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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 上
来源: | 作者:冯 璇  时间: 2015-04-15
  50米,30米,20米,前面不远就是岸了,那里怎么如此安静啊,没有车,没有人,到处是绿草和鲜花。快看快看,还有蝴蝶,多好啊!在这个人潮汹涌的世界,哪里还能看得到蝴蝶啊!你看它那悠闲的样子多么让人嫉妒。她重新调整了呼息,并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住……啊,怎么了?手脚突然被什么绑缠住了?她拼命地想甩掉,却怎么也无法挣脱。前方怎么雾气糟糟的……眼睛?眼睛怎么也看不清了……她有些慌了,开始挣扎,喊,都却无济于事。她极力地屏住气,她要窒息了。
  啊——她惊呼着一激凌坐了起来。
  又做梦了。
  她看着四周,黑洞洞的,静静的。她本能地抓过被子,护住胸,然后用臀部蹭着床。床随着她的动作晃悠起来。咕咚咕咚地传来一阵水声。
  什么破水床?别出心裁。她骂了句。躺下,继续看着天花板,当然什么也看不清。就是这床闹的。这几天,她一直在做关于水的梦。
  她不知道是几点了,不过她不想开灯。她讨厌明晃晃的光。看来离天亮还早。这是直觉告诉她的。她决定再好好地睡一觉,反正定时了……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的同时也扯住了那份心安理得。
  咕——咚,清脆刺耳。这一声让她再次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在幽暗中踅摸着,从左到右,依次是茶几,桌子,电视,最后是她右手边的窗帘。接着她又从右到左,窗帘,电视,桌子,茶几……房间里静静的,她扭动了下身子,依然传来咣当咣当的水声,不过和刚才的声音有着明显的区别。最后她把目光落到手机上,屏上的光告诉她,声音是从那里来的。
  她光着脚下了地,一把抓住了桌上的手机。一条短信出现在眼前。
  睡了么?
  她看了下发件人,手机里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三个字。此刻这三个字烫着她了。她一抖,手机像一只小兔子惊慌地下滑,她倒着双手,总算没让手机跌落。
  这三个字她太熟悉了,单位一进门的展示墙,走廊里的读书笔记,连同工资表,防火责任人,甚至是捐款的大红纸,到处都是。无论在哪,这三个字一贯地出现在最前面。让人觉得它即代表着一种权力又隐匿着一种威严。她平日里对这三个字有种莫名的畏惧,或者说——有些怵。特别出现在手机里,任何时候都代表着不是命令的命令。
  然而这个时间,依然透着某种令她不能犹疑的紧迫。
  她像捧着烫手的烤红薯,不不,不是烤红薯,烤红薯丢到地上也就罢了,大不了收拾下卫生。她觉得她手上简直就是捧了个炸弹,丢与不丢都会弄把这个夜晚炸得体无完肤。
  此刻,年龄阅历、还有职场上的经验告诉她:那头等待着她的回应。
  今天是出差的最后一晚,也说是说明天此一行就结束了。偏偏这个时候的出现了这样三个字。试探?考验?甚至抓紧机会?她突然想闺密的话:女人要学会利用暧昧,要善于抓住时机,懂男人给你的暗示……
  她和丽是多年的好友,她们一样,来自乡村,大学毕业,工作,嫁人,有着差不多相同的经历。而丽这几年一边工作,一边忙着做生意。几年工夫,换了房买了车。记得丽多次点拨过她,还有什么巧妙地运用职场女人的优势,在不失身的情况下又能把自己的目的达到……还说了,男人越是得不到你,你越是最好的。记得她听到这些的时候,一愣一愣的。她承认,自己是个愚钝的人……可是这时候的三个字,非同小可。
  是不是他寂寞难耐?据说男人十天没接触到女性就会想入非非。这时候外来的一点吸引,马上就会出轨。要不宾馆怎么会有 “特别服务”。那些小姐,鸡,都是男人在外临时充饥的“小食品”。
  我可不是小食品,我没那么贱。要她跨过这道门推开对面的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等于自己把自己送到泥潭里,就是挣扎着爬上来,浑身上下也是臭不可闻的。她嘴上顺势嘟哝着,却依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她努力回想上楼前,晚餐时……对,他是有些不一样,竟然端起酒要敬她,还说最后一天了,怎么也得喝点酒。同事们都知道她不喝酒,这时有人起哄,喝点喝点。硬是把一杯酒端到她眼前。记得他还伸出手,作了个阻止的动作,还给她递过来一瓶果汁:大哥不为难你,不喝不勉强。
  大哥?把自己封为大哥?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那口气和平日一点都不一样。怪不得同事们都抢着出差,一是可以和领导近距离接触;二来有什么要求在这样的场合可以轻松自如地提出来。这和办公室里面对面的、带有公事公办的谈话有多大的区别啊!
  我眼睛是雪亮的,你在咱单位是老黄牛型,认真,耐劳,不争不怨。我心里有数啊。必要的时候一定会考虑到你。
  她听到这话,简直要哭了。
  然后他却仰头干完一杯,一手亮着空杯,一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拍……  
  的确是不一样啊,你看他在单位的时候端着肩,目不斜视。特别那脸,像浆过的布,板板的。谁都知道这张脸只要一淋上水,那渍可会漫延得无边无际啊。对了,晚饭结束时,他说别忘了把药带上楼。大家都知道,他平时血压高,随时备药的。她还想起来,他们一同乘的电梯,就在大家到了房间的时候,他强调了下:谁也不要关机啊……随时待命。 这其中是不是有暗示的意思?不对啊,他平日里也总是这样啊:不要关机啊,24小时随时待命……再仔细想,对了,他拍着她的肩的时候不是拍,是捏,捏了一下。她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还一个劲地拍打着左肩,仿佛有什么不洁的东西透过衣服钻到肉里,她这人就这样,毛病……现在看,难道这个细小的动作和这三个字都有关联? 
  直到一阵凉从脚下漫起,她才知道自己光着脚已经站了半天了。她哆嗦了下,重新跳上床。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咕——咚。 
  她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小心地看了一眼,依然是那三个字:睡了么?
  质问?焦急?或许还有几许不耐烦……
  真的不能再拖了,要回,快点回。她输入了两个字:没有。她迟疑了下,久久没按发射键。
  她假设了下,这两字回过去,是不是他还会有下一句,你过来,或是……我过去啊。如果要是那样,她又该怎么办?答应?跟一个没有任何感觉的男人直接办那事,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至少她是被迫的,那和强奸有什么区别……这事发生在其他女人身上可能不算什么,甚至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就像闺蜜说的,女人这辈子和几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很正常。谁能保证这一生不出轨。
  可是她不行。老公那样爱她,虽不能给他荣华富贵,却是掏心掏肺的那种,这也是她目前最引以为荣的。当然,她这个年龄也知道,出轨也不会影响什么,顶多心里会内疚……不答应,对方可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如果今天晚上有点故事,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很多的 “好事”会降临到她头上。比如调到一个轻闲的好部门;比如给自己创造个某种机会,当个部门负责人什么的;比如,自己的朋友亲戚有个什么难事找到他……反正一定会有很多很好的“比如”。如果得罪了他,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么……多么尴尬啊,自己以后的竞聘、职称……还不统统泡汤,也可能决定着自己以后永远都是这样了。
  那个该死的梦,不,这个该死的水床。要不是一动就响,她是不会醒来的。她是个觉大的人,到哪里都会睡个天昏地暗。当然也不会看到这几个字。明天早上看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到这,索性就当自己没醒来。接着她把手机关掉。眼睛重新合上的时候,再想睡,却一点都不可能了。
  
  她是个木讷的人,不声张,不抢眼,这可能和她来自农村有关。加上自己长得也一般,无论皮肤还是身材,是掉在人群里找不出的那种。可在工作上她是认真积极的,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当然也不会处处争风。以前,她还有点心气的,至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平庸下去,随着丈夫的买断转岗,还有孩子一天一课业的负担,她被迎面一个个巨浪打得措手不及站立不稳。紧接着眼前一片茫然,她哪里还敢张望什么,只一味往岸上奔,那种负重泅渡时时令她窒息。生活生活。生容,易。活,真的不容易。有时她觉得还不如把她彻底扣到深层,十八层地狱的那种……
  她内心深处不安分蠢蠢作祟的魔早化成了一股可怜的乞求,不仅让她重新调整着自己,还加倍地顺从着,某种命定,某种必须的甘心。还有一条就是,不要失去眼前这份工作,不要。哪怕再累。
  每天她是第一个来的,在上班的路上她要计划好一天的工作,否则工作是干不完的。通知,文件,宣传稿之类的天天包围着她。有时下班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打更的都来了。不善言词,不会来事,要知道在这个不死不活的文化部门,别看不起眼,哪个不是有来头的。就说单位那几小年轻吧,不是上头的某亲戚就是某某的特殊照顾。没几年纷纷提拔,嘴上管她叫姐,其实都是她的上司。单位里有了急活,他们会一推二六五。她明白单位的浅规则,她像一头驴子,专心致志地围着这盘磨,她觉得自己没挨到鞭子已经很不错了。
  疲惫地回到家,丈夫已经把饭菜端上来,这多么难为他啊!要知道,他是学设计的,他的环艺设计还拿过奖呢,谁想到在那个房产部门会合并重组,让他这个拿着笔的设计师和揣着卷尺的瓦工们一下子推到了市场,显然他在这个零工市场里不遭人待见,先不说他钢钎一样的身板,就那副瓶底的眼镜就让人质疑,何况这着实太为难他了。然后他们找过人,那是硬着头皮的滋味。几次高不成低不就之后,他和她都不愿意再敲门了。她说日子不是过不下去,不是还有我吗?他火了,一个男人呆在家里靠老婆养着……她劝慰他。她知道他心里的苦,时间久了,他好像适应了从设计师到宅男的转换,时常做出开心的样子,还说系着围裙拿着抹布接送孩子做家务真的不错。她听得出,这话含着多大的委屈,那委屈日日在她心头兜着,随时有化成暴雨的可能。
  时间真神奇,像一块特别的油漆,一点一点地涂抹着他吞噬了他,她焦急,他知道那个曾经的他丢了,丢在可怕的柴米油盐里。不行,她不甘心,她要打捞,她要挽救,哪怕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可是每天面对着他的好脾气,他的无可挑剔,她本来窝在心里的火怎么也旺不起来,他小声小语小心翼翼的,要知道在经济上不挺立的人,是无法挺直腰杆子说话的。他已经够可怜的。她一路上想好的骂词,一面对他,像瘪了气的车胎,怎么也无法按她预定的行程出驶。面对着她进门就杵到眼前的饭菜,她常常如吞钉子一般。
  一次两次强压着熄火的滋味终于让她更加沉默。他更加小心,时时像做错了事随时听候主子痛骂的太监一样,这种情形甚至带到了床上。她看着从里到外日渐软塌塌的他,离婚——两个字闪现了。她当时倒吸了一口气,在他没能耐时离开,忘了他们刚刚成家的时候,他帮她供养自己的弟弟妹妹,那时他们收入都不高,巨额的学费常常让他们不得不从口里省。他没报怨过一句。记得那时她便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这个人。仅仅因为他不赚钱养家就有这种念头,是不是太不地道了。再说了,你看周围的夫妻,不是今天吵就是明个闹的,到真正离了的时候,又哪个找着舒心的了。唉——人活着可能就这样,不缺钱的时候,缺爱,有爱的时候就一定缺钱。
  老天其实很公平。
  粗布素衣,净面朝天,那些时装、手包、高档的化妆品,她只有望望。单位的人每日地淘啊,购的,她怎么能看不见呢?有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不到四十,却是大妈式的衣衫,菜色的脸,整个人看上去像市场上打零工的。哪个女人不想着保养呢?哪个女人愿意这样破罐子破摔?就这副样子,还有什么好事能轮到自己呢!闺蜜说了,一个女人要是不自信,别想着有什么好事轮到头上。这点,她分外地懂。更相信一个靓丽的女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那种挡不住的诱惑。机遇,尊敬。甚至是左右逢源。再看看自己,就是扫街的见了都不会主动搭讪的。想到这些,她的心尖上掠过一丝悲凉,甚至她还涌起轻生的念头。一个没有前途差不多等同于混死的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她还觉得自己面前总有条过不去的河,拦她挡她。有时,她想,要是生出一又翅膀就好了。那样就不会远远地观望了。观望得眼睛疼的滋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的枕边湿湿的,她的头也有些晕。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短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就在她左右不知如何的时候,她竟然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她吸了下鼻子,一看时间,还早。距离早饭时间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一丁点动静。
  一会大大方方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像平常一样。
  她告诉自己。
  一年到头,她极少有出差的机会。按说这次也轮不到她。本来指定的人突然病了,直到临行的头一天,主任才通知她。并说这次和领导出行只负责给领导拍照。她平日里极少摆弄相机,还是当天晚上现学的,好在这玩意不复杂。可是她还是有些不安,时不时回放着,重要人物无论出场还是坐下,她都用手里的相机盯着。生怕有什么不妥,到时补救都来不及。
  餐厅里,她和另外两个同事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这时重要人物过来了。他主动来到桌前,和大家亲热的聊着。她无意间瞥了他一眼,胸腔里一面鼓敲得她坐立不安。她一再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你看他,谈笑自如,不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吗?我凭什么胆战心惊。
  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她才打开手机。紧接着咕咚两声。她的心提了起来。
  她怔了会才看短信。原来是老公发来的。
  儿子要吃德克士,我们奢侈一下行吗?
  她想赶紧发短信制止,却因为路的不平,使她无法完成。这时她的电话响了。
  是儿子。
  儿子在电话里洋溢着喜悦,告诉他今天晚上爸爸领着他出去吃饭。
  她的像被什么蛰了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有钱了啊,不过了?把电话给你爸爸。她感觉到,儿子一定撅起了小嘴。
  啊,你把你自己当成大款啊,还出去吃,卫生不卫生,啊——再说了,那一顿等于在家多少顿啊,你不是当家么?你不知道柴米贵么……那边一句话也没说,她感觉到,他一定在哄着儿子,她也想像到了,她的语气一定像哧水枪,直接把儿子的热情熄灭。不知怎么地,她想好好地对着电话怒骂一下。可是窄小的空间里一点也不允许。撂下手机的时候,她觉得嗓子冒烟了。
  
  上班工作,下班回家。日子还那样过着。那天她听同事说单位要重新竞聘了。她早就拿到了副高职称,可是这些年,一直没有岗。这是如果能竞聘上,至少工资还能上去。那可是她梦寐以求的。别看多几百块钱,煤水电费出来了吧,孩子的费用也会解决一大块。接着她又坠入了不安之中,按说这次论资排辈也轮到她了,可谁能保证她就能聘上啊。
  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些焦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打通这个环节。自己平时和这些领导顶多见面点下头,连人家住哪不知道,再说了要上门,怎么也得有份拿得出手的礼品,不说别的,就这礼品该准备什么样的。重了拿不出,轻了人家不待见,那还不如这样空着两手。还有,到时怎么说?直接了当?那得把头皮硬成什么样的程度,铜墙铁壁?然后呢,他会是什么表情?嘲笑?木然?还是故意拖着长音,这个吗?我会考虑的……一想到那张脸,……她怵了……
  可如果今年没评上,就还要等,再等上个几年,自己无论是年龄还是精力更没有优势了。假如那天真和他那样了,至少现在不用这样为难了。你想想,有过那事的男女,跟夫妻又有什么区别?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有点无耻了。生活就是生活,不是小说,哪来那么多假如。
  回来后,她投入到工作中,也渐渐忘了这事,有时迎面遇上,她会不自在,仿佛偷东西未遂却让人抓住了把柄似的。多多少少影响了她的心情和状态。眼下刚刚撂下这事,却又要面对新的问题了,她最怵的就是硬着头皮,那是天底下最要命的滋味,比死还难受。
  她每天都在想这事,那天她憋得实在没法儿了,她想找丽商量下,她最有主意了。
  她还没表述完,丽在那头教训她了:啊,这事你都掰扯不开,这些年你可真是白混了……你傻啊,这事不就是明摆着,你还等什么?还等人家主动约你?你就直接去开房……他不就想要那点事……要得到就会有失去,天下任何好事没有主动找你的道理……你要争取,争取,你明白吗?
  她在这头委屈地点着头。
  这几天她还想着去办公室直接跟他说,不行就算了。
  经过丽的一番点播,她知道了他已经把他要表达的意思在出差的最后夜晚都表明了,你竟然没给任何回音,就冲这一点,已经卷了他的面子,他不记恨自己才怪呢……也真是的,还把自己当成天仙公主了,人家能抬眼看你一眼就不错了。那些明眸亮齿的都没把自己当成天仙公主,你这个小门低户倒金贵了?金贵这两个字一窜出来,她心头猛然盈满了万般委屈,自己之所以不等同与那些女人,就是把自己的身体看得金贵,高于一切。良家妇女在当是多么土、多么叫人嗤之以鼻的一个词,可是这个词里有那个高贵自己,不仅是心,还连同衣衫里包裹的每寸肌肤……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要扒光了自己,去做那种相当于交易的交易……谁让自己穷困,那还要什么尊严。
  她的泪像个小玻璃球,劈里啪啦地打在衣衫上。
  这种不安折磨得她每天昏昏沉沉的,老公看她脸色铁青,以为是工作累着了,那头变着法做些可口的,这头还要细细地问,她解释得体无完肤。最后她不耐烦了,吼道我得病了!癌——她一下子吐出了这个字。
  老公的嘴巴当即被吐出的这个字打晕了,好半天没缓过气来。她继续。
  癌——心癌。
  老公怔怔地盯着她,目光里像一把小锥子,带着透视的风声。她相反倒安静得像一幅画。当小锥子沉默地收藏起来之后,她听到了他的叹息,那声叹息抻出的沉重,透着十足的无奈,无助。以后老公再没问,他觉得她在单位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这更坚定了她的决定。
  那天,她觉得不能再拖了,因为她已经觉察到机关其他人已经卯足了劲了,就差弦离箭了。
  是啊,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得到、失去,更没有无缘故的等待。
  对,就这么办。直接去开房,然后打电话告诉他哪个房间,然后……进入主题,再然后像两口子在床上聊天那样把这事说了。她逼迫了自己,像逼着自己去赌场一样,不管输赢,总是要出局的。
  自己就玩这一把,就一把……对了,要准备好安全套,可别染上其他病什么的,那可就亏大了。啊,还要洗澡,最好再喷点香水,据说男人喜欢那种淡淡的香,还有,最好还要穿上一套什么性感内衣,要他一进门就知道,衣服包裹下的她要胸脯有胸脯,要紧致有紧致,甚至那个地方,只一个男人进来过……绝对个好货,一顶一正宗的好货。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贱出了负数。
  那天她把办公室的门关好,拽出抽屉最里头的那个化妆盒。那是丽送给她的,还说她不难看,怎么也要学着化点妆。记得当时她看了看,然后就把它放了起来。今天重新打开它,小盒子里的红红绿绿令她一时不知从哪下手。最终她慌里慌张地蘸了点唇彩涂在唇上,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着实吓了一大跳:本来不大的嘴此刻夸张地又厚又宽,特别那红,分外耀眼,像刚刚喝过人血……她狠命地擦了。
  像个妓女。她骂了句。
  她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单位,到了郊外的一家宾馆。亮身份证,拿房卡,那个女服务员冷漠地看着她,仿佛看出她是个破鞋,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嘲笑。她旋即上楼,像个刚刚作过案的小偷。电梯升到目的地的时候,她的腿分外酸软,摇摇晃晃一步一喘,看上去,分明是个大病未愈的人。
  反复酝酿着这个电话怎么打,即不能像工作汇报,又不能太温柔,否则说不定会吓着他……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表达的,反正他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一个小时之后,他会准时到。
  她不安地坐在床边,看着手里的房卡,405。 她像被什么咬了一下,后背阵阵发冷。405,她重复着。记得小时候她看过一部《405谋杀案》的电影……她觉得空中突然掉了块黄泥,正打在她的心尖上,糊得她半天喘不过气来。她快速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她无聊地朝外看着,人,车,你来我往的,像群蚂蚁。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不知怎么地,那首《卖炭翁》的词句顺口溜了出来。她继续往下背。半天了一看时间,才过了五分钟。她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地面,她听到小商贩的吆喝,透着一阵阵焦急。她觉得,怎么跟自己有些类似。
  看着看着,突然间一个蓝色的、钢钎一样的身影跳入她的眼中,她揉了揉眼睛,没错,是他,那件衣服油渍麻花的,她前天刚刚洗的,她还问怎么弄的?他支吾了半天没说上来。
  她快速关上门,看到出口两字她不辨方向地奔了过去,她一门顺着楼梯跑。当她的脚步停留在一楼时,她看见他正扛着一箱啤酒吃力地走上来。只见他把酒放在吧台,想跟刚才那个女服务员说着什么,而那个女服务员正歪着头在接电话,脸上浓情蜜意的。他没打扰她,像一截老实的木桩,一心一意安分地杵在那里。怪不得他最近总是很晚才接孩子,怪不得他的衣裤总是脏兮兮的,原来他背着她在偷偷地做这样的零工。
  等待着那个女服务员终于抬头时,她看着啤酒箱,大声地喝斥了他,只见他唉唉地应着,点头哈腰的,脸上堆挤着讨好的笑……最后他对着对那个女服务员解释了什么,然后又把那箱酒扛在肩上。这才她发现他的手上还拿了个泡沫垫。她想像得出,那个脏了吧唧的泡沫垫子要么是扛酒时的垫肩,要么是等活时的坐垫。她不敢想像,他在街道灰尘暴土中张望的情景。要知道他是设计师啊,他应该拿笔的,不是拎啤酒的。他说,要她像其实有幸福感的女人一样,穿得好,吃得好,有经济实力打扮自己,记得她当时给了他一白眼,那个白眼一定太重了,打疼他了,还有她的嗤之以鼻,他之所以能冲到这分上,一定是她的冷脸子把他推出去的,一定是。他为这个家,为了她,竟然能去做这些,他不是说等同学电话吗?要准备南下的吗?还说到时自己就像春天的枝,重新支愣了。可是,可是……他竟然背着她在做这些。而此刻的自己……那样下作。
  只见那个身影吃力地走着,高楼,商厦,周遭来往和车辆人群,一阵一阵地吵着,似乎要把他整个地淹没,他仿佛在那里挣扎着、硬挺着。显得孤单又可怜。她猛然间迈开了腿,她想跟他一起走,不管风里雨里,还是春秋冬夏,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因为他们是亲人。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一个人。
  突然,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和平日一样,带着一股子她不容忽略的威严。她刹车般地停止了脚步,回头。
  随后她的思维出现了断章。只见那个人继续朝她走来。她倒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接上了她的上一页。
  你第一次请我吃饭,我怎么也得给你个面子。这个地方好,有特色。
  啊,啊,是这样。我……她面无血色语无伦次,甚至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怎么啦……不舒服。
  不不,你请,请……她的头晕乎乎的,她就势跟在他后面,她甚至记不起是怎么跟他在电话里说的,只觉两脚沉重机械,整个人像个喘气的木偶。
  还是他说话了,这在他坐下的时候。她依然没转过神来,她像平日里听报告一样,规矩地站着。他好像让她坐,她听着,可身子却依然僵在那,甚至连眼都不敢抬。
  其实你平日里的工作我早就看在眼里,这次的岗位设置,副高指标非你莫属于,我还想说,下一步在管理位置上也要考虑到你,全局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敬业的人,机会不给这样的人还给谁……他还说,说单位里都像她这样独挡一面为他码牌,他这个领导就更好当了。
  这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她终于抬起了头。只听他说他还有其他事,本来也没想吃饭的,只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举动怎么也不能扫了她的面子……说完他站了起来走了。
  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对她说,噢,那天,我们出差,我药遗落了,我想问你看没看到,还好……找到了……那天是不是影响你休息了。
  她愣怔了半天,一头雾水,她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不由得一阵阵发烫。她看着外面,夕阳大片大片地投下来,跟她的脸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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