心底。
  丛日边洗头边唱歌,看得出心情特别好。她从水里抬起头,头发像黑色的天鹅绒幕布抖开来,一大片油光闪亮、柔软而密不透风。
  那天傍晚,梳洗过的丛日美而有韵味,周身散发着一种动人的气息。她不知比平时、比订婚那天、比任何时候要美多少倍。她嘴角掖着一丝令人不易觉察的喜悦,人在忘情的时候最美。丛日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情,那晚她收拾停当,起身走了。她没有喊我。她忽视了我的存在,急急的走了。在学校我有同学与朋友,有最好的哥们肖远远、洪静和安强他们。可在乡下我只有丛日一个人,她竟能把我忘记。看来我们分开后,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我赌气在家看书。翻了几页,根本无法进入状态,索性把书一扔,一个人奔向露天电影场。
  那个夜晚是温暖而浑浊的,电影中的音乐从暖融融的空气流泻出来,涂满整个乡村寂静的夜里。灯光远远地混在雾气里朦胧却醒目。偶尔有飞虫,并不多,毕竟不是夏天。电影片子挂在一家新房的山墙上。原来的老房子已废弃了,远远掩在废墟里。那个位置几乎与电影的幕布平行,看不到任何影像。可那也竟然有人。这倒使我生出兴趣来,我故意绕过去,渐渐向那人走近。等我越过一个道沟,才隐约感觉是两个人,他们因先前搂在一起,所以感觉像一个人。我想应该止步了,这是恋爱中男女的天地。这时其中一人换了一个姿势,把搂抱着的手移开去衣袋里掏火机与烟,点上之后手又放回原处。在那人的手离开的瞬间,借着朦胧的灯光,我突然感到那人在灯光下的剪影如此像丛日。我想了想就试着喊:丛日!丛日!几个毛头小子从不远嘻嘻哈哈地逛过来我面前走过,并有意停在我面前。我并不认识,是外村的人,其中一个嘶哑分叉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小妹,一个人啊,不害怕吗?”我赶紧绕过他们离开那个昏暗之处,向人多的地方走去。等我站在亮堂点的地方之后,丛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竟然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方向而来。我说:“那人是谁?”她说:“哪个人?”然后认真地问我:“小月,你怎么来了?”我突然非常生气,说:“我怎么不能来,电影又不是给你一个人放的!”等我再从另一个角度向那破房子望去,一片昏暗,一个人也没有。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端午、中秋及大年这样传统的节日,未过门的儿媳都要到男方家过的。婆家要给份子钱。其实这也是为创造男女双方单独相处的好时机。
  端午头一天。王军来接丛日去他家过节。丛日却不急着走。王军来手插兜在屋里外面来回去地转。丛日不紧不慢地里外收拾,并说:“一会我把肥撒到玉米地里,夜里有雨,正好封垅。”王军来就在旁边小声说:“你傻啊,放着轻闲不轻闲,你就让小月和你爸干呗”丛日淡淡地说:“小月今年高考,一点也不能牵扯的,我爸一个人干不了活。”王军来一脸不乐意,锁着眉头阴着脸坐在屋子外的葡萄架下。我爸早在王军来进门后就到村头卖店去割肉、打酒去了,此刻回来,一副讨好的嘴脸往屋里让他未来的姑爷子。王军来很傲慢一副带搭不理的表情。我爸似乎也有一丝尴尬,回屋瞪了一眼丛日说:“挺大个人,不会来事儿,惹他生气干什么?快去哄哄。肥不用你管,我自己来,再说小月在家呢。”丛日说:“爱生就生吧,小月不能干活,小月是我的希望。”我奶在一边说:“哟!干两天能耽误什么?”丛日说:“那也不行,我不想让她像我一样。没日没月地干活,随便捡一个人嫁了”我奶赶紧说:“哟,大姑奶奶,小点声吧!”丛日便不再吱声,出了屋门,理都没理王军来就把化肥袋子搭到自行车后架上,向离家最远的那块走去。
  那天,王军来在外面坐了半天,怎么也让不到屋里来。中午饭时,没办法我爸把菜与饭都端到外面。直到黄昏时分,丛月才趟起落在院子里那些片片红色的光斑和王军来起程。王军来跨上当时柳城最流行“燕把式“大摩托,把丛日风风光光地驮出了村子。
  可当天夜里十点多,门被“咣当”撞开,丛日幽灵一样冲进来,把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丛日呼呼呼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头发全湿了,像才洗过一样,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露水。从裤脚开始连泥带水湿了一大截,鞋早就没了模样。丛日进屋就哭了,她说:“吓死我了,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一直跟着我。我奶一听这话,赶紧找来一个小铜佛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着急地问:“你怎么……这样?”我奶想靠近却又有一点胆怯,就侧着耳朵仔细听。丛日说:“我从四架山的柳林子穿过来的。”我说:“你可真疯了。”王军来家住在红星村,离我们村从大道走十七八里的路程,若从小道近路走则要穿过一条河,越过一道山梁,再穿过一片密柳子围拢的坟地,有八九里的路程。丛日能只身一人半夜从这些地方穿过来不是疯了是什么!我爸急急地问:“你咋回来了?吵架了?”丛日只是抽泣并不回答我爸,我爸气得在地上直跺脚,大吼:“说呀!说!”在我爸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时,丛日才红着脸说:“他妈让我俩睡一个屋,我…我就跑回来了。我爸听了,转了转眼睛,甩了几下手,好象手粘上了东西,需要这样用力甩才行,然后一转身站到外面的夜色里。我奶在一旁说:“那是拿你没当外人,反正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我说:“奶,你是丛日她奶还是王军来他奶?我奶就不再说话,嘀咕几句睡觉去了。
  回到小屋里后,丛日说:“王军来不尊重我,他还说我嫁他是攀了高枝,对我动手动脚。要我,要我和他睡觉,我一生气就从小路跑了回来。我说:“丛日,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这是终身大事。” 回想起那晚看电影的情景,我就试探着问:“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丛日矢口否认:“没有。”
  第二天是端午,天没亮,我爸就叫我和丛日起床。说一会送丛日回婆家,让我也陪着去。丛日说:“我不回去。”我爸就吼:“不回也得回!这样算啥事,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说:“是他家做的不对,逼丛日跑的,丢你什么脸?你闺女受多少委屈你知道不?”我爸吼:“不插嘴你能死啊!”我爸此次态度很强硬,我妈也开始跟着急了,说了半天累得大气小气地喘,意在让丛日回去。我奶因为昨天晚上被我抢白没吱声。丛日开始坐在炕沿儿上不吱声,把一根线绳狠狠地缠在手指上,手指都勒得发白了。后来过了半天才说:“好,我去把脸给你圆回来,不过他们要那样我还跑。”草草吃过饭,我爸从邻居家借了辆自行车,我们爷三个蹬着两辆车向红星村进发。丛日驮着我在后面慢悠悠地蹬,我爸很急,一会就把我们落得老远。骑一会不得不来,站在路边等我们。
  我们爷三个在去红星村路上第一个拐弯处碰到我二姑。我二姑一下车就开始责怪丛日不懂事,使小性子。丛日不吱声,一副懒得说话的架势。我说二姑你怎么听一面之词呢。我二姑见我接话也不高兴,说:“哟!你二姑糊涂,没你有文化,未来的大学生,我只知道礼数。我说:“那么自私轻薄的人和他讲什么礼数。我二姑说:“男女之事,什么有什么轻薄不轻薄之分,再说嫌人轻薄还往人家里凑。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我爸在旁边说:“行了!别和孩子斗嘴了,还不知这事咋办呢。你来得正好。”于是我们四个各怀各的情绪向前走。
  到红星村时,已近九点多,不时有从山上回来的人经过我们身边,他们对我与丛日指指点点。仿佛昨夜丛日逃跑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一样。阳光稠密挤在村子的各个地方,你躲都没办法躲,有些事情你必须面对。
  王军来一家人铁青脸闷在屋子里,等我们进去时,他们都一脸惊,显然他们没想到我们能去。我二姑一进屋,脸上一下子就堆得满当当地笑,她大着嗓门说:“亲家!看我的本事咋样?昨晚走丢一个,今天给你带回来俩个。我一听二姑这么说,刚想张嘴说点什么,我爸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们又把丛日送给了王家。
  丛日端午第二天中午就被王军来送回来了。王军来没进屋,摩托车停在大门口前突突了两下,一冒烟走了。我奶斜了一眼丛日似乎很不悦地问:“好吃好喝的,咋不多住些日子,又和人家犯倔了吧?”丛日并不答话,心事重重。我说奶要不我送你去他家住两天?我奶瞪了我一眼走开了。我爸倒没说什么,也不看丛日,自顾在炕桌上夹起炒腌过黄豆粒儿一个又一个放在嘴里嚼。
  我跟丛日到小屋子里后,就悄悄地问:“那小子没占你便宜吧!”丛日摇了摇头。我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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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村许多婚姻没有爱情做基础也就罢了,却还是一场看不见的较量,战场就摆在人心里。两个青年男女经人介绍,身形面貌上彼此中意后,然后一切按老规矩开始吧。未婚的姑娘如果先和男方在一起睡了,那么将来的彩礼钱要被减少或没有一分。如果在婚前那段耳鬓厮磨里能守住自己阵脚的女孩子是最后的胜利者。当然也有少数例外的,比如男方介于犹豫之间或家中不在乎钱的问题,女方又特别愿意誓死不嫁二人,那么聪明的就要主动出击,哪个地方主要就要双手捧给人家。而这种的好处是名正言顺后,将来的日子大有甜头。我爸与我奶明显愿意丛日是后种。而我从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愿意丛日是前一种。因为丛日一直说要把彩礼钱存起来一部分给我做大学的费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把丛日当成筹码,押在前方。如果她知道这些,不知会有多心寒?
  端午过后,丛日一直不高兴,似乎有千斤重的事压在心里。看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了又问了一句:“你和王军来真的没有事?你不要瞒我。”丛日头都没抬说:“没有。”
  下午,丛日说去地看看再给驴割点草去,就拎着镰刀走了。结果天都黑了,她才两手空空的回来。我说草呢?她就瞪着大眼睛看我,仿佛不明白我说什么。我说:“你鬼上身啦,直呵呵的!”丛日就“哦”了一声,没说别的,洗洗脚躺在了炕上。可一直到我写完了题,背了一会书,躺在炕上时,她还瞪着眼睛发呆。我问:“你睡了吗?”丛日一下子就把睛眼闭上。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老感觉有人在哭泣,还梦到自己的一颗门牙掉了,我一张嘴笑,嘴里一个大洞,我奶奶的满是皱纹的脸一下子就安在我的身躯之上。我忽地睁开眼,一骨碌爬起,蹦到镜子前张开嘴,借着晨曦的微光,看自己一排洁白整齐的牙一个不少,这才放下心来。
  听我奶说梦到掉牙有亲人要故去,我就跑到我妈跟前,看她竟然坐在她躺了近一个多月炕沿上给自已梳头,尽管手抬得吃力,但看起来精神不错。我要抢她的木梳替她梳,她摆手不用,还朝我笑了笑。我奶自我妈这次手术手表现很好,一直在坚持做饭。此时她正坐在小板凳上拔葱皮儿。我爸已坐在桌上就着一块豆腐喝着酒。丛日不知去向,大概去地里了。家里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直到中午,丛日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令我实在困惑。丛日是一个过日子仔细的人,可这次买回来的东西却似乎都不是特别需要的。她给我爸买了两瓶酒。给我妈买了一件碎花的上服。看那质地与款式就不是便宜货。给我奶的是一只镯子。给我则是一只护身玉挂件。我一看上面还有柳城福佰来金店的挂签。我嚷:“丛日,你不过了?”丛日没说话也没笑。转身就回自己的小屋子里去了。
  我是在下午时发现了那瓶药。那时丛日又不知道哪去了。在炕角的她的一件花背心下面,我看到了一瓶安定片。我知道丛日睡眠正常得很,用不上这东西。突然就想到早上的梦,心紧跟着轰隆一声巨响,一股不祥之兆升起来。我想把药都倒了,可一想万一她还有一瓶怎么办,我便把这小瓶药与我书包里一瓶维生素B2倒换了一下瓶,我看电视里经常有人这么干的。我又翻了一下每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没找到什么,这才放心去做别的。这是我在家的最后一夜,明天就要开学,我得找个机会和丛日谈一下。我想丛日这两天的失常一定和去王军来家有关。王军来这小子一定碰丛日了。我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失去了贞操时是什么感觉。我想身体与心里一定都不好过吧。我没有男朋友,我们班的女生有好些都和男人睡过了,他们有的还租间房在外面住,像夫妻一样生活。我有两个要好的男同学,一个是肖远远,一个是安强,我们像哥们一样相处,虽招来无数人的非议,但我们相约把这种情谊坚持到底。
  晚上睡觉前,丛日突然说:“我的东西都在箱子里。”我迟疑了一下说:“哦,知道了。你先睡吧”丛日一直磨蹭着不肯睡,直到11点才躺下。屋子里寂静极了,我翻书的声音被放大得隆隆作响,似乎能传到村子深处去。挡灯的布帘子安静地垂着,后面一直沉在无声中的丛日突然又冒出一句:“小月,以后你一定要找个好男人。”我感觉我的推断还是正确的。我说:“王军来不是好男人吗?你太悲观了……”“别提他!”丛日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打断过我。
  丛日是在夜里两点半左右起来的,她轻手轻脚怕弄醒我。我微睁着眼看她在孱弱的月光下爬起来,从头顶拿出药瓶,然后把药倒在手心里,从柜子上戳着的镜子后面拿出一杯水。我在这个屋子里呆了一整天,竟然不知道那水是什么时候放的。丛日一刻也没耽误就把药全添进了嘴里。然后安静地躺回到我身边。
  我一下子坐起来,黑暗之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我感觉到那些药卡在我的喉咙里堵着难受,我要哭出来才好受。我呜呜呜地哭。丛日被我吓着了,呆呆地站在地上。我哭着大喊:“丛月你真自私,你就那么狠心吗?咱妈那样了你不管了?你不说要供我上大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啊,为一个王军来命都不要了……我后来把另一个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哭醒了。丛日已坐在那泣不成声。我爸边往这屋跑边吼:“大半夜的嚎什么?”
  我大声对着黑夜喊:丛日喝药了,都是你们逼的!
  我没有把换药的事说出来,我不是歹毒,我让她记住人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看着大柳镇的大夫像给猪灌药一样把一个管子从丛日的嘴里伸进去,洗胃。我看到后来丛日吐得缩成一团还在用力缩。她是那样紧,用力地小下去,缩成一个核桃模样。我边流泪边想:人只要活着就得一直忍受疼痛——身体与精神上的。
  我对躺在病床上的丛日说我不念书了,从此每天在家看着你。丛日虚弱地笑了,她说:“我不会再干傻事了,小月,你放心吧,我以前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死过一次了,就再不会死第二次了。”我坚持不走,又拖了一天。丛日已从洗胃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她真着急了,下了无数保证。我才动身去回学校。
  在公共汽车上,我随手把那瓶药打开,那些小药片很轻,在风里荡漾了一会儿后才散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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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日离家出走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等我知道消息已是几天后,她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在柳城落脚的位置,没想到离我的学校竟然很近。
  我相信这一场雨是为我而下的。我出校门时天还响晴,太阳热烘烘地照耀,不远处慢悠悠飘来一片黑云,只操场那么大,雨就突然从空中砸下来,急、切,雾气混沌。阳光一直照着我前面的地上。我怎么跑也追不上它。
  直到我跑爬上一个坡看到丛日说的一片平房时,雨才嘎然而止。
  丛日站在小院门口看我淋得水涝涝的样子就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小月,你干什么弄一身水?我说我被雨淋的。丛日说哪有雨啊!我回头一看地面上没有一点湿的痕迹。这个地方处在一个低洼处,坡后面的泥泞根本看不到。真相如果被挡住,争辩一点用处也没有。我说不信拉倒就东张西望地钻进屋子里。丛日依旧“咯咯咯”像只母鸡一样笑个不停,但她没有忘记给我找衣服。丛日真像她说的来了些日子了,粮食、菜和简单的炊具都摆在那。我说你要来这过日子啊。丛日说:“对,以后你就来我这吃吧,比在学校省钱。”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丛日的脸突然就失去了笑容,说:“他家要结婚,咱爸就逼着我结,我和他吵了一架,他打了我一嘴巴,我才跑出来的。”我说结婚有那么可怕吗?丛日说:“我真不想结。”我问:“那现在怎么办?”丛日眼里生出一丝忧伤,她说:“我想挣钱把彩礼钱还上。我打工的地方都找好了,在前面路口一拐弯的屠宰场里。今天试了一下拔毛的活儿,计件,虽脏点,可一天最多能挣二十五六元呢!要是干零活钱会更多一些,可惜他们暂时不缺人。”我问:“你真想好了?”丛日用力点了点头。我把湿衣服换下来,穿上她的旧睡衣时,丛日又恢复了她不喜不忧的神态,安静地给我洗衣服。丛日从小干活就麻利,不像我干什么都笨手笨脚,唯独嘴快。我奶说丛日天生就是干活的料,而我是个小废物。丛日端着湿衣服说:“我到房东家用洗衣机烘一下,风一吹就干了。”说着,人像风一样刮走了。
  我用丛日给我打的温水冲洗头发。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我感觉这世间最让人惊骇的就是背后的人。你不知道他的意图与动作,你不知道他是谁。当我一寸寸搓擦着头发上的水时,突然,从我的腋下生出两只手来。一瞬间,我看到了几根指节闪烁着亮晶晶的汗点。那双手很粗暴,一下子摁在我的双乳上。我的脑袋“轰隆”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热呼呼的气息侵袭过来,一张嘴一下子粘在了我耳根部,温热的唇和湿漉漉的口水在我的皮肤上炸开。一个声音那样近而响亮,像从我心底深处发出的一样:“想死我了!”……
  那一刻,我想我是晕过去了,有好半天都停顿在那儿,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为什么我在昏迷的状态下竟然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那只手的柔软,那只手在我胸前揉搓不停?他身体所有的部位都贴紧了我,他微弯着腰几乎把我包拢起来。
  是什么阻止了我在第一时间的叫喊?
  背后的人又说了一句:“小日,我想死你了!”
  这一刻我猛然昂起头,迅速挣脱,回转身,我看到了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我边用手里的毛巾使劲抽打那人的脸边大声叫:“滚开!滚开!”那个人一边用手挡一边用惊疑迷惑的眼睛望着我。后来,他试探着问:“你……你是丛月吧!”我停下手,愤怒地问:“你是谁?”在我问过后感觉这个人的面孔似曾相识。这时,丛日从外面进来,她先是惊,后是一脸窘红,最后小声地问:“于峰,你……什么时来了?”我听丛日这么叫他,猛然想起了这个人不是临村的赤脚医生于三吗?于三靠近丛日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丛日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丛日,我终于知道了你的全部心思。
  丛日,你竟然隐瞒了我这么久。
  于三离开后,我狠狠地瞪着丛日。丛日哭了。我的眼泪那一刻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丛日在哭声里断断续续地说:“我俩相爱一年多了,是他给我拿的钱租房子……”
  当丛日和于三的爱情浮出水面后,我猛然明白了许多想不通的事。关于丛日在冬天最冷的那几天闹肚子的事;关于相亲那日无端的失踪;关于露天电影那夜残墙后面的影子。
  可关于丛日自杀的事,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我问丛日:“你到底为谁才喝的药?”丛日说:“于峰。”我说他怎么你了,惹得你把命都要扔掉。”丛日说:“都过去了,你别问了。”我就愤怒地大喊:“为什么不让问?他就那么金贵吗?”丛日依旧不语。就凭于三差一点夺走丛日的命,我便对他恨之入骨,我说一个有老婆的男人值得你这样吗?丛日低下头不语。我又问:“他说要娶你了吗?”丛日说:“我不在乎形式!”我说:“傻子!”
  丛日开始去屠宰场干活了。
  我多数的晚上去她那里吃饭,陪她,有时还睡在那里。每天晚上,丛日都弄点好吃的,比如青椒炒鸭心、鸭肝。做好了她却只喝粥吃咸菜。我说你要这样惯着我,我明天可不来吃了,你干活累,自己也要吃点。丛日说我是真吃不下去。我说怎么了?她说我每天看着那些会叫会跑的鸭子,一转眼都变成了一堆红鲜鲜的肠肠肚肚就难受,恶心。
  丛日一天一天瘦下去,脸色愈加苍白了。我问丛日在屠宰场里到底做什么活,她说什么都做,累到不累,就是脏、零碎。我还是无法想像。虽在城市呆了两年多,可对于柳城除了学校外,熟悉一点就是几条主要的道路、一个车站,两个超市,其余别的枝节与沟沟岔岔对于我来说都是无法理解的,特别是那种藏在城市褶皱里从来没听过的行业,我更是连想象的能力都失去了。
  一日,晚上回来,丛日左边脸颊赫然出现了一块伤疤,冒出油样的物质。我问她怎么弄的,她说刮的,我说不对,刮不会是这样的伤,后来在我再三的追问下,她才说和一个女人打架摔倒了,抢的。我一听就把她拉过来,检查别的地方,她左膝盖青了,耳朵后面也有两道抓痕。丛日一直捂着不让我看。我吵嚷着问:“那人是谁?明天我找我哥们去揍她。”丛日说:“不用了,都不容易,再说我也打了她,没吃多少亏。”
  丛日的奔波让我开始心疼,在家干农活时,虽也累,但是随时可以停下来,一个人是安静的,而在这里就不一样了,为了自己,或者为了钱,很多人很多张嘴,会生出无数烦恼是非。丛日活轻时就和我讲讲白天的事,活累了话都不爱说。每天晚上,甚至半夜拖着疲乏的身体从屠宰场往家里走。早上又从租屋的床上爬起来,把养好了的身子交付给那个神秘的屠宰场。
  一星期后,丛日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老板相中她干活实惠,让她干灵活了,这样每个月又可以多挣200多元了。丛日一脸孩子气,喜形于色。又半个月不到,丛日又开了一次钱。她欢天喜地,把钱放在床上,认真地数了又数。一共开了五百零二元。她递给我二百元,又抽出二百元准备存上,剩下的一百零二做伙食费。丛日说照这样每个月能存400至500元。如果晚上再加几个班会更多一些。我也被喜悦的神情所感动,便说,以后星期天没有课,我也跟你去挣钱吧。丛日说那可不行,我说我心里有底。丛日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说你考上大学是我最大心愿。我犟不过她。但第二天中午我在胡同口买了几个包子还是奔着丛日的屠宰场去了。
  说实话我只是心存好奇才踏进那个大门的。丛日从小就生活在我熟悉的环境中,可自她偷偷地与于三相爱后,又来到这个鬼地方,似乎就越走越远了。我不能容忍她这样,有时我就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
  可当推开屠宰场的大铁门之后,忽然有了一种迷茫无措的感觉:这里究竟是哪里?一个大的场院里到处堆着捆着脚的鸭与鹅,这些被束缚了脚掌的小东西们还有一张嘴还有两只翅膀,它们把地上的尘土拍扇起来,它们让所有人的耳朵都充满它们的哀鸣。再近一点临近厂房的地方,血流成河,一只活着的鸭子或鹅转眼间就被挑开了喉咙,扔进滚烫的开水里。这个地方比农村所有的地方都不知要脏多少倍。地面是黑血、红血和鸭鹅的粪便和成的泥污。上空飘着松香难闻的气味,所有人的衣服上沾着血污与油污,厂房的空气中悬浮着的水雾,粘到身上就会变成一个黑水珠,唯一干净的就是那些收拾完的鸭鹅和内脏。它们被鲜亮地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它们才是这个屠宰场的主人,所有的人都挤在角落里被它们支配得服服帖帖。我踮着脚艰难地在厂房行走,在雾气里寻找着丛日。终于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她。我喊了一声:丛日!就走了过去。丛日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很白,手很脏。她说今天活儿特别急,你来得正好,我都饿了,没空出去买。然后用手掐着塑料,一个包子三口两口吞下去。有一个拿着本子的女人喊:“洗肠的!快点,还想干不?老板要来提货了!”丛日就把剩下的两个包子放在身边的小凳子上。说:“你回去吧!”然后匆忙回自已的位置上,她飞快地捞起盆里的一根细细的鸭肠子,捏住一头,用刀一直划下去,一根肠就被剖开,里面的粪便与粘液就被她的手撸进水里,那水早就不是水了。
  向外走时,我几乎是飞奔出的屠宰场。我从小长在农村,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可那天却蹲在墙角把早晨吃的东西都吐了。我扶着墙站了许久,才慢慢走回到丛日的小屋子里。
  从屠宰场回来后,我开始恨于三。
  于三是个有妻子有孩子的人,却占着丛日的身体与灵魂,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按丛日的说法于三现在正和妻子办离婚,只是时间问题。关于于三的事,我一直想认真的和丛日谈一谈,可她却时刻绕开这个话题。她总是这样对我说:我的事我能处理好,你现在就是卯着劲儿考上大学。
  在我的内心里是不希望看到于三的,可那些日子却总想:于三为什么总不来?他怎能把丛日一个人扔在柳城的屠宰场旁不理不睬呢?
  终于有一天,于三来了,是个傍晚,我正和丛日吃饭,他推门进来,看我在,先笑了一下,并不为上次的事难为情,相反眼里很有内容地紧紧盯了我一眼。他这个表情,让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我瞪了他一眼,刚想说点什么时,于三的手机响了,他推开门去按电话。等回来后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小月来啦!”然后仿佛在自己家一样,找来碗,挨着我坐了下来。“你交伙食费了吗!”我“叭”地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转身收拾一下回学校去了。于三曾经在我十五岁留下的美好印象,已因与丛日的关系而荡然无存了。
  我们学校座落在柳城南端,位置很偏,这一带居住的人也多是城郊的菜农和一些下岗、失业人员,他们住在低矮拥挤的房子里,从城市各个缝隙里讨生活。而许多有钱人都住在城北,我哥们肖远远家也在城北。他过生日,邀很多同学去他家玩。也是那次偶然,让我知道了一个真相。
  那天天一直下雨,我们一群人三三两两走近肖远远家小区时,我发现原来那也有一小片平房,就在小区的后面,被几座大楼掩映着,从外面难发现。女生两个人打一个伞,搂着肩把脸缩进伞里,男生们都光着脑袋不在乎地往里走。就在准备上楼时,一对年轻男女从我们身边走过,男的搂着女的,看他们亲密程度就知道是夫妻。女的说:“你要有空给我买个热水带来,我晚上睡觉脚下总凉。”男的说:“行,要是下午有空我就捎过来一个!我到门口,就不进去了,有事要忙……”
  某些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与平时不同的一面,比如我一沾火就要燃烧的脾气,可那一次。当我觅着耳熟的声音,从伞下伸出脑袋看到那个人时,我竟然冷静得出奇,我让同学先进去,便打着伞尾随过去。当我佯装路人盯着那男人一耸一耸离去的背影,看那女人对那个背影充满柔情蜜意的注视,然后“咣当”关上镂空的铁门后,我记下门牌号,就直奔商店。
  当我手持着一只热水带敲那铁门时,我当真把自己当成了想象的角色。我一脸笑意地说:“你好,我是于峰的表妹。给!我三哥让我捎过来的。”那女的一脸茫然,迟疑地打开门,上下打量我。我大方的进了门,我说:“我来我同学这儿玩儿,他家就在那个楼院住。”我随便一指。“半路上遇到我三哥,正好有个男的找他,他告诉我你的地址,让我送过来”我进到屋子里,像到了亲戚家一样,这看那看,然后笑呵呵地说:“你们哪天办喜事啊!”我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随便地问。“那女人脸色轻松了一下说:“于峰说快了,他离成了,我们就结。你坐,你坐!我给你洗去。”然后扭着身子出了屋。我看到桌子的一角有两张照片摆在那,都是这个女人和于三的搂在一起的照片。下面用钢笔写着X年X月,是三年前的日期。我随手就把照片麻利的抽出来,放在衣袋里,把相框摁倒。
  不知道为什么从始至终,那女人对我一点戒备也没有,她边忙这忙那,边嘴不停歇地对我讲她和于三真心相爱的经历。
  从那女人的住处出来,我就去找丛日。
  丛日已下班了,她正在小屋子里忙,把脏衣服换下来,洗干净晾在外面。此时,丛日正好干满了一个月,看我进屋来,就从衣袋里把下半月的工资掏出来递给我。我的心思不在钱上,在嘴里,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和丛日说。但我知道这是必须说的。想了很久我才开口问丛日:“姐,你告诉我上次为什么要喝药。丛日警觉地抬起头:“你怎么总揪住这事不放?”我说我必须知道。此时,丛日的手在淘米的盆子里停顿下来,似乎回想或在跨越,要费好多力气才能回到过去。后来好久,她才很艰难地说了一句话:“他说要分手!”“为什么要分手?”“因为他说我从王家回来已经不清白了……”“他妈的!”我骂了一句。丛日说你说什么?我安稳了一下情绪,尽量把声调放平说:“如果他现在和你分手,你还会不会做傻事?”丛日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继续说:“丛日,于三不值得你爱,他外面还有女人,我是你亲妹子,不会害你,你正视这个现实吧!我才见过那个女人。”我把相片递给她看。丛日只看了一眼就丢到米袋子里。丛日哭得很奇怪。她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一双一对地不断流下来。我说:“姐,你哭出声吧!”可无论我怎么哄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她流了大半宿的泪,就是不出声,我陪了大半宿。第二天,丛日没去屠宰场。我知道那地方是她通入爱情圣殿的路,如今圣殿烟消云散了,那么,那条路还有什么用途?我不敢离开丛日半步。我陪她说话,给她做饭,把面条煮成一锅糊糊。我面对着这锅面条放声哭起来,丛日看我哭,她终于哭了出来,而且声音比我大得多。
  第三天,丛日恢复了生气。她说:“小月,你快上学吧,我没事了,我都死过一次了,怎么轻易再死。我还要看到你考上大学呢。我认命了,过几天回家结婚。”
  丛日把一个月存下的600元钱给了我,独自一人蹬上回乡的车。

                       9
  半个月后,丛日打电话告诉我,她后天结婚,让我回去。
  在我们村里,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如此排场的婚礼。王家出动了六辆轿车,七拐八拐地来我家接丛日。在柳城一般家的儿女的婚礼也只有一两辆轿车充场面而已。王家还从柳城请来了主持婚礼的司仪。那时我们村甚至吴关镇都没有这样的先例。来参加婚礼的一些年纪大的女人由衷地称赞丛日,并说做为一个农村女子,有这样一个婚礼一辈子也值了,女人图个什么?嫁个好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年轻的女人则摆一脸羡慕表情,把嫉妒压在心底汇成一股暗流,回到家后一定会把这股暗流的堤口挖开对着自己的男人与公婆,清的、浊的、大的、小的,一股脑儿全放出去。王家的鞭炮响了半个小时,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红纸屑。
  从小到大我见过好些新娘子,在婚礼上,她们的表情多数是复杂的,时而极喜,时而隐忍着半丝担忧。丛日不同,丛日看不出喜与悲,一脸平静。像个拴着线的木偶,任人吩咐摆弄着去完成婚礼上的一招一式。我坐在离丛日很远的地方看着她花枝招展的样子,无比陌生,甚至比她背着我爱上别人还要陌生。她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了,这样想着似乎自己的一个时代也结束了,重重的失落砸在了我的心头,我背过头拭去眼角的泪。
  我妈自丛日结婚后,病一下子重了。我不得不在家边看书边照看她。三天后,会亲家,我爸独自一个人去了。回来喝酒时自言自语:丛日两口子怎么不开心的样子呢?
  我盼着第五天,丛日回门。
  可第四天晚上王军来竟然来了。他气极败坏地撞开我家歪歪扭扭的破门,问:“丛日呢?”我爸一愣,说:“不……不是在你家吗?”王军来说:“上午吵完就不见了,下午打来电话告诉我不过了,你把她叫出来,她想不过就不过?没那么容易!”我爸就瞪着眼看着王军来,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我从小屋子里出来,说:“你还有脸跑这找她,人抬进了你家,我还想从你要人,你怎么她了?”王军看见我眼一下子红起来,一下子蹿到我面前,眼紧紧盯着我说“你是一个骗子。”我说:“你说什么?你才是骗子,乱叫什么?”王军来呆了一下,继续说:“她是个骗子?”我说:“把话说清楚。”王军来说:“我真蠢花了四万娶了个破烂货。我爸一脸迷茫说:“你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说话?”“你让我怎么说话,啊?一个女人怎么鼓捣都不见红,不是破烂货是什么……”我大吼:“你滚,滚出去。”王军来却偏不滚,他站在屋子里继续说,声音很大,甚至我妈脸上都露出了惊怒的表情。我奶在地上来来回回走,小声自言自语:“这个损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跑什么跑?还能跑到天边呀,自作的果要自已吞哟。” 我不能忍受王军来的话语,在屋子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家什,最后看到凳子上有半盆洗脸水就端起来,“哗”地泼出去,结果我爸此刻站在王军来旁边,也被溅上了水。王军来湿漉漉往外走,还不忘记说:“别拿谁都当傻子,要么给我人,要么退钱,操办婚礼的钱你们要包赔!”
  晚上,丛日打来电话,信号不好,我疯狂地往外跑,往坡上跑。那边丛日就泣不成声了。她说:“……王军来不是人……畜生一样,畜生……他,他一夜一夜折腾我,不让我睡觉,让我光着……问我那人是谁,掐我……还打我。把两口子那事和他爸像唠家常一样说出来……我实在受不了……小月,我对不起咱全家,让你们蒙羞了……让爸把剩下的彩礼钱还给他家吧……”我问: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在柳城吗?和于三在一起吗?丛日说:“你,你别问了,我没事,想一个人静静,你好好考,别像我一样……”然后在哭泣声中挂断电话。
  我没有把丛日说的话全学给我爸听,只把丛日让他退彩礼钱的事说了。我爸开始咬着牙齿根恨恨地骂丛日。我没功夫听,匆匆赶回柳城。我又请了一天假,去了几个地方找丛日,当然包括屠宰场和出租屋,都没有她的一丝踪迹,屠宰场依旧没停下嘈杂,去掉一丝肮脏。那个出租屋里又换了一家人,小两口,两人正拿着一只桃子坐在巴掌大的院子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身后屋子里装着他们的粮食和床铺。丛日似乎从来没有来过柳城一样。

                       10
  最至关重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在进入了高考准备的最后几天,我突然感觉哪里不对。高考头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一片森林中,我急急地走,在满是叶子与藤蔓里寻找路,后面越来越近的人追赶着我。我急得浑身是汗,不断地回头看,还要不断地寻找前面的路。路总不知道在哪里,绿茫茫的一片,越来越密,几乎成了一堵墙。当再一次回过头时,终于看清后面的一群人,是我的妈,她手捂着胸口说:疼,我真疼!你来替替我。丛日在最前面,她背对着我走,她对面两个男人的影子模糊,她不断地说:我是为了小月,你们是为了她吗?我爸和我奶边走边唠:“地都撂荒了,猪还没人喂……他们是如此凌乱地踩踏我的心。他们虽是我的亲人,可我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包围着,我向前飞快地狂奔,一下子就跌入像井一样深不见底的洞里……等我醒来时,一身汗水,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
  第一科考数学,卷子发下来,我看着那些题,它们一排排站立,像我乡下若隐若现的熟人一样,在高高矮矮的庄稼地里钻来钻去,我却无法走进他们,看清他们,我越是急,他们越是遥远。他们与我对恃。我毫无办法,我被他们抛弃了。下午考语文,我的弱项,由于受上午影响,我答得更是一蹋糊涂。第二天,我依旧是这个状态,我知道:我完了!在最后冲刺中,我刚起步就跌了一个致命的跟头。
  这一天天气很好,从教室里出来的人有喜有忧,等在外面的家长们形成一条庞大的河流,一下子便把这些喜与忧的面孔都溶得无影无踪。
  我是河流之外的一个人。我干枯、消瘦,我孤独地站在岸上。
  过了中午,我的破电话在床铺的某一个角落响了无数次,我都无和无觉。同宿舍的人看不下去,把电话递到我的手里。是我爸低低的声音,他说:“我看你妈是不行了!好几天不吃东西,也不说话,睁着眼睛到处找!”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向学校外走,半路上遇到洪静,她大声叫:“打电话为什么不接?考得怎么样?”我不回答。她又问:哎,怎么不说话,你去哪?我说回家。等她在后面“哎哎”喊时,我已蹬上去车站的出租车。
  明天还有一科要考。对于我来说,事情已成定局,明天就是能考满分也不会扭转什么。我蹬上了回家的班车。
  到家还不到四点,我迷迷糊糊地走进屋子。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脑袋中间有一块地方是混沌的,它阻挡了一些东西的流淌。或许从考前的那晚,我一直没有从那个梦里醒来。或者这都是梦吧。梦中,我看到我妈安静地躺在床上。她如往日睡着了一样。我爸没有喝酒,他吸着辛辣的叶子烟,整个屋子烟雾缭绕。我走到我妈面前,坐下,我把手放在她消瘦的肩上,呼唤着:妈!妈!好半天,我妈睁开眼,她辨认了一会儿,脸上才露出惊喜之色,她声音虚弱地说:饿了!给我煮个鸡蛋吧!
  我妈吃过东西后,精神好多了。我奶把我拉过一边说:“你妈这是回光返照”人死之前都有这症状。我说你也没死过你怎么知道。我奶瞪了我一眼,走开了。晚饭时,我妈又吃了一些东西,吃得很急,生怕有人抢的表情。我爸与我奶这两个人的胃口特别好。一边吃一边说闲话,我们家这顿饭吃得风声水起,在这种氛围中,我也跟着往嘴里不断的填东西,仿佛我也很饿一样。吃了一会,我爸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完了,没希望了!
  这句话其实一直就在嘴唇与牙齿中的空隙里,我一张嘴它们就会“忽”地跑出来,其实我应该心如纸焚,应该哭。可奇怪我和我爸说这话时却没有悲伤,我像说别人的事,我的表面平静似水,我的内心也一样。我爸只停了一下,然后也没说什么,继续吃。
  我奶破天荒没接着说下去,她起了另一个话题,她说:“人家老王家还在向我们要人。”我抬起头问:“你们还没把钱给人退回去吗?”我爸说:“人家不要,说要如数退回来,还要包赔损失费,要不然就去告咱家,看来是跟咱们耗上了,怎么办啊!”我奶突然神秘而突然地朝我笑了一下,她的脸对着我爸,说:“有个办法,小月反正考不上了,让她嫁过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忽然一阵恶心,跑到外面的吐起来,饭、菜、苦苦的水,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胆……最后我腹内吐得空空后,绝望才真正来临,并迅速占领了我的身体。我原来以为情绪这东西是在脑袋里,原来不是,它在身体里,确切说在腹腔内,它们到处游窜,你的肚子因这些混浊的情绪而暖起来。吐过之后,我的脑袋里净得如被水洗过的玻璃一样透明清澈。在我往村边去走时,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想法如电一样来临,却一点没惊动我,也许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它一直停靠在某地,等着被我召唤。
  远处停着一辆出租车,肖远远和安强从里面下来,他们跑得一脸红,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后,一个说:“你家真难找。”另一个说:“你疯了,没考完就跑回来。”我笑了,我笑得一定和从前不一样,他们俩直呵呵地看着我。我平静地说:“陪我去河边走走吧!”
  村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水塘,这水塘四周生长着柳树。我们三个人在水塘边慢慢地走。他们两个人已知道了我的结局,时时不安地看着我,并试图找各种话来安慰我,他们小心翼翼,无限惆怅。
  我们站在堤坝上,太阳呈现出桔色,要落下来了。我说:“天太晚了,你们快回去吧,明天还有一科,还有洪静,你们都好好考。我再看看我妈的情况,如果明天早上没事,我再回去。”这样有板有眼的话从我嘴里流出后,我很满意。看来到最后我还是一个能够沉得住气的人。在这之前,我们四个人成绩都差不多,曾相约报考一个学校,要永远像一个绳上的蚂蚱一样,拴在一起蹦,而现在我从这条线上脱落下来,忽然感觉原来我认为稳固的生活这么不堪一击。面前的这两个人是我高中生活重要标志,可转眼间我们就会天各一方,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原处。他们无言,又踟蹰了一会,劝了我几句,便向村子里走去,那有一辆车等着他们,并将把他们拉回到柳城,那有他们的家,还有一科考试等着他们,有一个叫“希望”的东西领着他们的手要一直向前走。
  他们向西走,阳光把他们俩的影子涂上了桔色的釉。他们边走边回头看我,边走边小声说话。阳光一直撒向水塘,可因为岸边一些草的阻挡,很多阳光被截在了外面。水面显得幽暗而深不见底。我站在水边,看到了水塘深处的几尾鱼,探出头来,又倏地不见了,水草随着波浪细细软软地摇。鱼有地方去,可以逃到水的深处,那我呢,我应该去哪里,难道回到这个家,走丛日的路,像丛日一样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嫁人之夜还要被检查来检查去?或者离家出走?我要去哪里?还是像我妈一辈子重复几样单调的劳作;或像我奶老了之后,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用一些刀子样的话来戳人。
  这时,暗绿色深不见底的水里转眼间变得纯净了,我看到一只金色的小鱼向我微笑,它嘴边的笑纹深而慈祥。如果你那一刻和我站在一起,你会看到一条鱼的慈祥的。它用鳍做手招呼着我。我的心一片涌起一片苍茫的雾,在这片雾越来越浓时,我纵身跳了下去。
  我的头发像把黑油伞一样张长,并更黑了一层,在风雨中飘摇的伞骨上我看到了我爸、我妈,我奶温暖而清澈的脸,他们微笑地朝我摆手告别。却没有丛日。我最后想见一眼的人,却并不在场,她在哪里?
  转眼间我被一种力量吸了进去,没顶。我不能呼吸,我摸到死亡冰凉的脊背。我一下子听到了丛日欢愉地声音,她说:“小月,像你真好!”我的悲伤一下子就涌来了,我想哭,可在水里我不能哭,我努力挣扎,当再一次升上水面时,我看到了肖远远与安强远远的背影。在他们去的方向,我看到丛日飞奔而来。一片越来越红的田野里,只有他们三个的影子,可当他们交错时,谁也没看谁一眼,仿佛三个人都是一阵风。那一时刻我顾不得什么,攒足了最后一口气,朝着三个人大喊:“姐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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