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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 人
来源: | 作者:孙春平  时间: 2009-08-15

                         1 

  屈维秋的健身活动是晨起散步,五点半走出家门,七点整准时回家,喝上夫人备好的一杯牛奶,再加两片面包,一个鸡蛋,单位的小汽车已候在楼门口了。他坚信据说是一位伟人的健康秘笈,基本吃素,不忘穿布,坚持走步。那位伟人还有一句名言,坚持数年,必有好处。伟人这个坚持说的是读书,但屈维秋认为,放在健身这里,也不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贵在坚持,锲而不舍,好处嘛,等着瞧。
  离家一公里,有一处阔大的公园,苍松翠柏,楼榭湖光。公园里有古代一个皇帝的陵墓,现时成了民众休闲旅游的去处,一年四季,游人如织,尤其是晨暮,附近的居民来这里打太极拳,蹦中老年迪斯克,舞剑,放风筝,遛旱冰,一派莺歌燕舞,安乐祥和。
  屈维秋只散步,悠然而去,惬意而归,有时遇新奇处,也伫步观望。春末夏初的一天,他看近百人围在一棵古松下,不时发出叫好声。趋声而去,只见古松下站着一位中年汉子,绸裤绸褂,一身雪白,宛若太极高手。但汉子不打拳,他扬起的手掌上落着一只黄色小鸟。汉子吹声口哨,那小鸟忽地飞去,直落繁密的枝叶之间,再一声口哨响起,小鸟在人群头顶飞旋一番,复又落回汉子的掌上。汉子说,我这只小久鸟虽有些本事,听话,但毛病也不小,它爱财,特别是好色,常为我惹事生非呀。有人接话,怎么好色?众人笑。汉子对小鸟说,色一个。鸟儿闻令,立即展翅而去,落在一个女人头上,又落在一个女人头上,还啄了啄女人的头发。那两个女人都是人群里最年轻的,也果然都清秀端庄有些姿色。人们又笑,笑得两位女士满面灿烂很是得意。
  刚才问话的人说,爱美之心,鸟亦有之,爱美不能算是好色。汉子说,它真好色,但要表演出来,还请各位,尤其是大姐大妹子千万不要怪罪。众人鼓起掌来,那两位女士也鼓掌。掌声落,汉子努唇发出一声奇怪的哨音,那鸟儿又展翅飞去,这回没往女人头上落,而是径落到一个女人的脚背上,还扬起头扭着脖颈往女人的裙子里看。人们大笑,怪笑,狂笑,笑得女人把一张粉脸胀成了紫猪肝,拔脚往外跑。那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又向另一位女子脚下扑去,吓得那女子转身也跑。人们的笑声越发响亮狂野了。
  这鸟人!屈维秋心里笑骂。他不骂鸟,而是骂人,而且把鸟与人连在一起骂,恰到好处,浑然天成。《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和立地太岁阮小二专好这般骂,骂鸟官,还骂鸟皇上,骂得惊天动地,骂得荡气回肠,骂出了别一番味道。小鸟儿懂什么呢,基因不对路,荷尔蒙更不对路,好色也好不到人的身上,还不是人在驯化?现在的卖艺人啊,鬼灵精怪,摸准了观众的心理,专会玩这种噱头。连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导演、大演员们都时不时整一下这种似黄不黄,不黄也让人浮想联翩的小儿科呢。
  汉子展开掌心,鸟儿落上去,啄食主人早为它备好的赏赐,不过是几粒谷物之类的东西。
  人们的冲天笑声羞跑了几个年轻的女人,却引来更多的观众。又有人问:“你还没让它表演怎么爱财呢?”
  汉子抱拳,向四面拱揖:“那就拜请各位大叔大婶兄弟姐妹我的衣食父母们,在您的衣袋里摸一摸,百元的票子不算大,一元钱的钢鏰儿不算小,我的这个小东西都会一一笑纳,而且它会认票子,按票面价值的次序一一接收。至于角啊分的,诸位就别费神了,连农贸市场的贩子都不希罕要了,我这个小财迷更它妈的混蛋!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这小财迷有点像受贿的贪官,进容易,再让它往外吐可就难了,它收下了哪位的票子,就算是扶贫的善款,在下替这不会说话的小东西一一叩谢啦!”
  这就是变相的收钱了,卖艺嘛,终极目的。人们都心知肚明,但还是有许多人举起了手臂,手里张扬出或大或小的币子。那鸟子勿须再听指令,见了票子就飞出去,果然先从面值大的上来,叼在嘴里,送回挂在树枝上的黑色仿皮手提袋,再飞出去,再送回,如此这般,往来穿梭,不厌其烦。最大的一张是五十,是鸟儿第一个啄回去的,依次是二十的,十元的,果然分明,一丝不乱。多数是五元、一元的,有纸币,也有钢鏰。有人故意举起一角的鏰儿,还大声招呼,财迷,这儿呢,一元。那鸟儿飞过去,啄起,竟甩向人群外,引得人们又笑。
  一个年轻人扬起了一张银行卡,大声喊:“现在行贿,讲究送卡,谁还一捆一捆地塞票子,多累呀?小财迷,过来!”
  人们跟着打哈哈,说现在的卡多了,随便在街边就拣一张,谁知你的卡里有钱没钱呀?年轻人诅咒发誓,说最少还有五六十元,要有一点谎,我给这鸟儿当儿子。有人又起哄,说不会是看这鸟儿会挣钱,又多了个啃老族吧?气得年轻人跳进人圈,瞪着眼睛骂,是谁?想找不自在是不是?有本事滚出来,爷们儿陪你单练!
  汉子怕打起来,忙向年轻人作揖:“谢谢这位老弟啦。我这个小东西像我,只是个土里刨食将供嘴儿的命,只认个毛钱儿。且等它再练练,混出个厅级处级,最小也得是科级,它才能知道卡里可装大钱呢。谢谢啦。”
  卖艺的一收钱,便是峰巅已过,谢幕了。人们四散而去,屈维秋也拔了脚步,心里不由发着感慨,这江湖之中,最见民心,一个个插科打诨,哪句话里不夹枪裹棒,带着讥嘲?这般想着,脑子里蓦地似有电光一闪,回头望去,见古松下汉子正收拾着卖艺用的物品。他转回身,复向汉子走去。
  “你那个小财迷兼小色鬼呢?”屈维秋笑着问。
  “收进窝啦。我带它再换个场儿。”
  “它不是听你的话吗,还收它干什么?”
  “养蜂采蜜还得有个蜂箱呢,城里乱哄哄的,谁知出个啥岔头?”
  “能让我再看看你这只小东西吗?”
  树枝上挂着一只有窗有门的小木箱,汉子拉开门,小鸟飞出来,落在汉子的肩头上。屈维秋凑前细观,汉子从衣袋里拈出点什么东西,说:“这位大哥,摊开巴掌,让它落到你手上,随你怎么看。我还得收拾东西呢。”
  汉子淋撒在屈维秋掌心的是几粒谷物,褚色,像高粱籽,却略小。汉子再吹口哨,那鸟儿果然就乖乖地落在了屈维秋掌上,小爪子蹬一蹬,跳一跳,痒痒的,那通红的小喙一下一下啄食着谷物,也痒痒的。小东西确是可爱,麻雀大小,浑身披金,红喙似丹,黑亮黑亮的眼睛宛若点漆。呵,神奇的造物主啊!
  “老弟,你喂它的是什么?”
  “酥子。”
  屈维秋想起来了,陪夫人去乡下看岳父岳母时,见过这种东西,准确地叫,应该叫酥籽,一年生草本植物的果实,油性挺大,生嚼在嘴里,有微微的酥麻感。这种东西产量不高,秧棵又很占土地面积,所以村民们就任它自生自灭,秋时随手采摘,很少有人专去耕种经营。
  “它只吃这东西吗?”
  “饿急了,五谷杂粮,啥都吃。但就见了这东西不要命。贪财好色的东西嘴都馋,哈哈。”
  鸟儿啄光酥子,复又飞回汉子肩头。屈维秋掏出一颗烟,递过去:“老弟,先抽一口,歇歇。”
  汉子接烟在手,先看看商标,又就着屈维秋的火点燃,深吸一口,问:“哈,软中华,硬玉溪,抽这烟的很牛逼。大哥是不是有话要说?”
  屈维秋说:“你忍痛割爱,把这小东西卖给我如何?”
  汉子没太显惊讶,只是笑说:“大哥想砸我饭碗啊?”
  “你开个价嘛。”
  “我还指靠它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呢。再说,这东西在我手里,多少能晃来一点散碎银子,到了别人手上,也就成了玩物。它是我驯出来的,不会听别人的话。”
  屈维秋要的就是汉子这句话,谁又会轻易卖掉摇钱树呢。他说:“那你就帮我再踅摸一只这样的鸟儿。按我的要求,你再驯出它一两样本事来。我出三万。”
  汉子的目光盯过来:“你要它什么本事?”
  “一,它只在屋里飞,开了窗飞出去,还能再回来。”
  “这是起码的。你备足酥子,养上几日,轰它都不走。二呢?”
  屈维秋往前后左右瞧了瞧,脑袋凑过去,附耳低言。
  汉子一怔:“大哥想用它干啥?”
  屈维秋淡然一笑:“别问,天机不可泄露。”
  汉子想了想,又点头:“也是。两人下棋,多嘴是驴。想驯出这一宗,倒也不难。难的是抓雀儿。这东西稀罕,这些年尤其少见,比真正的清官还少,扣鸟笼子挂在林子里,三年二年也难捕到一只,只能碰大运啦。我这只是公的,家里还有一只母的,可母的只想抱窝不听驯。”
  屈维秋笑说:“那你就从孵出的公鸟里选出一只驯驯嘛。”
  汉子摇头:“那我就不要你三万了,两万我就乐翻了天。这公鸟只要抓进家,就再不乍绒踩蛋儿,那母鸟儿下了蛋也是白抱窝,都他妈的是寡蛋。寡蛋大哥懂吧?没授精,壳碎了时是一摊臭屎。人都不能强捆着当夫妻,别说雀儿了。”
  屈维秋知道这是在变相地讨价,他问:“那你开个价?”
  “五万。少一分,大哥别再费话。”
  “好,五万。什么时候交货?”
  “就是我手里有现成的东西,想驯出来也得半年一载。明年这时候吧?”
  “那不行,太晚了。今年秋后怎么样?”
  汉子做沉吟状:“那可得看咱们老哥俩的运气啦,我试试。只是……大哥不会让老弟我累个孙子似的,又变卦不要了吧?这东西可不是街头上的烤地瓜烀苞米,你不要还有别人接着。”
  屈维秋在身上摸,早起晨练,谁又在身上塞着钱包?还好,在裤袋里摸出一张卡,看了看,递过去:“这是家乐福的消费卡,里面是三千,我还一次没用呢。你去试试,没谎就拿它做订金,我若反悔,这笔钱就算白送你了。”
  汉子苦笑说:“大哥你还是赏我现金吧,哪怕是一千两千呢。我的一丫一小一个念大学,一个读高中,我还能让他们拿这玩意儿去交学费呀?”
  屈维秋说:“我身上不是没带钱嘛。那就这样,你交货时,我还是给你五万,这张卡,就算我交朋友买信誉了,可好?”
  汉子又做揖:“那我就谢谢大哥啦?货有了,我咋找大哥?”
  “你给我个电话,我会找你。”

                         2

  玩鸟卖艺的汉子姓翟名大林,家住八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那个村子四面都是大山,山上林木繁密,是省里划定的一片生态森林保护区,禁伐禁猎。林子深处设有林场,寻常百姓想动动保护区里的一草一木也违法。
  翟大林骑摩托回到家里时,天已傍晚。虽说大山里黑得早,也有五六点钟了吧。灶间热汽腾腾,弥漫着锅贴饼子和土豆炖豆角的香气,又是一锅出。翟大林架好摩托,扑进屋里,外衣也不脱,把自己扔到了热炕头上,对老婆嚷,炖肉炖肉,今晚喝两盅。老婆问,肉在哪儿,炖你大腿呀?翟大林说,自己去车上找。老婆气得嘟哝,买了怎不带进来?我在家闲着啦?非得遛遛我,把我当成你的宝贝雀儿呀?翟大林说,累死了,让我烙烙腰。
  一天的奔波,确实把翟大林累得不轻。为赶城市里晨起的那份热闹,鸡叫两遍就得动身,顺着漆黑的山路颠簸出去。一天至少得窜三个场儿,少练一场,这卖艺的日子都没法往下过。这笔账在家里算过多少遍了。一年四季,占了一半的冬天是不能出去的,出去了也白扯,天冷,游人少,没有谁愿意在冰天雪地里伫下脚步瞧热闹,连鸟儿都团了翅膀打不起精神来。可两个孩子却得一年四季去上学,上学就得一日三餐;还有那些管得着你的爷爷奶奶们,供果台上可不讲春夏秋冬,一次孝敬不到位,人家就可能冷下面孔,砸了你的饭碗。
  老婆解下捆扎在摩托车上的编织袋,顺手将装鸟的小木箱也提进屋。打开编织袋,老婆的眼睛瞪成了牛铃铛,有猪肉,有鱼,有火腿肠,还有老娘们早想买却舍不得掏票子的飘柔洗发露。老婆还拿过一只蛇油SOD蜜的小盒子,问:
  “这是啥呀?”
  翟大林说:“雪花膏,老丈人改叫岳父,俩名。”
  “不贱吧?”
  “二十多。”
  “我的妈,听这价,哪还敢用!”
  “这就是最便宜的啦。”
  “这一堆,你得花多少钱?不年不节的,不想过啦?”
  “没花钱,一分钱也没花。”
  “看把你能耐的!你还敢偷敢抢啦?”
  翟大林在怀里摸了摸,把那张消费卡甩出去,落在炕席上还砸出一声清脆的响儿:“咱也刷它一次卡。就那么一下子,啥都妥了。真他妈的爽,怪不得城里人都好用这玩意儿,好像没花钱似的!”
  老婆惊奇地拿起卡,前前后后地看:“我的妈,家乐福的,三千元呢。你拣的?”
  “做梦找野汉子,你咋尽想美事?你把它收好了,再想买啥,你提前琢磨好,我进城给你带回来。我困了,先眯一会,别的话,等吃饭时再说。”
  女人见了洗发露、雪花膏之类的东西,就好像扎了吗啡,立时兴奋起来,何况都是高级的玩意儿。老婆忙着去灶间切肉,还大声问,肉炖熟了,和豆角土豆烩在一块行不行?但应答她的,已是男人的呼噜声了。
  两人坐在炕桌前,已是掌灯时辰。一双儿女都是读书的材料,念大学的要等寒暑假才回来,在县城里读高中的也要等周末。翟大林刚刚斟上酒,就听院子里的狗叫起来,先是自家的大黄狗叫,紧接着另一条狗更凶猛地叫起来,两犬对吼,此一声彼一声,真正的原生态二重唱。女人趿鞋下炕,跑出去,迎进来的是林业派出所的小徐,怕两狗厮咬,小狗把他雄赳赳的黑贝牵进来了。
  翟大林忙起身,做着要下地的样子:“哟,不知是领导来,坐,快请坐。”
  小徐不客气,腿一抬,就坐在了炕桌对面,正是女人刚才坐过的地方,两眼盯着桌面,嘴巴打起了哈哈:“哟,提前进小康,伙食不错呀。”
  翟大林急给女人使眼色:“快添副碗筷,加个酒盅子,难得领导来,我陪领导喝两盅。”
  小徐也不等碗筷到,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菜碗里拈出两块肉,丢到地下去。又拈盘子里的火腿肠,也丢下去。火腿肠能存放,想留给闺女周末回家呢,没敢多切,也就几片,给当家的下酒,没想让人家这一拈,就拈去了近一半。看那黑贝吧哒吧哒吃得香甜,女人心里拧了一下,心疼地看了看男人。翟大林只当不觉,忙着招呼:“别木桩子似地愣着,快给领导倒酒呀。”
  小徐说:“你不知道我们警察当班不许喝酒呀?中央领导下的死命令!我刚吃完,肚里饱着呢。奉所长指示,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明天上午,你去所里一趟,所长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
  翟大林心里一惊,说:“另换个时间行不?明早天不亮,我就得再奔城里去,一年到头,全指着这一阵呢。”
  小徐把脑袋摇得很坚决:“那不行。我看所长的意思,你要是不去,你这鸟笼子就别往外提了,还是送到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去吧。”
  翟大林再问:“那你多少也先给我透透话,所长找我,是个啥意思?”
  小徐又拈了两块肉丢到地下去,还把手在狗身上擦了擦,看样子不想再拈了,说:“市里的工资都涨了,县里也不知还想拖到啥时候。一样当警察,一样执行警务,一个月就差着上千元,所里的同志们心里不平衡啊。所长就是想找你再商量商量赞助款的事。”
  翟大林心里紧了一下,忙用手抓了一块肉塞进嘴里,要是不堵住嘴巴,他就要骂了。
  女人说:“我家每月不是赞助一千五百元钱了吗?还要涨呀?”
  小徐站起身,拉狗往门外走:“你们吃肉,总得让我们也喝口汤吧。有啥想法,你们去跟所长说。反正通知我已经送到了,你们喝酒吧。”
  还喝个毬!两口子坐在炕桌前,傻子似地发起呆来。为这捕鸟驯鸟的事,林业派出所不知来找过多少次,说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有话,那小黄鸟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无论是捕是杀,都是违法。夫妇俩去找村支书,又去找村委会主任,哪次去都不敢空手,总算约出所长坐进了县城里的高档饭店,海参鲍鱼上了,粉条子似的鱼翅也上了,喝的是国酒茅台,最后总算达成口头协议,翟大林每月拿出一千五百元,赞助派出所的办案经费。喝成了关公脸的所长还比比划划地说,你们就偷着乐去吧,我们五位干警,每位每月才三百,不够一桌饭,算个蛋呀!给你们担的这份风险和责任可比天大。还是你们赚大头。
  一月一千五,一年十二月,那就是一万八,这是给派出所的。村里还有支书和主任呢,都是土地佬,别把豆包不当干粮,做糖未必甜,做醋却肯定酸,逢年过节的都须打点,那又是一笔必不可少的支出。还有城里公园的管理员,不是县官,却是现管,他们心里不乐嗬,会把你当成黑老鸹一样地往外轰。再加上每天往返的油钱,一年下来,积少成多,也是一大笔。两口子掰着手指头不知算过多少次,一年就算进城二百天,一天按二百元赚,不过四万元,这一笔那一笔抠出去,真正落在手里的,连一万元都没有啦。
  早晨在城里公园碰上的那笔交易,真要能成,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一辈子也难再碰上第二回。翟大林跟屈维秋说的那些话,多一半是真,其中也有假,虚虚实实,雾里看花,连捕鸟抓獾都得整这一套。比如说母鸟只恋窝不听驯,这就是实;但说鸟要现抓现驯,那就是忽悠。下棋都得看三步,既捧着这个泥饭碗,就不能不防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那鸟儿要是飞丢了呢?那鸟儿要是被车撞了被坏小子的弹弓打了被空中的鹰隼抓去被哪位戴大盖帽的人没收了呢?还能再现和泥现捏碗呀?翟大林家另一间屋子里还另养着两只黄鸟儿,一公一母。那只公 的,已驯得差不多了。翟大林的打法是一手抓卖艺,一手抓捕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每天,在他进城对着小鸟吹口哨的时候,老婆已将扣鸟的滚笼高高地挂到林子里去了。
  捕黄鸟不能张网,那东西金贵,粘了网一扑腾,就可能断了爪子折了翅膀,废了。再说,张网也太张扬,连收了赞助费的派出所都不敢再睁一眼闭一眼。翟大林心灵,手也巧,他用竹篾扎了一个带滚盖的鸟笼子,里面放了一只母鸟,再明晃晃地放进一小盅酥子。那酥子与母鸟之间要有隔栏,防着母鸟贪嘴活活撑死。每天天亮后,老婆将鸟笼挂到林子里去,那母鸟的叫声和气息,还有那酥子的味道,把远处的雄性黄鸟引过来。天下万物,与两条腿的人无异,为食,为性,都不要命。公鸟飞过来,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落在树枝上,又落到鸟笼上,滚盖一动,公鸟一惊,扑地飞了。飞不远,它还会回来,再试,如是三番,胆子越来越大,喙子直向笼子深处探去,那滚盖彻底一翻,便将这位新成员扣在了里面,锁死了机关,纹丝不动了。但  这种成功的概率极低,黄鸟珍稀,堪比野生的灵芝,忙活一大年,能捕回一两只,已是烧高香了。
  鸟笼挂入林中,只能是清晨送出去,傍晚再收回来。天下百鸟,除了猫头鹰,可能都是鸟盲眼(夜盲症)。但越到夜里眼睛越亮的野物可不少,饥饿的野猫、猞猁、豹子,都可能把笼子里小鸟当成塞牙缝的点心。到了白天,祸害小鸟的再加上凶猛的鹰。为了这份忧虑,为黄鸟站岗放哨的任务就落在了狗身上。大黄尽职尽责,清晨随着女主人出去,傍晚再跟回来,整日整日地伏卧在草莽间,眼睛盯着鸟笼,寸步不离。
  想到大黄,翟大林抄起筷子,在菜碗里翻出几块肉,一并夹住,爬起身,推开窗子,丢出去,恨恨地说:“妈的,他的黑贝吃得,我的大黄怎就吃不得!”

                         3

  时光就像电视剧里的场景切换,一个空镜头,几个月就过去了。
  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屈维秋家里来了位客人,叫高星,是一家筑路工程公司的经理,因老家与屈维秋在同一个县,便拐弯抹角地攀上一个什么亲,屈尊一辈喊屈维秋为二舅,虽说年纪并没小上多少。
  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没送来包装豪华的月饼,也没带来名烟名酒,却在怀里揣出一块石头。高星一层层地打开包裹着的牛皮纸,又撕去废报纸,那块石头便现了真身,比手提电脑略小,板状,灰白色,一下乍亮屈维秋眼睛的是石面上的鸟的筋骨,那鸟儿鹌鹑般大小,头爪齐全,两翅扑展,纤毫毕现。
  我的天,鸟化石!
  屈维秋问:“你从哪儿整来了这块宝贝?”
  高星说:“总听说辽西朝阳那边没少出古生物化石,我就专程跑去了一趟,在深山沟里转悠了半个来月,总算做贼似地给二舅掏弄来这么一块。”
  屈维秋说:“这可是国宝级的文物,买卖都犯法,你也不怕蹲大牢?”
  高星说:“知道二舅是雅人,对这种东西喜欢,也有研究,我就斗起胆子趟一回深水啦。怕贪事,我连锦盒都没敢找人做,直接给二舅送过来了。”
  屈维秋说:“化石这种东西,一般都从中间剖开,所以是对称的两块。两块都在手,价值成倍翻。”屈维秋对化石,其实也就这么点粗浅的常识,他在炫耀。
  高星说:“那一片我也看到了。可惜我当时手里只带了那么多现金,给卡乡巴佬又不认,好说歹说的,才算把这一片买下来。”
  屈维秋继续引申并强调:“有一个搞集邮的行家,费尽千辛万苦,把家底都折腾空了,总算把一种据说世上只存了两张的邮票都弄到了手。他特意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请集邮同行赴会,一睹他的稀世珍宝。没想,在会上,他让众人看过其中的一张邮票之后,竟当众划燃火柴,将那张邮票烧了,惊得人们差点掉了下巴。可人们转隙也就明白了,这样一来,他手里存的那张,就不光是稀世之宝,而是绝世珍宝,无价之宝啦!”
  高星说:“我抓紧再张罗俩钱儿,一定再去一趟朝阳,说啥也把那一片买到手。我当着那个乡巴佬的面,也把那片石头砸了,砸它个粉身碎骨,只留下二舅的无价之宝。”
  这是玩笑。两人都大笑起来。屈维秋心里说,那片石头极可能已在了你手里或另去敲了别的权贵之门,装什么装?笑过,他说:“这片石头,你还是带回去藏着,什么时候喜欢了,就拿出来看看。记住,千万不可再示之于人,谨慎为妙啊。什么时候想到我这儿来,就来坐坐,谁跟谁,还带什么东西嘛。”
  高星说:“二舅这是骂我,我要是把东西揣回去,可成了什么人?往后还进不进二舅家的门了?再说,这种东西我只知希罕,却难说出个什么好,还是放在像二舅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人手里,才能显出它的份量。”
  屈维秋说:“有什么事,就说。你也别让我无功白受禄。”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屈维秋不想再跟高星绕,率先奔了主题。
  “一有事就找二舅,真是脸红。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手下好几百号人等着吃饭呢。”
  “又绕!”
  “就是市里奔西桦县的那条公路,听说要拓宽大修,还听说为争这个工程,几家公司头拱地,招法都用绝了。二舅能不能再帮我想想办法?”
  屈维秋的职务是市交通局副局长,主管局办和公路规划设计。此前,为承包工程上的事,他替高星找过主管工程的副局长陈衍捷,陈衍捷挺开面,都如愿了。既为同僚,互相关照,这很正常。屈维秋故意沉吟了好一阵,才说:
  “这一次不比前两次,前两次项目都不大,管这一摊的副局长也就给了我面子。但事可一,也可二,但不好过三,况且眼下的这个项目七八千万,我再说话,不定让人家想些什么。你要真想把这个项目拿下来,不如直接去找找主管工程的陈局长,好在你已给他完成过两个项目,也算熟人了。”
  高星苦笑说:“我认识陈局长,陈局长对我却未必有什么印象。前两次还不都是看在二舅的面子上?”
  “从长计议,你也应该抓紧和陈局长建立起友好互信的长期关系。”
  “那是。可我连陈局长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呀。”
  “前后这几幢楼都是我们局前几年自筹资金盖的。陈衍捷跟我是一个楼,紧挨着我的西边那个楼门,也是三楼,也是东门。都是副局长,一字并肩王,分配房子时就这么考虑了。”
  “跟二舅我不说假话,我要是真递上去一张卡,他能收不?”
  屈维秋摇头:“不好。交情不到,你送钱,可能先把人家吓跑了。陈局长前程无限,可不能当一般战士看待。送礼也有技巧,投其所好嘛。”
  “陈局长好啥?”
  “他也好雀儿。”
  高星怔了,眼睛落在了茶几上的化石上:“猪八戒养孩子,这可难了。我不是舍不得花钱,可再让我去掏弄一块这样的东西,就不知猴年马月了。工程的招标告示都亮出来了,也就这十天半月的事,哪还来得及呀?”
  “那你就把这块石头先拿去。”
  “二舅不如啐我。”
  屈维秋笑了:“那我就先给你介绍介绍陈局长家的情况,再给你讲讲发生在他家的故事。陈局长家四口人,女儿在上海读大学,住在家里的是三口,他,夫人,还有老岳父。夫人是市中心医院的主治医,权威,陈局长的优点是有点怕老婆,怕老婆就想方设法讨好老丈人。他老丈母娘是两年前去世的,女儿孝顺,怕老爹孤独,接来一块住。大白天的,老爷子一人在家,无所事事,仍是孤独。好在老爷子有一爱好,养鸟,养的也不是什么好鸟,虎皮鹦鹉。我去他家坐过,那鸟有黄,有绿,还有蓝的,煞是好看,却叽叽喳喳叫得烦人。那鸟还好抱窝,一年抱上好几茬,累得那母鸟掉光了头顶上的毛,变成了秃顶老太太,还不厌其烦地抱。家里鸟一多,女婿和女儿就拿着去送人,张家一对,李家一对。陈局长还问过我要不要,我哪有闲心侍候那东西?据陈局长说,老爷子有一天去鸟市遛达,看到有人卖虎皮鹦鹉,卖到最后只剩了一只母鸟,不成对,不好卖了。老爷子看小鸟可怜,又是蓝色,家里的那对是黄色和绿色,正好调整调整品种,也可发挥发挥远缘杂交优势,就把小母鸟买回了家。小鸟进了鸟笼子,两只老鸟扑上来掐,吓得小鸟乱飞乱撞。老爷子一看不好,急又去鸟市买回一只鸟笼子,把小鸟单独养了进去。两只笼子并挂在阳台上,没出两天,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只老公鸟贴着笼边和另个笼子的小母鸟一边交喙一边倾诉,你一口,我一口,叽叽喳喳,亲亲热热,对老母鸟连理都不理了。那小母鸟好像是故意气老母鸟,脖子探出老长逗老公鸟,只要公鸟离开半步,就一声连一声地叫个不停。最可怜的就是那只老母鸟了,气得趴在笼子一角不吃不喝,直至活活饿死。老爷子把死鸟取出来,在小区公园里抠了个小坑,埋进去,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哭得涕哩秃噜,差点抽过去。闺女陪老爹埋鸟,也哭,抹去眼泪就回家骂陈局长,说你们雄性动物没一个好东西!委屈得陈局长到班上跟我们嚷,这是哪跟哪?跟我可有什么关系嘛!
  高星哈哈笑起来,说:“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去鸟市。”
  屈维秋说:“你在鸟市上还能寻摸到什么好鸟?百灵会唱,八哥会说,只要肯出钱,都可买回来。这世上,只要是有了价钱的,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你找人家,却是要办大事情。像送礼这种事,要么不办,办就要一剑封喉。”
  高星为难了:“我去哪儿找这一剑封喉的宝贝?还不如让我再去找一块鸟化石呢。”
  屈维秋说:“三天之后,你再来我家,我给你试试吧。但你务必给我记牢实,日后不管谁问,你都不能扔出我,只说是你自己淘弄来的就是了。”
  高星高兴地说:“我明白。谢谢,太谢谢了。不管是什么价钱,我出。”
  屈维秋把那块化石拿起来,掂了掂,说:“你要再说钱不钱的话,就痛痛快快把这块石头拿走。”
  高星点头笑:“那是。俗,外甥忒俗。”

                         4

  陈衍捷发现家里那只小黄鸟的秘密,已是黄鸟进了家门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中秋节后的一天晚上,高星摸到家里来。陈衍捷对高星虽不很熟,却认识,也猜想得到高星此来的目的,便板着面孔跟他说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高星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手机盒子,那是一款很高档的三星手机,刚上市不久,据说是双卡双待,功能很完备。陈衍捷心里冷笑,你使了这般兵器,事情就好办了,我只说我有手机,用习惯了,不想换,你拿回去就是了。没想高星揭开盖子,盒子里扑楞楞飞出一只黄色的鸟儿来,那鸟在客厅里飞旋了两圈,便落在了高星的手掌上。这鸟儿确是稀罕,通体黄色,宛若金铸。陈衍捷怔了怔,急起身,关了客厅阳台上的窗户,对高星说,你快把它装起来,真要飞出去,黑灯瞎火的,可怎么去捕?高星笑了笑,起身也到窗前,又推开了窗子,挥臂一甩,竟把那鸟儿甩到了夜色中。时已深秋,天气还不很凉,家家开着窗子,却卸了纱窗,不再怕蚊蝇。令人惊奇的是,那鸟在屋内泄出的光亮中盘旋两圈,竟又穿窗而入,落回高星掌上。
  高星说:“前些天我回老家,看我兄弟弄到这样一只小鸟,想起有人说过陈局长家的大叔在家闲着没事,特别喜欢这种小东西,就把它要了来,送给老人家一个乐儿吧。”
  陈衍捷惊异地问:“你把它往外面丢,它怎么还会飞回来?”
  高星说:“这就是它的妙处,驯出来了,恋窝,所以你就放心地让它陪着大叔玩,根本不需笼子。且看,它还另有好玩之处呢。”
  高星复回沙发前,在手提包里再摸,竟摸出一顶极精致小巧的棕色礼帽来,只有鹌鹑蛋壳大小,绝对的袖珍。高星用左手指尖拈着帽沿,右手将鸟儿甩出去,那小东西再盘旋回来时,往小帽下一钻,竟将礼帽戴在了头上,在空中再飞两圈,神灵活现地站在了高星的头顶上。猴子戴帽,装了人样,已滑稽得让人发笑,没想鸟儿再玩出这套把戏,就惊叹得让人闭不上嘴巴了。陈衍捷惊奇地大声喊夫人的名字,说你快带老爸出来看,绝活儿,神死啦!
  夫人和老爷子双双跑出来,高星复又表演,将窗外放飞和小鸟戴帽两套把戏重新演练,惊讶得老爷子喃喃不休地叨念,我的天爷,我的天爷!夫人与陈衍捷对了一下眼光,忙着斟茶倒水,又亲自为客人削了。
  高星将掌上的小鸟恭送到老爷子面前,说:“大叔若不嫌弃,小侄就将它交到您老人家的掌上。”
  老爷子往后退,摆手说:“不行不行,把雀儿驯出来不容易,谁驯的听谁的话,到了我手上,就不灵啦。”
  高星变戏法一般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小塑料袋谷物来,说:“鸟为食亡,本是天理。这是酥籽,这种鸟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东西。有酥籽在手,偶尔喂它三五粒,用不了三五日,它就只知围着你老人家飞,一切行动听指挥了。大叔若是有耐心,再驯它个什么新把戏,也不是不可能的。”
  老爷子说:“坐吃山空,这酥籽可让我老头子去哪儿找?”
  高星说:“大叔尽管放心调教,酥籽的事我来办,我让我兄弟在老家园子边多种上几棵,就什么都有了。”
  老丈人自从得了那只鸟,陡然间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岁,每天坐在餐桌前,张口闭口说的都是因那只小鸟而引发的故事。说局里前些年退休的老局长,一直绷着脸谁也不搭理,这回也追着他看小鸟,还主动递烟点火,羡慕得别人说他享受的是市地级领导待遇;说有个小孩子非得让奶奶也弄一只这样的小鸟,老太太不敢答应,孩子就滚在地上撒泼,弄得他都跟着不好意思……
  有一天,陈衍捷下去检查工程,回来没去机关,而是直接回了家,掏出钥匙,里面却反锁上了。敲了一遍又一遍,老爷子有些慌乱地打开门,身后竟还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满是羞赧。老爷子说,她是邻居,来看看咱家的那只奇鸟。那女人也不多话,红头胀脸低着头抢门而去。陈衍捷淡然一笑,心里暗骂,看个狗屁的奇鸟,是看你那只可怜的老家贼吧?城市公园里有一道独特的风景,叫做翻鞋底,时有徐娘半老的女人坐在道边椅上,架着二郎腿,架起的那只脚的鞋底上赫然用粉笔写着数字,或80,或50。有男人走过来,悄然搭话,女人换了另一只脚,鞋底上的粉笔字便改成了或60或30。搭讪成功,两人便悄然相随而去。女人脚板上的数字,大数是要价,小数是底价,去搭讪的则多是春心不死的中老年鳏独男人。陈衍捷猜想,离去的女人八成是那种翻鞋女。老爷子吃穿不虞,又有奇鸟给他添趣,饱暖思淫欲,倒也正常,反正他自己有房间,翻便翻,愿翻谁翻谁去,若是带回一个女人让你叫妈,当姑爷的还能跳起脚来往外轰赶不成?但这些话不能跟老爷子说,也不能跟夫人说,夫人的脾气是炮筒子,沾火就炸,反诬你故意埋汰她老爹,了得?
  老丈人的脸上有了阳光,夫人也随着灿烂,几次夸他这个姑爷子当得好像医院里增添了伽吗刀射线手术设备,上档次,有水平,连老夫老妻间夜里的缠绵都别有了一番味道。以前,有人为求医看病的事找到他,他再说给夫人,夫人都是冷着面孔爱搭不理。现在夫人痛快了,任务布置下去,比局里的秘书落实得还干净利落,一丝不苟,全心全意。
  陈衍捷心里知道,上档次有水平的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高星投人所好,送来了这样一只小鸟,这鸟肯定不会来自他老家的兄弟,高星肯定是动了大心思,也动了大价钱的。老爷子回家说过,他带鸟去市场上探过价,懂行的人说,金贵银贵不如缺儿贵,就是用四个九的纯金打造出一只这么大的鸟,也未必可买来这只会耍把戏的活物。而且高星送来的这份厚礼也让陈衍捷心里舒坦,管他花了多少币子,反正我收到的只是一只麻雀大的小鸟,小鸟怎么作价?哪宗受贿案里有鸟雀成赃?就是中纪委来人查,我也尽可脸不变色心不跳。看来这个高星不光肯于付出,还会办事。对于这个会办事的人的回报,陈衍捷是在不动声色之间将那个工程的标底示意了出去,让高星在看似公平的竞争中有惊无险地稳操了一把胜劵。

                         5

  陈衍捷发现小黄鸟的那个重大秘密,便是在回报了高星之后不久的日子。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要带几位部门领导去北欧考察,陈衍捷是其中的一员。临行前夜,一家工程公司的经理摸到家里来,嘻嘻哈哈地说,听说陈局长要出国考察,还是穿上一身新西服吧,也给咱们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做做宣传。说着就把一张消费卡放在了茶几上,是市内最大一家百货商场的,两万。陈衍捷没把那张卡太当回事,领导出国,难道还缺了西服不成?这位经理的此行此举,不过是借机联络感情,等出国回来,估计那家公司承包的一段公路改造工程就要验收了,人家是等着你到时候枪口抬高一寸呢。送走了经理,陈衍捷直接进了书房,忙着去收拾随带的衣物。第二天一早,吃过早点,送他去省城机场的小车已等在楼门外,也就把茶几上的那张卡忘在了脑后。
  再想起遗放在茶几上的那张卡,已是出国回来,十多天过去了。坐在茶几前移移纸巾盒,动动烟灰缸和果盘,却哪里再有消费卡的影子?陈衍捷悄悄问夫人,茶几上的那张卡是不是你收起来了?夫人吃惊,反问,卡?什么卡?我没见呀?夫人转而又问,家里也就咱们三口人,我问问我爸,不会是他收起来了吧?陈衍捷忙拦阻,说别,千万别,好像咱们信不着老爸似的,让我再想想,可能是我忘在办公室了吧,我上班再找找看。
  陈衍捷口里这般说,心里却认定必是老爷子无疑。老爷子要去找翻鞋女,自然有些不好开口的支出,女儿给他的零花钱岂能够用。消费卡虽不是币子,却可当币子用,不给女人现金,带人家去商场买些衣物也是可以的。这事一问,彼此讪讪,都会弄得不好意思。
  不问归不问,陈衍捷却要验证。那张卡确是放在茶几上的,放了就再没去看,也没拿。自己和夫人白天都不在家,老爷子一人看电视,喝茶,吃水果,都要坐在沙发上,眼前那红红亮亮的一物件不会看不到。陈衍捷要验证一下老爷子到底是不是个爱小儿的人,拿了你就说嘛,随便撒个什么谎不可以,谁又会追问你拿了干什么不成,这个家还缺了你寻花问柳的那点支出?
  陈衍捷验证的办法,便是又在茶几上放了一张卡,也是超市的,钱不多,三千,是单位过中秋节时发给职工的福利,一直忘了交到夫人手上。放卡的时间选在早晨,夫人上班走了,老爷子有便秘的毛病,那时正坐在卫生间便桶上。陈衍捷大声跟老爷子告别,爸,我走啦。老爷子在里面回应。陈衍捷故意重重地关了一下防盗门,人却蹑手蹑脚闪回书房,还将书房门留下一道缝,透过那道缝正好可以看到客厅茶几前的情景。
  令人吃惊的一幕就在那一刻出现了,只见小黄鸟飞落在茶几上,落在那张卡前歪着小脑袋看了看,便伸出脖颈,将卡叼起来,箭一般直向窗外飞去。小黄鸟闪回来时,喙子间却哪里再见那张卡!
  时已隆冬,满目枯寂,小区里的背阴处已存了积雪,不是天气特别好,老爷子已轻易不带小黄鸟出去戏耍了。那小东西越发招人喜爱,吃饭时,它跳到随便谁的肩膀上东张西望,却从不往碟盘间蹦蹿叼啄。晚上陈衍捷坐在书房里看书或上网,那小东西有时也飞进去,落在显示屏或台历上,一双黑亮的小眼睛满是调皮与新奇。小东西的格外令人赞许处是从不在屋子里便溺,而是飞出窗子自寻方便。老爷子洋洋得意地自夸,说这一宗是小鸟到家后他驯出来的,女儿和女婿也不跟他计较,谁驯出来的又怎么样?所以家里的窗子总留道缝,除非有大风大雪或天气大降温时才关闭。这片小区的供暖好,不然还要开窗放放风呢。
  可这小东西往窗外叼卡又是怎么回事?偶尔为之?不会这么简单吧?这么说,上次那张两万元的消费卡也是被它叼了出去?
  陈衍捷重新披挂,匆匆出门。老爷子还坐在卫生间里,听到动静问是谁,陈衍捷早备了理由,应答说回来取一份文件。出了门他没坐进接他的小车,而是直接绕楼先去了南窗下,他在   小区园圃的枯树上找到了那张卡,摇摇树干,那卡便落下来。他想把半月前的那张卡也找到,但低着头,仰着脸,在枯枝败草间寻觅了一圈又一圈,终是一无所获。
  陈衍捷坐进小车,脑子里想的还是小黄鸟的事情。小鸟是高星送的,它既有叼卡出窗的嗜好或者干脆说是本事,高星为什么不做展示,也不相告?莫不是小鸟的这秘而不宣的本事就是高星刻意驯出来的?他送小鸟来家,实则是送进一个内贼,不懂事的小东西一次次这般叼送,心怀歹意的恶徒则一次次在外面这般拾拣,高某的获得必将迅速超过付出,真要捞去一张十万二十万元的银行卡,他可就大赚啦!而且,那还将是高某要挟自己的致命把柄。这世道,这人心,他妈的,招法用尽,手段用绝,太黑,黑透啦!
  陈衍捷特意去了一次高星承包的那段工程,理由现成,检查进度。推杯换盏间,高星问:“那个小玩意儿大叔还喜欢吧?”
  陈衍捷说:“那是老爷子的嫡亲孙子,只差不能搂着睡觉啦。哎,那小东西除了恋家和戴帽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高星摇头:“那可没有了,除非大叔有耐心,再驯它个一二。”
  陈衍捷心里骂,你他妈的装什么装,老爷子真要把小鸟驯出叼卡的本事,能不在我和他闺女面前显摆?我要是把小鸟还有送卡出窗的本事抖露出来,你他妈的还能去我家窗外撅着屁股拣便宜吗?你小子等着,我有让你给我磕头叫爹的时候!
  陈衍捷捉贼拿赃的对策,便是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时间,将以前的晚睡晚起改为早睡早起。清晨五点半,闹钟准时聒叫,恨得夫人责怪,你不好好睡觉,作什么妖?陈衍捷好言解释,说最近我血压有点高,大夫建议我早睡早起。夫人说,我就是大夫,咋没听过这奇谈怪论?人能保证睡眠就好,关键是要有规律。陈衍捷说,我试几天再说。夫人又嘟哝,起来消停点,别闹得一家人都睡不好。然后翻身睡去,不再理他。
  早起的陈衍捷果然很消停,他不洗不涮,而是直接躲进书房,掩死门,不开灯,站到窗帘后,不声不响地观察窗外的动静。书房正好是南屋,与客厅相连,隔窗而望,阳台外的园圃居高临下,尽收眼底。高星的工程正忙,他想拣便宜,也许亲自来,也许派亲信,极可能就是这一早一晚。大白天的,陌生人来小区转悠,可能引起保安人员和居民的警觉。入夜时,不光影响视线,连进小区都要盘查。早晚这两段时辰,人来人往,浑水摸鱼,最容易让歹人利用。而晚饭前后的那段时间,虽也不可忽视,但自己在单位的应酬太多,基本不能指望了。
  陈衍捷的守株待兔,没想在第三天早晨就见了分晓。那天他把闹钟调到了五时二十分,提前了十分钟。他刚站在书房窗前,就发现园圃的甬道上有个人影在走动。正是数九时节,昼短夜长,清晨五点多天地间还是一团黑暗。那人手里拿着一只小手电,躬着身子,在手电的光圈里细心地寻觅。鬼魅终于现身了,看身影很是熟悉,谁呢?蓦然地,园圃间铺洒了一层光亮,是二楼的窗子亮了,那人似有惊怵,立即熄了手电,还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这一抬头,就让窗子后的陈衍捷猝遭了霹雳,他?怎么会是他?!

                         6

  在仕途上一路扶摇直上,前程无限的陈衍捷岂会是愚钝呆木之人,谜底一旦揭开,便立刻破解了谜面上的峰回路转万道玄机。市交通局老局长已是五十有八,按照市里的规定,县团级领导干部到了五十八岁就要退居二线,早已进入倒计时。局里的后备干部人选是陈衍捷和屈维秋,不久的将来便是二选其一。屈维秋和那个高星据说是老乡,高星还喊屈维秋二舅,以前自己按着屈维秋的授意,最少在工程上已关照过高星两次,虽说项目都不大。这一次,市里至西桦县的公路改造,工程大,投资多,屈维秋就让高星亲自出马了,给老爷子送鸟,必是屈某人的授意,而小鸟那叼卡出窗的把戏,也极可能是屈某的刻意所为,买动养鸟人,并进行了极具目的性和针对性的驯化。屈维秋每天清晨五点半出门散步,陈衍捷是知道的。屈去公园前,先来楼前园圃寻觅一番。自己今晨若不是早起十分钟,这至关紧要的一幕岂不又让他躲闪了过去?
  捋清了这一番来龙去脉,陈衍捷浑身刷地出了一层冷汗,连毛汗孔都乍开了。可怕,人心险恶,宦海无情,骇人听闻,凿实可怕!好在鸟儿只是叼出去一张两万元的消费卡,真要是个大数,自己必将立时陷于被动,只怕都要去坐大牢啦!
  六点半,夫人起来,看他脸色不好,恨得说,该,作吧,你以为人的生物钟是你的破闹表,想怎么调就怎么调啊?陈衍捷只是苦笑,也不辩解。
  那一天,陈衍捷恍恍惚惚,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连参加局长办公会都打不起精神。屈维秋说,衍捷变成了林妹妹,抗不住风寒了吧?你以后听我指挥,早点起床,我陪你去公园里遛上两圈,把浑身走得热热乎乎的再上班,坚持数年,身强力壮。陈衍捷心里冷笑,哼,你个猴子,火中取栗,也太性急了吧,凭什么让我听你指挥?老局长也说,维秋的建议不错,你们都往五十上奔了,说老不老,可也不算年轻。人到中年,健康第一,一定要坚持多锻炼。陈衍捷脸上笑,心里却骂,当然是骂屈维秋,你个口蜜腹剑的笑面虎,把身子铸成铁金刚又如何,不怕老天劈了你?
  在交通局人们的眼目中,屈维秋和陈衍捷宛若兄弟,亲密无间。屈维秋排名第二,陈衍捷屈尊居三,这说明不了什么,仅仅因为屈比陈早任副局长半年。老局长使用的是官场平衡术,不偏不倚,均衡使用力量,全局财权和工程设计规划交到了屈维秋手上,陈衍捷则分管着人事和工程审批调度。两人各守其职,互相补台,从没为工作上的事红过脸。比如花钱,账单上或发票上只要有了陈衍捷的签字,屈维秋看都不看,一概放行;工程上的事,若是屈维秋表达了意愿,陈衍捷也从来不亮红灯,曾经给过高星的两处工程,就是例子。彼此的亲密,还体现在两家的关系上。逢年过节,或去屈家,或去陈家,两家人总要坐在一起聚聚,两家的女主人同进灶间,各展厨艺,俨然妯娌。陈衍捷的老岳父住到女儿家来后,大年初一头件事,屈维秋必去陈家给老人拜年,还要给老爷子带些礼物。据说,市委组织部长曾问过老局长,你退下来后谁接班更合适?老局长说,两个人,市里用了谁,都不会比我干的差。这话在机关里传播得很广泛,还有人私下去求证,老局长哈哈一笑,不否认,也不解释。
  气过恼过猜疑过之后,陈衍捷也曾反问过自己,不会是想多了吧?屈家的阳台上若是晾晒着什么小物件顺窗飘落出去了呢?维秋出去找找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多年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这份情感和尊重若被自己误解了,岂不可惜?此念一闪,陈衍捷找出工资卡,下班前跑到银行,把卡里的钱取出大数,只留了一百多元在里面。当夜,临进卧室前,他不劳烦小黄鸟,而是亲自动手,将那张卡从窗口甩了出去。翌日晨,他再躲进书房,眼前复现的情景便让他好似冬日田地里的大萝卜,彻底冻透了心。屈维秋拾卡在手,好似穷汉子拣了狗头金,先在衣襟上擦了擦,又用手电照了照,然后把卡塞进怀里,匆匆而去,那脚步竟如春日草原上的马驹子,显得格外轻快。
  一出大戏既已拉开序幕,就要起承转合地推进下去,后面的才是高潮。陈衍捷故意拖延了两日,选在午间的餐桌上说了丢工资卡的事。机关食堂是一个大餐厅,其中一桌却只坐几位局领导,其他桌不管怎么拥挤,人们也不会往领导桌上凑。
  屈维秋显得很关切地问:“什么时候丢的?”
  陈衍捷说:“也就这两天,我记得很清楚,前天我刚取过一笔钱。”
  屈维秋再问:“里面剩的多不多?”
  陈衍捷说:“不多,也就一二百元,老婆在家追着要,我就把大数取了出来。”
  老局长说:“你就不应该揣那张卡,像我,往老伴手里一交,身心清静,多好。”
  陈衍捷说:“人家不是只要币子,不要卡嘛,说忙,没时间去银行排队。”陈衍捷利用喝汤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又说,“那才是个败家娘们呢,前些日子,她也丢了一张卡,这下好,两个大舌头吃肥肉,谁(肥)也别说谁(肥)。”
  屈维秋说:“不管谁丢的,也不管卡里还有多少钱,你都赶快去挂失,不然,下月的工资打进去,不能按时如数交柜,小心夫人怀疑你在外面有情况。”
  老局长安慰说:“也不用着急上火,既有密码,谁拣去也没用。”
  陈衍捷说:“我丢的那张有密码,也能挂失,可败家娘们丢的那张就阎王爷摆手,彻底没治了。那是一张消费卡,跟丢币子一样,银行还管你这个?”
  这一出戏,看似平和稳静,效果却是一石二鸟。一,等于明确告知屈维秋,关于小黄鸟叼卡出窗的杀命绝技,我陈衍捷还一无所知;二,我陈衍捷也根本没怀疑到那两张卡是在你手里。你个兔崽子就偷着得意去吧,我让你顺着这条道儿往下滑,还有更大的便宜让你拣!
  家里家外发生的这些事情,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梗压在陈衍捷心头,他多次想向夫人倾诉,一吐为快。但一次次,话到嘴边,他都咽了回去,一字也没吐露。夫人只懂人的五脏六腑大小器官,医学是科学,虽不敢小觑,却哪比得官场,权谋诡诈,莫测高深。即使夫人心里装得下,那张脸和那张嘴也不敢保证一无流露,交通局的人都住这片小区,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旦让姓屈的王八蛋感觉到了什么,大事休矣!
  春节一日日地近了,这是收受各种礼金的高峰期。年关之前,大大小大承包工程的相关费用,能结算的都要拨付下去,不然那些包工头们就故意扣压民工工资,逼着他们出来闹,这股火谁敢粘惹?承包者为了足额得到那笔款项,总要借着年节的机会烧香上供,不然来年开春还想不想再捧这个饭碗?陈衍捷知道有人在暗中算计他,都动用了生物武器派了鸟雀来家卧底,所以就变得格外谨慎,声言厉色,严辞以拒,甚至在防盗门外贴了告示,“除非亲属,本宅恕不待客,公务之事请去办公室交谈。”
  但也不能一律打家伙。眼下的陈衍捷还急需一张卡,那张卡要兼备盾与矛的双重功能,就像坦克战车,既可保护自己,又能有效地攻击对方。具体说,一、送卡人必须是个义气至上的血性汉子,刀压到脖子上也是铁嘴钢牙,不会出卖朋友;二、送卡人一定要与屈维秋相知相熟,而且那要是个公开的秘密;三、所送卡内的金额最少要有十万,不然不会具备足够的爆炸当量,二踢脚炸起来虽然响亮,但谁听说过有二踢脚炸人致死的新闻?
  陈衍捷不会等不来这样的机会。过小年那天,田汝成进了办公室。田汝成是市里一家工程公司的经理,连续几年,市内几处大的街路改造工程交给他,完成得都不错,有两处还是样板。有一次,市里主管金融财政的副市长被双规,那是一条已被剖刮得不剩半点活气的鱼,落井下石者数不胜数。办案人员把田汝成找了去,让他交待向那位副市长行贿的事实。田汝成摇头说没有,真没有,咱不能顺嘴胡说祸害人。那次,田汝成在专案组被隔离了整整五天,最后办案人员把那位副市长自己交待的受贿时间、地点、数目和缘由都说了出来,说人家自己都认了罪,你还替他死扛什么?田汝成说,他那是被你们吓破了胆,想多说点争取宽大处理。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是耗子,我不怕你们敲铜盆吓唬,法律得重证据,证据就是实事求是,这没错吧?你们把真赃实据给我拿出来!田汝成从办案的地方出来后,朋友们为他接风压惊,酒意酣畅间,他多少透露出一点真实的想法,他说咱可不是想保那条没了活气的胖头鱼,咱是在保自己的这份声誉,不然,哥们儿往后还在这社会上混不混?这话是一位出席了压惊酒会的朋友传给陈衍捷的,朋友还有一句判词,说这老田,可是床头前的一棵狗尿苔,可交(浇)!
  那天,田汝成说请陈局长下班后一起去喝个小酒,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陈衍捷笑说,既求一家之主,过小年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的好,去外面闹腾谁还保你平安?田汝成往紧闭的房门看了看,就将一张农业银行的金穗卡插进了写字台上的台历里,攥紧拳头拧了两下,又单单竖起一根食指,把臭哄哄的抽烟嘴巴附到陈衍捷耳旁,低声说,你就是我的灶王爷。
  这就是精明人的精明处,尽管行贿现场只有两人,他也一字不言,那是小心录音。行贿者可能录音,另藏心机的隐形人也可能在办公室内巧设机关,这样的事不乏先例,那会让受贿者担惊受怕很不舒服。拳头拧两下那是告知内存二十万,单竖一指是表示密码为六个1或四个1,你或者一次提出来,或者更改密码,尽随君意,绝不废话。
  此番陈衍捷没推拒,也没客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既是所需,何必装屁?当日午后,他没调用小车,而是自己打车奔了一处农行分理处,更改了密码。夜深时分,又将金穗卡上的账号仔细记下,然后才将那张卡再一次甩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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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维秋先后在楼南窗下的园圃里拣起三张卡,虽在意料之中,可也让他好一番窃喜,用眼下时髦的话说,那叫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第一张是百货商场的消费卡,内存两万,听陈衍捷话里意思,这张卡可能是夫人当大夫收的红包,不然哪个单位发年节福利能一次给上两万元。消费卡除了消费,意义不大,而且又丢在女主人之手,金额有限,不具备毁灭性的杀伤力。屈维秋将那张卡藏了起来,权备紧急之需,也略补了购鸟支出。第二张卡,陈衍捷的工资卡,不过百余元,有趣却无用,他扔了,扔进晨起去公园路边的垃圾箱,谁拣去谁就空欢喜吧。第三张卡,才是屈维秋的真实盼望。拿卡在手,他去了农行刷验,用了行贿人可能惯用的各种密码,比如六个0,六个1,六个8,统统不对,他还用了陈衍捷的手机尾号、陈衍捷办公室和家里电话的尾号、陈衍捷小车车牌号,甚至陈衍捷的生日,竟都不对。因此,也就没法得知卡里的钱数。密码器已在提示不可再做刷验。屈维秋心里虽有急躁,但仍不失高兴,高额卡自有高额卡的保密手段,这就对了。思忖再三,他奔了柜台前,把卡丢进去,说拜托看看我的卡里还有多少钱?小姑娘划验了,密码器提示输入密码,屈维秋堆出一脸的苦笑,把编造的理由说出来,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些天我和我老婆闹了点不愉快,她就把这张卡拿走了,可能是她更改的密码,可能还转移出去了家庭资产,您帮我看看卡里还有多少钱就行,我不取,一分钱也不往外取。小姑娘似乎信了,说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件。屈维秋不傻,这种事情怎么敢亮身份证。他再苦笑,说我老婆怕离婚,又怕我离家出走,把我的身份证藏起来了。小姑娘说,那我就没办法了,这是高额存款,银行有责任为储户保密,对不起了。
  确认高额两字,已是足够,何必说对不起,我还要学学范伟小品里的话,谢谢啦――
  大年三十,屈陈两家仍是欢聚一堂。这次是屈维秋起动,陈衍捷半是客气半认真地说,孩子们放假回来了,两家人都不少,这次就免了,另找时间吧。屈维秋说,那哪行。过年就是过的老人和孩子,我老父老母都不在了,只想倚重大叔增添几分喜庆呢。陈衍捷说,那改革改革,去饭店,两位内当家一年到头,都不容易,大过年的,就别让她们再烟熏火燎的啦。屈维秋仍不同意,说想去饭店,啥时不行?只是过年别去,那会败了喜兴。你心疼一世名医,这次不让她进厨房。我家那位放寒假,早歇过乏了,就让她单挑独支。陈衍捷再不好推拒,只好举家而动。除夕夜,两家人欢声笑语,一同举杯相庆,一同跟着赵本山哈哈傻笑,又一同去楼前小广场燃放焰火,让交通局的同事们好生羡慕。
  过了正月,便是二月二,龙抬头。市委组织部派下一组人马,考核交通局新任局长人选,常务副部长带队,层次不低。先是民主测评,局机关和事业单位出席会议人员五十六人,测评票收集统计,屈维秋和陈衍捷竟是28:28,绝对的平分秋色。
  民主测评是保密的,却不能瞒着一局主管,尤其是这样一种结果。老局长对着副部长哈哈大笑,说你可理解两人的支持率都没超过半数,也可理解两人都足可担当此任。这个结果,我早有预言在先。下一步,你们不是还要找机关干部分别谈话吗,那就再谈谈看。
  果然,谈话的结果也让考核组好生为难,人们都说了屈陈二人的精明强干业务娴熟,说了二人团结合作亲密无间,也都说了二人胸襟坦诚互无猜忌,考核前谁也没做任何小动作。考核组的人对小动作的事确信无疑,因为他们也没得到过屈陈二人的任何示意,哪怕一个电话。考核组只好追问,如果没有屈维秋,或者没有陈衍捷,那另一位同志担任局主要领导合适吗?回答得也都大同小异,说要是那样,我们就好办了,何必划票时左右为难?
  副部长在撤离前问老局长:“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看哪位同志担任局长职务更合适?”
  老局长一字一顿,落地凿凿:“我还是那句话,难分仲伯,领导圣断。”
  副部长说:“那我就回去,向市委领导如实汇报,你站好最后一班岗,等候市委的最后决定吧。”
  考核组离去,老局长将屈陈二人叫到办公室,明确对二人叮嘱,说你们叫我为难,也让市委领导为难啦,但这为难让我心里欣慰。这种时候,你们都要经受住考验,组织上不会委屈任何一个人才。两人笑了,笑得似乎都很淡然,也很开心,笑后还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依然的亲密无间。
  几天后,市纪检委来了电话,急调陈衍捷谈话,交通局为之哗然,各种猜测随之雀起。有说是陈衍捷犯了事的,纪检委找他去说明情况;也有说粘了包的可能是屈维秋,纪检委是找陈衍捷调查核实,谁让两人那么好呢。近中午时,陈衍捷回来了,面色平和,进楼便直奔了老局长办公室,把门严严地关死了。
  是陈衍捷先开的口,问:“局长,我回来了。我冒昧问一句,在市纪检委找我之前,您是不是已先得到了一些情况?”
  老局长摇头:“你坐车走了后,他们才给我打的电话,说有人举报。”
  陈衍捷再问:“他们说没说举报的人是谁?对不起,我好像不应该这样问。”
  老局长还是摇头:“我也问了,人家的回答是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但我听电话里的意思,他们得到的是匿名举报。我已表明了态度,在涉及干部提拔的关键时刻,难免有人煽阴风,点邪火,如果是匿名举报,当不采信,不要影响了我们对干部的基本认定。”
  陈衍捷说:“谢谢老领导总是这样呵护我们。”
  老局长反问,“从谈话里面,你感觉到了什么?”
  陈衍捷答:“可能是有人举报,说我收受贿赂。纪检委的人还给我交待政策,说若能现在如实说明情况,还可按主动自首处理,组织上会尽最大可能保证干部。”
  “你怎么回答?”
  陈衍捷冷笑:“实事求是呗。哼,天地良心,我不做亏心事,主动自首什么?组织上不应该冤枉好人吧?”
  老局长翻腕看表:“哟,都这时候啦。走,吃饭去。记住,咋忙别忘了消停,越在这种时候越要镇静,越要展示出风度。至于为什么镇静和展示风度,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其实离吃饭还有十来分钟时间。日常,一般干部弄出饿死鬼托生的样子,早去几分钟没人说什么,领导干部就要矜持些,不说率先垂范,总要带头遵守规章制度。陈衍捷知道老局长不想再往下深谈,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他不想参与举报者是谁的揣测,因为那才是要害。
  陈衍捷也不想猜测,还猜测什么呢,不是那个兔崽子才是怪事,来而不往非礼也,等着吧!
  陈衍捷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战略方针,以防为主,自卫反击。他对多年前电视转播的一场乒乓赛事记忆深刻。那次,是世锦赛,中国队半决赛对韩国,决赛对瑞典,中国队派出了秘密武器丁松。丁松打的就是防守反击,一板一板,以削为主,稳健化解敌手的一次次凶狠扣杀,但一旦有了机会,也会突然起板扣杀,而且往往是一击毙命。对屈维秋,陈衍捷也要采取这种战法,不管你是如何机谋算尽,只要不使出绝命的阴损之招,我便装憨作傻,兵来筑城,水来叠坝,绝不主动出击,哪怕你当了一局之长。但你若是官迷心窍,动了不仁不义的杀心,对不起,我陈某也就只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啦!
  几天后,清晨刚上班,屈维秋也被市纪检委电话找了去,机关里波澜又起。屈维秋也是中午前回来的,回来时脸却阴着,远没有陈衍捷平和潇洒。屈维秋也是一头钻进了局长办公室,老局长也是在午餐时间未到就把他拉进了餐厅,一切一切,如出一辙。
  也许,只有陈衍捷心里清楚,两人的遭遇虽然如同克隆,但屈维秋的内心深处可比自己慌乱多了。自己是如履薄冰有备在先,他却是自鸣得意猝不及防。陈衍捷心里的另一种得意是,放在市纪检委案头上的举报材料,自己所提供的证据虽然与屈某提供的大同小异,但纪检部门真要按图索骥追查起来,屈某可要比自己倒霉多了。陈衍捷也不是没有想到匿名信发出去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组织上不会不将他纳入可疑者的首选对象。那又怎么样,大不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吧。
  挨了迎头一击的屈维秋也想到了举报自己的极可能是陈衍捷。冷不丁脑后挨了一棒子的屈维秋有点蒙,他举报我什么?他又有什么证据?数日前,当把举报信塞进邮筒前,屈维秋也曾有过犹豫,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阴损?但很快,他就宽慰了自己,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眼下即是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稍动恻隐,就可能误了自己一世的前程。况且,自己也不是想对陈衍捷一棒子打死,他虽接受了一卡,但卡中的币子他并没提出,那就没有形成事实犯罪,陈衍捷尽可找出百种理由为己开脱。充其量,市委对陈衍捷不再信任,诫勉一番了事。有此结果,足矣。自己若当上了一局之长,第一个要回报的就是这老兄,先把局内的要害岗位派他分管,等日后有了机会,再为他鼎力举荐,在市里另为他谋个正职也就是了。可按眼下的形势看,自己也是妇人之心,多思多虑了,他陈衍捷哪里就是个仁善之辈,既争生死,同起杀意,也就只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且看谁出手更凶更猛更狠更快了……
  那日晨,妻子上班走了以后,屈维秋把那张金穗卡烧了,是放在煤气灶上烧的,开着吸油烟机,烧得一干二净,烧后又将灶台彻底擦洗一番,没留丁点痕迹。

                         8

  冬季已近尾声,市政府供暖办公室副主任吴耕进了交通局住宅小区,挨家挨户走访,询问今冬取暖情况,称有人给市政府反映今冬供暖不达标,供暖办也想籍此调查,给决策机关拿出关于冬季供暖的改革方案。
  谁能想到,吴耕的真实身份却是市公安局经济侦查三大队大队长。
  数日前,公安局长单调吴耕,带他走进了市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门关严,副书记交到吴耕手上两份材料,说你先认真看看,看过再研究下一步的工作。一份材料是《关于市交通局局长人选的考核报告》,市委组织部提交的,报告陈述了考核组的工作情况,也详细介绍了现任副局长屈维秋和陈衍捷的各自优长与不足,结论是两人都具备接替局长职务的条件与能力。另一份材料则是两份举报材料,都是电脑打印,连信封都打印,也都匿名,分别举报屈维秋和陈衍捷,举报时间相隔四日。令人奇怪也意味深长的是,两份举报都提供了受贿人所收受的金穗卡的卡号,而那卡号相同,完全相同,百分之百,丝毫不差。
  吴耕问:“纪检部门采取措施了吗?”
  副书记说:“分别找两人谈过话,两人都矢口否认。苦于没有进一步的确凿证据,工作只好搁浅。”
  吴耕再问:“可以顺蔓摸瓜,按卡上的账号去银行一查,便可一目了然。”
  “查过。此卡属于汝成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都是田汝成,那个人你可能也知道,是个嚼不碎的金刚豆,所以我们还没触动他。而且,这个卡内的二十万元至今为止没人提取,也没挂失。”
  “有密码吗?”
  “有。现在的密码是屈维秋办公室电话的六位尾数,但这似乎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密码更改过一次,原来是六个1。”
  吴耕把材料放回到副书记面前:“市委领导给我的任务是什么?”
  副书记说:“市委主要领导对这个事件高度重视,并有批示,基本精神是,行贿受贿的数目虽不很大,但从中透露的信息意义非凡,要求务必把幕后的真实情况调查清楚,以加强对领导干部心灵深处的动态掌握。所以,这件事,除了市委主要领导,眼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连组织部和纪检委我也只叮嘱他们稍安勿躁,静待事变。我的意思你们明白了吧?”
  公安局长表态:“明白。我全力支持吴耕同志的工作,并保证高度机密,绝不外泄。”
  接了任务的吴耕没去交通局。连市委组织部考核组都难分优劣的干部,自己又能问出什么?公安局侦察人员的公开介入,只能搅得人心慌慌,事后又未必能给大家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也没去找田汝成,他猜想得到田汝成会说些什么。“是有那么一张卡,裤袋里藏手纸,我备急需的,哟,怎么还丢啦?多亏你找我,不然我忙得连丢了这么一大笔钱都不知道。看我这马大哈!好好好,多谢啦,真是人民警察爱人民,我这就安排人去挂失。哪天我得请你吃饭,务必赏光呀。”除了打草惊蛇,让他再去暗通信息,还能有什么?你又能对他怎么样?
  按照犯罪心理学,作案必有目的,为了得瓜,谁也不会去种豆。眼下交通局的形势一目了然,一只肥羊,两狼相争,两封匿名信即使不是屈陈二人亲自所为,参与之人也必是得了两人的授意或暗示,有着割舍不开的瓜葛。从两信发出的时间上看,应该是屈先有动作,然后才是陈的睚眦相报。让人难得要领的是,为什么两份匿名信举报的证据竟是同一张金穗卡,这绝不会是无意的巧合,这背后的故事才是问题的关键,市委领导看重的也正是这关键。
  为了不引起屈陈两人的警觉,戴着市供暖办公室副主任面具的吴耕几乎是挨家走访了交通局小区里的每一个家庭。他走进屈家是在晚间,白天家里两位主人都上班。屈维秋对供暖改革很支持,也很有些想法,他说光分户改造不行,只是限定供暖温度的底线也不够,能源的巨大浪费显而易见。都已进入了数字化时代,用电有千卡,用水有吨数,用煤气有立方米,为什么不能对供暖也有个热卡的量化管理?这是个发展方向,必须做,晚做不如早做。吴耕对屈家的几个房间都看了,挨个摸了暖气片的温度,对屈局长的建设性意见表示了高度赞赏。
  去陈家则是在白天,陈家白天有人,老岳父在家,这很好,正是吴耕所希望的。老爷子对供暖说不出什么,只是表示满意,还说你们不会省着点烧呀,家里热得都快变成澡塘子了。因有外人来访,寂寞的老爷子表现得很兴奋,主动唤小黄鸟给客人表演,那鸟飞出窗外又旋回来,那鸟又戴上小礼帽歪头晃脑地逗客人大笑。吴耕问,这鸟是在哪儿买的?怎么驯出来的呀?老爷子一无遮拦,实话实说,说是我姑爷的朋友送的,那朋友知道我老爷子一人在家一饱仨倒屋脊六兽,哄我这老家伙玩儿呗。
  吴耕在两家别无所获,只对那只小黄鸟印象深刻。想想那只鸟,陡然间,有着职业性敏感和超人警觉的侦查员脑子里电光石火,怦然心动。那只鸟会不会还有别的本事?比如说,叼卡?
  心里揣了这份猜疑,吴耕便选了只有老爷子一人在家的时候,第二次走进陈家。他说上次回去后把这只奇鸟的事说给了同事们,大家不信,还说他胡诌。他这次来,就是想给小鸟拍上几张照片,让那些人给我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他问老爷子,我的这点请求,大叔不会认为是趾鼻子上脸吧?老爷子愈发兴奋,说照,照吧,你不是带了照相机吗?吴耕掏出数码相机,给小黄鸟照了戴礼帽的镜头,那小鸟一忽儿在空中翩飞,一忽儿落在老爷子的手掌上,接连照下好几张,还拍了一分多钟的录像。
  吴耕又问:“能不能让它落在我手上,大叔给我照两张?”
  老爷子从衣袋里拈出几粒酥籽,爽快地说:“这好办,这小东西其实只认食,不认人,最是有奶便是娘了。你手里要是有了这酥子,它能立马只围你头顶飞。”
  有了酥籽,那小鸟果然就落在了掌上,迅速地啄食。在老爷子忙着摆弄照相机的时刻,吴耕摸出早备在裤袋里的一张牡丹卡,放在了手掌上。那小鸟啄完酥子,果然就叼起了卡,直向窗外飞去。
  老爷子大惊,急扑到窗前,说:“这东西,这东西,又不是你肚子里的屎尿,你把它送到窗外去干什么?”
  吴耕也站到窗前看,又看看已飞回屋内的小鸟,故作不以为然地说:“没事没事,一会我出去,拣回来就是了。我看到了,在树棵子上呢。”
  吴耕裤袋里还装着一张卡,本想再试一试的,但瞬隙,他就把那个念头取消了。看样子,老爷子确是不知他的宝贝小鸟还有这等本事,再试,就可能引起警觉,起码,会加深老爷子的印象和惊喜。如果等女儿女婿下班回了家,老爷子把关于小鸟的新发现说出去,陈衍捷为之警醒,岂不误了大事。有此一次,足矣。下一步的任务就是抓紧调查关于这只会叼卡出窗的小鸟乃来自何方神圣了。
  没想仅过了两天,市委副书记便又把吴耕找了去。副书记这次没找公安局长,只是两个人,一对一。
  副书记问:“那个事你调查得怎么样了?”
  吴耕答:“馒头上汽了,但还不能揭锅。请领导再给我一段时间。”
  副书记说:“我提供一点最新情况,看对你的调查会不会有帮助。昨天,陈衍捷去纪检委,主动说明了一个情况。说春节前的一天晚上,田汝成以拜年的名义去他家,走时给陈衍捷留下一个卡,是农行的金穗卡。陈衍捷不要,坚持塞回到田汝成手上,没想田汝成告辞走时,顺着门缝把卡往屋里一扔,就快步走了。陈衍捷没往楼下追,也没敢喊田汝成留步,他不想惊动左邻右舍让别人胡思乱想,他的想法是另找机会,把卡退交田汝成。没想第二天他想起这件事时,却发现那张卡不见了,但他还是立刻去了田的公司,告诉田卡丢了,让他赶快挂失或把钱 撤回去,不然钱丢了,他概不负责。”
  吴耕问:“他说没说卡内是多少钱?卡又是在哪里丢失的?”
  副书记说:“他说他没去提取,更没验证,所以除了记得是张金穗卡,其他的一无所知。至于是在哪里丢失的,他说若知道,也许就能找回来了。”
  吴耕问:“这些情况,他以前为什么不向纪检委说明?”
  副书记说:“这个话,纪检委的同志也问过。他的回答是,那张卡他没收,钱也没取,以前觉得说明没必要,也让人看着有点矫情。但这些天思来想去的,感到对组织上还是彻底真诚坦白的好,也有利于组织上对自己的全面了解。”
  吴耕心里冷笑。可以想像,自己走出陈家门后,老爷子为了验证小鸟的叼卡本事不是一时偶然,极可能又去找出一卡验证,在一次次的惊喜之后,他把此事说给了下班回家的女儿和女婿。陈衍捷为此心慌意乱,这个秘密是核心,岂可轻泄?他甚至可能想到,来家调查供暖情况的吴副主任会不会另有来头?陈衍捷的应急之策便是抓紧去纪检委说明情况,以争取主动。他不说那个金穗卡里有多少钱,也不说卡上的账号,既想把自己从匿名信中彻底摘扯干净,也是想把那只已露了脚趾头的臭鞋子完全甩给屈维秋,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知了小鸟的秘密便急去说明情况,这时间上的紧密衔接恰恰说明,陈衍捷对小鸟叼卡出窗的秘密是心知肚明早有洞察的。极有可能,在去了纪检委后,他又去找了田汝成,再做叮嘱,重新修订攻守同盟。
  依据对案情的推理分析,陈家小黄鸟既为朋友所送,那个朋友极可能就是屈维秋。敌特安插卧底,不能不对卧底的本事有个基本的了解,短缺之项还要抓紧训练弥补。但屈维秋不会亲自送鸟上门,隐身人的惯用伎俩便是再找替身,那个替身又是谁呢?
  但吴耕不想惊动替身,尤其不想惊动屈维秋,即便由经侦大队的别人出面也不妥,结果可以料想,没用,只会白碰一鼻子灰。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怪只怪你手中尚无证据,只有猜测。吴耕采取的办法是秘密跟踪屈维秋,盯他个十天半月,盯他个从早到晚风雨不误全天候,不信不会盯他个原形毕露。
  曙光竟会如此迅捷地出现。吴耕盯进了清晨的皇陵公园,仅仅三天,他便在那里发现了喜笑颜开哗众取宠的卖艺人,发现了与陈家老爷子的宠物一般无二的金黄小鸟,他还见信步而去的屈维秋和卖艺人找了招呼。
  春暖花开了,进公园晨练的人多起来,形形色色卖艺人和小贩子如冬眠的蛇虫,开始还阳儿。那天,待围观者散去,吴耕跨步上前,单刀直入,直接诈讯。
  “去年,你卖了一只小鸟给我的一个朋友,可刚半年多,小鸟就死了。”
  “不可能。昨天我还看到你的那个朋友了呢,他怎么没说?他还点头对我笑呢。”
  “别害怕,不会叫你赔的。我朋友这一阵忙,他只是让我问问你,还是那个价,能不能再卖给我们一只?”
  卖艺人摇头苦笑:“小太监捂裆,那可没了。我去年从春忙到秋,扣鸟笼子白挂了大半年,一根黄鸟毛也没捞着。你要真想要,就再等等,看看我今年的运气吧。”
  “好,一言为定,你可得多上点心啊。”
  吴耕不恋战,转身离去。知了小黄鸟的来路,这已足够,余下的工作,自有人做,还会做得更稳妥更可靠。
  两天后,林业派出所的小徐受所长指派,专程跑来一趟市公安局。小徐向吴耕报告,去年秋天,村民翟大林确是卖给了城里某先生一只小黄鸟,价钱五万,城里的那位先生特别要求,一定要把小鸟驯出来,别的本事有些即可,但见了银行卡必须会叼,而且要送出窗外。吴耕笑问,你们没又熊了人家一家伙?小徐尴尬笑说,没有没有,农民苦的哈的,哪能呢。批评了几句,就放他回去了。吴耕心里明白,派出所的那些弟兄惯会敲山震耗子,这回,他们抓住蛤蟆攥出尿,起码又从翟大林手中挤去了两万。

                         9

  五一前夕,市委副书记亲自来到交通局,陪同的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老局长已经超期服役一个月了,市委领导来宣布任免决定,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标准有点高,按惯例,有组织部长来,足够了。再一个不正常的是,新任局长是谁?事先总该有点风吹草动,起码也得公示吧?
  机关全员聚进大会议室。副书记宣布市委决定,老局长年事已高,退出领导岗位,另派市城建局副局长某某来交通局主持工作。副局长屈维秋同志调市文联任主席,副局长陈衍捷同志调市档案局任局长,均为提升,级别正县,另派市规划设计院和市发改委的两位同志来交通局任副局长。市委常委会的上述这些决定,今日即见报公示,如无特殊情况,一周后生效。副书记还严肃地要求,交通局此次班子调整,幅度较大,但无论是接是送,都要严格遵守领导干部廉洁自律的有关规定,不许有任何形式的公款宴请,公示期满后,相关同志三日内必须到任。人们惊愕。会议室里嗡嗡嗡嗡,一时骚动。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屈维秋和陈衍捷,二人面色凝然,如雕如塑,没有表情。
  副书记宣布完,和组织部长起身,坐到老局长办公室去了。一局之长从此赋闲,总还要单独宽慰一番。出了会议室,老局长就一直摇头嘟哝,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他希望市委领导在私下里,能给他一些说明或暗示,但组织部长不接他的话茬,只说退下来后,要身体健康为中心,个人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请提出来,组织上会酌情考虑。副书记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上则多少裂开一道缝,泄出些许光亮,冷笑说,没想到就继续想,反正以后你也闲了。看过水面上的鸭子吧?身子不动,那水下的两只爪子可都没闲着。
  这话就很有些味道了,已含了连老局长一并责怪的意思在里面。老局长一时哑了嘴巴。
  有人敲门,老局长喊进。推门而进的是屈维秋,他向屋里的几人看了一眼,小心地问:“我想跟市委领导谈谈,行吗?”
  副书记说:“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说吧。”
  屈维秋说:“感谢市委对我的信任,但我还想继续留在交通局工作,可以吗?”
  “不行。”这两字副书记说得很重,也很冷,“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你是党员,这个最基本的组织原则,就不用我再阐释了吧?”
  “我对交通局的业务熟……”
  “组织上考察和任用干部,不会仅仅考虑业务。再说,你对文联的工作也并不陌生嘛。据我所知,前些年你没少在报纸上发表散文随笔之类的文章,有一篇题目我还记得,《我是局长的左手还是右手》,写的不错嘛。文学艺术工作是我们事业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军,你去了后,要继续发挥特长,既要广泛团结广大作家艺术家,充分挖掘和调动他们的创作生产力,你也要多读多写,带头拿出精品力作,把我们市的文学艺术工作搞上去,别辜负市委对你的期望。”
  副书记是坐在老书房写字台前说这些话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写字台上的报纸,神情冷漠,一点也不像对待刚刚提拔的一个部门的主要领导。屈维秋不会读不出冷漠后面的内容,讪讪而退了。
  人们还希望看到陈衍捷走出老书记办公室后的神情,但陈衍捷没去。他走出会议室,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房门重重一碰,关严了。财务处长找了个请示工作的借口敲门进去,出来时说陈局长已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神情平静,难辨喜忧。
  屈维秋走出老局长办公室后,副书记抬起头来,对着组织部长一笑,笑得意味深长。两人都清楚地记得公安局经侦三大队吴耕同志秘密呈给市委的书面报告。吴耕除了汇报调查过程,还对两封匿名信出笼的前因后果进行了详细的推理陈述与分析,报告的结尾部分讲,因受制于种种考虑,调查人不便与屈、陈以及更多相关人进行正面接触,加之参与此事的关键人物(小黄鸟)又不可能出示证据,现在尚缺乏第一手的材料。又鉴于眼下尚无证据证明屈陈二人确已形成真正的受贿犯罪事实,所以,调查工作是到此为止,还是立案推进,请市委明确指示。
  “没有形成真正的受贿犯罪事实”是结论,也是关键。没犯罪,立什么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立了案又如何处置?看来,为了爱护干部,也为了平息众议,明升暗贬,让他们远离权力和金钱,也许是眼下无奈中的最明智选择了。
  副职高升和新领导到任不许公款酒宴,但老局长功成身退却总要有所表示。那天,新老两任班子的所有成员聚在一起,举杯相庆。从老到新论资排辈的酒场官话说过一轮之后,屈维秋起身,从女服务员手中抓过茅台酒瓶,绕桌直奔陈衍捷而来。陈衍捷也抓起酒杯,起身迎去,两人相遇,在众目睽睽下聚焦。
  屈维秋先往自己杯子里斟酒,三两的杯子,53度的茅台,齐缸齐沿,斟满了。陈衍捷站在旁边,笑哈哈地鼓励:“接着来,接着来,最好加茓子,有什么劲儿都使出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陈衍捷没让屈维秋给自己斟酒,而是把酒瓶抢过来,也把三两杯子斟满了。
  屈维秋举杯:“为了我们多年来的精诚团结亲密无间,干杯!”
  陈衍捷说:“酒品见人品,都在酒里了,干杯!”
  两人都是一饮而尽,惊得人们齐声叫好,以前哪见过他们这样喝酒啊!
  陈衍捷又倒水一样往自己杯里倾酒,老局长见状,急喝止:“衍捷,干什么?”
  陈衍捷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刚才是维秋起杯,这次我回敬。”
  屈维秋大声应和:“好,我舍命奉陪!”
  老局长起身,将两人的杯子都夺下去,说:“心意到了就行呗。愿意喝,另找时日,今天不许你们俩拼酒。”
  关于屈陈两人之间的深层次故事,老局长一直不知深情,但从市委对两人职务的出人意料的安排,还有市委领导对两人的冷漠态度看,老局长料想两人背后都另有猫腻,鸭子的爪子都没闲着,都长出了不可示人的尾巴,而且那尾巴已被市委抓在了手里。酒若是再让他们这样往下喝,壮了胆气,乱了性情,谁知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局里的多年祥和,不能毁于一旦啊。 大地一片葱郁的时候,陈家的老爷子得了病,钻进卫生间半天不出来。夫人带父亲去了医院,去了就住院治疗,却没留在夫人供职的医院,而是另找了一家,还不让陈衍捷去探视。夫人回到家里来,戴着胶皮手套,将父亲的所有衣物都翻找出来,用床单捆扎在一起,趁着夜深人静,提到外面垃圾箱前,浇上汽油,一把火烧了。夫人还带回了消毒液,在各间屋子里喷了又喷,擦了又擦。陈衍捷看在眼里,却不发问,他知爱去找翻鞋女的老爷子必是得了脏病,人作有祸,天作有雨,却又奈何?
  夫人有话,老爸不在家,下班后我也要去陪护照料,那只小黄鸟就归你负责了,老爸说了,按时换水撒食就行。陈衍捷应了,把小黄鸟关进老爷子的房间,门锁死,却再不进去。三天后的清晨,他打开房门,见小鸟已饥渴交加,死在了窗台上。他守在北窗前,一直等散步的屈维秋归来,才拉开窗户,大声招呼:“维秋,小心点,别打了你脑袋。”
  屈维秋仰头问:“什么?”
  陈衍捷说:“小黄鸟死了。”
  “怎么就死了?”
  “老爷子不在家,这小东西恋主,不吃不喝,活活气死了。”
  “哎哟,可惜。这两天没事,我还想给它写篇散文呢。”
  “可惜什么,不过一个鸟货!要写,你就为它写篇悼文吧。”
  一道抛物线划出去,就像姚明投篮,极准确,正正落进了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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