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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鸟
来源: | 作者:叶雪松  时间: 2015-04-15
 
  天,剔透得像倒扣在天幕上一个无边的湖。山,宛若横卧在东北大地上一条巨大的苍龙,逶迤蜿蜒,巍峨叠翠。
  柜房外的软椅上,秦爷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凝神饱览眼前这初夏美丽的山色。白瓷碗里的碧螺春如伸展着绿色袍袖翩翩起舞的仙子,正散发着浓郁的清香。秦爷呷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倦怠尽消。
  刚才,山梁上掠过的一只青鸟的鸣叫惊醒了秦爷的梦。一个匿在心中多年的倩影,就像这白瓷碗里的碧螺春,在他面前旋转含情,似正向他开口,又倏然匿入这群山万壑中。看着远去的青鸟,秦爷的唇中不由吟出那首李商隐的《无题》诗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十多年了,那个倩影常在他心头晃动
却从未如此真切出现在梦中。莫非,有什么预兆?一会儿,找三柜陶明睿解解。四梁八柱中,唯有新来的转角梁陶明睿最得他器重。在秦爷眼里,身材矮胖的陶明睿就是水泊梁山的智多星吴用。陶明睿博古通今,虽然,他挂柱(注,挂柱就是入伙)时间不长,可每次砸窑,按他推的八门行动,没失过一次手。
  秦爷好兴致。面前白色人影一晃,陶明睿不请自到。让秦爷感到意外的是,陶明睿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利整看起来有些眼生的后生。
  秦爷微一欠身,示意陶明睿坐在另一张软椅上。他想将梦境说给陶明睿听,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这种事,还是藏在心里。没等他说话,陶明睿对后生说,这就是秦爷。
  后生行里掰筋托手礼(旧时东北匪礼,两掌相向,两手的拇指外的四指相互勾起来,把手放在左腹前时微微蹲一下),秦爷局红管亮,托福泰咳!
  “局红”就是说给子兴旺,“管亮”就是说大掌柜枪法好。秦爷将口中茶咽下,冲后生点点头。
  秦爷,这后生是徐老帅的粮台压柱子。奉徐老帅之命来咱们这儿借点枪支弹药。陶明睿说。
  秦爷没说话,盯着压柱子。
  压柱子也不慌张,我们大掌柜说了,秦二爷最义气。
  秦爷虽是胡匪,却头脑精明,有胆有识。日本人进攻北大营,东北军未放一枪退守锦州,时任营长上过燕京大学的秦爷脱下军装隐入山林,拉人马起了绺子。
  秦爷知道,要和鬼子干,没好的装备是不行的,就四处从鬼子那儿抢劫。在长白山数十股绺子里,数秦爷绺子最富。附近一些缺吃少穿(就是缺少枪支弹药)的绺子常到这儿来借。秦爷慷慨大方,不管哪个绺子张了嘴,都尽可能满足对方。秦爷姓秦,这些人都管秦爷叫秦二哥,将他比成为隋唐演义里讲义气的秦叔宝。
  以往,秦爷都会客客气气让来者落座,可此次秦爷却发火了。无论哪股绺子来借,都是大掌柜亲自来,这个徐老帅是什么人?对徐老帅,秦爷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半年前,他只听说,附近的张广财岭又拉起了一股绺子,报号徐老帅。他与徐老帅井水不犯河水,两下并无往来,如今,只派了个小小的粮台来借比身家性命还要金贵的枪支弹药,根本没把他秦雨岚放眼窝里。
  不是我秦某不给面子,眼下,我们也艰难度日。回去告诉你们大掌柜,去日本人手里夺,送客。秦爷说着,翘起二郎腿,轻轻闭上眼睛。
  压柱子愣了愣,还想说什么,陶明睿做了个请的姿势,还等什么,请吧!
  听着陶明睿和压柱子渐远的脚步声,秦爷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茶碗里碧螺春一样舒展的倩影。
  有些东西,能像刀一样刻在人的心上。秦爷轻叹一声。他似乎听到刚才那只鸟在远处的啼鸣。
  
  山中月夜,出奇地静,清纱般的银辉笼罩在山野角角落落。秦爷和陶明睿在月下对饮。
  秦爷,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哪来的心事。
  您最近寡言少语。
  时常在梦中见到死去的战友,赤身露体,枪都没来得及拿,就做了鬼子的枪下之魂。秦爷说到此,泪眼婆娑。
  秦爷,日本人这仇早晚得报。莫急。
  徐老帅是个什么人?
  还未摸清。只知道,他也和日本人干,前些日子袭扰鬼子一个小队,吃了大亏。
  这样说,也是条汉子,不过,打发一个小小的粮台就来借东西,未免太不拿我秦某人当回事。
  秦爷说得是,他应当亲自来。
  晚了。早晚,我要会会他。我到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爷,时候不早了,歇着吧。
  好。
  陶明睿走后,秦爷又独自饮了几杯。直到月色西斜,才回房睡下。枪能避邪,他把“二十响”放在枕头底下,果然,乱七八糟的梦没出现。
  有人拍打窗棂,紧接着,传来陶明睿的声音,秦爷,不好了,您出来看看吧!
  秦爷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几缕阳光早从窗外泄进,将炕上的麻花被照得斑斑驳驳。听陶明睿的声音,很急。秦爷翻身下炕走出屋外。
  啥事?
  陶明睿脸色苍白,指着门框,秦爷,您看。
  秦爷回身,门框上竟是一封镖函。秦爷取下镖,打开书信,上边写着一首打油诗:我差小崽去借枪,给你面子给你脸。山不转来水还转,骑驴唱曲走着瞧。
  秦爷心下惊骇。这个徐老帅何许人也,竟然能绕过层层岗哨将镖函送到他的门外。没出三天,就给他个眼罩戴戴。这徐老帅的功夫真是了得,如果要取他性命,他恐怕早就成了隔世之魂。
  明睿,撒下人手,一定把他的底细摸清楚。
  是,秦爷。
  看着这封镖函,秦爷觉得脊梁骨冒出一股寒气。
  这徐老帅到底何许人?秦爷陷入了沉思。
  
  
  油灯如豆,高大的身影映在柜房的墙上。
  秦爷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呷着香茗,一边看报。那张《盛京时报》在手中来回旋转着,虽然这上面的新闻都是胡诌八咧的功德文,秦爷仍耐着性子看下去,试图在报纸中寻找到判断时局的新闻和有关徐老帅的蛛丝马迹。
  最近一段时间,秦爷撒下不少暗探打听徐老帅的来历,可这个徐老帅,像只掠过山林的飞鸟,只见其在天空划过飞翔的痕迹,却找不到它的踪迹。
  这姓徐的,莫非是个精灵?秦爷将报纸重重拍在桌子上,起身在室内踱起步来。
  门外有人,是陶明睿。四梁八柱中,陶明睿是唯一可以在夜间出入柜房的人。看他神色,似有喜事。
  有徐老帅下落了?秦爷问。
  陶明睿笑道,秦爷,在我看来,这件事,远比徐老帅那件事重要大得多。
  何事?
  我知道个好去处,您一去了,保管请我喝酒。
  什么好去处?
  秦爷年过四十还没娶一房夫人,我寻思着,您也该成个家了。
  我还以为有徐老帅的消息了呢。人老了,早没那个心思了。
  秦爷孤孤单单的,也该有个铺床暖被的。这事儿,您一定得听我的。
  陶明睿告诉他,昨天他下山打探鬼子的动向和徐老帅的下落,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他发现了一个茶摊。开茶摊的一老一少父女两人,那姑娘长得俊极了。陶明睿说,只有她才配给秦爷当押寨夫人。陶明睿走后,秦爷疑在梦中。这事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让他没一点准备。
  秦爷长叹一声,自己是该找个女人了。这些年,南来北往,辗转奔波,转眼,人生过半了,到现在还形单影只。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秦爷的耳畔,回响起中过举的祖父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的话。是呀,他秦雨岚虽是胡子,可他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呀!如果不是这个世道,他现在或许就是大学里教书的先生了。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梦境里出现的倩影,可梦毕竟也只是梦。秦爷轻叹了一声。三掌柜是为他好,明天,下山看看再说。
  这一夜,秦爷睡得很累。梦境里,那只青鸟从林间飞出,径入他的怀中。他看得真真切切,就是那只青鸟。莫非,有什么昭示?
  
  翌日清晨,秦爷带了几个得力的弟兄去了山下小镇。远山如黛,飞瀑流泉,鸟语花香。秦爷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秦爷一袭长衫,头戴黑呢礼帽,带副镶金边的玳瑁眼镜。陶明睿说,秦爷,您今天可真精神,像个新郎倌儿。
  你小子吃了蜜蜂屎了。秦爷一笑。
  陶明睿对几个弟兄说,你们说,秦爷像不像新郎倌儿?
  众弟兄异口同声,像!
  这次,秦爷没反驳,他只是说,一会儿,到了山下,嘴儿要老实点。
  陶明睿所说的山下这个小镇叫三羊镇,距离秦爷绺子盘踞的五虎山三十几里路,得翻过三座山,趟过两条溪。
  中午时分,三羊镇出现在秦爷的视野里。有几个月没下山了,秦爷恍如隔世,似从世外桃源白云深处,来到了人间。
  在小镇当间,有一个茶棚。茶棚虽陋,却清香四溢。秦爷落座,陶明睿向那长着花白胡须的老者要了茶点,众人围坐。
  老者冲着里面喊,荷花,给客人来壶上好的碧螺春,四碟槽子糕。
  哎!
  里边传来一声银玲般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长发披望,身着藕荷色衣裳长相俊美的姑娘出现在秦爷眼前。
  秦爷眼前一亮,揉了揉眼睛,心里说,像,真像。
  秦爷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的倩影,难道,上天注定要我和她重逢?秦爷心中尘封着个秘密,就是这个秘密支撑着他活到了今天。
  这姑娘不仅长得美,极像十八年前一个为他而死的女人倪慧娟。
  整整十八年了。秦爷在心里念叼。
  那一年,秦爷从燕京回来,常去县城的倪家茶行听戏喝茶,和茶行的小姐倪慧娟暗地里相好了。后来,倪老板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坚决不同意这件事儿。当时,秦家大院已经没落了,他非要女儿嫁给县长的儿子不可。倪慧娟性情刚烈,在县长儿子的花轿落到他们家门前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就跳了井。等将倪慧娟打捞上来,人已经不行了。秦爷抱着倪慧娟的尸体痛哭不已,把自己的手指头咬破,将一滴血滴在了倪小姐的脖子上发下誓言,慧娟呀,我今生无法救你。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认取你脖子上的红痣,我要拿我的性命来报答你。秦爷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倪小姐的眼中竟滴下两点眼泪来。
  没想到,这世界上竟还有如此神似之人!难道,生死有轮回,倪小姐阴魂不散,投胎转世?秦爷感念姑娘对他的痴情,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娶亲。对秦爷来说,当年那个为他而死的姑娘才是他的女人。
  秦爷一见茶棚里这姑娘就愣住了,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喃喃自语,像,真像!
  姑娘说,客官,您在说什么,真像?
  秦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说,啊,没什么。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姑娘一笑,俺叫荷花,今年十八岁,然后又指着老者说,那是俺爷爷,俺们一家闯关东,爹娘得病死在了途中。俺祖孙俩就在小镇上落脚,靠开茶棚糊口。姑娘说到这儿,一张如花的脸儿罩了一层忧伤。
  对不起,荷花。秦爷说。
  他没想到,陶明睿要给他寻找的女人竟是她。怪不得夜梦青鸟入怀,莫非应在此间?
  没什么客官。荷花说着,将秦爷面前茶碗里的茶续满。
  秦爷不禁又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因为是夏天,秦爷看得清清楚楚,荷花的脖子上竟然也长有一颗梅花形的血痣,而且,红痣的位置就长在当年他给倪家小姐滴指血的地方!秦爷的眼泪“哗啦”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拉着荷花的手一个劲儿说,十八年了,我总算又见着你了。
  客官,您怎么了?荷花脸儿一红,忙推开秦爷的手。
  哦,对不起荷花,让你受惊了。是这样……
  见荷花惊愣不已的样子,秦爷就说出了当年他和倪小姐之间的往事。荷花虽然很惊讶,但也感动不已。
  一旁的荷花爷听着秦爷的讲述,笑道,这位客官,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秦爷冲陶明睿使了个眼色,陶明睿会意,走到荷花爷面前说,老人家,跟您商量个事儿,我们东家看上你家姑娘了。
  荷花爷摇头不同意,嫌秦爷年纪太大,陶明睿便将一百块现洋摆在了桌子上。老者一见这么多的钱,就将荷花拉到里边商量,最后,荷花爷同意孙女出嫁。
  这就对了嘛!陶明睿说,嫁给我们东家,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一辈子富贵荣华。
  荷花低着头,轻声道,俺看上的不是秦爷的钱,俺相中的是他的人。
  陶明睿说,荷花姑娘和我们秦爷,真是一个是郎才,一个是女貌呀!
  ……
  就这样,择了个良辰吉日,秦爷将荷花娶上山来了。荷花从花轿上下来,才知道自己嫁到了匪巢。刚开始,荷花哭着喊着闹,后来,见秦爷对她好,也就听天由命了。新婚夜,挑开荷花的红盖头,秦爷疑在梦中。
  灵,真灵!秦爷说。
  当家的,您说什么灵?荷花的脸儿羞得像两团红云。
  哦,没什么。秦爷说。将荷花拥在怀里的一霎那,秦爷似乎听到了窗外一声鸟鸣。他知道,那是青鸟的声音。
  
  秦爷对荷花那个好劲儿就甭提了。每天晚上,都能让荷花化为一滩春水。吻着荷花白嫩颈子上的那颗梅花血痣,秦爷就激情勃发,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浑沌中,他觉得荷花就是轮回再生的倪慧娟。看着荷花,秦爷似回到十八年前。老夫少妻,琴瑟相谐,让人羡煞不已。
  只要一有空,秦爷就教荷花枪法武艺,在秦爷的悉心教练下,荷花的枪法武艺大有长进。别看荷花是个娇柔女子,可她悟性好,时间不长,就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一身好马术,成了绺子里数得着的快马神枪。
  有一回荷花对秦爷说,当家的,您对俺这么好,就不怕有一天俺负了您?
  秦爷摇头一乐拍了拍荷花的肩膀,上辈子我对不住你呀!你这辈子怎么对我都是应当的。
  当家的,俺给您唱首歌吧!
  好呀!
  荷花一边跳,一边唱。
  ……
  春季里呀
  桃花红又红啊
  孟姜女呀
  寻夫哭奔长城啊
  行行万里长啊
  走一程来么又一程
  走一程来么又一程
  走哇哎嗨哎嗨走哇走哇
  走不尽哎嗨呀哎嗨哎嗨呀
  ……

  两个人好得像粘在一起。
  陶明睿私下里问秦爷,小夫人曼妙不?秦爷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就活白瞎了。
  陶明睿就笑,秦爷,您年纪不小了,做事悠着点儿。
  秦爷说,我要死了,也是你害的。
  陶明睿说,秦爷,瞧您这张乌鸦嘴,我是为您好,又怎么能害您呢。
  秦爷说,就是这般死了,我秦雨岚也心甘情愿。
  二人相视一笑。
  
  
  天高云淡,没有一丝风,正值秋日,山林里红艳艳,色彩斑斓。
  秦爷坐在校场的太师椅子上,观看崽子们纵马练枪。人逢喜事精神爽。秦爷换个人儿似的,与崽子们有说有笑,话儿也多了起来。最近,秦爷除了和荷花在一起外,大部分时间都放到校场上来了。时局不稳,日本人闹腾得很凶,他得教崽子们对付日本人的真本事。他对崽子们说,宁肯在训练中受伤,也比在战场上送了命强。
  一个崽子能在马上“镫里藏身”用汉阳造击碎二百步外悬挂在树枝上的葫芦,秦爷正为他拍手叫好呢,一个叫接灵子的小崽儿着急忙慌跑了过来。
  秦爷,不、不好了,夫人她、她出事儿了。
  秦爷将没抽完的“老刀”扔了。今天一大早,荷花闲着没事儿,就对秦爷说她想去小镇上看爷爷去,秦爷想陪她去,荷花说,现在日本人和伪军正悬赏捉拿你呢,我一个人下山,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过了晌歪就回来了。秦爷让手下人陪她去,荷花娇嗔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说,还是免了吧,要被人给勾走了,你后悔都来不及。秦爷想,荷花说得也对,就让她自己下了山。没想到,这都快到了晚上,荷花也没回来。不过,秦爷长了个心眼儿,荷花走后不久,他让接灵子悄悄跟在她身后。一来保护她的安全,二是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慢慢说,夫人究竟怎么了?
  秦爷,到了镇上,夫人被几个骑马的汉子装在麻袋里,没等我赶过去,人就不见了。秦爷,我对不起您。
  是我疏忽,怨不得你。
  秦爷当下去了镇上的茶棚,自打娶亲过后,他还是头一回到这里。茶棚空空如也,左邻右舍告诉秦爷,荷花嫁后,那个老者就走了。
  荷花究竟被什么人劫走了?
  秦爷慌了,组织手下的弟兄找了好几天,荷花就像一滴水,从人间蒸发了。秦爷愁得彻夜不眠。要知道,荷花可是他的心头肉呀!
  几天工夫下来,秦爷成了另外一个人,形容憔悴,郁郁寡欢,像霜打的秋叶。
  秦爷,寨中不能一日无主。您得振作起来,该吃吃,该喝得喝,弟兄们还等您主事呢!一日晌午饭后,陶明睿劝道。
  这个浅显的道理我岂不知?看着远处的山峦,秦爷叹了一口气,要是让我知道是谁绑了荷花,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一个高大的身影晃了进来,秦爷扭头,是“迎门粱”何二赖。“迎门梁”是绺子里的先锋,也叫炮头。
  二赖,有事?
  秦爷,我在山下酒馆喝酒,有人送来海叶子(书信),让我交给您。
  秦爷从何二赖手中接过海叶子,白净的脸儿倏然变成了猪肝色。
  秦爷,发生了什么事?小夫人有了消息?陶明睿说。
  秦爷将海叶子递给陶明睿,徐老帅让人送海叶子上山,说荷花在他那儿。不过,他有一个条件,要想领回荷花,得让咱们交出一百条枪和五万粒子弹。不然,荷花就回不来了。
  这个徐老帅,真无耻,怎么能在一个女人身上开刀?陶明睿说。
  姓徐的真是小人。我没借他枪支弹药,他竟跟我玩这下三滥伎俩。我秦雨岚的女人他也敢绑。秦爷气得脸色像块青铁。
  秦爷,您打算怎么办?这徐老帅的下落我们还没打听到,我们无处下手呀!
  让我好好想想。
  秦爷挥了挥手,陶明睿和何二赖退下。
  柜房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秦爷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一边将那封海叶子撕个粉碎,一边在心里骂道,这个徐老帅也忒黑了。奶奶的,一百条快枪和一万粒子弹,可是他的命根子啊!当初,为了得到这些武器,死了几十个弟兄。这小子真卑鄙,想擎现成的。可要没了荷花,生活就会完全变了样儿。怎么办?弟兄们会不会背后议论他因为一个女人这样做不值当?
  秦爷从没这般为难过。他在柜房内不知踱了多少圈,眼前出现最多的还是荷花俊美的笑靥和脖颈上的那颗红痣。耳边,回荡着荷花那优美的歌声。
  ……
  夏季里啊 
  荷花香又香啊
  有西施呀 
  醉卧在东床啊
  窗外也忧伤啊
  不由人哪一阵阵
  不由人哪一阵阵
  疼啊那个疼啊,疼啊疼心房,哎嗨呀哎嗨呀
  ……

  第二天,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最后一根“老刀”的烟蒂被他踩灭,他知道了答案。
  答应徐老帅这狗日的。我不能没有荷花。秦爷对进来的陶明睿说,可我又想不通,荷花下山的事儿没有人知道,怎么就落了徐老帅手里了呢?
  秦爷,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夫人在徐老帅那儿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那就有劳你了,马上着手安排。
  好的,秦爷。
  当下,秦爷将一百条枪和一万粒子弹按到指定的时间送到了指定的地点蛤蟆沟。蛤蟆沟是个山中空地,三面环山,中有一山头,像只捕食的癞蛤蟆,故名。
  没有一丝风,野花上的蝴蝶凝翅欲眠。过了约定时间一个时辰,前面的山谷中涌出一队人马。
  哪位是徐大掌柜?秦爷纵白马来到空地中间。
  我就是。一骑黑马荡起一股烟尘,飞驰而来,秦爷看,马上乘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
  让秦爷想不到的是,对方居然蒙着脸。秦爷说,徐大掌柜,青天白日下,因何蒙着脸儿?我倒想看看,能自由出入我柜房的徐大掌柜的真容。
  传来徐老帅一阵干笑,这世界上,除了爹娘,几乎没有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今天也不能破例。
  秦爷说,徐大掌柜绑架一个女人为条件,未免过于小家子气。
  徐老帅说,时下国难当头,我这儿缺吃少穿的怎么和日本人周旋啊?谁不知秦爷富得流油,没办法,只好施计向秦爷借了。秦爷让我去鬼子手里夺,可兄弟我现在身单力孤,我不能拿弟兄们的生命做过多的冒险。
  秦爷嘴上挂着笑,徐大掌柜,你小子可真够损的了。你不拿你的人冒险去鬼子那儿夺,就到我这儿来借呀!好,将夫人还给我,这些枪支弹药就是你的了。徐老帅狡黠地一笑,秦爷,将东西放在那儿,后退三百步,等我们将东西装好了,就将夫人完好无损地还给您。
  秦爷说,我想看一眼荷花。
  徐老帅说,没想到秦爷如此儿女情长,如果信不过我就请回吧!反正我缺个押寨夫人呢!
  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我要是讲究人,就不朝您借了。怎么做,认凭您。
  好吧!
  秦爷感觉徐老帅是个说到做到的笑面虎,没办法不答应。陶明睿和何二赖让他提防徐老帅的诡计,秦爷说,为了夫人,就是倾家荡产也得赌上一把。
  于是吩付人后退三百步,徐老帅没食言,搬完后从人群里上抬出一个女人来,然后就打马远去了。秦爷赶到跟前一看,那女人根本就不是荷花。
  秦爷问那女人荷花在哪儿,女人摇头说不认得谁是荷花。秦爷知道让徐老帅耍了。可他忘不了荷花,于是,派下许多暗探探访荷花的下落,暗探们回来说,徐老帅绺子里没有发现荷花的影子,人们都说荷花跳了崖。
  难道,荷花真的跳了崖?秦爷的耳边,回荡着荷花的歌声。
  ……
  秋季里呀 
  菊花开又开呀
  林黛玉呀 
  暗自伤怀啊
  悲秋无奈啊
  泪珠儿呀滚滚
  泪珠儿呀滚滚
  落下那个落下落呀
  落下来哎嗨呀哎嗨呀
  ……
  
  
  荷花出事,对秦爷的打击太大了。刘玄德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这是赔了夫人丢了柴(注:柴,匪话指枪支弹药)。
  秦爷恨透了徐老帅。白天,脑袋里浮现最多的影像是荷花,夜里,想得最多的是荷花的体香和柔软。他觉得,荷花并没死,仍在某个角落等着他。夜雨风凉,月下独酌,常常泪落满衣衫。
  这个天杀的徐老帅,非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不过,秦爷是个理智的人,他知道,他乱了方寸,绺子就会跟着乱,所有的不快,都隐在威严的面容中。儿女情长不可少,眼下,对付日本人也是雷打不动的大事。
  秦爷,三羊镇的陆家大院住进了一个鬼子小队,让人眼馋的是,这个鬼子小队装备精良,有重武器。这天,秦爷正在聚义厅和“四梁八柱”议事,“了水的”(打探情况)的接灵子回来禀报。
  奶奶的,正好将徐老帅那儿失去的亏空补回来。秦爷一听有重武器,就像老饕见了精美的食物一样,立马来了精神。他又对弟兄们说,要跟鬼子抗衡,就得有好装备。大伙儿回去准备一下,灭了这伙鬼子。
  当天晚上,天色黑如锅底,秦爷率领手下一百多号弟兄悄悄摸进了陆家大院。
  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利得多,解决了两个村口鬼子的岗哨,秦爷率队到了陆家大院那高高厚实的院墙下。陆家大院的院门大开,鬼子似乎进入了梦乡。秦爷手一挥,队伍冲了进去,忽听屋顶炮台上枪声大作。秦爷知道中了鬼子埋伏,率队往外冲,可是已经晚了,弟兄们倒下十多个。秦爷是百步神枪,打哑了两个炮台上的机枪,这才率队冲出。奈何鬼子已经做好埋伏,将村子围了个铁桶一般,从枪声的密度来判断,至少有鬼子一个中队。秦爷这才知道,鬼子摆了个口袋阵将他的绺子一网打尽呀!秦爷指挥大家往外冲,可鬼子人太多,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天亮的时候,秦爷只一人一骑杀出重围。
  鬼子的追兵上来了。秦爷的马被鬼子的子弹打死,没办法,只好利用地形边打边藏。鬼子的人多枪多,很快,在一片白桦林边,秦爷两只匣枪的子弹就打光了。危机时刻,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几个临近的鬼子当场落马。秦爷扭头一看,一个蒙面人骑马从白桦林子里边冲出。那人老远就喊,快上马!说时迟那时快,那人纵马快如闪电来到了秦爷身边,一个“镫里藏身”将秦爷挟持到了马上。
  蒙面人枪准马快,眨眼工夫,十多个鬼子做了枪下之魂。因为蒙面人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不久,就把鬼子远远甩在了后面。
  到了一个背风的地方,秦爷正要谢恩,那人却跪在了秦爷面前。秦爷大惑不解,那人将蒙面布掀开,竟露出了一头美丽的长发和月儿一般的俏脸儿。秦爷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救他的人竟是荷花!
  你是人是鬼?秦爷呆愣在那儿了。
  女人扑哧一乐,当家的,您见过这么会打枪的鬼吗?
  秦爷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女人绵软白皙的双手,你,你不是跳崖了吗?
  女人点了点头,又哭着说,当家的,我对不住您呀!
  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要不是你,刚刚我就被鬼子给……
  当家的,我对不起您呀!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还记得刘玉堂吗?
  提起刘玉堂,秦爷就是一愣。当年,刘玉堂在倪记茶行当伙计,秦爷和倪慧娟相好,刘玉堂没少争风吃醋。见荷花提起刘玉堂,秦爷就问她怎么知道刘玉堂的,荷花说,当家的,其实,徐老帅就是刘玉堂呀!他在你面前蒙脸,是怕你认出他来呀!
  刘玉堂就是徐老帅?
  是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
  接着,荷花说出一番话来。
  荷花本是刘玉堂的义妹。有一回刘玉堂在一伙强人那儿救了她。当时,一见荷花,刘玉堂惊呆了。那身段,那眉眼,活脱脱就是十八年前死去的倪小姐!刘玉堂曾打发人朝秦爷借一些枪支弹药,秦爷没应。刘玉堂一见荷花,突然想起一条计策来。他和荷花扮成逃难开茶摊的祖孙俩,舍出荷花来迷惑秦爷,设下计策骗取秦爷的枪支弹药来。
  秦爷,为了报答刘玉堂救命之恩,俺只好答应了。对不起秦爷。荷花说到这儿,泪水扑籁籁滚出了眼眶。
  都过去了荷花。今天要不是你,我怕也成了鬼子的枪下鬼了。没想到,这天下,竟还有这样巧合的事。
  秦爷,您还蒙在鼓里,那个转角梁是刘玉堂派下来的内线。
  陶明睿是刘玉堂的人?
  是的。
  秦爷这才想起,刘玉堂头一次借枪未果,没几天,一支以刘玉堂的口吻的镖函出现在柜房外的门框上。看来,是陶明睿放上去的。
  遇人不孰呀!
  本来,刘玉堂派下卧底想将您的绺子吞并,可一见您兵强马壮,弄不好自己的人马损兵折将,再加上共同的敌人是日本人,就用俺做为诱饵布下得到枪支弹药的巧计。果然,您把俺当作是投胎后的倪小姐。
  可你的脖子上,怎么也会有和倪小姐一样的血痣?
  俺脖子上的那颗血痣,是刘玉堂找省城的纹身高手给纹的。
  秦爷恍然大悟,这个刘玉堂呀!他明白,那个代替她的那个寨中女子,是刘玉堂给他演的一出“瞒天过海”。秦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年,那个低眉顺眼拎着长嘴儿铜壶给客人倒茶的刘玉堂,竟是如今这个狡诈阴毒的徐老帅。
  这人呀,真没处看去。可我听说,你跳了崖。
  秦爷,和您在一起,时间虽然不长,可俺已经是您的人了。俺帮刘玉堂骗来枪支弹药,也算报了他的恩了,俺让刘玉堂放俺回去和您团聚,刘玉堂说什么也不放俺走。俺这才明白,俺只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秦爷,俺知道对不起您,就悄悄离开刘玉堂,没想到刘玉堂把俺追到了悬崖上。
  你跳了?
  俺说,如果再逼俺,俺就从这儿跳下去。刘玉堂却说,就是让俺死,也不能让俺回到您身边去。俺心一横,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可俺命大,被一个老尼救下了。俺想忘掉红尘中的往事,可就是忘不了您。俺想去找您,又觉得没脸儿见您。俺知道,秦爷拉绺子抗日,时刻有生命之危,决定在藏身在那座尼姑庵中暗中保护您。刚刚,俺听见了枪声,就从尼姑庵出来,恰巧见您被鬼子围住,这才舍命相救。
  一缕幽香沁入秦爷的鼻息,他一把拉住了荷花的手,夫人,只要你还能陪着我,以前的一切,我既往不咎。你永远都是我的女人。
  当家的,有鬼子!
  几声枪响,荷花扑在了秦爷身上。荷花的后背开了一朵红色的花,秦爷不及细想,将荷花抱起来纵马而去。跑了一段,鬼子被抛开,秦爷这才轻轻将荷花放到草地上。
  荷花,你这是何苦呢!泪水,顺着秦爷的鼻翼流了下来。
  当家的,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荷花面色如纸,气若游丝。
  荷花,你要挺住。
  当家的,俺想再为您唱首歌。
  等你伤好后,再唱吧。
  不,秦爷,来不及了,俺现在就想唱。荷花喘息着,颈上青筋暴起。
  ……
  冬季里呀 
  雪花又飞扬啊
  王昭君哪 
  马上断肠啊
  别了故乡啊
  恨雪呀茫茫呀
  恨雪呀茫茫呀
  回呀那个回呀回呀,
  回也回不去,哎嗨呀哎嗨呀
  ……

  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青鸟,窜入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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