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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器
来源: | 作者:李铁  时间: 2007-11-15

  事情不应该是从那次握手开始的。辛晴认为,事情的开始至少应该提前八年,也就是说,在那次握手的八年之前,事情就开始酝酿了。那时候辛晴职高刚刚毕业,还没有工作,整天和家里人挤在一起。她家一直住在一栋灰色的老楼里,两居室的格局,没有客厅只有门厅,门厅的里面是厨房,厨房的外面是阳台。电视机摆在父母的卧室里,若想看电视,必须要到父母的房间和他们一起挤在床上看。另一间卧室,归她和姐妹们共同所有。姐姐只有一个,妹妹却有两个,两张单人床都安装了上铺,这么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每天不但要容纳四个女孩的肉体,还要容纳四个女孩的高音,其承受力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不管是谁吼一嗓子,床铺和屋子都仿佛在颤,似有尘土被震落下来。四个女孩中音量最小的就是辛晴,别人吵疯了的时候,她总会想方设法躲出去,实在躲不出去,就爬到上铺,用被子蒙住脑袋,在黑暗中筑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那时候,辛晴的父母都还没退休,白天都要出去上班。四姐妹中姐姐已经参加工作,两个妹妹还在读书,就只有辛晴闲在家里。整个白天家里都是辛晴的世界,不足六十平米的居室陡然变得宽大起来。但辛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舒适,收拾屋子,淘米做饭,将占去她的大部分时间,真正留给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对于她的辛苦,家里人一概习以为常,得到的赞赏远不及抱怨多。父亲就曾不无恶毒地问过她,闲在家里白吃饭的日子好过吗?她憋住眼泪,用和平常一样的音调反问父亲,你说好过吗?父亲笑道,我觉得你是好过,如果不好过,你早出去自己找工作了。
  辛晴童年时就喜欢洗头,她一直认为这与勤快或清洁无关,只要条件允许,她几乎每天都会洗一遍头。她喜欢头发洗过后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和湿发中散发出的那股香味,每次洗过头后她都会有一种陶醉感,而这陶醉感就是由湿发特有的光泽和气味构成的。闲在家里那段日子,辛晴几乎把这种嗜好推向了极致,淘过米,闷上饭,离烧菜还会有一小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就会是她洗头的时间。洗完了,用木梳梳得顺顺的,也不系上,让湿湿的长发披肩,然后才泛着亮光和香味去烧菜。菜的香味强大而又通俗,很容易覆盖头发的香味,但辛晴总有办法从菜香的缝隙中突围,刻意捉住那几丝淡雅的发香,陪着自己本已烦躁的那颗心,趋于安静。
  辛晴偏爱自己梳披肩发的样子,但更多的时候,她是把头发束成马尾出出进进的。披肩发的样子令她刺激而又胆怯,一种无形的心理障碍阻挡着这种体验,只要披着头发出去,一种使空气骤然紧张起来的声音就会向她袭来,那声音来自于一束束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她无力承受,就只好把头发束起来,这样,她才会自在一些。
  对于父亲以及姐妹们的刻薄,辛晴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她要反抗,她反抗的形式不是争吵,而是沉默。对于她越来越少的语言,姐妹们采取习以为常的态度,还是父亲敏感些,他一边嚼着辛晴烧的麻辣鸡脖一边说,你的舌头被什么东西咬掉了,怎么老也不讲话?辛晴翻了翻眼皮,她不想用语言回敬他。父亲又说,你到底为什么不爱讲话?辛晴依然翻了翻眼皮,用沉默做盾牌。父亲被激怒了,他咽下嘴里的一块肉,梗着脖子嚷道,你难道哑巴了不成,如果真成哑巴了,就到残联报个到,说不定人家照顾你,会给你安排一个工作。母亲见状赶紧替辛晴解围,说你吵什么,人家不爱说话自有不爱说话的道理,要说话的时候,你恐怕堵她的嘴都堵不住。
  要说话的时候她当然是要说话的,沉默不过是对付家里人的一件武器罢了。有一天,辛晴去街上散步,一扇玻璃橱窗上贴着的一张招工启示令她的眼睛一亮。这是一家婚纱影楼,招聘的是化妆师,一瞬间,一张张女孩的脸在她的脑海里一掠而过,在这一张张脸上添加一些自己的意愿是不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呢?她几乎没有多想,手一推,就推开了那扇门。
  那一年,婚纱影楼刚刚在这座城市里出现,它以一种前卫而又神秘的姿态,令人们神往而又疑惑。随着门被推开,一阵和风与辛晴一起而入,吹得假人模特身上的婚纱扑拉拉地响,有一段裙摆甚至挂在了她的身上。她用手小心地摘开,目光这才与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撞在一起。
  是来拍照的吧。女孩子说。
  不,我找化妆师。辛晴说。
  女孩子扭过头去,冲着里面喊道,李姐,有人找你。里面很快走出来一个看上去比她大一些的女孩子,瞪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她,问,是你找我?直到此时,辛晴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她本想说我是来应聘化妆师的,但不知为什么,出口竟成了我找化妆师。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疏于说话的缘故,她的嘴已经不能熟练地运用这项功能了。她很窘迫,脸一下子红了。
  不,我是来应聘化妆师的。辛晴说。
  那个化妆师李姐有些恼火地瞥了那个女孩一眼,埋怨道,开什么玩笑,人家是应聘化妆师的。那个女孩一脸的无辜,说,可我明明听他说是找化妆师呀。女孩问辛晴,是我听错了吗?辛晴的脸愈加红了,只能说,不是你听错了,是我说错了。女孩无奈地冲化妆师李姐扮个鬼脸,化妆师李姐这才释然,摇摇头走开来了。
  真正接待辛晴的是影楼的老板,女孩子把她送进老板的房间,就走了。所谓老板的房间其实是一间暗房,整个屋子看不到窗户,照明全靠电灯,显然这屋子是供洗相用的。老板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他问辛晴是不是做过化妆师,辛晴摇摇头说没有,老板说我要聘的是成手化妆师,是上了班就能够给客人化妆的。辛晴说我就是这种人。话出口他自己都惊讶得呆住了,她本想说既然如此就算了,可脱口而出的完全是意思相反的一句话。老板笑道,这么说你是会化妆了?辛晴本能地点了点头。老板很爽快,他没有要求测验应聘者的能力,当场就拍了板,对辛晴说,这样好不好,你明天就来上班,影楼生意不错,一个化妆师忙不过来呀!
  辛晴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走出了影楼的门,凉风一吹,意识才又回归躯体。她一下子就害怕了,别说给别人化妆,就是给自己她都没化过妆,可是他为什么在那一个时刻竟然说自己是会化妆的呢?唉!她气得直掐自己的大腿。但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有工作了,这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对家里人呢?这更是比沉默厉害得多的武器。可是当人家让你化妆,连起码的程序都不清楚的你将如何应付?摆在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应付。想到这,辛晴转过身去,毅然踅回。
  影楼的门再一次被辛晴推开,又是那个女孩子迎上来,问她还有什么事。辛晴说明天我就来上班,可我对这里的一切一点都不熟悉,我想尽快进入状态,所以,我想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辛晴这一次话说得很流利,通过女孩子这一关,又通过了老板那一关,然后,她就很正常地站到了化妆师李姐的身边。
  辛晴目睹了李姐为一个新娘化妆的全过程。之后,对明天的工作心里就有了些谱儿。回家的时候,辛晴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鼓鼓的,像被吹满了什么气体。到家后父母姐妹都已经回家了,大家一致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她,责问她为什么没有做饭。辛晴终于突破沉默,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很流畅,她说我明天就要上班了,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呆在家里给你们做饭了。

  第一次给人化妆,辛晴完全凭着一股莫名的勇气。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容貌秀气的新娘,她的天生丽质降低了化妆的难度,辛晴按照默记下来的李姐给人化妆的程序,一步一步地进行下去。辛晴绝对是木于言而敏于行的那种人,只凭借看过一遍的记忆,做起来居然像模像样,令外行人很难看出破绽。但问题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她给人家用错了粉底,尽管随后的程序都没错,但一开始的错铸就了结果的错。化妆完毕,这个新娘的脸色显得十分古怪,既不是不好看,也不是好看。新娘照着镜子不动窝,她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照了半天,终于开始向辛晴发难。
  你化完了吗?新娘说。
  化完了。辛晴说。
  你就让我带着这张脸来拍照吗?新娘提高声音说,照出来的相片不吓死人才怪呢!
  新娘的声音引来了老板,老板歪着头打量一番新娘的脸,也觉得是出了问题。他一边向新娘道歉,一边叫过化妆师李姐,让她重新给人家化一次。李姐不亏是行家,她一眼就看出了毛病的出处,脱口说,是粉底上错了,必须洗脸,重新化。
  老板把辛晴叫进暗房,问她到底给人化没化过妆。辛晴这次如实招来,她说没化过。把老板五官都气移位了,说你没给人化过妆怎么敢说自己会化,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辛晴说,我没给人化过妆是真的,但这并不能说明我不会化妆,我很喜欢这一行,我没有说谎。老板说你还没有说谎,我看你的慌说大了,你这样给人化妆,纯粹是想砸影楼的牌子,以后谁还敢到我这里来拍照?老板越说越气,他一屁股坐到一把转椅上,身子用力一扭,就把后脑勺给了辛晴,他面对着墙壁恶狠狠说,你走吧,我是不会用你这种人的。辛晴冲着他的后脑勺说,可我喜欢这一行呀!老板说你喜欢是你的事,用不用你是我的事,我要为我的生意负责。所以,你还是走吧。
  辛晴耷拉着头,默默地转过身去,一种酸楚感袭上心头,她想哭,但牙一咬还是忍住了。她低声说,其实,我是很适合做化妆师的,说罢迈开腿向外走。老板依然背对着她,顺嘴问了句为什么。辛晴停住脚步说,喜欢。说罢又迈开腿向外走。当她走到门口时,老板的转椅一下子转了过来,这回是他冲着辛晴的后脑勺问,你为什么喜欢?辛晴说没理由,我就是喜欢。
  你转过身来。老板说。
  辛晴转过身,怯怯而无助地望着老板。老板又说,你身子侧过一些。辛晴困惑地蹙了蹙眉头,但还是听话地侧过身去。老板说,好,这个角度最好,我告诉你吧,你虽然不算是太漂亮的女孩,但你却是个非常上镜的女孩,我是摄影师,我不骗你,你的侧脸线条既柔和又硬朗,柔和指的是整体轮廓,硬朗指的是你的眼角、眼毛、鼻子、还有嘴唇,这里最重要的是鼻子,你的鼻子正面看鼻头是扁的,但侧面看却是挺的尖的,照出相片来一定非常漂亮。
  辛晴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留下吧。老板说。
  辛晴有些迟钝,渐渐涌起的一股暖流并没有成功驱散刚才那股强大的酸楚感。
  我留下你可不是因为你上镜,而是因为你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喜欢,没有理由。喜欢是做好一个行当的前提,像我,喜欢摄影,所以我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摄影师。说不定你也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化妆师呢!
  谢谢你。辛晴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句话我也说过。老板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柔起腔调说,当年追我老婆,追得很艰难,有一次她问我为什么喜欢她,我就说,喜欢,没有理由,后来一切就顺利了。
  辛晴也笑了,她觉得这个面容十分年轻的老板真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

  辛晴就这样成了一名影楼的化妆师,对于她的留用,影楼的其他员工几乎都有意见,招聘的本应该是成手化妆师,可辛晴实际上什么都不会。意见最大的当属真正的化妆师李姐,她以为新来的化妆师会分担她一部分工作量,可是新来的辛晴不但没有分担,反而给她增添了负担。她也搞不清老板究竟是吃错了药,还是看中了辛晴什么,他居然还叫她分出一部分精力和时间教一教辛晴。她嘴上虽没拒绝,脸色却很不好看。
  李姐的脸色辛晴是看得出来的,但她没有退缩,只要是李姐给人化妆,她就会凑到跟前去看,绝不错过一次机会。对于辛晴来说,这其实就是一种学徒,但对于李姐来说,却不是在教徒,因为她从来就没有主动告诉过辛晴什么。奇怪的是,辛晴也几乎一次都没有主动问过她什么,她站在一边,除了看还是看,好像她从未遇过自己解不开的难题,更好像她只是一旁的,如镜子如婚纱一样的物体或衬景。
  选择沉默,是辛晴本能使然,因为沉默实在是她最为得心应手的武器了。任凭你给什么样的脸色,或用什么样的语言刺激她,她一概不用过多的考虑,只用沉默足矣。至于技术上的问题,辛晴认为,看也就足够了,看懂了固然好,看不懂的由自己慢慢琢磨其实更好,琢磨的过程是把好奇心无限放大的过程,难道还有什么比在无限放大的好奇心里更令人刺激快乐的吗?在这种刺激和快乐中,其他的事情都被淡化了。
  并没有用多长时间,辛晴就已经掌握了化妆的技巧,并且能够独立操作了。虽然不是一开始就做得很好,但的确没用太长的时间,她就已经做的很好了。她几乎就是一个天才的化妆师,面对送到她手上的一张张准新娘的脸,无论是何种长相,她总能有办法取长补短,让脸长的变短,让眼小的变大,让脸宽的变窄,让鼻扁的变高。她手中的每一把刷子,每一支眉笔,都注入了她的心机和愿望,而源于她自己潜意识里的一些东西,在一次又一次的涂抹与覆盖中,越来越清晰地彰显出来。这种彰显诞生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新娘,也诞生了又一个辛晴。
  影楼的生意不错,在每一个工作日里,辛晴和李姐都一直在忙碌。这种忙碌减少了彼此发生冲突的机会,你化你的妆,我化我的妆,井水不犯河水。但矛盾还是出现了,有一次,一个来摄影的新娘轮到了李姐给她化妆,但这个新娘拒绝了她,点名要辛晴给她化妆。李姐说,我是这里的第一化妆师,由我来给你化不会亏待你。那个新娘摇摇头说,我还是相信辛晴。李姐问为什么,新娘说,来之前我曾打听过好几个来过你们这里的新娘,她们都说辛晴化得好,有一种特殊的效果。话说到这份上,李姐当然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客坐到辛晴的身边去。也正是从这开始,李姐对辛晴的态度更趋于恶劣。
  平心而论,辛晴的化妆技艺的确已经超过了李姐,得出这种结论的原因不仅仅是顾客的反馈,每人都长着一双眼睛,每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当然也就都看得出来。几乎影楼里的每一个员工都对此感到惊讶,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们谁也不会相信,一个拙嘴笨腮的女孩,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掌握一门看似简单,实则很复杂的技术,并且把它无限发挥,使其融入自己的东西。老板当众对辛晴说,看来我留下你是正确的,我说的没有错吧,喜欢是干好每一个行当的前提。老板说这话时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李姐,李姐灰头紫脸,脸色相当的难看。
  每次有人夸赞辛晴的手艺,李姐的面部表情都会有一个明显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是情绪的恶化,再做起活来就难免有些手重,弄得化妆的新娘很不高兴。对此辛晴依然以沉默回应,她也不高兴,也愤怒,但面对化妆对象——某个准新娘的一张脸时,不高兴和愤怒都成了膏妆物或粉状物,稀释在新娘的脸上,变成了如彩虹如云朵一般好看的东西。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再听一听李姐的怪话,辛晴觉得这是一种有趣的反差,也是对自己意志的一种磨练。她想你说你的话,我化我的妆,只要不予理睬,就等于她没说。
辛晴给人化妆的时候,身边的人不管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对辛晴来说的确如没说一样,她是没有听进去的。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对面的这张脸上,这张脸所散发出的气息像微风轻抚着她,使她感受到一种温暖、饱满、充实、安全等诸多美好字眼混合在一起的东西,这东西笼罩着她,使她越来越平静,她全身放松,她的技艺在放松中不知不觉地发挥到了极致。
  但是,只要是从化妆状态中抽出身来,辛晴就变成了另一个辛晴,全身紧张,僵硬,不知所措和手忙脚乱。需要讲话的时候,她总是出错,这无疑又是为沉默所付出的代价。每次出错,即使没人嘲笑她,她的心境也会遭到破坏。站在人堆里,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别人嘻嘻哈哈地说话,她插不上话,别人三五成群,也没有谁主动带她。在到处是人的环境里,她怎么会像走在了无人烟的森林?一种可怕的独孤像一列骤然驶来的火车,震耳欲聋惊天动地,令辛晴猛醒。
  我需要说话,我怎么能不说话呢!辛晴对自己说。
  最有可能成为辛晴好朋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小美,一个是邱丹。小美就是辛晴初来时第一个和她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小美在影楼负责接待顾客,她的年龄和辛晴相当,性格随和,是任何一种人都能与之相处的那一类人。对于辛晴在不可思议的时间内成功地成为一名化妆师,同事中最持欢迎态度的就只有小美。小美曾多次主动和她搭话,向她示好,如果她能抓住机会,与小美成为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那么小美就极有可能成为一条隧道,通过这条隧道,辛晴就有可能走进人群,打破离群索居的局面,和本该打成一片的人打成一片。
  对于小美的示好,辛晴最初是响应的,比如吃午饭的时候,小美叫她一起去吃,她就跟着人家一起去吃。影楼的隔壁就是一家小吃部,影楼的员工大都会在这里吃午饭,小美叫辛晴一起吃,当然去的不止是她俩,跟小美一起吃饭,实际上也是跟其他人一起吃饭。有好几次,小美都抢先替她付了钱。虽然她们用餐的费用相当微薄,但小美的慷慨举动足令她感动得不得了。于是,再去吃饭,她就抢先付钱。有一次,几个人什么也没要呢,她已经把钱塞给了服务员。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辛晴产生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就是谁对她好她就不自在,是怯怯的,僵硬的,从里往外的不自在。而对她淡淡的,有她没她一样,甚至不和她说话,她才自在、自如,感到一切正常。对于小美的亲近,她就是这种感觉,总觉得欠着人家的,一见人家心里就发虚,就恨不得躲起来。小美对她的好,主要表现在说话上,往往别人都不理睬她的时候,小美却主动和她搭话。小美的工作是接待顾客,辛晴的工作则在小美工作的下一个环节,也就是说,两个人的工作是上一环下一环的关系,小美把一个准新娘交到她的手上,由她化妆后再交给下一个环节,即摄影师的手上。最初小美每送过一个新娘,总会和她打声招呼,小美热情的声音与李姐的阴阳怪气相结合,一好一坏,一阴一阳。辛晴总是想表达对小美的感激,可是她的表情又总是僵硬的,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最多不过是笑了一笑。
  一头炕热难免会令人扫兴,小美有一天就不太高兴地对辛晴说,你的话怎么那么少呀?辛晴不无歉意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话为什么会这么少。小美说你自己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想话多就多张张嘴呗。辛晴说我张嘴说什么呀,小美被她气乐了,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你自己的嘴,谁管得着呀!
  和小美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辛晴还是很容易多说些话的,但这样的机会不多,影楼里总是人来人往,根本没有让两个人独处的时间。有一次,下班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走,辛晴就说了很多话。辛晴说,我给那么多新娘化过妆,等我自己做新娘的时候,谁能为我化妆呢?小美说,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化妆师,你愁什么。辛晴说我也知道化妆师很多,可我还是想自己给自己化妆。小美问为什么,辛晴说,我给别人都化得那么漂亮,给自己,当然会化得更漂亮了。话出口她有些惊讶,她几乎是不假思索说出这些话的,如果让她思索后再说,她是断然不会说这些话的,而这些话究竟是不是她想说的,她也答不出来,只能把它们归类于潜意识里潜伏已久的一些东西。
  我问你,你想过要找什么样的对象吗?小美说。
  没有。辛晴说。
  真的没有?小美说。
  真的没有。辛晴说。
  我不信。小美说。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辛晴说。
  辛晴真的没有撒谎,女孩子都喜欢憧憬,她也不是没从憧憬过未来的对象,但每每有这种念头闪现,就会被另一个更强大的念头所覆盖。她一直认为爱情是个神圣的东西,无论是出自本能,还是听人说的,书里看的,歌中唱的,都在这样告诉她。这种概念已逐渐根深蒂固。即使是神圣的东西,那过程也一定会是神秘的,允许猜想,不容落实。辛晴一直认为自己生命中必将出现的那个人是天定的,对于这样一个人,你又怎么能界定他是什么样的呢!
  这样吧,今晚我带你去参加一个聚会。小美说。
  辛晴瞪大眼睛。
  都是我的同学,里面可有不少帅哥呀!小美说。
  辛晴本想拒绝,但她怕拒绝伤了小美的心,就勉强答应了。
  辛晴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出发前,她特意洗了头发,头发湿漉漉的感觉一下子提高了她的自信心,她一遍又一遍地梳头,当头发顺得不能再顺了,才摸出皮套把头发束成马尾。辛晴晚上一般是不出门的,这一出门引起了家里人的好奇,已经定了婚的姐姐跟她开玩笑说,打扮得这么认真,是不是去约会呀?母亲则做出一副神秘相,探过脑袋问是赴什么样人的约会。父亲依然扮演最刻薄的角色,他板着面孔说,你和谁约会我不管,但有朝一日,领进家来的不是个二流子就行。辛晴听了这些话已经怒火中烧,她把木梳很响地撂在桌上,本想回敬一句更刻薄的话,但直到出门这样的话也没出口,她还是选择了得心应手的沉默。
  聚会地点是小美一名男同学的家,那个男同学叫武子奇,长着宽大的额头和硕大的蒜头鼻子,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一晚他的家里人都不在家,只有一帮年轻人在说说笑笑。人不算多,六个人,三男三女。武子奇准备了香槟和啤酒,没有菜,只有薯片、花生米之类的小食品。有人给辛晴倒了啤酒,她连连摇头,说不会喝。小美给她倒了香槟,说香槟和饮料一样,你能喝可乐雪碧就能喝香槟。辛晴还是摇头说不会喝,气得小美只好放弃,说好好,你不愿喝就不喝,你自己说了算。
  年轻人喝起酒来嬉笑怒骂是没有限制的,听他们放肆地说话,辛晴就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紧张,她一句话也不说,好像这伙人与自己没有关系。其实,她也想说话,她想说话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情,不然他们为什么一直说个不停,脸上皆挂着快乐的笑容。可是轮到她一要张口,想说的话就莫名其妙地溜走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组织起相应的语言。酒喝到酣处,武子奇打开录音机,有两对男女立即放下杯子,到屋中间去跳舞,跳的是不规范的交际舞,跳着跳着两张脸就贴在了一起。辛晴的脸刷地就红了,如喝了过量的酒。酒桌边只剩下武子奇和她,武子奇过来拉她的手,意思是邀她跳舞,被她啪地一下甩开了。武子奇有些尴尬,僵在那好半天没动地方。
  天色很晚了聚会才结束,走出武子奇的家门后,辛晴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不该带我到这来。小美问为什么,辛晴没有回答,甩开小美自己走了。事情过后,辛晴也觉得做得有些过分,曾几次主动靠近小美,但小美爱理不理的,显然是生了她的气。
  还有一个能成为辛晴好朋友的女孩是邱丹。邱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她是和男朋友来拍婚纱照的时候认识辛晴的。邱丹的话也不多,辛晴给她化妆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一声不吭。辛晴一边为她化妆,一边欣赏她的容貌,她的脸型、五官、面部肌肉都无可挑剔,尤其是她的鼻子和嘴唇的组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秀气和妩媚。一般来说,女人看女人是不会如此仔细的,但化妆师这个职业逼着辛晴必须仔细地面对每一个顾客的脸。说实话,并不是每一个顾客的脸都能给她带来愉快,反言之,至少还是有一些顾客的脸能给她带来愉悦的,比如邱丹。邱丹的嘴唇初看有些薄,细看却并不薄,而且红润肉感,如果用尺子量的话,邱丹嘴唇的厚度绝对会大于中国女性的平均数的,这样的嘴唇也许正适合亲吻。这个一闪而过的令女孩子害羞的念头,实际并没有令辛晴感到异样,只要是不说出口的东西,辛晴都是有能力安然承受的。令辛晴愉悦的瞬间出现在邱丹的嘴稍稍用力的时候,腮帮的肌肉因此受压而浮现出了一对小而浅的酒窝,受牵动的鼻翼微微翕动犹如风吹蓓蕾,一种自然、舒缓、舒服的感觉顷刻间就在全身弥漫开来。
给你打蓝色的眼影好吗?辛晴说。
  邱丹睁开眼睛,一般化新娘妆,眼影大都是打浅粉色,邱丹反问道,为什么?
  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我只是这么想的。辛晴说。
  好,那就打蓝色的吧。邱丹说。
  按常理,化妆师向顾客提出某种建议的时候,是应该讲出充足理由的。同样按常理,对没有理由的建议,顾客大都会追问理由。但邱丹和辛晴一样,有违常理地接受了毫无理由的建议。妆化完了,邱丹站到镜子前的时候,连她的男朋友都用惊叹的口气说,瞧你的眼睛,蓝汪汪的,像海水似的,真漂亮!邱丹自己也很满意,但她表现满意的形式不是惊诧,而是安详,好像理应如此一般。
  辛晴送邱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走进了摄影室,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很舒服,犹如一种抚慰。也正是这个时候,她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激情,她下意识地瞧了瞧自己的手,在这双手上诞生了多少个美丽的新娘呀!她的目光也无限延长,穿透了摄影室,看到了一条永无止境的红地毯,看到了新娘新郎手里的交杯酒,甚至洞房里的床单。辛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邱丹临走时走到了正在给另一个新娘化妆的辛晴跟前,说了一句令辛晴十分意外的话。邱丹问,你结婚了吗?
  辛晴摇摇头。
  邱丹说,做我的伴娘好吗?
  辛晴说,我,行吗?
  邱丹说,当然行。
  辛晴说,好吧。
  事情就这么简单地定了下来,本来辛晴是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这个邀请的,但鬼使神差,她还是答应了。事情过后辛晴有些紧张,也有些奇怪,她是个极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人,她怎么会答应一个陌生人的请求,去做她的伴娘呢?更令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后悔,好像早就注定了,她必须要做这件事,躲都躲不开一样。
预定的日期很快就到了,辛晴记得那个清晨的阳光极好,四点多钟天就亮了。她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湿滑滑的头发有助于她的发挥。被惊醒的姐姐闭着眼睛埋怨,参加个婚姻干嘛起得这么早?姐姐不知道她是要做伴娘的,她不会告诉她。当时姐姐正在热恋,并且已经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她怕姐姐也让她做伴娘,她是不愿意做姐姐的伴娘的。事实上她也不愿意做任何人的伴娘,只是,邱丹是个例外。
  这绝对是个无原因的例外。当辛晴跟在穿着一袭白色婚纱的邱丹身后步入大厅的时候,她内心的激动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新娘,聚光灯下,她产生了一种极致的幸福感,这幸福感与她的职业有关,一个化妆师把亲手化好妆的新娘送进婚姻的殿堂,这是不是一种成功呢?毫无疑问回答是肯定的,那一瞬间,她的想象中涨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有她化过妆的无数新娘的脸,奇异的灯光,滴水的湿发,未来的一场属于她自己的婚礼。
  仪式过后,就到了新郎新娘逐桌给宾客敬酒的阶段。按照惯例,伴郎和伴娘是要尾随其后做助手的,新郎给人斟酒,伴郎帮着提酒瓶,新娘给人点烟,伴娘帮着拿烟。做这项工作辛晴显得很笨拙,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完成了。
  问题出在婚礼接近尾声的时候,当时辛晴无事可做,正偎在大厅的门板上瞧热闹,邱丹就在这个时候,搬着一箱啤酒从外面走进来。这种活儿本来是不应该让新娘干的,有服务员嘛,也有那么多能干这种活的小伙子,但不知为什么,邱丹还是干了。一箱啤酒的分量不轻,穿着婚纱的邱丹搬起来显得十分吃力,她摇摇晃晃,像一只受伤的大鸟,想飞又飞不起来的样子。
  辛晴发现邱丹时,她们之间大约存在十米的距离。邱丹看见辛晴后,投过来求援的目光,辛晴本应该冲过去,帮着她一起把啤酒箱抬进来,但是辛晴没有这样做,也不是不想这样做,不知为什么,她当时的反应很迟钝,她像是看一个事不关己的人似的,以近乎欣赏的目光看着邱丹艰难地走,看着她有一脚踩在裙角上,电影慢镜头一般跌在地上。一箱啤酒猝然爆裂,碎玻璃洒了一地,腾起的啤酒气泡如盛开一大片白色的花朵。
  直到此时,辛晴才奔过去,准备扶起跌倒的邱丹,但一个小伙子以更快的速度奔过来,在辛晴伸出手去之前就把她扶了起来。这个小伙子是邱丹的哥哥,后来辛晴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邱刚。
  被扶起来的邱丹显得沮丧而又狼狈,虽然万幸肉体并没有被碎玻璃刮伤,但那件白色的婚纱却被撕破了,上面沾满了啤酒的气泡。气泡破灭,沁开了大片的湿痕,湿裙子贴在身体上体现了很好的透视效果,令宾客在惊讶中大开眼界。
  我、我……辛晴嗫嚅着,不知如何解释。
  邱丹没有吭声,她显然对辛晴的表现十分不满。但不管是事发之时还是后来,她都没有抱怨,因为这个伴娘毕竟是她自己选的,也就是说,这一跤很像冥冥之中天定的结果。
  虽然没有抱怨,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因此而难于发展,始终停留在一种怪异的不远不近的位置。这件事对辛晴的打击很大,对于人际关系,她感到紧张而惧怕,越想接近人群,实际上却越疏远人群。她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坚固的容器里,任凭怎么努力,结果都是枉然。
  我要讲话。辛晴这样对自己说。
  有一段时间,辛晴是把讲话作为一项事业追求的,她为自己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什么时候要开口讲话,什么时候要跟什么样的人开口讲话,跟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话。尽管有来自潜意识里的强大阻力,她还是强迫自己突破,开口。有一次,为了与另一个顽固的自己对抗,她竟然把手握在了长满尖刺的仙人掌上。
  对于辛晴的沉默寡言,家里人早就习惯了,影楼里的同事也慢慢习惯了。大家嘻嘻哈哈在说一件事的时候,往往忽略了她的存在。由于不说话,存在与不存在是没有多大区别的。而往往她开口说话了,由于突兀与生硬,却没法融入集体话语的氛围中去。她的声音像汽车尾气一样,与汽车里的喧哗人声格格不入。
  但是,她还是要讲话。有一次,她发现李姐给一位新娘化得妆底色较淡,就凑过去说,淡妆其实更漂亮。
  那个新娘瞪大眼睛,冲着她说,淡妆适合日常生活,可我是新娘,要拍婚纱照的,这么淡的底色能拍出好效果吗?
  李姐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然后陪着笑脸对那个新娘说,既然你不满意,咱们重新化好了,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说罢,又剜了辛晴一眼。辛晴本来是想赞美与示好的,但事与愿违,反而被误会为是有意挑毛病。那对新人拍完照离开后,李姐忍无可忍地指着她的鼻子责问,你到底什么意思,状化淡了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是好意。辛晴说。
  好意?谁会相信你是好意呀!李姐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嚷了,你不说话人家也没挑毛病,你一说人家就不干了,我只能重新再给人家化。
  我真的是好意。辛晴说。
  你说有意坏我也就罢了,反而要说好意,你也太歹毒了吧?李姐说。
  店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搞得辛晴一头汗水,嘴里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要不是老板过来打圆场,事情还不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
  辛晴不是故意坏人的人。大家都应该了解她,是不是?老板说。
  为了给老板面子,大家都回应说是。李姐这才退却,躲一边去了。辛晴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老板,泪水差一点流出来。
  但是,辛晴还是要继续说话。有一次,小美和另外两个姑娘谈起爱情,小美说我特别羡慕咱老板的夫人,相貌也说不上怎么漂亮,可就是有福,整天闲在家里不用工作,吃喝不愁,老公还特爱她。有人接茬说,咱老板爱老婆是出了名的,别看他在店里挺威风的,在家可是个怕老婆的主儿,老婆让他上东,他不敢上西,为什么怕呀?还不是爱吗?小美接着说,我知道一件事,不知道你们信不信?老板的老婆特懒,结婚后自己从来不洗脚,只要是老板在家,每晚都是老板给她洗脚。
  讲起老板爱老婆,似乎影楼里的每个职工都能讲出一两件事来。辛晴想既然大家都讲,那自己也应该讲,讲什么呢?辛晴想了想有了内容,抓了个空儿,强迫自己开了口。
  辛晴说,老板究竟爱她老婆什么呢?
  大家都扭过头来看辛晴,她们不知道辛晴为什么会提出这么个问题,看来的确如很多人所说的那样,别看一些人平时不爱说话,但只要冒出一句话来,准能把你撞到墙根去。她们认为,辛晴的这句话就是能把人撞到墙根去的那种话,人家爱她老婆什么,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别人怎么能随便回答?大家都有所顾虑,一时都哑了火。
  辛晴说,爱谁,其实是没有理由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了。辛晴在他们的笑声中又说,这句话其实不是我说的,是咱们老板自己说的。
  虽然后来大家的声音又淹没了辛晴的声音,但辛晴却有了一种少有的轻松感。这可能是辛晴在这家影楼里说得最成功的几句话。
  这次成功意外地成为了辛晴的一个新起点,这起点是内心里的,却与她的外在故事有着必然的联系。那一年,辛晴开始恋爱了。与同龄人相比,她的恋爱不算早可也不算晚,辛晴开始隆重打扮自己,时髦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前卫女郎小美。辛晴的对象是自己找的,而且是她主动追人家的。也不是没有人追她,通过小美认识的那个小伙子武子奇,就曾偷偷找过她,要和她谈朋友,被她拒绝了,她一想到那个不舒服的晚上,就感到别扭,怎么还能和他谈朋友?还有个中学同学,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向她表达时也被她拒绝了。她也不是看不上人家,只是觉得这么容易就恋爱了,有点太简单。对象还是自己找的好,都什么时代了,女孩完全可以主动去追男孩子。这对她来说似乎更有意义,她不是要说话吗,要突破自己吗?自己找对象,这岂不是一种更大的突破?主意打定,便到了物色人选阶段,虽然影楼里人来人往,但接触的男孩子都是一些准新郎。除了影楼,她所能接触的男性更是屈指可数,适龄的就更是秃头上的虱子。辛晴思考多时,最后把目标索定在了一个仅见过一面的小伙子身上,他就是邱丹的哥哥邱刚。
  辛晴虽然只见过邱刚一次,但这个小伙子给她留下了极佳的印象,个子长相谈吐风度,工作情况,似乎都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她知道邱刚年龄不小了,还孑然一身呢!主意打定,她依然动身去找邱丹。
  邱丹结婚后已经搬出娘家,另有居所了,但辛晴却依然去了邱丹的娘家,这是个说得出去的借口。走在路上,来自本能的紧张已经使她浑身发抖,但她认定这是一个磨练自己的机会,也是她能够突破自己的第一道亮光,她暗自与本能抗争,当敲开邱丹娘家的门时,她的真身仿佛已经脱离了躯壳,忽忽悠悠地飘到了空中。
  开门的是一个小伙子,不是邱刚,而是邱刚的弟弟邱铁。邱铁在家排行老三,也是最小的一个,他小邱刚四岁,小邱丹两岁,也小辛晴两岁。按常理讲,他与辛晴是不可能发生什么故事的,但事实恰恰相反,成为辛晴生命中第一道亮光的不是邱刚而是邱铁。
  我找邱丹。辛晴说。
  我姐在她自己家呢。邱铁说。
  可、可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就在里面呀。辛晴说。
  话出口辛晴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总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一些不合常规的话。她的脸刷地红了,尴尬得真想转身逃掉。
  是吗?邱铁大概也觉得这个女孩挺有意思,笑着让开身子说,那就请你进来看一看,看看我姐究竟在没在里面。
  辛晴朝着逃走相反的方向走去。这一天是个星期日,但家里却只有邱铁一个人在家,他的父母和哥哥去走亲戚了,这给事情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机会和条件。辛晴其实只来过他们家一次,她只见过邱刚,并没有见过邱铁,在邱丹的婚礼上她也没注意到邱铁。看上去邱铁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外表一点也不亚于邱刚,更重要的是邱刚偏静,而邱铁偏动,并带有一种顽劣相。辛晴更喜欢这一类人,越是与自己的性格相差得远,往往越具有吸引力。
  你好好看看,看我姐她在哪。邱铁说。
  辛晴四下望了望,好像真要找一个人似的。
  有还是没有呀?邱铁说。
  你指望我说有还是没有呀?辛晴说。
  我能指望什么?邱铁靠在门上,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吸了一口,吐出几个烟圈,歪着头说,我指望你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就是没有,我该走了。辛晴说。
  忙什么,坐一会儿嘛。邱铁说。
  邱铁叼着香烟,有几绺头发倾斜下来,挡住了一只眼睛。他用手指了一下屋子中间的沙发,示意辛晴坐下。辛晴觉得这个姿态的邱铁帅气十足,吸引力十足,她本想走掉,可她的身体却听从了邱铁的话坐了下来。至少在这一瞬间,辛晴把邱铁身上包括懒散之态这些缺点在内的东西,统统看成了神秘而又可贵的东西,她几乎毫不犹豫地临时改变决定,她不找邱刚了,她就找邱铁。
  我又不指望你实事求是了。邱铁说。
  为什么?辛晴说。
  因为有我姐在,你可以多坐一会儿呀。邱铁说。
  辛晴毫不反感地笑了,她顺嘴说,没你姐在,我也可以多坐一会儿嘛。这又是一句令辛晴意想不到的话,但更令她惊讶的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她居然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句话。邱铁是个自来熟,他的随和性格实际成了某种润滑剂,这使接下来的聊天显得极为顺畅。邱铁讲了姐姐邱丹的一些事,也讲了哥哥邱刚的一些事,讲得更多的当然是他自己的事,他说自己打上学那天起就成绩不佳,他天生就是一个不喜欢坐在课堂里听课的人,初中毕业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课本全烧了,然后开始出去打工。他做过饭店的门童,发廊的小工,银行的保安,现在的职业是一家化妆品厂的推销员。他说到这似有所悟,惊叹道,咱俩的职业还有连带关系呢,你是化妆师,我是化妆品推销员。说到这他露出一脸坏笑,说,你离不开我的。
  辛晴临走的时候,邱铁送给她一瓶洗发水,说这是他们厂的产品,用好了多宣传。
  几天以后,辛晴给邱铁打了个电话,谈了用他洗发水的感受。辛晴说,你的洗发水也就一般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邱铁说别这么讲呀,这样我的饭碗就危险了。辛晴说我这人就爱讲实话,我刚刚用它洗过头,不信你来看一看,头发既不亮又不滑。邱铁说那我真得去看一看,你在哪呢?辛晴说我在影楼,不过你得我快下班的时候来,当班时间我可没功夫陪你。
  快下班的时候,邱铁真的来了。辛晴一走出影楼,就被邱铁拦住了,他盯住辛晴的头发仔细地看了好一会,才说,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错呀!辛晴笑道,当然不错了,我是逗你玩的。邱铁埋怨道,没你这么逗人玩的,害得我这么远跑来。辛晴说,我不想让你白跑,这样吧,晚饭我管了。邱铁说这还差不多。
  辛晴还是第一次单独和一个男孩子吃饭,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怎么紧张。他们选择的是一家快餐店,邱铁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说话,辛晴也积极回应,说了不少话。一顿饭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但辛晴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小时中说的话,快赶上平时她一个月说的话多了。
  又过去了几天,邱铁打来电话,说吃她一顿饭有点过意不去,想送她一件礼物,问她喜欢什么。辛晴说我不喜欢什么礼物,大家在一起开心就是礼物。邱铁说我真的想送你点什么,不然我心里不安。辛晴想了想说,既然如此,你就送我一把木梳吧,也算是和洗发水配套。邱铁说木梳太简单太便宜了,还是选一样贵重点的。辛晴说,我就喜欢木梳,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开心,就送木梳好了。邱铁见状也不好坚持,就真的买了一把木梳送给了辛晴。那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辛晴用这把木梳一边梳头一边想,命运其实是可以由自己掌握的,就像用木梳梳头,你想把头发梳顺滑了,只要握住木梳用心梳,是一定能顺滑的。
  打这以后,两个人开始频繁见面,也可以说,他们开始恋爱了。辛晴有些搞不明白自己,她本来是看上邱刚的,怎么一见邱铁就把邱刚忘了个一干二净?究竟是自己的品质出了问题,还是爱情本身就是个说不清楚的东西。说不清楚的东西往往是靠不住的,那么爱情靠得住吗?辛晴这么一想,心里就有些没底。
  谈恋爱不仅要用嘴谈,还需要动手动脚。接触多了,邱铁的手脚就开始不安分了。辛晴的抵抗是先紧后松,然后再紧,所谓的先紧指的是不让邱铁轻易得手,一旦邱铁有所突破,她的防线就会大开,人呈一副淤泥状态。这个阶段,邱铁的手可以像一条蛇一样在淤泥里钻来钻去了,但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淤泥会突然冻结,变成坚硬的泥块,这条蛇就是再活跃,也是没有办法的。辛晴果断地跳出邱铁的包围圈,整理一下已经不成样子的衣着,严肃地说,我们毕竟没有结婚,这最后一关还是留到洞房里去突破吧。邱铁一脸的讪笑,说现在搞对象,谁不先一起睡呀?辛晴说,我们是在搞对象吗?邱铁收起笑容,皱起眉头说,难道我们是在搞流氓活动吗?辛晴一时答不上来,邱铁就赌气而走。
  两个人一闹僵,最先示弱的总会是辛晴。邱铁一赌气就好些天没消息,辛晴挺不住了,就会又给他打电话,然后就是再见面。邱铁再动手动脚的时候,辛晴的抵抗力量就会减弱一些,但到了关键时刻,她还是会变成坚硬的泥块,任那条蛇毫无办法。于是邱铁又会负气而走,辛晴又会给他打电话,周而复始,几乎成了循环。
  有一次,邱铁又动手动脚的时候,辛晴对他说,搞对象是需要步骤的,该走到哪一步就应该走到哪一步。邱铁问,那现在我们走到哪一步了?辛晴说定婚。邱铁思忖片刻,大大咧咧地说,定婚就定婚呗。辛晴说我比你大两岁,你们家能同意吗?邱铁说只要我愿意,我们家没问题,我爸我妈都是开明的人。
  到了这种时候,两个人是需要到对方家拜访的。邱铁的到来令辛晴一家人都非常惊讶,他们想不到不善言语的辛晴竟然自己领回来一个对象,她姐姐是家里最爱说话的,可对象还是别人给介绍的呢!一家人立即对辛晴刮目相看了,他们热情地接待了邱铁,平时并不下厨的父亲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拿手的菜。邱铁天性活泼,说说笑笑的很快就和辛晴一家人打成了一片。只是辛晴的母亲有些顾虑,她把辛晴拉到厨房,压低声音说,我看这小子太散漫,靠得住吗?辛晴说当然靠得住,人不可貌相,他其实是个很认真的人。
  辛晴家这一关通过了,下一关就是邱铁家。去邱铁家拜访,辛晴有些心里障碍,毕竟她是邱丹的朋友,况且她还比邱铁大两岁。一路上辛晴的身子有些发抖,一句话也不说。邱铁在一旁解劝道,别紧张,我家人比你家人还随和呢!辛晴是一咬牙走进邱铁家的,邱铁的父母对辛晴也很热情,辛晴少言寡语,瑟瑟抖抖的样子令他们很是怜爱。
  问题出现在邱丹那里,她得知这个消息后,怎么想怎么无法接受这件事情。她也不认为辛晴不是个好姑娘,尽管辛晴口笨舌拙,为人不太随和。她不能接受的表面理由很简单,辛晴比邱铁大两岁,但内心里不能接受的理由却不是这么简单,如果邱铁比辛晴大两岁,她照样还是不能接受。她也说不清自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她总觉得辛晴身上带有一种古怪的东西,和她做朋友还勉强,和她成一家人总不会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有一天,邱丹找到影楼,她把辛晴拉到门外,开门见山地说,你和邱铁不合适。辛晴问为什么,邱丹说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总之你们是不合适的,还是趁早散了吧。辛晴皱起眉头,亮出沉默这个得心应手的武器,一声不吭。邱丹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她不吭声。邱丹问是散还是不散,她依然不吭声。邱丹说我们是朋友,就算你给我一个人情吧。辛晴两眼定定地看着邱丹,终于开口说,正因为我们是朋友,这个人情应该你给我才对。邱丹说这不可能。辛晴突然放大声音,几乎是吼叫道,就因为我没有帮你抬啤酒箱吗?邱丹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辛晴不再理会邱丹,转身走回屋去。
  在辛晴这儿碰了钉子,邱丹并不死心,她转而去找弟弟邱铁,劝他立即和辛晴散了。邱铁问为什么,邱丹说她比你大两岁呀.邱铁笑道,都什么社会了,找大女还挺流行呢,没听说过吗?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找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呢!邱丹说你别跟我耍贫嘴,人家是人家,咱家是咱家。邱铁说,姐,你累不累呀,咱爸咱妈都不在乎她的年龄,你操的哪门子心呀?邱丹说,爸妈不懂,可姐懂,年轻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一到中年差距就大了,女人不禁老,大两岁,就会像大你二十岁似的。说罢不容邱铁分辨,她径奔娘家去做父母的工作。
  女儿做父母的工作难度要小得多,邱丹把自己的观点一摆,本来态度很明朗的父母就变得犹豫起来。邱丹再做邱铁的工作,父母就都掉转枪口,帮助起邱丹来。气得邱铁赌气出门,找了个小酒馆独自喝起酒。
  喝了一会儿,邱铁放下酒杯,给辛晴打了个电话,说他酒喝多了,快要倒下了。辛晴问清了酒馆的地址,火速赶了过来。看见风风火火的辛晴,邱铁笑了,摆出一副调皮相,说,放心吧,在你来之前我是倒不下的。气得辛晴举起手,狠狠地在他的后背上擂了一下。
  坏蛋!辛晴说。
  我不骗你,你怎么能这么快就赶来呀!邱铁说。
  为什么一个人喝酒?辛晴说。
  闷呗!邱铁说,本来我妈我爸是同意咱俩这事的,可我姐一搅和,他们竟站到一个阵营里去了。
  你怎么想,放弃吗?辛晴说。
  要放弃的话,我就不会骗你来了。邱铁说。
  辛晴有些麻木地坐了下来,她本来是坐在邱铁对面的,可邱铁却绕过来,坐到了她的身边,一伸手把她揽到了怀里。她慌忙推开他,嗔道,人家看着呢。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早已过了饭时,小酒馆里只有他们一对客人,那个小女孩服务员和胖胖的老板娘躲在吧台后面聊着什么,她们的目光都投在玻璃窗外面,只是偶尔会瞥过来那么一眼,瞬间就又移到窗外。窗外是一条很偏僻的小街,好半天才会有那么一两个行人经过,天色正渐渐暗下去,有几颗星星已经迫不及待地升上天空。邱铁想搂住辛晴,几次都失败了,就又索性坐回对面的位置。他一双开始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盯住辛晴的脸,良久,才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邱铁说,你怎么像只青铜器呀!
  这是辛晴第一次听人这么形容她,她歪着头回望着邱铁,觉得他的这种形容有些莫名其妙。
  邱铁说,知道青铜器是什么吗?
  古董。话出口后辛晴似有所悟,她扬起眼眉说,你说我像古董?
  邱铁说,不,青铜器可是高贵的东西,出土文物,价值连城。
  辛晴说,那不还是古董吗?
  邱铁说,还有另外的解释,它悠久、高贵、坚硬、结实,易守难攻。
  邱丹这个堡垒最终还是辛晴自己攻下来的,她选用的武器是化妆。有一天,辛晴把邱丹请到了影楼。邱丹本不想来,辛晴说你不来会后悔的,我有话要和你说,邱丹以为她同意离开邱铁了,就来了。辛晴把她带到洗面池边,让她洗脸,她说洗什么脸呀,有话说话嘛!辛晴说,洗了脸,我给你化一次妆,然后再说话。邱丹无奈,只好洗了脸,然后坐到辛晴对面。辛晴像给其他顾客化妆一样,安静,认真,一句话也不说。妆刚化好,邱丹的丈夫来了,把邱丹吓了一跳,问他怎么来了。他的丈夫用下巴指了指辛晴,说,是她打电话叫我来的。邱丹责问道,你在搞什么鬼呀?辛晴说,我没有搞鬼,今天是你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我邀请你们来就是想给你们拍一组纪念照,是免费的。
  邱丹看了看丈夫,丈夫正一脸幸福地看着她,由于工作忙,邱丹和丈夫都把这个特殊的日子给忘了。再看辛晴,她的心里就漫过一股温水样的东西。她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十分听话地被辛晴送进了摄影室。
  这的确是辛晴煞费苦心的安排,她相信人心绝不是青铜器,是经不起一些东西冲刷或腐蚀的。从摄影室出来,辛晴找到老板拿出自己的钱付账。老板把钱又塞回她的手里,微笑着说,算了,这费用就当我奖励你了。辛晴本想坚持,但又怕推来推去的不好看,就浅浅一笑,走开了。
  事情是在第二天有了变化,邱铁兴高采烈地来找辛晴,说她姐姐已经表态不反对他们相处了。辛晴会心一笑,两个人躲到没人处拥抱的时候,辛晴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他俩的关系因此进入了快车道,不知不觉就到了婚姻的边缘。邱铁生性散漫,本该认真的时候也会嘻嘻哈哈。辛晴最初喜欢的就是他的这种个性,好像是为了填补自己的缺欠似的。而后来,辛晴反感的也正是他的这种性情,比如本来商量好了要一起去看家具,可到时候邱铁却去了一家电影院,打来电话叫辛晴也过去。还有一次,邱铁叫辛晴去他家做客,她去了,邱铁却没在家,害得她自己与他的父母一起吃饭,搞得她很不自在。事后她说了邱铁几句,邱铁赌气就走,又是好几天没有理她。
  小毛病无伤大雅,一对恋人经过波折一路走来,婚姻的殿堂就在眼前了。但严重的问题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准备结婚登记时,辛晴突然犹豫了。她可不是拿不准主意的那种女孩子,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是因为邱铁身上的那些缺点,还是觉得总是自己主动太累了?想一想都不是。暗自做决定的那天晚上,她用邱铁送给她的木梳梳了好一阵头,然后又看看窗外漫天的星星。都说每个大人物都能与天上的某一颗星星相对应,那么普通人呢?都是人,只要大人物有相对应的星星,那么普通人也一定会有相对应的星星。这些星星中哪一颗是对应自己,哪一颗又是对应邱铁的?自己的这一颗星星注定要和邱铁那一颗相撞吗?恋爱是不是最不科学的东西,每个人只能在有限的环境里有限的人选中找自己的另一半,这另一半一定不会是最适合自己的。思考是个可怕的东西,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辛晴一思考,自己的世界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就在几乎所有熟悉的人都认为他们就要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意外地分手了,提出分手的不是辛晴,而是邱铁。这完全是辛晴一手策划的,她虽然生在一个很缺钱的家庭里,却从来不是一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但是在结婚登记之前,她却狮子大开口,给邱家开出一个几乎令他们无法承受的礼单。房子要大的,家具要名牌厂家的,家电、生活用具也要高档的……邱铁问她是不是吃错药了,她说没有,我清醒着呢!邱铁说,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为什么会这样?辛晴说,以前是没有接触到实际问题,现在不同了,现在要来真格的了,我当然要实际一点了。邱铁二话没说,拂袖而去。
  事情过后,连辛晴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残忍地扼杀了一桩也许会很幸福的婚姻。
  在随后的日子里,辛晴变得有些散淡,有些心不在焉,只有给人化妆的时候,她的精神才会集中起来。面对一位脸上洋溢着幸福光彩的准新娘,辛晴的心理是复杂的,她给那么多新娘化过装,可是,她什么时候能给自己化一次新娘妆呢?本来已经有了这种机会,自己又无端地将其毁掉,说到底,她还是不爱邱铁,可是她又究竟爱谁呢?爱情不过是最虚无最难确定的东西,即使有一天真的找到了所谓的最爱,就难道是正确的选择吗?她的手有些发抖,好在她很快摈弃了这些杂念。化妆品的香味由淡而浓,像一缕缕看不清楚的烟气,在她的指尖缓缓上升,又悄然变成了手指似的东西,垂下来轻柔地抚摸她冰冷的双手和脸颊,她的心绪渐渐趋于平静。
  不久,辛晴的姐姐结婚了,又不久,她的三妹妹开始恋爱。三妹的恋爱十分顺利,不到一年,就领了结婚证。这期间,父母开始为她操心,精心安排了几次相亲,她去是去了,却总是相不成,不是她嫌人家什么什么,就是人家嫌她什么什么,有的相一次就吹了,有的约了那么一两次,也吹了。随着日子过得越来越快,她真正成了家里的一个老大难问题。
  身边的女孩也开始一个一个地成为新娘,小美很快也结婚了,新郎居然就是那个追过辛晴的武子奇。影楼为她免费拍摄了婚纱照。这是老板的承诺,每一个雇员结婚,都可以免费拍一套照片。李姐吃了多大亏似地惊呼,知道这样,我不那么早结婚就好了,这下赔大了!另一个还没有对象的女孩说,为了这套婚纱照,我也要加快速度,尽快找一个人结婚。说到这她瞥了一眼辛晴,开玩笑道,辛晴姐,是不是有紧迫感了?辛晴翻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二十七岁那一年辛晴有些发胖,虽然只是胖了一点点,也就是腰粗了一些,腿粗了一些,别人也并未察觉,但她还是吓了一跳。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发胖就意味着变老,难道我真的就要老了。她忍无可忍地想起了家里那盆谢了的杜鹃花,花因为开过才凋谢,可是我开过吗?想到这似有一股凉风袭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辛晴开始节食,她知道这是她必须做的,她不想还没开过就过早地凋谢。见她的饭量锐减,母亲十分着急,以为她是因对象的事发愁所致,所以就更加疯狂地托人张罗相亲。可相亲的结果依然如前,折腾一番,毫无成果。气得直性子的父亲当着她的面叹息道,都说有剩男没有剩女,屁话,我们家不就出个剩女吗!辛晴把手上的一只脸盆重重地撂在地上,转身躲进卧房去了。
  五月节这天下午,影楼提前关门,老板请大家去一家饭店聚会。刚吃了一口,辛晴突然觉得缺了点什么,就冲着服务员喊了一声,卫生巾!一瞬间服务员愣住了,满桌的同伴也愣住了。她本想喊的是餐巾纸,谁曾想出口竟是卫生巾,可能就是舌头不常锻炼的结果吧!片刻,哄堂大笑。老板努力板住笑,向服务员更正道,我们这位小姐想要的是卫生一点的餐巾纸,明白吗?服务员憋着笑,用一脸的怪相说,明白。
  这家饭店的隔壁是一家歌厅,饭还没有吃完,大家就都迫不及待地奔过去唱歌跳舞了。歌厅是会让辛晴更加尴尬的地方,她歌不会唱舞不会跳,夹在人堆里会像一个怪物,所以辛晴死活没动窝儿,接着吃自己的饭。老板也没有动窝,有人叫他过去,他说自己的嗓子哑了,唱不了。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老板让辛晴陪他干一杯,辛晴不想干,但又不想卷老板的面子,就强迫自己干了一杯啤酒。
  其实,你是个挺幽默的人。老板说。
  什么幽默,嘴笨呗!辛晴说。
  说心里话,我挺喜欢你的。老板又说。
  辛晴低下头去,没有吱声。
  老板说罢,起身绕着桌子走了半圈,坐到辛晴身边,辛晴周身的汗毛就竖了起来。当老板伸手来揽她的肩头时,她尖叫一声,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吓得老板立即缩回手,起身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不好意思。老板点了一支烟说,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激烈。
  你为什么会这样?辛晴说。
  没有理由。老板说。
  老板的面相看上去虽然相当年轻,顶多不过三十几岁的样子,其实他已经四十六岁了。辛晴一直搞不明白,他这一次为什么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屈指算来,她已经在这家影楼做了七年的化妆师,七年不短,这期间老板应该有许多可以侵犯她的机会,可他却从来没有。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是喜欢她的,那他潜伏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几乎就是耐性十足城府极深的特工人员。她还是宁愿相信老板说的另一句话,没有理由,这也许才是能够解释一切的理由。
  你侧脸的线条太美了。老板说。
  辛晴勉强坐下来。她想但愿一切都是他摄影师的职业使然,他喜欢的不过是她的某个角度的构图而已。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有些可怕了,都知道老板非常爱老婆,他们的爱情故事可歌可泣,那么,此时老板的举动又说明了什么?
  你让我想起了一幅摄影作品。老板说。
  辛晴挑了下眉毛。
  画面上是一只远古时期的青铜器。老板说。
  你说我像青铜器?辛晴说。
  是的。老板说。
  这是辛晴第二次听人说她像青铜器,这以后,虽然再没有人这样说过她,但这个比喻像一种声音一样潜入了她的内心。后来,每当她失眠或者在半夜醒来,她的耳畔都似乎听见一两声金属器物的撞击,令她脆弱的身心久久不能平静。
  你好像被罩在那种器具里,你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老板说。
  后来辛晴多次回味老板的这句话,每一次都觉得这是个一针见血的断言。
  对于后来那件天大的事情,前面的八年不过是前奏而已,实际上的开始是在辛晴二十八岁那一年的夏天。自从老板和她动过一次手脚后,她就跳了槽,不管老板怎么挽留,她毅然去了另一家影楼。这一家影楼的老板是个中年妇女,这从某种程度上对辛晴是个安慰,毕竟不用担心来自老板的骚扰了。
  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让辛晴受不了的不是惧怕骚扰,而是家里的压力。父母都已经退休了,在家无事可做,就整天盯着她的婚姻问题。小妹读初中,正是口舌最不饶人的年龄,那些尖刻的令辛晴几乎每一次都要跳起来的话语,完全是家常便饭。姑娘大了,在别人眼里,哪怕是在父母眼里,都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怪物。辛晴也不是不想结婚,可是那个人在哪里,满街的男人能拉来一个就结婚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相亲的机会也在相应减少,也就是说,可供选择的人也已经少得可怜。有一天,辛晴在大街上遇见了邱铁,邱铁身边走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孩子。邱铁看见她后愣了一下,然后用很轻蔑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傲慢地走了过去。辛晴不怪邱铁,是自己有负于人嘛。那么,她后悔吗?相了那么多次亲,她一直认为没有一个比得上邱铁,即使这样,她始终还是后悔不起来。
  这年夏天,一场婚礼造就了一个邂逅。辛晴应约在婚礼那天早晨去给新娘化妆,化妆完毕,辛晴参加了那场婚礼。那是一场烛光婚礼,大厅的灯光瞬间熄灭,片刻后烛光骤起,新郎新娘在一对小天使的引领下步入大厅。新娘原本相貌平平,是很难被人记住的那一种,但经由辛晴化妆后,丑小鸭变成天鹅了,烛光中光彩得不得了。辛晴突然就有了一种念头,有一天她一定要给自己化一个美丽绝伦的新娘妆。
  仪式结束后就是吃饭喝酒,辛晴被安排和婚礼主持人一桌吃饭。很巧,他们俩还挨着。这个婚礼主持人给辛晴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身材高大,一表人才,主持风格既高贵典雅,又幽默风趣。吃饭的时候,他也是这一桌的中心人物,大家总是在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尽管辛晴挨着他坐,但辛晴却一句话也没说,他也没刻意和辛晴说话。事情出在散场时,他突然递给辛晴一张名片,并微笑着问,你结婚了吗?辛晴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又说,那很好,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去给你主持。辛晴想说我还没对象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出乎自己预料地反问道,你结婚了吗?他点点头,说我都三十六岁了,当然早就结婚了,不然,我非请你给我的新娘化妆不可。辛晴脱口道,我化的妆好吗?他连说三个好字,然后压低声音说,说实话,这个新娘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但经你这么一化妆,还怎么看怎么顺眼了,这就是这个的力量。他边说边用手指一指辛晴的手,辛晴很开心地笑了。
  分手的时候,他把右手伸给了辛晴,辛晴也很顺畅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完成了这次至关重要的握手。他走以后,辛晴仔细看了看他的名片,这才知道他叫陈东辉。看过之后,她顺手把这张名片塞进了自己的随身包里。
  辛晴知道,她与陈东辉的邂逅不过是随机性的,只会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不论是她或者他,分开之后谁都会把谁顺理成章地忘掉。这之后,辛晴也的确忘掉了陈东辉,上班的时候她专心地为准新娘们化妆,下班后她哪儿也不去,回家吃过饭,就钻进自己的屋子打开电脑,家用电脑的迅速普及为她的业余生活增添了色彩。她的姐姐和一个妹妹先后嫁出去后,最小的妹妹也去寄宿上学了,这间小小的卧室此时真正地属于了她。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卖掉了一张上下铺的床,这样房间里就能从容地放置一张电脑桌了。夜深人静时,辛晴的电脑依然开着,她从来不和人进行网络聊天,她一直认为网络上的对象太过虚幻,只属于想象不属于现实,她不想浪费时间和看不见的人周旋。聊天远不及电脑游戏,她很快就喜欢上了QQ游戏,什么斗地主、三打一、五子棋、麻将,统统都是她的最爱。而孤独感和紧迫感渐渐退居其次,成为只有关了电脑才可能出现的东西。
  清晨洗漱照镜子的时候,辛晴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松弛,脸色也不好看,灰涂涂的,像是没洗干净。尤其是眼睛周围,竟然隐隐约约有了乌眼圈。辛晴暗吃一惊,难道女人二十八岁就老了吗?不可能吧!这一定是玩电脑游戏睡觉少的缘故。好在辛晴会化妆,化了妆她就变了一个人,脸色呀乌眼圈呀通通被化学的东西遮盖了。
  这年夏天天气最热的那几天,辛晴感冒了,高烧三十九度。母亲陪着她去医院打针,去的就是邱丹所在的那家医院。无论是挂号还是检查,辛晴总是低着头,唯恐看见邱丹。打吊瓶的时候,辛晴坐在临时病房的床铺上,那个病房一共有八张床,八个病人都在打吊瓶。给辛晴打针的是一个长得很像小美的小护士,脸型五官都像极了,辛晴本想多注意一下她的脸,但很快视线就移开了,一双十分时髦的浅色调的凉皮鞋意外地吸引了她,如果自己也穿这样的凉皮鞋,一定也非常好看。她的视线慢慢上移,先看到的是一双粗细有度,秀气而富有弹性的小腿,然后是白大褂的下摆,再往上看,吓了她一跳,这个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那个小护士身后的人,居然就是邱丹。
  你……辛晴不知该说什么。
  你在医生那里检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邱丹说。
  由于注意力转移,针扎在手背上竟然毫无知觉。那个像小美的小护士打完针就出去了。邱丹对辛晴的母亲说,伯母,你回家忙去吧,辛晴这里有我就足够了。母亲见有医院的人帮忙,当然乐得抽身,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这样,辛晴的床边就只剩下她和邱丹两个人。
  你是热伤风,打几次吊瓶就会好的。邱丹说。
  辛晴点点头,往事在眼前晃动,一种歉疚感就这样迅速升腾起来,她极力克制自己,只轻声说了句对不起。邱丹在她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直没搞明白,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贪图物质享受的人,可你为什么开出那么一张单子呢?辛晴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还是说对不起。邱丹叹口气说,可能我们真的没有缘分。辛晴说你恨我吗,邱丹苦笑道,恋爱自由,我凭什么恨你,我只是搞不明白罢了。
  我真的没有理由,如果硬要我说理由的话,可能是你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起了作用,你说女人易老,若干年后我们就会不般配的。我怕有这种结果出现,所以临阵退缩了。
  如果是这样,我能理解你。邱丹说。
  邱铁他还好吧?辛晴问。
  还不错,只是这个弟媳我看着有些不顺眼,我一看见她就会想起你,而一想起你,我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你还好吧?辛晴又问。
  也还不错,婚姻是个好东西,女人离不开它,辛晴,你也不要太晚了。邱丹说。
  辛晴很感动地点了点头,接下来两个人聊得相当投机,往日的芥蒂似乎不翼而飞。正是从这开始,两个人又恢复了交往。
  这年夏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邱丹给辛晴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小伙子三十二岁,人挺有模样的,只是话少一些,显得有些木讷。这倒和辛晴颇有几分相似。邱丹说,你们性格相近,应该是能够处得来的。辛晴知道自己没理由拒绝,但听说对方愿意时,她也就同意相处了。
  这个小伙子叫张志,虽然不会说很好听的话,却是诚心和她相处。两个人在一起波澜不惊,最激动时不过是拥抱一下而已。辛晴的父母都很看中张志,认为他老实厚道,能给她安全感。但辛晴内心的喜好他们是不知道的,辛晴喜欢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口若悬河的男人。
  辛晴也不是一个完全不切合实际的人,至少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是努力和张志相处的。她经常提醒自己,你已经二十八岁了,虚岁应该是二十九,再过一年就三十岁了。三十岁,对于一个未婚女性来说,怎么说也不是一个吉祥的年龄。
  在与张志相处的同时,辛晴与邱丹的关系也在相得益彰地发展着。辛晴甚至认为,她与邱丹的关系要比她与张志的关系发展得还要顺利。她们俩经常见面,无话不谈。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邱丹竟到影楼门口等她。两个人先去一家餐馆吃了饭,然后一起去游了河畔公园。
  夜色降临,是河畔公园最美的时刻,沿着河边石台有一排雪亮的路灯,在灯光的辉映下,本来很浅的河水闪着幽暗的光泽,仿佛深不可测。沿着河边走,都不善谈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拉开了话匣子,连平日里无法启齿的话也说出了口。邱丹左右望了望,见其他人离她们还远,就笑嘻嘻问辛晴,你看看我,是不是没有变老?辛晴扭头认真地看了看邱丹的脸,看后几乎大吃一惊,邱丹岂止是没老,简直比她们刚认识时还年轻了,瞧那皮肤,白嫩细腻,光滑得如同镜面。她还特意看了看邱丹的眼角,女人到三十,眼角是最易出皱纹的地方,可邱丹的眼角却毫无这种迹象。她不禁脱口道,怪了,你怎么越活越年轻呀?
  知道吗?这是性生活的益处。邱丹压低声音说,性生活时是人最放松的时候,也是面部肌肉最能得到锻炼的时候,有良好性生活的女人,要比没有良好性生活的女人年轻得多。还有,我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说男人的精液是女人的一宝,所谓女人需要滋润,就是要经常性地得到精液……
  辛晴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先是羞涩,后是恼怒。要知道,她可是没有性生活的大姑娘,她活了二十八年,虽然也拥抱过亲吻过甚至被摸过,但她却依然还是一个处女。在这个时代,做一个大龄处女显然已不算是件光彩的事,可是,她也不认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如果邱丹所说的理论真的成立,那么她的衰老岂不是不可遏止。她突然觉得邱丹的话要多恶毒有多恶毒,或者说,邱丹与她和好,给她介绍对象,都是为释放这种恶毒所做的铺垫。她甚至认为,这几乎就是邱丹的一个阴谋。
  辛晴觉得自己被伤害了,这一晚两个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后,辛晴照了好一阵镜子,面对谢了妆脸色灰暗的自己,她几乎就要相信邱丹所说的理论了。她上网查了一番,结果也发现了那篇文章,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精液具有多种营养成分,如糖、维生素、锌、柠檬酸等,还含有矿物质,如钙、钾、磷、镁等。精液会使女人变得漂亮,其中的蛋白质可使其身体变得轻盈,有助于防病抗瘤,精液胞浆素能像青霉素那样,杀灭葡萄球菌、链球菌等病菌。检查发现,有正常性生活的妇女,患阴道炎、子宫颈炎、输卵管炎等疾病的几率,大大低于少有性生活的妇女。精液还可以使女性皮肤白嫩光滑,精力充沛,对保护女性体内激素的平衡起关键作用,养颜、益寿……没等看完,辛晴就把网页关了。
  狗屁理论!辛晴说。
  几天后,辛晴向张志提出分手。张志问为什么,辛晴这一次没有使什么伎俩,她很坦荡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爱情是最没有理由的东西。
  和张志分手后,至少有那么一个时刻辛晴后悔了,她倒不是觉得失去张志有什么可惜,而是觉得没有办一件事有些可惜。直奔三十岁了,她还没有破掉处女身。如果之前她是在有意坚守,那么从这时开始,她则是在渴望突破。这个转变说突兀也突兀,说自然也自然。这一时刻她想起了青铜器这个比喻,她不想再在这高贵的悠久的器具里傻呆着了,她要突破,而眼前突破自己的最简单的途径就是破身。最佳人选则是张志,因为下一次的恋爱还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
  这一刻钟过后,辛晴已经不后悔了,由张志突破自己实属无奈之举,这件事如果真的发生,那她会真正后悔的。
  化过妆后的辛晴走在到处是人的大街上。是的,到处是人,可她谁也不认识,这和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是一样的,她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影楼里也到处都是人,这些人里的一大半她是认识的,可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过是一些专业术语和浅层次的敷衍,她依然如走在戈壁上一样。此时的孤独感也许更甚。她看似外表平静,里面早已热血沸腾。
  我要突破!辛晴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件天大的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酝酿的。那个晚上,辛晴没有开电脑,八点多种就躲到了床上。母亲进来唠叨了几句就出去了,唠叨的是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她伸手拽下头上的皮套,头发披散下来铺满了枕头,簇拥着她的脸,一股洗发精的香味缓缓上升,严密地笼罩了她。她又伸手拽过自己的随身包,从里面摸出手机,又摸出那张名片。她几乎不假思索,就在手机屏幕上打出一行字,然后,照着名片上的号码,发了出去。
  她打出的字是,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化妆师。
  很快就有短信回复:当然记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化妆师。
  辛晴又发一条: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发短信吗?
  回复:有些事不必知道,联系就好。
  又发: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回复:玉洁冰清。
  又发:我想沾点污水,我想给冰加温,你能否帮我?
  回复:义不容辞。
  又发:既然如此,定个时间吧。
  陈东辉果然就回复了一个准确的时间。
  放下手机,辛晴心跳得已经不能再快,有手机真好,有手机短信功能真好,一件天大的事情,几条短信就敲定了。如果没有短信功能,并不习惯卖弄风情的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去勾引一个男人。事到如此,她也有些惊诧,她想我真的疯了,我怎么会做这样一件天大的事情呢?
  辛晴所认为的天大的事情,不过就是时下挺流行的一夜情。但对辛晴来说,这的确是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她要突破的不单单是一层处女膜,而是一层比城墙还厚的心理障碍。起初她还担心陈东辉会拒绝,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一个已婚男人,居然如此经不住诱惑,婚姻还可靠吗,爱情还可靠吗?
  不论可靠不可靠,这都是留待以后去思考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如何像壮士一样,毅然去赴约,去敲开一件高贵悠久价值连城的东西。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翌日晚上。去之前,辛晴隆重地洗了头发,不待头发全干她就出发了。这一次她没有把头发束起来,她就梳着自己最喜欢的披肩发。此时季已交秋,北方的秋天总是很大风,她步履急促,头发被风刮得飞舞起来,远看像一把燃烧的火炬。
  离约定时间几乎一分不差,辛晴敲开了那家宾馆那个房间的门。陈东辉开门,他说他已经恭候多时了,说罢,他们顺利地搂在一起。辛晴的身体有些抖,她本来不是个勇敢的人,做这件事,不过是有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而已。用不着太多的语言,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直奔主题就好。陈东辉把她拥到床边,激情而又程式化地吻她,给她脱衣服,给自己脱衣服,然后就扑到了她的身上。
  辛晴闭上眼睛,等待着一种绸缎被撕裂的声音,可这种声音却迟迟不响。她睁开眼睛,看见陈东辉正一脸的沮丧。她问他怎么了,陈东辉说,刚才还是好好的,可是一动真格的就不行了。
  那就歇会儿,然后再来。辛晴说。
  辛晴又闭上眼睛,她想哭,但努力忍住。大约过去了半个小时,陈东辉依然不行。辛晴又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着有些狼狈的陈东辉。陈东辉嗫嚅道,怪了,在家总是好好的,怎么到这就不行了呢?
  一丝路灯光从窗帘渗入,洒在陈东辉的肉体上。辛晴发现,陈东辉原本很白的身体被微弱的灯光一映,竟呈现出青铜一般的光泽,给人一种坚硬的,牢不可破的质感。辛晴双手掩面,终于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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