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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师记
来源: | 作者:女真  时间: 2010-03-15

  吴宝玲是个老实人,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牵头上访。
  一开始她只是有点着急上火。期中考试,100分的数学试卷,女儿只得了69分。尽管三天前已经从一脸沮丧的柳月嘴里听到这个分数,家长会上拿到成绩单,看着到处是红叉的卷面,她还是心往下沉,一有急事就免不了疼的那颗牙马上就开始钻心了。家长会,主科老师分别都来叨咕几分钟。别的老师讲什么,吴宝玲听得含含糊糊,她的注意力都在数学老师那儿。数学老师姓齐,年轻,春节刚结婚,开学时给学生们发了喜糖,柳月拿回来显摆过。齐老师声音不大,绵绵糯糯,普通话标准,是吴宝玲喜欢的那种声音。但是面对69分的卷纸,吴宝玲还得听她柔声细气,慢条斯理,胸口就堵得慌。一个老师,尤其是主科老师,你讲课得大嗓门儿、嘁里咔嚓,受气小媳妇儿似的,能压住堂吗?!刚刚进入青春期充满了反抗精神的丫头、小子们,肯听你这么温柔地讲话吗?还好意思说数学平均分在年级排多少多少!平均分多少吴宝玲管不着,她只在乎女儿的成绩。小学六年,柳月学习从来没用吴宝玲操过心,数学永远是一百。到了中学,初一还行,两个学期数学都是满分,到初二,成绩就不稳定了。上学期期末数学考了89,柳月回家脸色不好看,告诉妈妈成绩时眼泪噼哩叭啦往下掉,还是吴宝玲作沉着状,再三劝:“不就是一次考试吗?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呢。咱把不足的地方找出来,下学期赶上不就完了?”
  这是劝女儿,给孩子宽心凡吃呢。柳月从小懂事,学习用功。都说女孩子上了中学以后想保持在前面不容易,吴宝玲却不信这个邪。老皇历不能全信。没看这几年好多高考状元是女孩子?回头想想,自己的成绩在中学是一般,但过去的女孩子家庭负担重,十几岁就得做家务带孩子,多少还是要分心吧。吴宝玲下面一对双胞胎弟弟,她不帮着带,眼看着妈妈累死?!现在的女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在家里干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袜子都是妈妈洗,除了学习,下楼时顺便带上垃圾,不让她干什么!而且柳月学习还挺用功的样子,也有上进心。这样的孩子,没有理由学不好。思来想去,只能推到老师身上。至少一部分原因要推到齐老师身上。齐老师太年轻,据说刚刚毕业两年。刚毕业两年的大学生,有什么经验?不是拿我们孩子当试验品吗?是,这次数学考试是区里出题,全年级数学满分的不超过十个,那不也是有满分的吗?七班的数学最高才98。孩子的努力是一方面,老师讲课讲不明白,或者不能教给孩子解题的捷径,一样用功,你也答不出高分来,道理明摆着。
  更何况柳月数学居然只答了69分!破纪录了,从来没有过的。吴宝玲怕女儿上火,当女儿面不敢深讲,心中却是火光万丈。期中考试柳月居然在班里排了三十名。以前她可都是十名以里。别的科还将就,主要是数学拉了后腿。
  胸口窝着一口气,家长会结束以后,就没走。等着和班主任王老师谈话。王老师岁数也不太大,三十几岁的样子,性别男。王老师教政治。政治老师做班主任,整个光明中学独一份。初一刚入学时,吴宝玲不太懂,听说班主任是个男老师,还挺高兴。男老师家务事少,对学生更上心。报纸上也说,中国的小学和中学大多是女老师,对孩子的教育不利。尤其像吴宝玲这样的单亲家庭。她和女儿两个人生活,女儿本来就很少接触男人,她也担心这样对孩子成长不利。能摊上个男老师,不容易。遗憾的是王老师不教主科。任何一门主科,语文、数学、英语,都比教政治强。主科中考150分,政治才40分。初一开学时新生军训一个星期,等孩子军训回来时,家长们校门口站一堆嘁嘁嚓嚓,吴宝玲东听一嘴西听一嘴,就把七班为什么是政治老师当班主任听明白了。光明中学原是私立中学,是本区重点中学15中的校中校,后来教育改革,不让办校中校了,初中也不允许用考试的方法选学苗,光明中学划了学区,改收片儿里的学生。说是收片儿里的学生,因为光明中学以前的老底子,中考的升学率在那儿摆着呢,家长们还是愿意把孩子往这里送。这样光明中学的孩子实际上就分成了两拨,一拨是片儿里不花钱的,一拨是片儿外的孩子,一个学生至少要三万块钱。三万块钱交学校,一分少不了,你自己找关系的人情费还不在其中。吴宝玲很幸运,当初离婚的时候,家里有两套房子,一套大一些,一套小一些。小房子在太原街,地点好,价钱跟吴宝玲现在住的这套大房子差不多。柳成荫挺男人,柳月跟了吴宝玲,每个月他付赡养费,逢年过节对孩子都有表示,吴宝玲也不算亏,但在房子的事情上,他还是大度地让吴宝玲选。选这套房子,吴宝玲是冲着面积大。她单位离太原街更近些。毕竟是两口人,娘儿俩各有一个房间还是很必要的。那时候光明中学还是需要考试才能进来的,没想到有后来划片儿这一说。柳月能上光明中学,属于歪打正着。偏得啊,拣着了。
  有得就有失。便宜不能让一个人占了去。七班是普通班。换一种说法,七班大多是片儿里的学生。所以七班的班主任才可能不是主科老师。合适的班主任老师紧缺,配了个教政治的。是中学里比较稀缺的男老师,多少可以跟片儿里的学生家长交待过去了。
  所以,刚入学时七班的家长包括吴宝玲的肚子里就窝着火了,只不过那时候的火还多少有些无处发泄,有些家长还沉浸在能进入光明中学的喜悦之中,还抱着光明中学的老师都是名师的侥幸。光明中学的老师名声在外,许多校外补课班都打着光明中学老师的旗号。不管怎么说,咱的孩子没用花三万块钱就进了光明中学,多少还是占了便宜的。你说学校对七班不重视,班主任不是主科,几门主科老师,要么是年轻刚毕业的大学生,要么是快退休的老太太,学校可不会这么解释。年轻老师年富力强,有上进心。老教师经验丰富。至于男老师的优点么,不用说你们家长都能看到。
  初一时学习内容相对简单,老师的水平高低还看不出来。到初二,露馅了!如果说上学期期末柳月数学得了89分吴宝玲还抱着侥幸心理,这次的69分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顿棒喝!看看,到底还是不一样!柳月什么时候得过这么点分啊,不敢想象!还有一年多一点儿就要中考了,考不上理想的高中,不就等于把孩子的重点大学梦葬送了?!进不了重点大学,想找一个理想的工作,容易么?数学可是主科啊,150分啊!关键时刻,少一分就得交三万块钱啊。吴宝玲的三万块钱,那可是一分一毫攒出来的,她又没有灰色收入,容易嘛?!啥也别说,必须得换老师!还有不到一个月今年教初三毕业班的老师就下来了,必须找学校换一个好老师!先下手为强!!
  家长会散了,一些家长还不走,围着王老师七嘴八舌。吴宝玲在一边听,越听越来气。家长们紧追着王老师问的都是自己的孩子表现如何,就没一个人提到换老师的事情。吴宝玲不相信这些家长心里就认可七班现在的这些老师,当着班主任的面,当着众多家长的面,不好意思说吧?都怕得罪人,就不怕得罪自己家的孩子、得罪自己的钱包?!多少个孩子花着钱到外面找所谓的名师补课,吴宝玲不是大款,该花的钱她也舍得花,但关键是初三的孩子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到外面去补课啊。更何况,如果学校能给安排一个不错的老师,在学校就能把功课学好,何必费钱费力让孩子们上外面去学?
  终于把所有家长都等走了,轮到吴宝玲说话了:“王老师,不好意思,您很累了,耽误您时间了。”
  王老师看上去确实挺累,嗓子有些嘶哑,但态度很好:“没关系没关系,应该的。您说您说。”
  说就说。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吴宝玲开讲了。吴宝玲性格内向,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她在单位图书室管资料,收发报纸和刊物。现在的人有点时间都上网,有时间看书读报的越来越少,她平时很闲,也很少有兴致去跟别人讲话。平时吴宝玲最烦那种没事儿串办公室闲聊天的人,除了给领导送报纸和邮件,她自己一般不到别人的办公室去。回到家里,为了让柳月专心学习,她连电视都不看。跟柳成荫离婚,她反思过,回到家里不爱言谈是不是也是男人厌倦的理由之一?男人在外面累一天了,你要是能给他讲几句宽心的话,也许他会感觉出家的温暖?离婚之前,吴宝玲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就是想到了,她也不可能做到,她就是一个不爱讲话的人。但是现在女儿面临关键时刻,她不说话谁说话?
  王老师一直侧耳听她讲,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这让吴宝玲相信他平时确实是一个负责的班主任,像女儿柳月说的那样。小孩子不会撒谎。但态度是一回事,水平是另一回事。就像数学老师,柳月说她对同学超有耐心,柳月每次去数学组问题,齐老师都是尽心解答,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时候。可她教出来的学生成绩就是不行。经验不足啊。谁都有年轻的时候,经验都是从无到有,但不能拿自己家快要毕业的孩子当试验品。吴宝玲不想因为去找校长反映情况伤害齐老师,可不去找校长,校长能给换更有经验的老师吗?这是一个矛盾。
  吴宝玲不善言谈,一旦想好了开口说话,好比水库开闸,憋足了劲的话是汹涌而出了。王老师一直在听,一点没有打断她的意思,直到她说累了,再不想说了,王老师才接过去:“柳月妈妈,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说实话,我也为我们班的学生着急。哪个班主任不希望自己班的学生出成绩?从我个人最实际的角度讲,毕业班的班主任,是按学生考入重点中学的人数、级别发放奖金的,您说哪个班主任能不尽心吧?还别说我们班学生虽然大多是片儿里的孩子,但素质不错,少有那种调皮捣蛋的,我是真心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去处。但学校的情况是,所有毕业班的班主任都在争初三下来的大牌老师,满足所有家长的愿望是不可能的,学校会统一安排,会有全面合理的考虑。作为班主任,我会努力争取,至于能争取到什么结果,那就不好说了。如果你们家长能够跟学校领导说上话,对下学期老师安排能够有所帮助,我是求之不得。但是我希望这种事情不要伤害现在的老师,毕竟我们班的老师都还挺负责任,因为被家长投诉离开班级,老师会受伤害。万一换不成,伤了老师的感情,对学生反而会有不好的影响。”
  王老师的话说得也算实在。吴宝玲跟他要了校长办公室的电话,明确表示不会伤害任何一位老师,只想让校长在给毕业班配老师的时候,考虑考虑七班的情况。张嘴三分利,家长要争。家长老实,不吱声,最后吃亏的是孩子。咱又不是告老师。咱只说毕业班的事情。初三毕业班换老师据说是惯例,换谁不换谁,学校的通盘考虑很重要,家长的呼吁也应该起一定作用吧?
  离开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六点钟,校园里几乎看不到家长。吴宝玲去存车处推了自行车出来,一边往家骑一边琢磨着找校长的事情。吴宝玲心中有火,当着王老师的面,把话也说出去了,其实并没想好怎么找校长。她这个人生性胆小,不愿意出头露面。别的不说,到单位已经快二十年了,跟她同时进入机关的,至少也是副处,她却至今还是个副科级。每到调级的时候,机关里上上下下搅成一锅粥,找领导哭闹的有,找同事拉选票的也有,吴宝玲却保持沉默。哪怕是跟她有关,她也不去找人拉票。不是她多么高风亮节,而是张不开嘴。你平时的表现咋样,别人都看着呢。该投的就投了。不想投的,你跟人家说句好话人家就投你啦?看着比自己晚来的人一个个都提了级,说心里一点想法没有,那是假的。说吴宝玲心里有多大的不满,那也不是。人得知足。一起毕业的同学,她是落到机关了,成了公务员,虽然是最没有权力的公务员,工资也是按日子到银行的帐户,该得的福利一样不少。有的同学落到企业,不是有下岗回家的了?吴宝玲不觉得自己比人家强,不过点子正点儿,中专毕业分配的时候,一个拐了七道弯的亲戚认识机关当时的领导。没当上处级副处级,可你平时都干了什么?资料室里一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点风险都没有,一点心不用操,知足吧。
  在自己的事情上不争,女儿的事却马虎不得。现在的孩子竞争多激烈呀,名牌大学毕业找工作都未必一帆风顺。女儿如果上不了好高中,想上名牌大学那是门儿也没有。都说女人学得好不如嫁得好,但你要是学得不好,怎么可能嫁得好?自己家的孩子怎么看着都顺眼,对柳月的相貌,吴宝玲却一直是挺客观的。女儿相貌平平。想靠漂亮脸蛋悦人,这条路行不通。唯一的出路就是让她考个好大学,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再找个可靠的男人。反思自己的婚姻,如果自己文化水平再高点,能跟男人对上话,柳成荫也不至于嫌跟她没有共同语言吧?
  到家时,女儿已经懂事地把饭焖好了,等着她回来做菜。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响,女儿倚在厨房门上,小心翼翼问她:“妈,老师说我什么没?”
  看她一脸小心、吓破了胆的样子,吴宝玲心疼。这学习把孩子压的,一点儿孩子的活泼劲儿都没了。学校给压力,当家长的不能再压制了。她决定什么都不告诉女儿,不让她跟着白操心:“老师没说你什么,就讲了讲下一段学习的事。你回屋吧,菜好了我喊你,啊?”
  第二天上班,打扫完卫生,给领导把当天的报纸、信件送到,吴宝玲坐下来琢磨给校长打电话怎么说。领导一般都忙,校长肯定也忙,像昨天跟王老师那样一讲一大套,校长肯定没时间听。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讲清楚,吴宝玲决定写个稿子,把要讲的事情一二三列上,算备忘录吧,免得到时候把关键的话忘掉。铺好纸,拿起笔,她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想说的话很多,跟班主任讲也还流畅,一想是要跟校长讲,她就不知道怎么开头了。就像她不知道怎么跟领导讲自己的事情。她天天到领导办公室,说到平常的事情倒也自然,可让她张口说自己的事情,她就是张不开嘴。一脸抹不开的肉。这就是没出息的表现吧。她可知道有的女人在领导面前极其会讲话,见到什么样的领导说什么话,八面玲珑。她连一面都做不到。进步慢,也是怨自己口拙啊。她在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尊敬的校长,你好!
  下面又不知道怎么写了。一上午,就这么一行字。后来就把纸撕了。自己的文字水平啥样,她心里有数。一年就写一回年终总结的主儿,还想写什么备忘啊,拉倒吧。还是直接用嘴说吧。
  一点钟她想打电话,怕校长中午休息,忍到一点半。电话一打就通,还真有人接:“你好,是邱校长吗?”
  邱校长是个老太太,声音挺慈祥的:“你好,我是。您哪位?”
  “邱校长好,我是初二、七班学生家长,我想跟您讲一点关于七班老师的事情。”然后,她没等邱校长说什么,就一鼓作气往下讲起来。她怕中间一停顿,校长用别的话把她的话岔过去。也不知道讲了多长时间,邱校长把她的话头打断了:“这位家长你好,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下学期我们确实会给毕业班重新配备一部分老师,学校会根据各个班级的情况统一考虑老师的安排。你对七班老师的良好评价,说明我们学校的老师确实都是比较优秀的,谢谢你对学校的信任和关心。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们希望您通过班主任老师反映上来,这样也会比较有代表性。我现在还有个会,不能继续听您的电话,有什么想法你通过班主任转达好吗?好的,再见。”
  校长客气也很果断地把电话放下了。吴宝玲说出了一身汗,却只说到七班的老师如何负责,还没说到年轻老师没有经验、恐怕会影响到孩子中考成绩这一条,而这才是自己最想说的,前面都是铺垫啊。她不禁恨自己讲话不精炼,说不到点子上。既然开了头,那就接着讲吧,得趁校长还记得这件事,继续把话说透。她接着挂校长电话,已经没有人接了。也许,校长真有会,真是去开会了?
  吴宝玲坐在办公室里,越想越窝囊,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说什么老师负责任的事情啊,直奔主题好不好?!这回好,校长认识这个电话了,下回再打,人家肯定不接了。笨吧你!
  冷静下来,吴宝玲又有点心虚。自己办公室的电话,王老师是知道的。柳月刚入学时王老师统计过家长电话,当时她把家里、办公室电话和手机都写上了,怕的是万一学校有什么事,老师找她找不到。刚才虽然没报姓名,没说自己是谁的家长,但报了七班的号,校长如果认真,到王老师那儿一查就能查出来是哪个家长打了电话。加上家长会结束以后她跟王老师的谈话,校方想找到她轻而易举。学校会不会因此给孩子压力啊?老师会不会给孩子小鞋穿啊?吴宝玲急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太蠢了。要打电话,也应该找一个学校查不出来的公用电话!
  下班回家,柳月还没回来。吴宝玲换下衣服,急忙进厨房做饭。女儿进屋就要吃饭,吃完饭马上就要写作业,不到十一点别想把作业写完,天天跟打冲锋似的。就这么学,数学才得了69分。吴宝玲有时候心中核计,如果柳月是那种疯丫头,学习上不用功,她可能还不至于上这么大火,或者说上的是另外一种火。她现在的火是无名火,不敢跟女儿流露一丝一毫。女儿已经很用功了,你还让她怎么着?哪一天给你来个厌学,给你来个早恋,不学习了,你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柳月背着大书包进屋时,一脸疲惫。进屋把书包扔地上,到水笼头前洗了把手,狼吞虎咽开始吃东西。吴宝玲看女儿吃饭,自己一点食欲没有。小心问:“饿啦?”
  “嗯。”
  “中午学校吃的啥?”
  “忘了。反正不好吃。”
  现在的中学生差不多都在学校吃伙食饭,省事省时间。饿是饿不着她。
  “作业多吗?”
  “还用问吗?!”
  柳月闷头吃饭。一碗饭结束,饭碗一推,拎书包回自己房间,把门关上了。
  娘儿俩一晚上的对话,差不多到此也为止了。柳月有写不完的作业,没有空和吴宝玲闲说话。
  天天如此。今天女儿回来没什么异常表现,说明校长没有到王老师那儿去追究电话,这让吴宝玲心里踏实一些。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学生家长找校长反映一些班里的情况,反映对学校老师的看法,本来就挺正常的。关于老师可能报复学生的事情,自己是多心了。
  女儿在屋里写作业,吴宝玲也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她给肖铁的妈妈打电话。初二、七班的孩子家长,她只跟肖铁妈妈经常联系。肖铁跟柳月同座。初一的时候,柳月跟一个叫宋词的男生同座。宋词淘气,几次把柳月惹哭,吴宝玲找了王老师,调换成现在的肖铁。肖铁学习一般,成绩排在柳月的后面,但人还算老实,柳月跟他还能相处。几次家长会,都是肖铁妈妈参加,吴宝玲跟她就算认识了,偶尔打个电话说说孩子。这个晚上打电话,一开始她并没有说找校长的事情。电话通了,吴宝玲问肖铁妈妈:“程姐,家长会你怎么没去啊?”
  肖铁的妈妈程小燕是大嗓门:“我出门了,他爸爸也出差了。我给王老师打了电话,他说也没什么大事。我看了肖铁拿回来的成绩单。他就那样了。你怎么样?”
  “程姐你心真宽,还没什么大事呢。敢情你们家里有企业,将来孩子有出路,不像我们。”
  “真有事啊?”
  吴宝玲就把自己跟王老师的谈话以及给校长打电话的事情讲了。程小燕说话声音更大了:“太不像话了,怎么这么对待我们呢?!这么着,明天咱俩去学校,咱们直接找校长去!”
  程小燕的火气大,不是没有道理的。肖铁和柳月不同。肖铁上光明中学,交了三万块钱择校费。光明中学的学生,细分起来,可不光片儿里片儿外这么简单。同样的片儿外花了钱的学生,也分三六九等。据说最高一等的是跟教委和学校老师有亲属关系的学生,这些学生集中在三班。还有一部分片儿外关系硬些的学生,集中在五班。片儿外学生还有零零星星分散在片儿里学生班级的,肖铁就是这种情况。一样的交钱,为什么没进三班和五班?因为你虽然有钱,但关系还不够硬。程小燕两口子都是生意人,夫妻俩开了一家小铸造厂,能进光明中学,辗转找了人,人找人,关系就不是那么直接了,人家把你安排进来已经算是尽责,至于分到什么样的班级,爱莫能助了。程小燕的情况跟七班大多数家长的情况一样,一开始以为能进光明中学就不错了,有些情况不太了解,了解了以后,也没太往心里去,吃的是哑巴亏,毕竟没有说得出口的硬理由。现在,这个理由来了。肖铁的数学虽然比柳月高一点,也就高可怜的两分。程小燕心里的不满,跟吴宝玲碰撞以后,擦起火花了。
  程小燕给儿子往学校交了三万块钱,也许托人情还花了更多的钱,说起话来明显就比吴宝玲硬气。光打电话有什么用?!必须找校长!得跟校长当面把话说清楚!
  因为有了同盟,吴宝玲底气好像也足了起来。就是应该当面找校长把话说清楚。程小燕说得对,光打电话有什么用?!校长说有事,电话一撂,你再也找不着她。谁知道她是真有事还是推脱。程小燕的话给吴宝玲打了气,竟然一宿未睡好,心里一直在打腹稿,想着见了校长的面应该怎么说。
  约好了第二天早晨两人一起去学校,程小燕开车来接她。开始程小燕说干脆孩子上学时跟孩子一起进学校得了,顺便把孩子带去。吴宝玲建议最好先别告诉孩子。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不能给孩子增加心理负担。
  程小燕开一辆黑色帕萨特。吴宝玲坐进车里,闻到一股新车特有的皮革的味道。程小燕的一身名牌和法国香水味儿,让吴宝玲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机关里的女人也讲究穿,但普遍比较朴素,机关的工作性质要求大方得体是一方面,机关收入的性质也让人不敢随便张扬。除非是家里有生意的,一般的女同志,尤其像吴宝玲这种离了婚还要带一个女儿生活的女人,是没有资格穿名牌摆谱的。程小燕这样的生意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开什么样的车、穿什么样的衣服,不光是实用和美,还跟生意有关。你得让人能看出来你有钱、有实力。
  尽管心里有这种认识,吴宝玲在程小燕面前还是不自觉地谦逊起来。程小燕说先等一会儿,等上学的孩子都进了教室再说。吴宝玲就跟着坐车里等。
  七点五十分,学校门口基本不见了学生的踪影。程小燕说咱们进去吧。两个人下了车,往学校门口走。正准备往校门里进时,门卫把她们拦下来了:“同志,你们找谁?”
  “我们找校长。”
  “找校长有事吗?有没有约定?”
  “当然有事。”
  “学校规定家长有事直接找班主任。你们是几班的家长?”
  一直回答问题的程小燕让吴宝玲踢了一下脚。程小燕的反应很快,她说:“我们是今年即将入学的孩子家长,我们想找校长问新生报名的事。”
  “对不起,新学年招生的事我们现在还没开始,如果需要问政策,你们可以去区教委。”
  “就是区教委的同志让我们直接来找学校的。”
  “让你们找学校的哪位啊?有条子吗?”
  “没写条子,说直接找校长就行。同志,麻烦您让我们进去吧。你看我们俩像坏人吗?”
  程小燕的话把门卫逗笑了:“不像坏人我也不能放你们进去。真有事,校长追究起来,算我失职,你们也不愿意让我下岗吧?这年头有个工作可不容易呢。”
  “那,这么着,你给校长打个电话,让我们跟校长在电话里说一下。”
  门卫见她们坚持不走,先把电动大铁门关上,然后回屋里拿起电话,拨了号。对着电话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放下电话,走到窗口,告诉程小燕和吴宝玲:“对不起,冯校长真在开会。副校长说,你们如果实在有事,先跟班主任讲,让班主任跟学校约好。”
  两个人好话说尽,门卫就是不肯开门。直接闯进去怎么也不合适,事情真闹大了,孩子也没面子。再说大铁门关上了,也进不去啊。只好先撤了再说。
  程小燕送吴宝玲回单位上班。没进去校门,两个人受了挫折,一路无话。吴宝玲下车,程小燕扔给她一句:“这事没完。你晚上等我电话。”
  晚上吴宝玲收拾完毕,看柳月已经去写作业,就回到自己房间等程小燕电话。程小燕是生意人,讲信誉,说等她电话,不到七点钟,果然来了电话:“宝玲,这事我想好了,不能算完。我们家老肖也说了,这事就得找校长。光是咱俩找还不行,得多动员一些家长。人多势众么。我的意思,咱俩分头给七班家长打电话。得给学校压力。凭什么只给那些关系户配好老师?初中是义务教育,学校没有理由搞歧视。咱跟校长得软硬兼施。上面一直强调不让给学生补课,如果学校真不答应,咱就把给学生补课的事捅出去。吓唬校长呗。校长要保乌纱帽,就怕有人捅事。”
  程小燕说要动员更多的家长,吴宝玲有些犹豫。这件事的目的是把七班的个别老师调换一下,让七班的孩子能够有更好的学习机会,可不是把谁搞臭。把学校搞臭了,学生也没好处。你说不补课,可别的学校都在补,就七班自己不补,不等于自掘坟墓?
  吴宝玲把自己的担忧说了,程小燕哈哈笑:“宝玲,你可真是实在人儿,咱不是吓唬校长吗?哪能真往外捅呢?!”
  有程小燕这句话垫底,吴宝玲的心稍微踏实了一点。按照分工,两个人分头给七班家长打电话。
  七班的家长是绵羊。受了委屈,忍着。没人出头,缺个扛大旗领头的羊。现在有人打电话张罗了,响应者众。吴宝玲从小到大没当过头儿,一下子要张罗这么大的事,跟这么多不熟悉的人一遍遍讲述同一件事,真还觉得很累。家长们的火气其实都很大。凭什么那些关系户和领导的孩子就能有好老师教,而我们片儿里的学生只能让新老师当实验品?国家设立光明中学,是义务教育,不是私立中学!学校里每个孩子都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力!家长和家长之间,没什么忌讳。有的家长跟吴宝玲控诉起物理老师下午不在学校坐班的事情。物理老师接近退休年龄,身体不好。学校考虑她年纪大,同意她上完课可以回家。这样七班的学生如果物理有问题,就没有地方可以问了。她没有精力在学校坐班,却有精力在外面组织补课。据说七班有二十来名学生就在她晚上补课的班里上课!听到这样的信息,吴宝玲也越发生气起来。柳月没在物理老师的补课班上课,物理老师没挣到额外的钱,能认真给她解答问题吗?
  还有家长跟吴宝玲探讨:能不能通过关系先跟校长沟通一下,先礼后兵,如果这一招行得通,何必跟校长把关系搞僵?
  建议倒是让人心动,明摆着却行不通。哪位家长如果能和校长有过硬的关系,孩子也不会落到七班啊!
  电话打到十二点多。柳月已经洗过睡了。吴宝玲和程小燕最后核实一下,大概有四十位家长明天早晨能到学校去。全班总共才五十几名学生啊。这样的结果,有点出乎两个人的意料。她们以为能有三十人就不错了。没想到这么多家长都对学校有意见。
  放下电话,一宿没睡好。吴宝玲胆小,不担事。如果不是程小燕提议、撑腰,她绝对不敢张罗家长集体去学校。其实她一边打电话,心里还一直画着浑儿:这么去找学校,有点太给校长难堪了吧?万一老师换不成,女儿会不会受牵连啊?多少人羡慕柳月不花钱就进了光明中学,她这样要求学校,是不是有点这山望那山高?太不知足了吧?
  脑子里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可能睡好觉。她这人就这样,不能熬夜。只要过了十二点还不睡觉,这一宿肯定就报销了。没离婚的时候,柳成荫晚上有时候在外面应酬,回来晚了,动静大一点,只要她醒过来,后面就是一宿到天亮瞪着天花板了。最早跟柳成荫分居,就是这个理由。哪能想到后来连婚都离了。
  前脚柳月背着书包去了学校,吴宝玲后脚也出了家门。程小燕说来接她,吴宝玲婉拒了。坐人家车不舒服。她知道程小燕很热情、主动,是她自己心里有问题。骑惯了自行车的人,坐车不得劲儿。这么近的路,骑车就十分钟,运动运动也好。
  像头一天一样,七点五十分,校门口不见学生人影的时候,程小燕张罗大家进校门。吴宝玲细心数了一下,昨天晚上答应来的家长,有几个没出现。总共三十六位家长。已经不算少了。也像昨天一样,门卫把他们拦下了:“同志,你们有事情吗?”看得出来,门卫的脸上比昨天紧张。学生马上上课了,这么多家长一下子出现在校门口,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傻子都能看出来。
  程小燕闯愣,站在前面,代表家长跟门卫对话:“我们是七班家长,找校长有事,麻烦您给通报一下。”
  门卫盯着程小燕看了一会儿,眼神告诉她已经把她认出来了。不再说话,先把电动大门关死了,然后进到里间,把门关死。大概是打电话去了吧。几分钟以后,王老师跑步出现在校门口。王老师一脸的不安:“各位家长,有事情可以跟我电话沟通啊,这样不是影响学校的正常秩序吗?”
  家长们笑脸纷呈,纷纷跟王老师客气地解释:“王老师,我们不是来学校闹事的,就想跟校长谈谈。麻烦您跟校长说一声。”
  王老师仍旧非常不安:“各位家长,这样好不好,咱们选几位家长代表,跟我进去把意见集中谈一谈,我再跟校长转达。效果不是一样的吗?”
  “那效果怎么能一样呢?我们既然来了,还请您去把校长请出来。说实话王老师,我们这样做既是为了七班的学生,也是为您考虑。要您去跟校长谈,有些话您肯定不好意思说,再说涉及到别的老师,都是您的同事,传出去,也影响您跟同事的团结。我们现在这样,就是不想给您造成坏影响。还麻烦您进去跟校长说一声。我们就是反映情况,又不是闹事。”
  “我看还是选两个代表吧。”
  家长和王老师僵持不下。没有人带头撤退,也就没有一个家长撤退。人多确实势众。
  王老师哭丧着脸进去了。过了半节课的工夫,又出来了。脸黑着:“各位家长,校长很忙,还是请大家选几个代表吧?”
  “算了吧,王老师,您还是进去上课吧。我们就在这里等校长。麻烦您进去跟校长说一声,就算今天不见我们,明天我们还来。”
  王老师劝谏无效,又进去了。
  几分钟以后,门卫室电话铃声响起来。门卫接了电话,板着脸,对仍旧站在门口的家长们说:“校长同意你们进去。跟大家说明一下,进了楼,直接到会议室,在楼道里不要喧哗,学生们正在上课呢。”
  吴宝玲夹在家长中间往教学楼里走,感觉其实非常不好。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响起,告诉她:你们这样不对。都这么闯到学校来,学校成什么了?还有没有最基本的秩序了?可另外一个声音马上又反驳起来:不采取这种极端措施,校长能听你们这些普通家长的意见?门儿都没有。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什么都值得去做!自己不会讲话,到时候随帮唱影,听大伙儿的就是了。
  这是吴宝玲头一次见到冯校长。冯校长五十多岁,头发乌黑,脸色红润,保养得非常好,一看就生活滋润。光明中学的校长啊,多少学生家长挖门子盗洞似地找关系,哪个片儿外学生想进来不得经过校长的手?片儿里的学生,据说也有不少找到校长给孩子安排班级的。听程小燕说话的口气,肖铁进光明中学钱肯定没少花,要不然她的火气会那么大?还有今天来的这些家长,也有像程小燕一样花了钱的,那几位家长说话就是比吴宝玲这样片儿里的家长有气势。
  家长们七嘴八舌,没个头绪,但很快也把意见表达清楚了。冯校长一直在听,最后表态:“各位家长,我相信大家都是信任光明中学才把孩子送进来的。我希望你们的初衷没有改变。光明中学的教学实力到底怎么样,咱们明年夏天就能见分晓。作为校长,不能说我对手下的每一个老师都十分满意,但是我敢说他们都非常负责任,光明中学这样的重点学校,哪个老师想在这里站住脚,没有诚恳对待学生的态度和过硬的教学本领,是留不下的。教育平等,学校会认真对待每一个孩子,学校的态度向来如此。至于新学期老师调整的问题,第一,学校现在还没有安排,第二,学校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调整初三老师。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会考虑尽量满足家长的愿望,但是希望家长也能够理解我们,如果学生家长都像七班家长这样,学校确实也没法办下去了。咱们这儿是公立学校,那种想上什么班级就上什么班级、想选什么老师就选什么老师的学校也有,那是私立学校,没有个十万八万的,恐怕孩子也念不下来。我看今天就这样吧。你们的意见我知道了,我的态度也很明确。最后一句话,我希望今天这种事情以后再不会发生,有什么意见,请你们通过电话、书信的方式,或者让班主任老师转达。学校有自己正常的秩序,相信家长也不希望学校正常的教学被打乱。我还有事,要出去开会。王老师,以后的事情你负责吧。”
  冯校长离开了,留在会议室的家长却炸开了锅:“什么意思?!撵我们去私立中学念书?凭什么?!光明中学是政府的学校,是用纳税人交的税办的学校,我们都是纳税人,我们的孩子有权力在光明中学受到良好的待遇!我们的孩子在这里被看作是二等公民,这口气绝对不能咽!”
  “听冯校长的意思,初三是不会给咱们调好老师了。”
  “啥也不差,就差钱啊。咱们要是那种有大钱的家长,也不必在这儿跟她费口舌了。”
  “不信天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学校不给咱们理,咱去教委找!不信有理就找不回来!”
  群情激昂。
  吴宝玲插不上嘴。因为女儿得69分上的火,经过这几天的奔波,已经平复了不少。尽管当初的想法看来一时并没有实现的可能,她还是希望事情到此为止。至少早点结束吧。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是一个在单位多年的人,知道哪个单位都有自己的规矩。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校长,她也不会给七班配最好的老师,明摆着,决定校长位置的是教委领导,是光明中学的升学率,而不是片儿里一部分学生家长的意见。任何一个人当校长,都不可能让全体学生都摊上最好的老师。你摊不上最好的老师,说明你没能耐,就像平时生活当中你也经常吃亏一样,认了吧。
  跟校长会面,家长们心里的火不但没有被浇灭,反而被浇了油一般。约好了第二天上午一起去教委。一个声音告诉吴宝玲,到此为止,别跟着掺和了。可她说不出口。她是最早找校长反映情况的人,家长们能集体到学校来,她打过无数电话。现在她带头退缩了,真的说不出口来。那不等于是当叛徒吗?
  家长们虽然愤慨无比,总的来说还是顾全大局的。从会议室鱼贯而出时,学生们正在上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从教室里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还有学生琅琅的读书声。有一间教室里传出学生们的哄堂大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学生如此开心?家长们噤了声,怏怏地离开了教学楼。
  离开学校,吴宝玲赶紧去单位上班。她跟办公室主任请假时说的理由是上医院看病。只有上医院看病才能有一个相对弹性的时间,可长可短。一般情况下,吴宝玲很少请假。女儿上学早,她也就起来早。上班之前的那段时间,足够她把家里收拾一遍。两口之家,几乎没有任何人来访,只要自己看着过得去就行了。她不愿意单位的人背后说三道四。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本身已经很失败了,如果单位的工作再提不起来,说明这人能力也太低了。吴宝玲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能耐,但至少把资料室这点工作做好,按时上下班还能做到。
  过传达室,门卫喊住她:“头儿刚才打电话找今天的《光明日报》,我直接给他送去了。”
  骑自行车紧赶慢赶出的一身热汗,因为门卫的这一句话,一下子全消了。
  吴宝玲平时总是第一时间就把收到的报纸给一把领导送去。她不知道领导每天是不是准时看报。厚厚的一摞,他能看过来吗?今天她晚来了一会儿,领导就亲自打电话要报纸,看来是真看啊。进办公室,吴宝玲把手里还保存的领导的邮件归拢一下,赶紧去领导办公室。
  领导却不在。一直到晚上下班,吴宝玲几次打电话,领导办公室都没人接听。
  柳月放学回家,进门,脸黑着:“妈,你今天到学校去啦?”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王老师发火了!王老师平时脾气很好,我没见他发这么大火。”
  “又不是我一个人去。好多家长都去了。”吴宝玲心虚。她不敢说好多家长里的一部分是她打电话拉去的。
  “你们到学校干什么?”
  “还不是为你们?这不是快初三了嘛,想争取学校给你们班配好一点儿的老师。”
  “妈我说你们这些家长真弱智,你们想没想过学校不可能给片儿里的班级配最好的老师?这点常识都没有?”
  被女儿说成弱智,吴宝玲有些恼!“你怎么跟妈妈说话?!”
  柳月的口气比刚才弱了点儿:“妈呀,你就认了吧,别费这种心思了。你的好心我懂。咱们还是现实一点儿。我更努力就是了。我就不信自己考不过那些孩子。”
  吴宝玲无话可说。平时她很少跟女儿交流这种话题,没想到女儿的想法这么老成。好像挺世故的。她一直以为女儿是一个只会啃书本的小女孩儿呢。
  “你有这种信心就好。妈妈一直相信你。”
  那天晚上吴宝玲翻来覆去睡不着。犹豫第二天去不去教委。不好意思总请假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心里开始胆怯。这种事情,有可能成功吗?明知道不可能成功还要去,不是以卵击石?!
  早晨送走女儿,照例是她干家务的时间。收拾厨房,擦地,擦灰。天热,经常开窗户,外面的灰尘进入屋子里,天天擦灰天天有。灰尘让你觉得自己总是处在一个不洁的环境里。吴宝玲的一个双胞胎弟弟在美国,回来说他在美国的家如何好收拾,孩子们穿着鞋子就可以进屋里,因为鞋底是干净的。一提起这个话题,吴宝玲就心向往之,升起无限涟漪。柳月如果学习好了,能去美国留学,将来她会去美国帮她带孩子,亲眼看看美国到底怎么个干净法儿。如果学习不好,连个一般大学都考不上,就永远只能像她这样天天跟灰尘打交道。也许连她都不如呢,毕竟她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管怎么说,重点高中这一关得过。能不能上重点高中,初三这一年非常关键。当家长的得尽责!想到这一层,吴宝玲把洗了一半的抹布扔到水池里,冲了一下手,穿上衣服,去自行车库推车。
  区教委离吴宝玲的单位不太远,上班时她要从教委门口路过。经过无数次,一次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进去。单位跟教委业务上几乎没有联系。就是有联系,也不会是她这样的资料员来联系。今天她要进去一趟,不是因为工作,而是作为学生家长去找教委的领导,这种感觉很特殊。
  骑到教委门口时,没看到一个七班的家长。吴宝玲看了一下表,离头一天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分钟。也许大家都没来吧。这种想法让她如释重负。继续往前骑十分钟,就可以到单位了。今天要早点儿给领导把报纸送去。其实她天天早早给领导送报,就昨天晚了一会儿,还让领导抓住了。那话怎么说来着,人要是倒楣,喝口凉水都塞牙。
  没等她走远,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是程小燕。程小燕在电话里也是大嗓门儿:“宝玲你在哪里?我们都进来了,你赶紧进来!在二楼会议室!”
  区教委的大门比光明中学好进。也许因为前面已经有许多家长进去了的原因吧,吴宝玲进大门时,没有人拦她,倒是她自己主动小心翼翼跟门卫说她是学生家长。门卫大手一挥:二楼会议室。看来是经过沟通了,家长一律放行。
  会议室里坐满了家长。跟昨天去学校的人数差不多。感觉还多几个。看见吴宝玲进屋,程小燕拉了拉她的手:“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哪能呢,出来晚了。”程小燕的话让吴宝玲不好意思。
  他们在会议室里坐了一个小时。教委主任一直没有出现,说是在市里开会。陪他们座谈的是副主任,一个40多岁的女同志,年龄跟吴宝玲差不多。副主任和颜悦色,态度很好:“各位家长请放心,这件事情我会跟主任认真汇报,会把你们的意思完全转达。我也是学生家长,是孩子的妈妈,各位家长的心情我能理解。大家都是有工作的人,单位工作一定很忙。我的意思,大家把意见留下,回去等待答复,行吗?光明中学是老牌子的重点学校,是我们区里的招牌,这么多年积累了很丰富的办学经验,冯校长很有能力,在配备师资方面应该说是很有经验的,我们把大家的意见转达给学校,相信学校也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好吗?”
  家长们把昨天在学校讲了一遍的意见重申一次,也没有再多的话可说。意见表达了,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学校。找教委的目的,不过是给学校一点压力。大家无心恋战,却也不肯走。什么结果都没有,一点实质性的承诺都没有,不是白来了吗?
  吴宝玲真想走,却不好意思。走不出去啊,说不出口啊。正在她为难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看号码,是办公室主任的。吴宝玲的脑子嗡地一声,脸都白了!今天没请假啊!把请假这事忘了,一定是主任找她没找到,有事了!
  主任在电话里声音很冲:“吴宝玲,你赶紧下楼。”
  众目睽睽之下,吴宝玲尽量压低声音:“主任,对不起,我忘了请假。我在医院取化验单呢。”
  “你赶紧下来吧,我还不知道你在哪儿?你不是在教委二楼吗?”
  吴宝玲的脑袋简直要爆炸了。主任怎么知道她在教委的二楼?不可能吧?诈她呢吧?
  情急之中,她只跟身边的程小燕说了一句:“我下趟楼,单位找我。”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教委楼下,主任站着,脸黢黑。见她下来,二话没说,把她推进车里,车子马上就起动了。吴宝玲想说什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发现自己一句话说不出来。到单位,主任只扔给她一句话:“以后出门请假,别乱跑了。这种事情你跟着掺和有什么用?吴宝玲啊,你多大岁数啦?”
  主任平时对吴宝玲态度不错,这是他对吴宝玲说过的最重的话。吴宝玲无地自容。
  吴宝玲坐在办公室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不明白单位怎么知道了她在教委的事,心里还惦记着那边学生家长。不知道大家走没走,教委主任最后出没出头。下一步该干什么?怎么听取学校的答复?如果学校给家长的答复家长不满意,是不是还采取下一步的行动?一切都是未知数。
  一白天单位再无事。一个资料员,单位能有多大的事情?
  家里却有事。人生就是一件件事情组成的啊。
  柳月放学回家,小脸黑着,拧着眉头,倔倔地冲她喊:“我说你们这帮大人怎么这么弱智啊?没完啦?你们这么闹有什么用?跟你说了别跟着掺和,偏不听!”说话时带着哭腔了。这么快孩子就知道了?看她伤心难过的样子,是不是老师施加压力啦?吴宝玲看不得女儿的委屈,本来想训斥女儿说话要礼貌,结果反过来给女儿赔小心了:“怎么啦?老师说什么啦?”
  “还用说什么啦?王老师让校长喊去训话,回来气得大喊大叫!王老师挺好的,你们非得把他换掉干啥?!谁规定教政治的老师就不能当班主任?!”柳月说着话眼泪出来了。
  “我们还不是为你们好!再说我们也没想换掉王老师。我们只是想初三了,如果学校能给七班配更好的老师,对你们学习不是更有利?”
  “为我们好你们也不想想学校是咱们自己家开的吗?你们想换哪个老师就换哪个老师?家长都这么想,学校不乱套了?!”
  “学校是不可能完全按照家长的意见分配老师,至少我们去反映一下情况,再换老师的时候,校长会倾斜一下,会考虑一下七班吧?至少没什么坏处。”吴宝玲越说越心虚,自己都觉得说话没有底气。
  “反正我就觉得王老师挺好的,你们这么闹,对他一点好处没有。妈我可跟你说,到此为止吧,求你以后别再跟着那些家长瞎掺和!”
  吴宝玲无话可说了。女儿让她不再“掺和”,她也真不想掺和了。没用。就像女儿说的那样,到此为止吧。这样想着的同时,心里莫名升起了另一种想法:丫头态度这么激烈,反常啊!莫不是,爱上王老师了?
  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柳月14了。都说女儿像妈。吴宝玲像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开始暗恋。暗恋她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姓陈,个子高大,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上课非常幽默,很少批评学生。吴宝玲最爱听他朗诵诗词。在她的心目中,吴老师的朗诵比电台的播音员要标准得多,动听得多。那时候她心底里竟然升起过隐密的想法:长大了,一定要嫁一个像陈老师这样讲话标准、幽默的男人。如果能嫁陈老师多好啊!陈老师的一举一动,牵挂着她的心。她最爱上的课是语文课。除了语文课,别的功课她都马马虎虎。如果上学的每一节课都是语文该有多好。
  暗恋陈老师的结果是,高中考试,她的语文成绩很好,别的科目都非常一般,分数与重点高中相差甚远,只上了一所普通高中。高中的语文老师是个老太太,大概更年期吧,整天对学生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对女生尤其刻薄。吴宝玲学语文的兴趣大衰。高中毕业,眼见着不可能考上大学,现实地选择了上中专。
暗恋陈老师的事情,迄今为止,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过。吴宝玲孤僻,几乎没有女朋友。在家里,父母的关心重点在她一对双胞胎弟弟身上,从来不问她的学习如何,更关心不到她的心事。只要她帮着母亲多做家务,学习成绩好坏,父母不是很在乎。她没养成跟父母亲交心的习惯。很多年之后,当她跟柳成荫恋爱,并准备嫁给他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偷偷提醒过她,柳成荫说话的声音跟陈老师有点像。或者说柳成荫是她认识的说话风格最像陈老师的适龄男人。这种感觉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她无人可讲!一个女孩子,十几岁就暗恋自己的男老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至少她认为暗恋陈老师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好的帮助。如果没有暗恋,她的精力是不是可以用得更均衡,也许可以考上更好的学校?那样她的人生轨迹是不是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上好一点的学校,有一个更好的工作,嫁一个不会抛弃她的男人,那样她就有了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不用费心思跟着一帮家长去上什么访!
  现在,她是一个母亲了,男人离她而去,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的学习好坏不但关乎她自己的未来,实际上也关乎她这个做母亲的未来是否幸福。女儿最好没暗恋。现在的女孩子发育都早,柳月的小乳房已经鼓起来了,春节时她刚刚陪女儿去买过胸衣。十四岁的女孩子,开始暗恋什么人很可能啊。如果有暗恋,让她暗恋数学老师、物理老师、哪怕语文老师,那样对她的成绩也许会有点帮助,可她唯一的男老师竟然只是一个政治老师!
  就冲这,也许不光数学老师,连政治王老师也应该一起换掉!
  可是换什么老师是你们这些家长说得算的吗?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校长要治理学校,首先得把老师队伍治理好。校长得跟老师们搞好团结。家长们有意见,有什么用?没用。
  吴宝玲说不出来的沮丧。
  睡不着觉。
  让她睡不着觉的另外一个理由,是听说单位又要开会了。单位开会是常事,一般情况下跟她都没有直接关系,她不是领导,又不需要她讲话,她只需要支个耳朵听就是了,犯不上睡不着觉。她睡不着觉的原因是这次会可能要投票。单位最近人事上小有变动,一个正处级调研员退休了,后面的人一个个往上顶,这就跟她有切身的关系了。她至今是副科级,是单位资格最老的副科级。按正常理解,她这个年龄,这个资历,这次应该没有人跟她竞争了,升正科级,顺理成章。然而她心里不踏实。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头几次她有不好的预感一样。有一次正科级出现空缺,从上级机关空降一个人,直接就把那个位置占上了。另一次,是一个资历比她浅得多的女同事,后来居上,也提拔了。女同事的叔叔是市里某权力部门的领导。吴宝玲无话可说。这一次,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岔头呢?吴宝玲无人可问。开会的事并没有正式传达,只是跟她比较要好的刘姐私下里透露了一嘴。刘姐是单位的机要员,有机会接触文件。平时她是嘴很紧的一个人,能跟吴宝玲说上一嘴,吴宝玲已经心存感激了。正因为如此,她无法跟别人去求证,那不是把刘姐卖了?
  学校马上期末考试了,换老师的事情杳无音信。不到时候,学校可能也没法给家长答复。现在答复了,学校工作该被动了。没有别的办法,等吧。
  单位的会,跟吴宝玲有关的那个会,在吴宝玲听到小道消息半个月以后,确实开了。果然有投票,果然要选正科级。当然不是专门选正科级,还有正处级、副处级,那些都跟吴宝玲没关系,只有正科级跟她有关。正像吴宝玲预感的那样,这次果然又出了岔头。刚调到单位两年的人又走到了她的前头。吴宝玲这次很愤怒!那个晚来的人,吴宝玲跟她还不熟悉呢,没说过几次话,没打过交道。她好像不经常上班。听说孩子很小,刚上小学。难道又是哪个权势人家的儿媳妇或者闺女吗?吴宝玲愤怒的结果是去敲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其实她天天有机会进领导办公室,她要给领导送报、送信,有时候还帮领导查资料。但她从来没为自己的事情专门去敲领导的门。而且,这个早晨,她本来已经给领导送过报纸了。所以,当她空着两手站在领导办公室时,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的感觉。最后,她是在领导鼓励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说出话的:“我想不通。”
说完话她就哭了。
  领导知道她会有什么意见。当领导的人,首先要把单位的员工情况搞明白啊。领导可能早就意识到她会来找,来哭,来闹,给她准备的理由很充分,让她无话可说。吴宝玲带头到光明中学和教委上访,给教育部门的正常工作带来了很坏的影响。有关部门已经把情况通报到单位,希望单位能够处理。由于吴宝玲平时在单位工作表现尚可,单位决定不予处分,但在这次提级过程中,由于还有别的人选,暂时就不能考虑吴宝玲了。而且从投票结果看,吴宝玲的票也不多。希望吴宝玲同志在今后的工作中继续努力,不但在单位要做一个好员工,在社会上也要做一个好公民,不要做有违社会安定的事情。
  走出领导办公室时,吴宝玲大脑一片混乱。她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她没想过给女儿去学校的事会影响到自己的提级。领导的话无可反驳,她有无数的话想说,可她说不出来。如果知道事情是这样,她还会不会给程小燕打电话,给那么多学生家长打电话?她还会不会去学校?难道给女儿争取好老师、争取教育平等的权力就错了吗?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们不用争就有人趋之若鹜,去给他们的孩子安排好学校,安排有名气有经验的老师,而像她这样的平头百姓,连争一下的权力都没有了?不过是去学校、去教委找了一下有关领导,怎么能说是上访呢?谁认定的她是组织者?除了学生家长,谁会知道她给许多人打了电话?
  吴宝玲不但有一种失败感,还有一种被出卖了的感觉。出卖她的显然是七班的学生家长。为什么?!同是学生家长,为的是一个共同的目标,相煎何太急!
  她给程小燕打电话询问结果,哪知道程小燕听出她的声音,态度极其愤怒,那种愤怒的声音从电话线传过来,让吴宝玲难过:“吴宝玲,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能请神不能送神哈!你把我们都忽悠到教委去了,自己却跑个溜干净!没有这么办事的,太不讲究了!”
程小燕说完话,把电话摔了!
  吴宝玲欲哭无泪,没法解释。她有苦说不出。再打电话,人家根本都不接。闹了归齐,她里外不是人儿啊,谁都对她不满,包括女儿。可她为了谁?!
  提级事件让吴宝玲陷入沉默。在单位,除了最基本的礼貌和工作需要,她轻易不再跟人说话。完成本职工作,对单位不再有一点幻想。因为所谓上访事件,她知道自己在单位已经被划入另册。另册就另册吧,就是自己永远不能进步,可能影响心情,但不至于影响她和女儿的日子。工资还是那些钱,不少一分。最难受的沉默是在家里。期末考完试的柳月,只休息了三天,就开始重返学校,学习初三的新课程。按光明中学以往的规矩,初三学生要在暑假把新学生的课程学完大半,开学以后把初三的课程全部学完,最后一个学期,全部用来复习。据说全市的毕业班都是这样安排的。期末考完试,光明中学给初三毕业班家长开家长会。主持家长会的已经不是王老师。王老师被换掉了,重回初一当班主任。七班所有的老师,从主科到副科,全部换成了初三下来的毕业班老师。光明中学的规矩,除极少数老师能够从初一跟到初三毕业,大部分老师都要被专门教毕业班的初三老师换掉。那么,七班各位老师,包括王老师被换掉,是属于正常的调整,还是因为七班家长的呼吁?他们的水平在毕业班里排在什么位置?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同在一间教室的家长,几乎没有人跟她说话。吴宝玲恨不得钻地缝里,硬挺着吧,谁让柳月只有她一个人能来开家长会呢?
  新老师姓邱,性别女,教数学,看样子跟吴宝玲年龄差不多,身材矮胖,说话声音有些尖厉,是吴宝玲不喜欢的那种声音。关于七班以前的事情、以前的老师,邱老师只字不提,讲的全是暑假补课的事情。说是一年,其实距离中考只有不到十一个月了,除掉十一长假、元旦、春节还有五一,满打满算十个月吧。如果考不上理想的高中,需要花钱的话,高中的费用是三万。一天一百块钱呐,家长们,你们得好好算算这笔帐!
  尽管没有听过邱老师的课,没听过柳月对老师的反映,吴宝玲还是莫名地对邱老师产生了反感。也许,毕业班老师都是这样?满嘴的钱,满嘴的分,赤裸裸,一点都不加掩饰。吴宝玲以前没觉得老师是怎么了不得的职业,柳月上小学时,她跟学校老师的关系也都是非常淡的那种。最近几年,跟老师接触多了,才发现现在的老师说话的口气都非常大,跟年龄仿佛的家长说话,也跟训学生一样,那口气,那神情,就像他们是上帝。
  家长们支着耳朵听。因为跟新老师不熟悉,家长会结束时,只有几个家长围着新老师问长问短。吴宝玲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插不上话,也想不出来要说什么,索性离开了教室。程小燕又没来参加家长会。柳月旁边的位置空着。这让她心里还好受些。见了程小燕的面,她不知道说什么。究竟是哪位家长出卖了她?吴宝玲在心里问过无数次,无数次的回答,都是程小燕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她不想求证。没意思。一个学生家长而已。如果不是她,算她心里冤枉了好人。如果是她,吴宝玲从此跟她井水不犯河水。我不跟你打交道了还不行吗?!
  有谁能预测未来吗?如果知道一周以后发生的事情,吴宝玲会不会在邱老师面前多站一会儿,跟她交流一下,讲一讲自己的女儿,那样,邱老师对柳月的印象也许就是另外一种情形,这种让人揪心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暑假补课第一个星期六,柳月背着书包从外面回来时,吴宝玲没在家。母亲心脏病犯了,在医院住院,吴宝玲和弟妹轮流看护。临走之前,吴宝玲把饺子放在锅里,把煮好的绿豆粥凉在桌上,柳月回来只要洗手吃饭就行了。等吴宝玲晚上回到家里时,她发现锅里的饺子一下未动,桌子上的粥也没有动的迹象。柳月没回来。吴宝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假期补课,周六是半天学啊。她找到电话本,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肖铁家打了电话。肖铁在家,告诉她:“阿姨,我们中午就放学了,柳月跟我们一起出来的,没错儿,我看见她了。她跟几个女生一起走的。”
  “今天学校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老师批评了几个女生,其中有柳月。”
  “老师批评她们什么了?”
  “老师说现在有的女生把头发留成那种样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像女流氓。女生要是学坏,那可是太快了。”
  一周前柳月去理发店剪头,回来吓了吴宝玲一跳。原来的长发,右半边剪短了,垂下来刚能盖住脸,左边还是原来的长度。吴宝玲当时还说怎么剪了这么个头,柳月说这是今年最时兴的样子,班里的女生好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去剪的。原来是因为头发让老师说了啊。
  “老师点名了吗?”
  “没有啊,但是留那种头发的女性,我们班不就那几个吗?不点名大家也都知道说的是谁!”
  放下电话,吴宝玲冲进柳月屋里。书包在。她头一次进柳月屋已经发现书包在了。这次,她在柳月的桌子上认真检察了一遍,看见了一张小纸条。纸条压在台灯下面,所以她第一次进屋时才没注意。纸条上是柳月歪歪扭扭的小字:妈妈,我出去散散心,别为我担心。我带了钱,饿不死。
  吴宝玲眼泪哗哗地就淌下来了。柳月出走了!心底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是一个人出走还是跟班里别的女生?还是跟社会上的男人?吴宝玲心里疼,一边流泪一边翻家长会时自己记事的小本。她在上面记了邱老师的电话。邱老师说家长有事情可以随时给她打电话。当然要打电话!她的女儿放学回来就出走了,她不给老师打电话给谁打电话?!
  邱老师的电话占线。打了半个小时才打通。邱老师一听吴宝玲自报是柳月妈妈,马上告诉她:“柳月妈妈,你别着急,我已经派咱班男生分头出去找了,跟柳月一起走的还有三个女生。责任不责任的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我肯定有责任。咱们现在最主要是把几个女孩子找回来是不是?我希望她们都能安全回来,我也不希望事情搞大啊,我这刚接的班,对学生还一点不了解呢,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老师不好当啊!”邱老师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放下电话,吴宝玲锁上门,赶紧往学校赶。另外几个家长据说已经到学校了。吴宝玲一边骑车一边恨恨地想,如果还是王老师当班主任,也许就没这样的事情了。柳月喜欢王老师,不可能出走啊。
  交通信号由绿转红,吴宝玲没注意,仍旧往前骑。一辆摩托从车空间冲出来,把她撞倒在斑马线附近。司机没有停留,加大油门扬长而去。
  一摊红色在斑马线上漫延开来。围观了很多人。好心人打了120电话,看着这个倒地的女人,等着救护车来。
  这是谁家的女人?!
  都说不认识。
  大街上人来人往,互相认识的人多么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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