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兴奋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医院已经上班很长时间了。他穿过医院的大厅,这时是医院一天当中人最多也是最乱的时刻,兴奋不明白这些有病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早上这个时间看病,医生、患者,陪同医病的和探访的还有一些维持秩序的保安乱作一团,在医院的大厅里涌动着,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全是人。这个时间是不会有人注意兴奋的,他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患者更不是什么保安,他是在这里借宿的人。
兴奋先是来到了医院的楼门外,楼门外也满是走动的人,停车场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车辆。兴奋扫了一眼,他对这些不感兴趣,然后身子向左转,走了一段路,再向左转,继续朝前走,约莫二十米的地方,是个楼与楼之间的缝隙,一个五六米宽的小胡同,这里有个垃圾箱。由于太早,垃圾箱里的垃圾还没有被人清理出去。兴奋赶紧走过去,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头上戴着个白色的帽子,在帽子上再包着条绿色围巾,脸上再捂个黑色口罩的女人,就把垃圾箱清理干净了。兴奋要在她来之前解决自己的早餐。兴奋的早餐每天都是在这里解决的。在他看来医院比饭店好,医院的患者扔的东西很多,而且很不错,不仅有吃的,还有鲜花儿,每天这个垃圾点都是鲜花盛开,紫罗兰、百合、玫瑰什么的,还有一种叫满天星的。兴奋喜欢满天星,一点点的绿,还有一点点的白。每天兴奋不仅在这里可以吃到早餐,还可以捡到那些好看的花儿,拿在手里玩儿。
兴奋来到垃圾箱近前,垃圾箱里很满很脏很乱,不仅垃圾箱里有被扔的垃圾,垃圾箱外也满地都是,一些鲜花儿也就开在了乱糟糟的垃圾堆里,既色彩纷呈,又眼花缭乱。兴奋走上来,和往常一样开始翻,找他能吃的东西。他先是捡垃圾包儿最大的一个个打开看,有好吃的吃了,没好吃的就扔了。按说这里好吃的饭要比饭店多,兴奋在饭店都是吃客人剩下的,这里不仅仅是剩下的,还有根本就没动就扔下的,不仅有饭和菜,运气好了还能找到完整的水果:桃子、苹果、葡萄、香蕉什么的,每天兴奋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可以果腹的食物。
兴奋先是找到了七八个装在小餐盒里的饺子,吃了,韭菜馅儿的,肉虽说不是很多,却吃得很香。然后又找到了半盒大米饭和一些小菜儿,摸一摸,还有温度,没有筷子,就用手抓,三下五除二地往嘴里塞。正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突然有人喊,傻子!怎么又来翻东西?翻得乱糟糟的我怎么收拾?兴奋听见了,也不理会,继续找,又找到了人家吃剩下的半个香蕉,便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这时那个清理垃圾的女人走上来,还没等她说话,兴奋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拿了一束花儿——满天星。
米镇有个公园叫龙山公园,是依山而建的,公园分三个主题部分,游乐场、动物园和晨练场。要说游乐场也没什么可玩儿的东西,无非是一些小孩子们玩的碰碰车,电动车和布老虎什么的;动物园儿就更没什么稀罕的了,一只孔雀,四只猴子,还有十几只珍珠鸡,原来有两条狼,眼下也只剩下一条。要说最热闹的地方也就是晨练场了,每天的早上晚上都有人。特别的早上,晨练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想来这里抻吧抻吧,活动活动,多活几年。兴奋也来这里,当然他的目的不像其他人那么纯粹,他没有什么长寿的想法,他来这里是来找乐子的。兴奋不喜欢游乐场,他喜欢动物园和晨练场。动物园有猴子,他喜欢猴子,晨练场有人跳舞,他喜欢跳舞,特别是街舞。
这时晨练场的人已经不是很多了,上班的走了,不上班的也该回家吃饭去了。兴奋来的时候,晨练场只剩下几个小男孩儿在那儿跳街舞。其中一个小男孩见兴奋来了,就说,兴奋,跳一个,给你钱。兴奋笑了,扔下手中的满天星,扭扭哒哒来到几个孩子的中间,跳了起来。
二
蒋德琴来到儿子房间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儿子还没有醒。儿子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儿子已经走好几天了,确切地说是走丢好几天。吴有德和老婆蒋德琴以为这一次儿子真的走丢了,再也回不来了,打算再过个三天五日出去找找。真找假找不说,一定要让村里人知道,他们找儿子了。最好是找不到,那样他们的日子就太平了。可儿子突然回来了,让他们有些大失所望。儿子是在他们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回来的。昨天立秋,吴有德的老婆蒋德琴给丈夫包饺子吃,说是抓抓秋膘。还没等秋膘抓起来,儿子回来了,就那么站在门口傻乎乎地笑着。蒋德琴先看见的。她正在抓秋膘往嘴里送饺子,猛地看见门口站着个人,就把还没来得及吃的饺子吐了出来,怀疑道,兴奋?!丈夫听了,先是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老婆蒋德琴,然后又转回头,随着老婆的目光去看门口,果然是自己的儿子兴奋站在那里,就问,这孩子,你去哪儿了?怎么好几天不回家?
兴奋脏兮兮的,蓬头垢面,满身的尘土,头上还有些许的稻草屑沾在上面;上身是光着的,黑黑的,已经看不出肤色;下身的裤子也没了,是用一个防冻防晒防潮的尿素编织袋围上的;光着脚,左脚的大脚趾好像是破了,血迹斑斑的,同样是脏得不堪入目。
吴有德奇怪地问,你的衣服裤子呢?
兴奋就那么傻乎乎地笑着。兴奋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很少说话。人家问他啥或是点头或是摇头,或是傻乎乎地笑,只有急了的时候,才能说上那么一两句。黄岭村的人都知道兴奋傻,就拿他取乐子,问,你爸和你妈晚上在不在一个被窝睡觉?兴奋点头。又问,你爸和你妈被窝里的风大不大?兴奋点头。又问,你爸晚上是不是在你妈的上面?兴奋摇头。又问,是你妈在上面吗?兴奋点头。于是,周围的人就笑。兴奋见别人笑,他也跟着笑,傻傻的,咧着大嘴,呲着黄牙,很开心的样子。兴奋的父母当然也知道这些,可自己的孩子傻,没办法。
兴奋站在门前,开始吴有德和蒋德琴都没有下地,就那么在炕上隔着饭桌面对面地坐着,看着傻儿子。当蒋德琴发现儿子兴奋的手里赚着钱的时候,便一下子从炕上蹦下来,来到儿子眼前,掰开儿子的右手,把钱抠了出来,说,这么多钱!哪儿来的?
兴奋还是不说话,笑着,一条鼻涕滑了下来。
吴有德说,快去给他洗洗,看造那样儿,怎么吃饭?
蒋德琴并没有马上给儿子去洗,而是在那儿数钱。钱已经被兴奋攥得很皱了,结结实实的一团儿。蒋德琴一张张地给捋开,抻平,然后去数。钱大多是一块的,五块十块的也有,很少,零零碎碎的一百多。
蒋德琴又问,这么多钱是哪儿来的?
兴奋还是傻笑,不说话。突然,兴奋看见桌上的饺子,奔过来,抓过饺子就往嘴里塞。
吴有德说,先别吃,赶紧给洗洗!都埋汰啥样儿了。
蒋德琴这才把钱揣起来,说,造孽呀!
吴有德家的院子和村里其它大多数人家的院子一样,有一眼井,不是什么大井,是用水泵往外抽水的那一种。蒋德琴连推带搡地把儿子弄到了院子里,让儿子光着身子,用抽出来的水往儿子的身上冲。兴奋有一段时间没洗澡了,见到水自然是高兴的,也就自己给自己从上到下连头带脚地胡乱地洗了起来。
兴奋吃饭的时候不是在父母的房间里,父母已经早不让兴奋和他们在一起住和吃饭了,嫌他太脏,更怕晚上的那点事儿让傻儿子听见了说出去。兴奋自己有个房间,在他父母房间的西侧有个很小的偏厦子。里面除了一张用木板搭的单人床,还有一条大黄狗。兴奋和狗住在一起。蒋德琴把儿子冲洗干净,让兴奋回自己的房间。兴奋来到自己的屋里,第一眼看见了那条大黄狗。狗也看见了兴奋,一下子扑了上来,跟兴奋亲;兴奋也跟狗亲,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拥抱着,很是欢快的样子。
兴奋吃的也是饺子,只是蒋德琴给的不是那么多,不多不少整整十个。兴奋当然是吃不饱,吃不饱就吃不饱,兴奋也不会再要,要也不会给。习惯了。
这一夜,吴有德和老婆蒋德琴没有睡好。他们担心的不是儿子这几天去哪儿了,而是担心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月光下,两口子躺在炕上。蒋德琴问,你说,他会不会去打劫呀?
吴有德说,就他那样打谁呀?人家不打他就不错了。
蒋德琴说,我最担心的不是打不打劫,真要是打劫,让人抓起来倒也好了,判他几年,免得他惹是生非,整天地跟他提心吊胆。到了局子里,还有给咱看管和吃饭的地方了。我担心的是那种事儿,万一把谁家的女孩子祸祸了怎么办?
兴奋是吴有德和蒋德琴唯一的儿子,说精,不精;说傻,还没有傻透。一天天这一趟那一趟的乱走乱逛,走哪儿吃哪儿,走哪儿睡哪儿,脏兮兮,埋汰汰,哪有热闹往哪儿凑,还总喜欢把目光往女人的身上盯,有时还追赶着人家。大人还能差一些,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见了很是害怕。家长知道就不让,找到吴有德家,说一些让吴有德和蒋德琴脸红的话。吴有德和蒋德琴能说啥,当家长的,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只能是红着脸,骂自己的傻儿子,有时还要打上几下。可骂归骂,打归打,都是给人家外人看的。他们自己心里的担忧并没有减轻,依旧是怕儿子天天往外跑,给捅什么娄子。村里的小女孩儿很多,万一让自己的傻儿子给碰上了,干点啥,可是了不得的事儿。可儿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怎么看得住?再说大人也不可能天天在家看着他,什么活儿都不干。
思来想去,吴有德说,我有一个办法。
蒋德琴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办不到!
吴有德说,摊上这么个东西你说操不操心,又不是小猫小狗儿,能弄死把它弄死。一个大活人怎么整?又埋怨道,就你心软,看将来给你惹出个大祸怎么办?
蒋德琴说,那你家可真绝后了。要知道你们老吴家哥仨,就这么一个能续香火的。
吴有德说,就这样傻乎乎的人,有后你也敢要?
蒋德琴说,万一他们生的孩子要是不傻呢。
吴有德说,谁给你生呀,哪家的女孩子敢嫁给他?
蒋德琴说,当啥不当妈,怎么想怎么不落忍。又说,要不给他送民政局吧,民政局有托管所。
吴有德说,我都跟你说一百遍了,人家不要,人家不要的,父母健康,有抚养能力的都不要。你家里都不想养,人家就想养了?!
蒋德琴说,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养了这么个东西。
……
三
兴奋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才醒来。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小盆儿面条在炕沿上放着。这一天是兴奋的生日,兴奋已经整整二十三岁了。当然他不知道,他是不会想起或是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生日对他来讲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母亲蒋德琴也不是每年都给过,想起来了就给做碗面吃,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兴奋昨天晚上就没有吃饱,睡了一宿觉,也就饿了。他趴在炕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条儿来。这两天兴奋觉着母亲对他挺好,又是吃饺子,又是吃面条儿,也就越吃越香。
兴奋已经很长时间没吃到这么饱的饭了,每天在外面虽说能捡到东西吃,也是饥一顿饿一顿的。兴奋在外面不是要饭吃,早上在医院的垃圾箱里找东西吃,中午就到饭店捡人家吃剩的盘底子。当然是人家剩多少他吃多少。可以说,他在外面吃的要比在家里吃的好多了。家里有啥?土豆白菜。饭店里不仅有这些,还有海鲜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只要是有人剩下的,他就可能吃到。
兴奋经常往外跑,也经常不着家。吴有德和老婆蒋德琴也习惯了。说心里话,他们最担心的不是儿子回不回家,丢不丢,担心的是别在外面闯什么祸。这一次兴奋离开家是十几天前的事儿。当然也是有原因的。那是一天的中午,正要吃饭,后街的杨三挂老婆大美人来了,进院儿就喊,吴有德,蒋德琴,你们出来!你家的孩子又耍流氓了!
吴有德从屋里走出来,问,大嫂,咱家的傻子怎么啦?
大美人说,你家的孩子可不傻,傻还知道耍流氓,把那个东西掏出来给人家看,还撵着女孩子满街跑,都要给人吓死了。
吴有德就看了眼傻儿子兴奋,这时的兴奋正站在一旁嘻嘻地笑着。吴有德刚想说几句赔不是的话,大美人又说,傻还知道耍流氓。我可跟你们说,我家的孩子一旦出了什么事儿,你们可得负责!有娘养,没娘教的,弄个傻儿子,算个什么东西!要是我,就把他掐死算了!
蒋德琴不爱听了,拿着饭勺从厨房奔出来,说,谁有娘养无娘教?怎么说话?你要是养个傻儿子,看你怎么教?!
大美人说,我也不可能养那傻儿子,我也没做那损!
蒋德琴更不让了,冲上来追问道,你说谁做损?别说我一饭勺劈死你!又说,有能耐你把他弄死!我老吴家倒找你钱!
大美人说,你儿子耍流氓你还张狂,有你这么当父母的吗?跟你说实话,我已经报派出所了,看他们怎么收拾你家的傻子。
蒋德琴说,你报也是白报,又不是没人报过。派出所的人说了,没构成伤害,傻孩子人家不管。
吴有德在中间拉着自己的老婆,说,行了行了,是咱孩子的错。大嫂你回去,你放心,再不会了,我的孩子我教育。这时就围上来一群村民,边拉,边看着热闹。
蒋德琴手舞饭勺,说,看什么看?又不是配猪配狗,有什么好看的!这么一说,看卖呆的自讨没趣儿,也就都散了。
蒋德琴见人散了,火还没有撒出去,就冲着傻儿子兴奋来了,回身就给儿子一个耳光,咬着牙说,我养你就是造孽!
蒋德琴平时是不打儿子的,不管儿子在外惹什么祸,偶尔只有父亲吴有德能扒拉几下,也是在气头儿上。傻孩子和聪明孩子是不一样的,聪明孩子打他骂他,他能记住,兴奋傻,是记不住的,打也是白打,骂也是白骂,赚着让邻居们看笑话,说他们两口子对傻儿子不好。今天蒋德琴把儿子打了,不仅打了,还打得挺重,手刚扇过去,兴奋的左脸上就是四个手指印儿,像四个粉嘟嘟的花瓣儿,在傻儿子黑黢黢的脸上绽开了。蒋德琴打完儿子就走了,继续回屋做饭。兴奋却被打蒙了,母亲从来没打过他,他看着蒋德琴,捂着火辣辣的脸,目光惊悚。吴有德看了眼儿子的脸,也觉着蒋德琴打得太重了,就说,你真下得去手,你看看给儿子的脸打的。
蒋德琴在厨房气乎乎地说,我蒋德琴他妈的上辈子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损,生了个傻儿子,让他们指着我骂……
吴有德知道,老婆是因为人家骂她骂得太狠,才下这么狠的手打儿子,就说,都是在气头上,说几句狠话,认了吧。再说,咱这孩子也真是不像话,见女的就追。前些日子我亲眼看见的,把人家老四的新娘子撵得满街跑。没出什么事儿就万幸吧。吴有德说着,回头再看儿子,兴奋没了。吴有德就去兴奋的房间里找,还是没有。就对老婆说,儿子没了,一定是让你给打跑了。
蒋德琴气愤道,让他死去!
兴奋就这样离开的家。
开始的几天,吴有德和老婆蒋德琴还村里村外地找了找,还有亲属家也问了问,就是不见兴奋的影子。渐渐的也就失去了信心。蒋德琴说,随他去,没他倒省心!
……
四
兴奋是带着母亲的耳光离开的家。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又来到了城里。
兴奋喜欢城里。城里有高楼,有很多的小汽车,有宽阔的马路,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更主要的是城里还有游玩的地方。
兴奋第一次来米镇的时候就喜欢这里了,这里不仅人多,而且都穿戴好看。特别是龙山公园,每天早上和晚上总是要聚着成千上万的人,跳舞的,耍剑的,练拳的,还有唱歌唱戏的,热闹得很。只要兴奋来到城里,他总是要到这里来,对这里自然也就很熟。开始兴奋来这里只是看热闹,东走走,西看看瞎逛,可看着看着就入迷了,他对人家跳舞特感兴趣。每天早上或晚上,晨练的地方有很多人跳舞,跳什么的都有,民间的、现代的,交际舞、拉丁舞和街舞。兴奋最喜欢的是街舞了。只要见到有跳街舞的,他就尾随在人家的后面,跟着蹦、跳、翻。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半月过去了,兴奋也就跳得有模有样了。在城里,兴奋除了饿了捡盘底子,困了睡觉外,大多的时间都泡在公园里。特别是一早一晚,晨练的人和晚上消遣的人多了,是兴奋最为高兴时候。兴奋跳舞很是有一种天赋,只要看着人家跳几下,自己再简单地动一动也就学会了。街舞是即兴、率真、轻松有活力的,没有固定的风格和模式,肢体动作夸张、爆发力强。当然兴奋是不懂这些的。他只觉着好玩儿,先是跟在人家的身后蹦蹦跳跳,扭扭搭搭地学,渐渐地学会了。不仅学会了,还能扭出别人扭不出的动作和神态。兴奋跳舞的时候不像个傻子,除了脏兮兮的外表,看上去就是个正常人,那灵活的身子,执着的目光,满脸的笑容,简直就是神采飞扬。正常人跳是很少有人关注的,兴奋就不同了,他是个傻子,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他不仅穿着特殊,舞得也跟其他人有所不同,灵活、敏捷、不拘一格,有爆发力。人们关注他的自然不是艺术性,只是觉着好玩儿。只要兴奋跳就有人在一旁观看,鼓掌,甚至有人给扔钱。兴奋一听到掌声,一见到钱,也就更是兴奋了。渐渐的,兴奋在米镇龙山的晨练场上也就成了一道风景。
这一天,兴奋又来到公园。公园在举行广场舞大赛,什么交际舞、现代舞、街舞,凡是老百姓能跳的,跳什么的都有。一个个红男绿女,老老少少,穿着鲜艳的服装,排着整齐的队伍,一组一组地跳着,跳出了激情,跳出了快乐,跳出了幸福。兴奋在一旁都看呆了。当看到街舞比赛的时候,人家参加比赛的人上场跳舞,他就控制不住了,便跟在人家的后面,光着上身,围着尿素袋子,穿着一双黑色水靴,有模有样地跟着跳。组织大赛的领导见有个傻子混在队伍中,便让警察把兴奋驱赶出去。兴奋没办法,又控制不住自己,就在比赛的场外,听着乐曲自己跳。兴奋跳得很投入,也很好看,也就招引来了很多观众,把看比赛的人基本上都吸引过来了,不仅有掌声,还有给扔钱的。兴奋也就越跳越有激情。
兴奋今天又想去城里,他是带着母亲的耳光上的公共汽车。开公共汽车的司机认识兴奋,所以他坐车人家不要钱,他也没钱可给。兴奋太脏,坐车的人离他都远远的。特别是那些女人,知道兴奋是个怎样的人,就更是不敢接近。在背地里埋怨开车的司机,不应该让傻子上车。其实,司机也不想让兴奋上车,可不让上不行,下次他的车再来,兴奋就可能用石头砸他的车,或是躺在他的车前不走。司机也怕出事儿,傻子,惹不起。
兴奋来到车上,本来没座,只要他往谁的身边一站,对方就会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他。一是嫌弃他,再是怕他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来。兴奋是不客气的,见有位置就坐了上去,美美的,咧着嘴,还东张西望,总是往一些女人的身上盯。那些女人也不敢看他,不仅身子躲,目光也躲。
米镇是个县级市,离兴奋的家黄岭村也不算很远。
正是中午刚过的时间,游乐场的人很少。他这一趟那一趟地转了转,然后来到动物园。兴奋来到猴笼子附近。一只猴子见他来了,像是认识,一下子蹿了过来,四只爪子抓着笼网拼命地晃着,并跟兴奋张牙舞爪的叫着。兴奋看了,高兴了,在笼外冲着笼内的猴子也跟着张牙舞爪的叫喊。喊了一气,见猴子抓挠自己粉红色的毛茸茸的肚皮。兴奋看了,也跟着猴子学抓自己的肚皮。兴奋的肚皮没有猴子的干净,脏兮兮的,一挠一条白色的皮痕。猴子见兴奋跟它学,便开始摆弄身下自己的那个东西。兴奋看了,也把自己的那个东西掏出来,在那摆弄,给猴子看。在猴圈旁有母女两个人在看猴子,见他们这样也就没法再看了。
兴奋跟猴子玩耍了一阵,觉着有些饿了,也就离开了猴子。
兴奋下了山,出了游乐场,路过市政府,再经过一所小学校,来到一家叫“香味美”的小饭店。饭店在医院的斜对过,兴奋刚站在饭店的门前,就有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说,今天没有剩饭,去别人家吧。兴奋像是没听懂他的话,还是站在那儿不走。男人无奈说,到一边等着去,别影响我做生意。兴奋就到饭店的一个拐角处等着去了。
医院的对过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宽街。街的西侧是一排做买卖的店铺,卖寿衣的,卖花圈的,卖水果的,还有卖药的和开饭店的。兴奋像一堆垃圾似的在拐角处的房根下坐着,等待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路上的车很多,人也很多,也不知都在忙什么。兴奋就那么痴呆呆地看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着看着,兴奋想起了母亲,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这时的左脸已经不是火辣辣地疼了,摸上去有些肿胀和麻木。他又摸了摸右脸,感觉左脸明显比右脸厚了很多。兴奋用手掐了掐,都没有疼痛感了。兴奋的眼睛便有些潮乎乎的。这时,有几个人吃完饭从小饭店走出来。兴奋想,该有饭吃了。果然,时间不长,老板出来了,手里拎着人家剩下的给他打包的饭菜,喊兴奋,傻子。兴奋看着老板手里拎着的饭,马上站起来,走过去。老板说,给我扭一个,再给你饭吃。兴奋看着老板手里拎着的饭,有些不情愿,可不扭人家就不给他饭吃,便在原地的人行道上给老板跳了起来。兴奋跳的也是街舞,灵活,激情,扭、转、翻样样都弄了几下,还引来了个别在路边行走的人驻足观看。三五分钟过去了,兴奋实在是跳累了,停下来,满头大汗。老板看了满意,就把手中的盒饭给兴奋放在地上,说,跳得不错。下次再跳,还给你。看卖呆的人散了,兴奋也拎着饭走了。
兴奋拿着饭向医院走来。医院院门的北侧,有个存自行车的雨搭棚。兴奋每次都是在这里吃饭,夏天遮光,冬天避风。兴奋找了个位置坐下,打开盒饭。今天的饭不是太好,有人家吃剩的鱼头,还有一块猪骨头。兴奋先是吃了鱼头,鱼头基本没有肉了。兴奋用嘴啯了啯,吐出去。这时,一只猫向鱼头奔去,闻了闻,没味道,走了。兴奋认识这只猫,是看自行车的那个老头儿养的。兴奋啯完鱼,吃了一口饭,然后把那块骨头拿起来。骨头也是让人给啃得差不多了,只是一些难啃的地方还有些许的肉。兴奋也啃不下来,就用脏脏的手指去抠,抠下零零星星的一点点肉,然后放到嘴里去吮。实在是抠得太累了,也实在是没什么可抠了,把骨头也扔了出去,扔到了一辆自行车的车筐里。剩下的就是一些汤汤水水的剩饭剩菜了。兴奋往嘴里扒,吃得很香。
一小盒残汤剩饭,兴奋很快就吃完了。兴奋并没有吃饱,当他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的时候,又开始四处寻摸。他看见了看自行车的老头儿也在吃饭,便走过去,趴在老头儿吃饭的窗前,看老头儿吃饭。老头儿吃的是馒头,喝的是冬瓜汤。兴奋看着。老头儿手里拿着个馒头在一口一口地吃,饭盒的盖儿上还有一个馒头,兴奋就用手摸了一下。老头儿发现了,问,你干啥?滚!兴奋不说话,也不滚,冲他咧嘴笑。老头儿又看了眼兴奋摸过的馒头,已经有两个脏脏的手印儿了,很是生气,他看了眼兴奋,又看了眼盒盖儿上的馒头,端起盒盖儿顺窗口把放在盒盖儿上的馒头扔了出去。兴奋高兴了,跑过去,捡起馒头,扑拉扑拉沾在上面的土开始吃。兴奋边吃边往医院的那个小仓库走去,吃完了,想睡一觉。
兴奋对这个城市的一些路径还是熟悉的,火车站、客运站、市政府、医院,还有个别的饭店、商店,他都知道。不仅知道,还经常去逛逛,见有什么好东西,顺手也就拿走了。当然也是让人给抓过的,抓了也就抓了,见是个傻子,踢一脚,打两下也就完了。有些人打都懒得打,怕脏了自己的手。
开始,兴奋来城里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夏天还好,随便在什么地方也就睡了,可冬天不好过。以前的冬天,他可以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过夜。这几年也不行了,人家工作人员说,怕恐怖分子搞破坏,晚上是不允许非候车的人在候车室留宿的。兴奋虽不知道恐怖分子是什么,人家不让他住他就得滚蛋。滚来滚去,滚到了医院。可以说医院是个好地方,当然是对他而言的。米镇的医院是后扩建装修的,条件很不错,室内有那种大型的中央空调,冬暖夏凉。特别是天冷的时候,还有城里人说的那种地热,无论是地面还是空间都是暖暖的。当然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让进,特别是到了晚上,有小保安在值班,手里拎着警棍也是要往外清人的。可医院太大了,二十多层楼,就那么几个小保安,根本清理不过来,刚刚把他从东边清出来,他就跑到了西边,刚刚把他从大厅里清出来,他就跑到了走廊。这么大个医院,在哪里还躲不了他一个人?最终他选好了一个地方——仓库。兴奋选的这个仓库和其它仓库不同,不放别的,只放推死人的小车(当然有时也推有病的活人),铝合金的,下面有四个很是灵活的万向轮小轱辘,只要有人推,小轱辘就摇头晃脑,急急地往前滚动。兴奋就睡在这上面。有一天的夜里他睡得正香,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一下子推走了四台车。兴奋看着有些担心,一共五台小车,只剩下他身下躺着的一台车了,再有死人他就没地方睡了。兴奋喜欢在这里待着,在这里他能看到很多一天天快快乐乐忙碌着的医生和护士,也可以看到一天天愁眉不展的患者和患者的家属,更可以看到一些长得好看的女人。冬天这里比他农村的家要暖得很多。在这里睡觉不用盖被子,不像在家,冬天盖被子都冷,想取暖,唯一的办法就是和狗搂在一起……
五
兴奋吃完面条儿走出来,头不梳脸不洗,又围上了那条尿素袋子,赤着上身,来到村部。村部的槐树下坐着一些村民,大多是女人,家庭妇女,没啥事儿,在这里拉家常。见兴奋来了,就问,兴奋,你妈和你爸被窝里的风大不大?兴奋就点头。又问,你妈是不是还在上面?兴奋还是点头。大伙看了就乐。
兴奋边傻笑着,边坐在一旁的磨盘上,往一些女人的身上看。他愿意看女人那鼓鼓的胸,也愿意看女人穿着的花衣裳。
要说兴奋也不是谁都喜欢,村里有几个女人他最得意,老四的新娘子,前街的梅子,还有村长的老婆大秀。这三个女人不仅长得俊,奶子也大,兴奋喜欢奶子大的女人。兴奋围着坐在槐树下的人转了一圈儿,就坐在了村长老婆大秀的身旁。大秀就把身子扭了过去,不让兴奋看。
有人说,兴奋还知道挑人呢,知道谁丑谁俊。
村长的老婆大秀说,你们俊,让他看你们。
有的问,兴奋,大秀俊不俊?
兴奋,傻笑着,点头。看了眼大秀穿着花衣裳的后背。
又问,老四的新娘子俊不俊?
兴奋,点头。
又问,梅子好看不?
兴奋还是傻笑着,点头。
有人说,看看,这三个可都是咱村里的大美人儿。又问,兴奋,最近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你。
兴奋就乐,又看了眼大秀,空洞的目光含着一点点羞涩。兴奋的乐是没有声音的,就那么干咧着嘴,脸上布满了苦涩的笑容。
有人说,兴奋,听说你会跳舞,给跳一个呗。
兴奋笑,不说话。
跳一个吧,兴奋,听说你跳得好。
兴奋就去瞅大秀。
有人说,大秀,兴奋在看你。你让他跳,他准跳。
大秀乜了眼兴奋,又躲了躲,说,看他那傻样儿,还会跳舞?
有人说,听说你跳舞赚钱,还有人给你饭吃,是真的吗?
兴奋咧嘴傻笑。
跳一个吧,咱也给你钱。
对,咱也给钱,跳一个吧。说着,就有人往地上扔个一块两块的钱。
兴奋见有人给钱,就站了起来。
有人说,我给你放个曲儿吧。就把手机打开给放了个曲子。
兴奋蹦了两下,不蹦了,停下来,觉着曲子不适合他跳的舞。
那人问,兴奋,怎么不跳了?
有人说,兴奋跳的是街舞,不是交际舞,你的曲子不对。是不是兴奋?
兴奋点头,还笑。
那人说,哎呦,兴奋还挑曲子呢,我给你重放一个,就给选了个街舞的曲子放出来。
兴奋听了街舞的曲子,便开始兴奋,先是身子直抖,然后就是两条腿在动,接下来就是整个身子在舞。兴奋开始跳了,臀、腰、腿,扭、摆、跳,还有简单的倒立,在空中摇晃大腿的动作,偶尔还能做两个空翻。这时兴奋的母亲蒋德琴也来到了街口,站在远处看着自己的儿子,奇怪儿子什么时候会这些东西。周围的人看兴奋跳舞,同样是吃惊的,说,这傻子是跟谁学的,还有摸有样呢。有的说,他总去城里,一定是跟城里人学的。大秀说,谁教他,看他埋汰那样儿,傻乎乎的。
大秀说的话,兴奋不爱听了。他边跳边来到了大秀的眼前,晃着屁股,扭着腰,提着臀,摆着胯,一步步地逼近大秀,在大秀的眼前晃着。一旁的人看着,觉着有意思,就给兴奋鼓掌,起哄。大秀也不理他,还在那儿嗑着瓜子,头不抬,眼不睁的。跳着跳着,兴奋突然搂住大秀,伸手往大秀的胸上摸。兴奋的举动是突如其来,大秀是没有准备的,在一旁的人见了也是一惊。大秀也就大叫着往外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蒋德琴见事儿不好,忙从远处跑来,冲上去挒自己的傻儿子,连扯带拽好容易让儿子撒了手,便拉着兴奋往家走。兴奋边跟蒋德琴走,还边气喘吁吁地,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大秀。大秀是村长的二婚小老婆,见自己受了侮辱,捂着自己的胸,坐在地上,狠狠地骂着。不仅骂兴奋,还骂蒋德琴和吴有德,什么难听骂什么。村民们也不劝,在一旁看热闹。
蒋德琴把傻儿子弄回了家,气得直哆嗦,说,谁你都敢碰,那是村长的小老婆。
兴奋听着蒋德琴的话,在一旁无声地笑着,刚刚摸完大秀胸的两只手还在那儿搓着,玩味着。
蒋德琴看着傻儿子的样子,恶狠狠地说,我早晚把你劁了!
晚上,丈夫吴有德回来了。蒋德琴把儿子到城里跳舞挣钱的事儿,还有今天摸了村长老婆的事儿都说了。吴有德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村长找我谈了,管咱要两千块钱,精神损失费。
蒋德琴说,干么要那么多,不就摸一下吗?
吴有德说,那是村长的老婆。你以为是摸小姐呀,给点儿就行。
蒋德琴说,他老婆不是小姐是啥?
吴有德说,那是从前,睡一觉给二百就行了。现在人家是村长的老婆,含金量高了。又说,把村长的老婆摸了,申请低保的事儿肯定也没戏了。
蒋德琴说,不摸也够呛,为了个破低保,都申请三年了,到现在也没给,不就是没给他送礼吗?没戏就没戏,没钱给她!爱咋咋地。她真要钱的话,就让咱儿子睡她一下,不能白给她钱!
吴有德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蒋德琴叹了口气,说,不过,咱儿子跳舞能赚来钱倒是好事儿。
蒋德琴说的是心里话。黄岭村的人,每家都有去城里打工的,只有她蒋德琴这一家没人出去,原因就是有个傻儿子,吴有德走不开。傻儿子兴奋有些怕吴有德,一旦吴有德走了,傻儿子说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吴有德原来是个劁猪的,这么多年,一是农村养猪的少,再是,城里的肉食猪统一管理,他这个劁猪的基本上没活可干了,只能是在家摆弄那几亩地。可种地是富不了人的,一年到头,土里刨食儿,就那么几个钱儿。一晃几年过去了,在村里,他由以前比较富裕的,眼下变得比较困难的了。老婆蒋德琴见儿子能赚钱,自然有些喜出望外。
蒋德琴说,咱俩虽说不能出去打工,让他出去跳舞赚点钱也行。
吴有德问,他会跳舞?傻乎乎的能跳1什么舞?
蒋德琴说,我也不懂,说是街舞。他今天在村部跳的时候,我在一旁偷着看了,有模有样的,比电视里跳得好。也不跟谁学的。
吴有德说,丢人。
蒋德琴说,赚钱丢什么人?肯定比你种地强。
吴有德不说话。一提钱的事儿,他就有些疲软。他家的日子,也真是有些捉襟见肘了。
吴有德说,挣钱是挣钱,先得把孩子的那个事儿给做了。不做,早晚是大问题。今天摸村长的老婆,明天指不定又干些啥。
蒋德琴不说话,在犹豫。
吴有德又说,你以为我忍心?他也是我亲生的!你还等出事儿再做?那可什么都晚了。你听听邻居都说些啥,什么难听说什么,左邻右舍,凡是有小女孩儿的还有哪家没找过我们?扒厕所,到河里偷看人家女人洗澡,偷人家晒在院子里的乳房罩、裤头儿……还有什么事儿没干过?这又摸了村长的老婆。一旦出事儿,就是大事儿。我们还活不活了,在村里还怎么做人?现在公安局不管,等出事儿了,你看人家管不管,到时候更丢人……
蒋德琴不再说话。
六
第二天一大早,鸡还没叫,趁天黑,蒋德琴给儿子拿出了换洗的干净衣服和裤子,还有一双新鞋,来到兴奋的房间,放在炕上,把兴奋叫醒,又给儿子从上到下洗了洗。跟儿子说,跟你爹去串门儿。
前些年,吴有德养过蚕,因为效益不好,也就放弃了,在黄岭山上的一个山坳里有个废弃的蚕房。吴有德是个劁猪的,听师傅说过,做阉割男人那种事儿环境一定要好,温暖、干净、卫生,蚕房是最理想的地方。
兴奋听妈说领他串门儿,心里高兴,赶紧起来,洗头洗脸洗身子,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了,又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还梳了个三七开的分头。蒋德琴看了眼儿子,不仅个头儿长得高,还浓眉大眼的,很帅气,不禁鼻子一酸……
天还没亮,一家人在一起吃了早饭。早饭还是饺子,是前两天抓秋膘剩的。
吃饭的时候,蒋德琴第一次对儿子说,多吃点儿,路挺远的……蒋德琴的话没有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去了厨房。
蒋德琴家的厨房有个小小的佛龛,在厨房的东北角。蒋德琴含着眼泪走过来,取出三炷香,点燃,便在那儿闭目祷告。嘟囔了一阵,将香插到了香炉里,然后,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地忏悔着。
天还没有亮透,鸡叫头遍的时候,吴有德便带儿子离开了家。
儿子被丈夫带走了,干什么去了她蒋德琴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儿子离开家的那一瞬,她的那颗心很疼。
蒋德琴嫁到吴家来已经二十多年了。开始,她在村中的人缘还是不错的,邻里之间走得也很近。可自从有了傻儿子,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傻儿子的一些行为,使他们家和村里人的距离拉远了。先是没人到她家串门,再是跟她说话的人也少了。特别是见到她的傻儿子,也就更是嗤之以鼻。村民们表面上对她亲亲热热,说说笑笑,从内心已经疏得很远。蒋德琴自然是有感觉的。她又不傻,她把一切都归罪到傻儿子身上。可今天儿子走了,让丈夫拉到蚕房“医病”去了。蒋德琴知道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对儿子来讲是件多么残酷的事儿……
头伏萝卜,二伏菜。已经是二伏,该种菜了。蒋德琴尽管心情不好,日子总是要过的。丈夫领儿子走后,蒋德琴就开始种自己家的园田地。种着种着就种不下去了,心里总是慌慌的。怎么想怎么对不起儿子。想起她刚嫁到吴家来的时候,对生活充满了那么多的希望。蒋德琴和丈夫开始是和老人们住在一起。新婚的那一夜,他们就把未来设计好了,将来要有自己的三间大瓦房,要有自己的农用车,要有自己的买卖,更主要的是还要有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没到五年,他们有了房,有了车,就是没有孩子。蒋德琴就着急,要是有个儿子就全乎了。又等了三年,经过多方治疗,吃药,蒋德琴终于怀上了。她有些喜出望外,腆着自己的肚子,满黄岭村走,炫耀,说她也有儿子了。只是不足十月怀胎,七个月就生了。生下来就生下来了,胳膊腿都全,五官端正,一个水水灵灵的大胖小子。全家所有的人都为添人进口而喜出望外,欢欣鼓舞。一晃孩子长到了两岁,总觉着和邻居家同龄小孩子比,自己家的孩子就是没人家的孩子活泼。人家的孩子十几个月就能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了,她的儿子却只会笑。到了三岁,人家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她家的孩子个子长得不小,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蒋德琴着急了,和丈夫领孩子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先天性弱智。蒋德琴一听就傻了……
吴有德的蚕房虽说离家不是很远,可做那种事儿女人是不能去看的,只能是吴有德一个人在山上侍候儿子。儿子兴奋是立秋后的第三天跟丈夫走的,这一天蒋德琴没有忘。一晃儿子走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丈夫吴有德来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唉声叹气,无精打采。她记得第一次丈夫哭了,一句话都没说,就撂了电话。蒋德琴就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蒋德琴也哭了,她又一次来到了佛龛前,燃香,祷告……
蒋德琴终于等回了儿子和丈夫。本以为十天八天也就回来了,没曾想这么长时间。9月20号的早晨,也就是阴历八月二十这一天,蒋德琴的两个眼皮就开始跳,左边跳完跳右边,右边跳完跳左边,跳得她心慌。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她的两个眼皮都跳,蒋德琴真说不清是福是祸了。傍晌午,她听到了自己家农用三轮车的“突突”声。蒋德琴立马出了屋子,还没到院门口,车就开了进来。丈夫吴有德风尘仆仆地开着三轮车,儿子兴奋也风尘仆仆地在车上坐着,脸色煞白。吴有德停下车,对蒋德琴说,搀他进屋吧,还得养几天。蒋德琴看了眼丈夫,又去看儿子。儿子面无血色,平时傻乎乎的笑容也没了。丈夫吴有德把儿子从车上抱下来,慢慢地放到地上。蒋德琴搀着儿子进了他们的房间。吴有德也跟着进了屋,手里捧着个油脂小包儿,上了炕,把纸包放到了房梁上。
蒋德琴问,那是啥?
吴有德说,咱儿子的命根子。
……
七
兴奋的伤彻彻底底养好了,只是不见了昔日的微笑。他对女人或是对女孩子也不像从前那么关注了,他身下的那个东西也掏不出来了。总觉着那个位置少了些什么,空空的,走路总是夹着两条腿,像裤裆里有什么东西怕掉下来。
兴奋每天在街上走着,原来哪有女人往哪里凑。现在不了,村部的槐树下很少能见到他的影子,也不跳舞了,听舞曲也不兴奋了,很麻木的样子。兴奋喜欢到村口的河边去坐,一坐就大半天,看小河的流水。河水清清的,潺潺的,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兴奋喜欢看这种亮色……
时间长了,蒋德琴对儿子也就不是那么太关心了。这些日子,蒋德琴杀鸡宰鸭的侍候着儿子,也有些腻歪了。开始的那种心疼和愧疚感也淡化了,连饭都懒得做了。在兴奋伤口恢复之后,蒋德琴又把兴奋送回到他原来住的那间小厦子。兴奋又开始和狗住在一起。
这一天,蒋德琴来到了儿子的房间,给端来了饭和菜,对儿子说,你得出去跳舞赚钱。你不小了,挣些钱,将来给你娶个媳妇。
兴奋看着母亲,目光空洞。
蒋德琴又说,你舞跳得好,他们愿意看,多少也能给你几个钱,不给钱就不给他们跳。
兴奋再不瞅母亲了。他把目光放到了饭碗上。饭是大米饭,菜却明显赶不上前几天了,土豆拌酱油。于是,他想起了在饭店捡人家吃的剩饭剩菜……
兴奋这一次来到城里是在父母的逼迫下才来的。兴奋是不想来的。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干了,不仅不想女人,舞也不想跳了。他忘不了那一天他父亲领他去的那间蚕房,他忘不了他父亲让他喝的那一大碗白酒,他忘不了在他喝醉的时候被父亲绑到了一块门板上,他忘不了在他的眉心上方悬着的那把亮亮的刀……第二天,当兴奋醒来的时候,他觉着天和地都是红的,他的那个位置有一股燃烧起来的疼痛。他在那块案板上足足被绑了三天,然后又躺了一个月。他总觉着身上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当时他也说不清,就是觉着那个地方钻心地痛。当他能站起来撒第一泡尿的时候,发现他的那个东西没了。兴奋吓了一跳,去看父亲。父亲的眼前放着一把刀。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常常想那个能勃起来的东西,现在没了,那个东西没了,他就没法喜欢大秀了,也没法再喜欢老四的新娘和梅子了。打那儿之后,兴奋每次见到她们,他的心里只是慌慌的,身下却没有反应。不仅没有反应,还隐隐地有些疼痛感。当然,这种疼痛感不是来自裆里,是来自心里的。
已经是真正的秋天了。来游乐场游玩的人明显减少,人们的穿戴也比夏天多了。兴奋却还是光着上身,下身围着那条尿素袋子。
兴奋又来到了晨练时跳街舞的地方。那几个小男孩还在那儿跳舞,响着乐曲,跳得起劲儿。见兴奋来了,他们停下来,让兴奋也跳。兴奋不跳,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小男孩儿走过来,对兴奋说,兴奋,你跳,咱给你钱。兴奋不说话,也不跳,两眼空落落的。其中一个小男孩儿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在兴奋的眼前晃了晃,说,你跳,这些钱就给你。兴奋看着钱,没动。另一个小男孩也掏出了十块钱,说,你跳,这个钱也给你。兴奋的脚动了动,还是没有站起来,并把两条腿夹到了一起。第三个小男孩又拿出十块钱,放到地上,说,够了吧?都够找小姐了。兴奋还是没动,反把两条腿夹得更紧。一个说,这傻子,今天是咋了,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又说,你再不跳,咱就给你扒了,看你的“茄子”。兴奋知道什么是看“茄子”,赶紧站起来,离开。
兴奋实在没地方可去,又来到了猴圈。猴圈旁有一些人在看猴。这里的猴子不是很多,也就四五只,由于管理和饲养得不是很好,每只猴子造得都挺狼狈,皮毛不仅不亮,目光也缺少精神,有一只,干脆毛儿都没了。
兴奋无精打采地走近前来,和其他人一样看猴子。那只认识兴奋的猴子见他来了,爬到了兴奋附近,隔着笼网,看着兴奋。猴子先是和兴奋龇龇牙,又咧咧嘴。兴奋没动,兴奋不像先前那么喜欢那只猴子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它。猴子见兴奋没反应,爬到了铁丝网栅栏上,看着兴奋,用力晃动铁丝网栅栏。兴奋还是没反应。猴子有些急了,跟他眨眨眼,便开始挠自己的肚皮,然后又是摆弄它身下的那个东西。兴奋却只是看着,依然没反应。他不想挠肚皮,身下更没有东西可摆弄了。猴子不理解,看着兴奋,又挠了挠自己的肚皮,又摆弄摆弄它的那个东西。兴奋还是不动。猴子见他无动于衷,便有些急了,又用力晃动起铁丝网栅栏,并“嗷嗷”地怪叫起来。有的人认识兴奋,逗他说,兴奋,跳个舞吧,猴子都想看你跳舞了。兴奋不动。有人说,跳吧,咱给你钱。兴奋还是不动。这时那几个小男孩走过来,其中一个小男孩儿说,你再不跳,咱就看你的“茄子”。兴奋有些害怕了,想走,又走不了,几个小男孩儿已经把他围住了,不让兴奋走。这时小男孩给兴奋放了一首跳舞的曲子,让兴奋跳。兴奋无奈地听着,听着听着,他的目光突然由萎靡变成了愤怒。他猛地站起来,突然来了个爵士舞的亮相,急促、富有动感,周围的人看了便跟着惊讶起来,主动地给兴奋散成个跳舞的场子,让兴奋跳。这是个类似爵士舞的跳法,愉快、活泼、有生气,把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了。那种喧闹、狂躁、活泼、刚劲有力的动作,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兴奋的突然起舞,把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也感染了,几只猴子,听着节奏高亢的乐曲,前所未有地精神起来,它们一个个跳到了栅栏上,用力撼动着铁丝网,有一种冲出牢笼,与兴奋共舞的快感。
兴奋疯狂地跳着,舞动着,他跳得大汗淋漓,跳得无我无人,一旁的围观者,不断地报以掌声和尖叫声,也不断地有钱扔到兴奋的脚下。兴奋什么都不顾,他的眼前没有观众,也没有钱,他的目光似夕阳,像一团火,已经燃烧起来了。
跳着跳着,兴奋突然解开了围在身上的尿素袋子,把自己的下身完全袒露出来了。围观的人便大吃一惊,正在人们怀疑着,不解着的时候,兴奋猛的向站在对面的一个女人撞去,女人不知所措,大叫一声,往旁一躲,兴奋的头正好撞到了一块写有“乐园”的石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