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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落叶
来源: | 作者:韩 光  时间: 2015-01-15
  
  正午时分,太阳才是太阳。
  从帐篷玻璃窗射进来的光柱子,像蹿得正旺的火舌狠狠地烫了一下王帅露在被外的右肩膀,燎得他一激灵。这一激灵不打紧,睡意全跑到爪洼国里去了。他揉揉眼睛,醒了,而且是清清爽爽地醒了。
  这一觉,王帅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把懒筋一览无余地抻开,这才穿起衣服来。
  这些动作王帅几乎是在忘乎所以的状态下完成的,夸张的动作逗得铁床一个劲地“嘎嘎”大笑。等穿鞋时,他才忽然想起老班长还在帐篷的另一头睡着呢,感到自己已经犯了严重的错误,如果再放肆下去,真的惊醒了老班长的好梦,准会收获一顿暴跳如雷的训斥。他下意识地吐了一下舌头,拿眼偷偷地瞄一下老班长的床铺,悬着的心立马放下了,老班长仍睡得跟死猪似的,不时还吧嗒几下嘴儿。
  看样子,老班长又将睡到自然醒了。这个家伙也太能睡了。在过去的五六天里,王帅才得以跟老班长这个连里,不,应该是团里甚至是师里的传奇人物全方位单独接触,但罩在老班长身上的神圣光环,却像凃了层厚厚的黑漆,根本看不到什么闪光点。他懒惰,他散漫,他整天呆坐着。如果不是穿着军装,这时要是把他放到众人堆里,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然是训练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更不会想到他是两个二等功,三个三等功的荣立者。王帅进而愤愤地想到,他没提干确是团领导的英明决定……
  这顿饭看来又是我做了。王帅这样想着,便拿着洗漱用具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王帅是个爱干净的人,做饭前他总是先把个人的卫生收拾好。取水的大塑料桶放在帐篷后五百米外的一棵大杨树底下。在部队回撤去的那天,它原本被王帅放在帐篷旁边的,可老班长在送走连队后,拧着眉头对王帅说:“放到大杨树下。”
  “老班长,放在这使水多方便呀?”
  老班长却不容置疑地说:“你动不动就洗这洗那,我听了烦。”
  没办法,王帅只得捧着装满水的大塑料桶呲牙咧嘴地照着老班长说的做了。
  王帅舀了瓢水,先用手尖试试水温。他皱了下眉头,乖乖,水温也就六七度吧。他又接连舀了几下,看看脸里的水够自己用了,便将脸盆放到阳光底下,想晒热了再洗。
  王帅来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这里是他练功的地方。草经常反复踩踏,早都趴在了地上,没有草覆盖的地面显露出坚硬的表情。压完腿,他做了二百个俯卧撑,又打了一至三套军体拳。他鬓角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这时练功才结束,他“扑噜扑噜”地洗漱起来。
  王帅端着洗脸盆往回走时,意外地闻到了一股蛋炒饭的香味。他愣住了,根据以往的经验,老班长还得一会儿才起来了呀!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这样想着,他加快了脚步。
  王帅赶到时,老班长已做好了饭。“老班长,今天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呀?”他挠挠后脑勺,声音里透出了十二分的意外,意外里也有些不好意思成份。
  老班长斜了他一眼,没回答,却闷头吃饭来。
  老班长脸都没见洗,就这么急三火四地吃起饭来,这又是为什么呢?王帅望望老班长,他的动作没有一点反常的迹象,不像是神经错乱呀!想到这,王帅更纳闷了,他张了张嘴想问问,但见老班长吃得风卷残云,就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也跟着闷头吃起饭来。
  还没等王帅把一碗饭吃完,老班长却放下饭碗,抹抹嘴说:“我要出去转转,估计得天黑才能回来。待会儿你别忘了到咱连那几辆‘功臣’车看看。”
  怪不得老班长今天自己做饭吃呢,原来他有事呀。真是无利不起早啊!但在大草原里方圆几十里都没见人家,他出去能办什么事呢?王帅看着老班长渐去渐远的背影,不禁皱起了眉头。
                   
  
  部队是在一个月前开进大草原的。军区在这里建有最大的综合训练基地。每年军区所属部队都要轮番在这里“战斗”。“战斗”越来越像战斗了。据老兵讲,先前在正式演习前,要摆练多次,正式演习时只要按照走过的路线图有序推进就行了。可后来逐渐取消了预演,多了N个未知数,不管是指挥员还是战斗员,神经得时刻紧绷着,稍有不甚,可能就会满盘皆输,或者在“战场”上“光荣”了。
  去年,王帅在连队要去演习的几天前跑战术时,左腿骨折,只得无可奈何地在师医院住了两个月。战友们在前线冲锋陷阵,而自己却躺在医院里享福,作为第一年兵的王帅就像吞了苍蝇似地难受。难受归难受,铁的事实是无法更改的,他只能自认倒霉了。
  王帅刚出院,凯旋而归的战友们也脚跟脚地回来了。班里的小不点见到他是一副英雄归来的表情,连说话口气都是居高临下的。王帅见他这个样子,立刻生出蔑视的神态,但这神态只存活短短的几秒钟就死亡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是“战斗”的亲历者,王帅心里虽一百个不高兴,还是耐着性子,听小不点一遍地白话他自己的“战斗”历程。当时,他就暗暗地发狠道:来年一定要参加“战斗”。
  吸取了去年的教训,接近连队要参加演习日子,王帅格外娇惯自己的身体,强度大的战术动作,他往往是作比成样,点到为止就行。他坐着装甲车向演习地域奔袭时,悬着的心才落进肚子里,才有闲心逗小不点:“你在去年的表现我没看见,耳听为虚,现在我要眼见为实了。”这不软不硬的话,说得小不点脸红了一下。
  在整个演习中,王帅参加了大大小小战斗十余次,觉得小不点的话有些水份,但从他亲历的这些“战斗”上看,着实让人过瘾,没有“脚本”的“战斗”,预先谁都不能了然结果,无论是指挥员,还是战斗员,每个人都被捆在一个战车上,任何一处闪失就可能招来难以承受的后果。“常胜二连”是在抗日战争就打出威名的连队,连荣誉室一扩再扩,可一但投入战斗,所有的成绩全部归零,是骡子是马在一个起跑线上了。况且,还有几个一直在窥视“常胜二连”霸主地位的连队,始终在磨刀嚯嚯,随时都想取而代之。
  “常胜二连”官兵在演习中,每次战斗都要发出最后的吼声。最惨烈的“战斗”要数与“大功五连”的遭遇战了,也就在这次“战斗”中,王帅才见识到了老班长存在的价值。这次“战斗”是在连队漂亮地攻下一个山头,并按照上级的命令把它交给一个支援连队,撤出“战斗”后发生的。因为攻打山头这仗打得挺出彩的,用较小的代价,获得了不小的胜利,并且往后方纵深撤,安全是有保证的,官兵们都放松了应有的的警惕。可就在这时,与“大功五连”扮演的“蓝军”突然遭遇了。“战斗”打响不久,连长负重伤,指导员也挂了彩,三辆装甲车战损。官兵们虽然顽强地抵抗,但力量悬殊,弹药又不足,渐渐地只有挨打的份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辆装甲车却发威了,接连打掉了两辆“蓝军”装甲车,“蓝军”给打蒙了。被火力压制的官兵才有了还手之力,且战且退付出了减员一半的代价才算撤到安全地带。
  打掉“蓝军”两辆装甲车的正是老班长。战斗总结,老班长受到了重点表扬。这就是那一刻,老班长的形象才在王帅的心中建立起清晰的形象来。可这个形象不久就变得模糊起来。因为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几乎没有见到老班长有什么神勇的表现。
  整个演习结束,连队休整两天,就按计划返营了。各连的战损车辆,得十天后才能装载返营。连队指定看守人员时,王帅积极报名,最终连里决定让他和老班长留了下来。
  王帅热衷于留下,是有“小九九”的。他不是去年没参加上演习呢,多在这里呆几天。更让他高兴的是,将与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班长单独相处,他还想多了解点老班长的事,觉得老班长能在这个全军闻名的先进连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肯定在不少故事。这些故事即可作为自己退役吹牛的材料,又可当做小说创作的素材,真是一举两得。
  可连队撤走后,王帅发现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老班长走后不久,王帅也吃完了饭。在收拾“战场”时,他发现老班长的脸盆不但有水,而水上还飘着香皂沫子。显然老班长已经洗漱完了。这是怎么回事呢?王帅眼珠一转明白了,老班长准是昨天晚上就将水打好放在床下面了,看来他这次出去,是早就谋划好了的。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呢?王帅的胃口被高高地吊了起来。
  老班长是连队最老的兵了,王帅在新兵时老班长给新兵们作过慷慨激昂的报告。老班长通过一步步坚实的努力成为绝对的训练尖子,这让王帅很是羡慕。不过,王帅可不想这样,这样太苦了。他当兵来只想开阔一下视野,当够两年兵就向后转,到社会闯荡打拼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同时,他也有想不明白的事,老班长这么优秀怎么就没提上干呢?
  可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开,不仅仅他跟老班长的兵龄相关悬殊,更主要的是老班长几乎像个自由人,三天二头就被各级机关借去帮忙,就是回来也很少跟战友们打成一片,多半与连队干部粘在一块。这也难怪连长、指导员们都是大学生干部,他们抓训练搞教育都得向老班长请教。老班长虽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可这个有故事的人却很难接触到。
  这次他俩留在草原看护装甲车,犹如天助,但他绝没想到的是老班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是躺倒在床上酣睡,就是像和尚打禅似地在铺上枯坐着,在他眼里好象根本没出息王帅这个人似地。
  王帅贼心不死,就想撬开老班长的嘴巴,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无奈王帅只得放弃了。
  白天老班长“打坐”时,王帅陪不起,就到外面转悠。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里,人是非常渺小的,像瀚海里的一滴水,他这时总爱张开双臂,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着,一声声雄性的叫喊声,不会碰到任何阻碍,直到自己把自己的声纳衰减掉。完成发声练习,王帅就到白杨林里闲庭散步。最初几天里,宽大的杨树叶子还绿得刺眼,不久便有一些成熟了的叶子一片片地落了下来。在无风的时候,落叶下落的速度挺慢的,仿佛有些不忍心离开母体似地。王帅也替它惋惜,明明还可以装饰母体几天,为什么这样着急巴慌往下来呢?是母亲不喜欢它了,硬生生地把它扔下来了?还是它待烦了,想换一种生活呢?
  有时,王帅在这里还有意外的收获。那天王帅散步时看见一棵大杨树根部长着一堆大个的白蘑菇。他的眼睛一亮,动手摘了下来,拿到帐篷外一点点摘干净,老班长起出来时,也挺高兴,罕见地说了一句:“咱们晚上可要吃顿好饭了。”
  自连队撤走后,他们就没有再买菜,只吃些剩下的土豆和窝瓜等,上顿吃下顿吃,早都腻味了。有了蘑菇,那天晚上他们吃得都很想香。
  王帅自认为自己做了一件比较让老班长满意的事,饭后他说:“老班长,你讲讲自己的事儿呗!”
  “你想听哪方面的?”
  对老班长破天荒的应答,王帅大喜过望就说:“想听听你如何这么辉煌的?”
  “我辉煌?我辉煌现在咋还是个战士呢?”
  王帅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说到了老班长的痛处,就解释起来,可无论再说什么了,老班长就是不再开口了。
  王帅吃了闭门羹,也只得跟着老班长沉默着了。
  现在帐篷里只有王帅一个人了,他想看一会儿书,这次演习他带来了四五本文学名著,可一直无暇阅读,等现在有时间阅读了,他却读不进去了。他把看了一半的《红色骑兵军》又合上了。
  帐篷外面很温暖,阳光让接近死亡的草木有了生气。特别是刚在生长的小草,从它现在的状态上看,仿佛还生活在夏天一样。王帅嘴角微微翘起,一丝笑意慢慢地在脸上荡漾开来。笑从何来?他自己也不甚了然。沙沙沙,像落雨般树叶突然一片片地飘下来。
  脚步把王帅带到了一片阔大的白杨树林里。也就只有一天的时间吧,树叶就让秋风给染上了金黄色。黄叶上含着些水份,刚接触到地面时还往上弹了一下,然后才安然地躺下。一小会儿,地面上就铺了一层。踏在金黄金黄的落叶上面,王帅感到特别舒服,不知怎地想起了“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冷烟翠。”
  走到树林的尽头,王帅依在一棵杨树上,看着纷纷扬扬的落叶,又觉得它们像雪花。燕山雪花大如席。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了一句诗。这时,他的嘴角又往上翘了,一丝笑又扩散了出去。他又掉头往回走了。
  树叶越积越多,就像地面上铺了层金黄色的毡子似地。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是自然规律。这个规律是无法抗拒的。
  在走到树林的另一头时,王帅又站住了。回眸。金黄色的树叶还在如疾雨或似疾雪地落着。他想起在家的时候。家乡背靠森林。深秋时节,层林尽染,有的叶片金黄,有的叶片火红,秋风过处,这些叶片像天女散花般地飘落,他和伙伴欢呼雀跃,因为叶子落得越多他们收获也就越多,把叶子搂回家去,能烧一锅香喷喷的饭,能烧热乎乎的炕。但他从来没有现在看到落叶时,触发这么多的联想。
  因触景生情,他想写一篇抒情散文。这篇散文主旨是赞美落叶,不管它在树上有过多大的作用,它都是树的羽毛,都进行过光和作用,现在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它带着对大地的眷恋落下来,又将经过腐蚀化作泥土,为来年树木更葱郁贡献自己的力量。来年,春暖花开时,杨树叶将生出新叶,这新叶肯定是落叶生命的延续……
  “咕咕,咕咕!”王帅的肚子叫了。太阳正从树梢顶上往下坠着。王帅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走了一会儿,他又停下了。他四下张望起来。他在寻找着蘑菇。一直在欣赏着落叶忘记了这事儿。可找了一会儿,他一无所获。只好空着手回去了。这样想着,他倒加快了脚步。“腾愣!”昆虫飞动的声响又让他停下脚步。寻找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一只肥大的褐色蚂蚱在不远处落下。
  下饭菜有了!经验告诉他,这时的蚂蚱多半满肚子都是卵,炒着吃或着烧着吃满口流香。小时候,他经常和小伙伴们烧这种蚂蚱吃。记忆被强烈地唤醒了。他很快抓住了笨重的蚂蚱,并用草棍串起来,紧接着他又接连抓住几个,等回去时,他已收获了两串肥胖的蚂蚱。
  老班长还没回来,他把淘好大米放进锅里,又将锅坐在点着火的液化气灶上,又动手收拾蚂蚱。老班长回来时天已黑透了。“改善生活呀?我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这顿饭,他俩吃得都很香。
  饭后,老班长简单地收拾一下,说:“明天我还要出去。”说完便脱掉衣服躺下了,很快发出香甜的酣声。
  老班长走了大半天,明天又要走,他这是干什么呢?王帅也躺下后这样想到。老班长绝不会儿干不该干的事的。这点他不担心,但老班长到底干什么去了?
  
  
  第二天,王帅睡到自然醒时,老班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这个“懒人”怎么突然变得勤快了?老班长准是有件要紧的事在办,要是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就好。
  一个人吃更没劲了,王帅磨磨蹭蹭地吃了饭,在铺上躺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在战损的装甲车不远处一个很大的蚂蚁窝。每天,王帅路过时总见无数个蚂蚁在忙忙碌碌地冬贮冬藏,那个万众一心的劲儿,让他打心眼里喜欢。一条绿色的肥胖的大虫子,能顶得上上百只蚂蚁,可这些小小的蚂蚁们,愣是一点点地给拖进窝里去。这个过程是缓慢的,有时在一个极其小极其小的障碍面前,蚂蚁们不知要费多少劲才过得去。这就是蚂蚁啃骨头精神吧。
  今天还是个晴天。他来到蚂蚁窝前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发现蚂群发动大规模的“战役”。有的蚂蚁叨着超过身体几倍的叶子艰难地移动着,有的蚂蚁吃力地咬着植物的果实连滚带爬……这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儿,真让人佩服。
  王帅觉得看蚂蚁的单兵行动不过瘾,就四下寻找起虫子起来。这时他自己轻轻地笑了,论嗅觉蚂蚁比人不知强多少倍,如果要是有昆虫,它们是绝不会放过的。他向树林走去。在一片还黑绿着的树叶上,他发现了一条同样深绿色的肥大的虫子。他就摘下叶柄,放到蚂蚁窝不远处的空地上。这样做是想蚂蚁们少费些力气。
  没多久,一只蚂蚁赶了过来,在虫的四周转了一圈,迅速跑掉了。不一会儿,蚂蚁们便争先恐后地赶了来。像得到了统一号令似地,蚂蚁们团团地围住了虫子,先是十来只蚂蚁分别咬了一口虫,虫子痛得猛地抽动了一下,两只蚂蚁被死死地压在了身下,在庞然大物的虫子的重压下,它们肯定“牺牲”了。
  第一波次攻击刚结束,紧接着蚂蚁们又发动了第二批攻击,又有三个蚂蚁献身了使命,但蚂蚁没有停止攻击,而且一波比一波攻击的数量多力度大,真是前赴后继。虫子最终因寡不敌众渐渐地无了还手之力,任凭蚂蚁们摆弄。蚂蚁们喘息一下团团地将虫子围住,又像得了统一号令似地分别咬住虫子,又像在统一号子的指挥下,虫子被极慢极慢地移动着,那速度该只有每秒几微米吧。一个多小时,蚂蚁们才将虫子的尾部移到虫子挪了一个身位。虫子原来趴着的周围有不少死掉的蚂蚁。它们看不到虫子被移到洞里的时候了,更品偿不到了吃虫子时的快乐了。王帅对这些死去蚂蚁心生敬意。
  阳光的威力减弱了,王帅抬头看看天吓了一跳,又快到做晚饭的时候了。他到连里的功臣车周围转了转,平安无事。其实就是不来,这些铁疙瘩也都安然无恙的,来巡视只不过为了尽义务而已。
  晚上,吃什么呢?最简单的是咸菜就疙瘩汤,但王帅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向野地要就饭菜。在一片青黄色的草中间,长着一丛丛野韭菜。这个发现让王帅心花怒放。野韭菜是纯绿色食品,是城里人的爱物。没想到,在大草原上竟不费一分钱就能吃了。
  王帅立刻奔了过去。估计够吃了,就拿了回去。在帐篷外摘好,洗净,切碎,放上豆油和盐,和好。他又和了面,等面醒好,就动手包起了饺子。
  饺子包好了,老班长还没回来。尽管王帅肚子里唱空城计了,可他还是想等老班长回来一起吃。
  
  
  清脆的蛐蛐叫声,格外好听,可这美妙的音乐没能压住老班长从喉咙里发出的粗野的酣声。三二天的神秘行动肯定使他很累。王帅睡不着,就索性走了出去。
  气温只有五六度,要是到下半夜可能还低。王帅披了大衣一点也不觉得冷。将满的月亮挂在毫无遮拦的天幕上,天是那样地蓝,蓝得仿佛染像没有半点杂质的蓝布一般。小风虽然传递着凉意,但倒让人清醒。四周此起彼伏地响着蛐蛐的叫声,白杨林里那边最响。他信步走到树林边。“蛐蛐,蛐蛐!”叫声真好听,好像个个都得了件天大的好事,约好了似地集体放声歌唱呢!
  王帅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到感到浑身发冷,才回去睡下。
  又睡了个自然醒,醒后仍然没有了老班长的身影。王帅还想躺上一会儿,想再享受享受一个人的美妙世界。
  这时,很重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来了?会是谁呢?我这样想着迅速地穿上了衣服。刚下地,就有人掀起帐篷门帘进了来。
  “刘助理,你怎么来了?”
  “后天下午,所有的装甲车都将装载完毕。我是来下通知的。”三十出头的刘助理是个大块头,坐在床上时床被压得吱呀一声,他四下瞅瞅,问:“他又走了吧?”
  “老班长,刚出去。可以到车场转转吧。”王帅撒了谎。
  刘助理嘴角一翘,露出了不相信的笑容。
  刘助理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啊,怎么会料事如神?但王帅怕他继续盘问老班长的下落,就不再吱声了。
  “我俩是从当兵时就在一起。我对他比较了解,他呀如果不是老差那么一点儿,现在恐慌怕干到了副营。”
  刘助理原来也是我连的兵,王帅对他一下子多了亲近感,又听他和老班长是同年兵,王帅的好奇心一下被吊了起来,就急切地说:“刘助理这么说,你是咱连的老前辈了。那你快说说,老班长他怎么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就与提干失之交臂了呢?”
  刘助理看了看表,可能感到时间还富余,就打开了话匣子:“他好像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儿,从队列动作到战术动作、从步枪到班用轻机枪样样精,第一年就坐上同年兵的头把交椅,第二年当上副班长,第三年当上了班长,而且是咱连‘猛虎班’班长,大家都坚信他提干是早晚的事。咱连尖子多,在他前面还有几个出类拔萃的老兵,但能当上‘猛虎班’班长的,没有一个没提干的,只要保持这个势头,肯定能轮上。”
  王帅听得正起劲,这时刘助理腰间别着的对讲机响了。原来师里要开协调会,让他马上赶回去参加。
  刘助理只得收住话头,匆匆忙忙地走了。王帅看着刘助理的背影很是气恼,怎么正讲到节骨眼上偏偏来了事呢?
  在草原只一天多的时间了,王帅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其实他的行头也没多少,一会儿就收拾好。余下的时间,他还想到杨树林里转转。
  起了风,片片落叶在空中旋转,以漂亮的弧线飞舞着,金黄金黄的大杨树叶子,静静地一片片地落下来,跟先前的同伴亲吻一下,便安然地躺下。像一个个金色的灵魂,以美妙的舞姿谢幕。地面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的。王帅完全陶醉在了落叶带给他的欢乐之中了。
  “我想你一定在这。”老班长的出现把他吓了一大跳。
  见王帅满眼疑惑地望着他,老班长又说:“你是个情感丰富的人,这落叶能使你心灵得到安慰,所以估计你在这里。我也爱这金黄色的落叶。”
  王帅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心想,让人琢磨不透的老班长现在怎么变得这样通情达理了。然而,他没说什么,怕哪句说得不对付,又挨老班长呲几句。
  老班长一定是揣磨出了王帅的心里,语气变得更柔和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些落叶先前尽着心思地生长,等完成了使命又漂漂亮亮地落下来,它的生命其实挺完美的。树木在一年年地落叶后长粗长大。”
  见老班长抒起情来,王帅的脸也生动了不少:“我觉得我们也像这落叶一样,在服役期间努力工作,在离开时很有成就感地走,并且无论在哪里还要时常想到自己的军营,盼着它一天天地更好。”
  老班长闻听用不解的目光看了看王帅,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想自己的退路还早了点吧?”
  老班长明明知道我今年将退役,他怎么还说这话,王帅拧着眉头说;“你不知道我的想法吗?我是看见落叶受到了教育,我想退役后仍然保持军人的本色。”
  老班长笑了:“你还是个小嫩叶子,现在还轮不到你落下的时候。”
  王帅被这话造愣了:“我在连里表现得不上不下,我不退役没道理呀?”
  “说你还是个青叶子,你还不服,你这就叫短视。”老班长正了巴经地说:“你在部队的路还很长,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这话听得王帅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老班长,此话怎讲?”
  老班长却卖起了关子:“我的话灵不灵验,事实很快就会证明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回去做饭了,今晚可是咱俩在草原最后的晚餐了,咱们可要好好地吃上一顿。”
  
  
  王帅走进帐篷,就见里面放着一只不小的野兔子和一塑料袋青菜,很惊喜地问:“老班长,你这些天出去,就是为改善我们的生活吗?”
  老班长的脸色严肃起来:“不。这只是搂草打兔子,我是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
  老班长几次都说自己今年退役是板上钉钉的事,看来他心里有了谱,但他对我不怎么了解,怎么那么肯定自己不会退役呢!王帅边摘着芹菜边这样想着,所以动作就显得挺慢。
  “你溜号了,晚上丰盛的大餐也没挡住你胡思乱想呀。人要是有了心事,干活是不会全心投入的,就像负重远行一样,即使能走得远也会很累的。”老班长微笑着也加入了摘菜的行列,说:“你呀,就别瞎琢磨了,收下心来准备在部队扎扎实实地干下去吧。”
  王帅停了下来,说:“老班长,这会儿你为什么专拿我开心呀!”
  “咦!你怎么这么想呢,我可是一本正经的。”
  “你一本正经,我也一本正经地问你,你为什么就断定我今年不能退役,而你今年非退役不可呢?”
  “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咱们先打对好肚子,等它不闹意见时,我再跟你好好聊聊。”
  老班长又卖起了关子,尽管王帅的胃口被倒得老高,但他很知趣,就加快了干活的速度,单等吃饭时揭开答案。
  晚饭的确很丰盛,三个炒菜,外加上小半盆兔肉。老班长拿出了一瓶不知啥时准备好的白酒,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牙缸,刚想给王帅倒时,王帅却坚决地摇摇头说:“老班长,我不能喝!”
  “你不能喝,你唬弄谁呢?你是怕纪律吧?我是这的最高首长,我让你喝的。你不喝酒的话,我啥也不跟你说!”
  王帅只好听老班长的摆布了。老班长给他倒了半牙缸。起初,他俩都摔开腮帮子闷着头吃,吃得差不多时,老班长才说:“肚子里有底了,咱们该煮酒论英雄了。”
  王帅见老班长端起了牙缸,自己也跟着端了起来。老班长说:“咱俩在一起执行任务快结束了,这些天来你很尽心,这第一口酒先敬你!”
  “不不!老班长,我不就是每天看几趟‘功臣车’吗?这算个什么事呀,还是我先敬你吧。”
   “你不要喧宾夺主,这酒是我提议的,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老班长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这些天别看我对什么都不管不问,但你所作所为我都清清楚楚,每天都严格地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这说明你是个别定力的人,是放在哪都让人放心的人。”
  “老班长,你这个理由不充分,咱连的兵都这样。”
  老班长看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在咱连你不是出类拔萃的,但你有文化有思想又有干劲,这却是不多见的。现在跟我当兵那会儿不同了,是该像你这样的战士唱主角了。”
  王帅心想,老班长没在连里呆几天呀,他怎么会跟诸葛亮似地什么都在掌握之中呢?
  老班长看出了他的心思,会心地笑了:“我五年前就被师团教导队借去当战术教员,是不经常回来,但每次回来都把连队的情况摸得透透的,干部和战士对你的评价都很高。”
  原来是这样,王帅却感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地皱起了眉头。老班长装着没看见的样子,说:“你看咱们光顾说话了,胳膊都端酸了酒还没喝,来喝酒!”说着,他喝了一大口,吧嗒吧嗒一会儿嘴说:“这酒够味!你咋就喝那么一点?”
  王帅在老班长目光的威逼下,又补了一口,呛得他咳嗽了起来。
  “我说你油梭子发白——欠炼,你还不服。当兵的,那有不能喝酒的?就冲这点你还没从咱连毕业。”
  王帅知道老班长说得是歪歪理,就没有接话头,却低下头来,在心里想:老班长为什么老拿我说事呢?吃兔肉也没觉出香来。
  老班长显然没有喝过瘾,又倒了半牙缸酒,先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才说:“你看连荣誉室里那些东西,都是正史,我给你说没有写进正史的正史吧。”
  王帅眼睛瞪大了。
  老班长有些得意,抿了口酒说:“抗日战争时,咱连在一次与日寇打仗时,全连人就剩下九个人了,这时鬼子又上来了,一个战士突然拿出了一瓶酒说:‘兄弟们,咱们都喝一口吧,酒壮英雄胆,喝了酒多杀几个鬼子,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九个人把酒喝光了,就投入战斗之中。要不是增援的部队及时赶了上来,这九个人肯定都会光荣了。从此,咱连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进了咱连的门就必须能喝酒。后来这九个人中有三个成为了1955年授衔时的少将。”
  “时过境迁,不成文的规定早就站不住脚了。”
  “可一个连队有自己的独特传统,这是在长期积累下来的,不能丢,丢了它就跟没有魂儿似地。咱连的荣誉是先辈的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连队要想有发展得靠后来人不断续写辉煌。”
  “所以,老班长这是你让我留下的真正原因?可在和平时期呀?我也有我的理想,再说连队少了我不也仍然转吗?”
  老班长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你当兵也快两年了吧,我发现搞的那些教育,你好像没听进去呀!咱连少了谁都照样转是不假,但我觉得缺了你将是一个损失,当然了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干部们也这样认为。”
  王帅眨巴眨巴几下眼睛,找不到反驳的话来,就转换了话题说:“老班长,你干得这么好为什么没能提了干,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今年就一定退了役呢?”
  老班长一口气把牙缸的酒都喝光了,摸了一把嘴,说:“我是有那么几次一脚踏进了干部行列中,可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如愿,我也想不通,但慢慢地想明白了,个人的‘小九九’一定要服从部队的需要,否则,就阻碍了部队的前进。今年我已到了战士在部队服役的最高年限,不走就没道理了。”
  沉默。
  王帅心里却像翻江蹈海般地折腾着,老班长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事绝不像他说得这样简单啊!但老班长不说出来,也只能看着他把这些故事烂在肚子里了。这可能也是老班长在连里享有很高地位的原因吧。
  吃得差不多了,可谓酒足饭饱。王帅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格外地红,又停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老班长,我打扫‘战场’,你休息吧。”
  老班长却摆摆手说:“先别动,咱俩再呆一会,这是我在草原过的最后一夜了。”
  王帅听话地坐了下来,忽然想起了一个要紧的问题就说:“老班长这几天你‘失踪’了,到底干啥去了?”
  老班长开心地笑了:“我想你肯定要问这个问题的。我在了却一个心愿。这事是在九年前那次演习时发生的。那次演完习,我班住在一个刘姓的老百姓家里,男主人是个瘸子,女主人是个瞎子,他们的女儿学习挺好,但家里穷供不起,我就从那时起供她念书,每年都给他家寄些钱来,一到演习时肯定抽空到他家看看,一来二去我跟他家处得像一家人似地,他女儿很争气一下子考上了大学。”
  “那你就一直供她念书。”
  “嗯。现在已经念研究生了。”
  “你这么帮她,她对你就没有一点意思?”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我怎么能干那事呢?如果我要是当上了干部,说不准我们俩可能成为一家人。这次我去他家几天就是想再帮他家干点啥,我还向地方民政局反映了他家情况,领申成了困难补助金,这下他们也没有了后顾之忧了。”
  “他家很远吗?你怎么去的?”
  “我是开刘助理的摩托车去的。”
  又沉默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是老班长打破的沉默: “你先睡吧,我要到‘功臣车’转转。”老班长说着便掀起门帘走了出去。十六的月亮正圆。老班长踏着一路月光,惬意地走着。
  对老班长说的这些话儿,王帅一时还不能完全想得明白,这时因为酒的作用浓浓的困意把他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索性躺了下去,好在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革命军人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这样想着他不久便发出了香甜的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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