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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证词
来源: | 作者:李 铭  时间: 2013-10-15
  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里,马耳朵沟的老百姓特别幽默可爱。他们先是把家里的钢质或者铁质的家什全部拿到村街上来,在大碾子旁架起口大锅,锅里添满了水,锅下烧柴和煤。然后把钢啊铁啊的家什,都丢到大锅里煮啊煮。
  全村的孩子像过年一样兴奋,都围在大锅前看热闹。我也夹在孩子们中间,搞不懂大人们在做什么,但是心里特别崇拜他们。因为晚上他们也不睡觉,轮班守候着大锅,烧啊烧。锅里的水沸腾着,沸腾着,像我们马耳朵沟火红的日子。
  后来干部徐殿武赶来了,把我们马耳朵沟的人大骂了一顿。全沟人这才知道,炼钢铁是不能用大锅的,就是用大锅也不能添水,这样煮来煮去的结果是:铁疙瘩还是铁疙瘩,钢疙瘩还是钢疙瘩。三爷爷是村里管事的,他几次用棍子往锅里捅,捅出了五奶家的铁盆,除了有点热没有别的变化;捅出了张浩泰家的钢犁铧,除了有点热也没有动静。
  三爷爷很执着,他往地上啐口吐沫说:多加柴,他奶奶的,非给煮出个甜酸来!甜酸没有煮出来,却被赶来的徐殿武一顿骂。据说山外面都在大炼钢铁,只有我们这啥也没炼出来。没炼出来也成,关键是快把全村的柴禾都烧光了。三爷爷带着人出去学习,回来在沟口搭建了标准的炼钢炉子。一次都没用上,干部徐殿武捎信来说,赶紧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吧。三爷爷就慌了,跑步回来叫大家都去跑。把家里的粮食,吃的喝的都拿到一起,把炼钢炉子改造以后成立了食堂。
  自从进入大食堂以后,我们马耳朵沟就开始了幸福生活。开始的日子特别滋润,吃得饱,吃得香。饱暖思淫欲,男的就讲女的。一讲女的,我就心跳加快。那是我的青春期,在地球上一个叫马耳朵沟的小村庄里开始破土发芽。没有谁注意我的变化,每天晚上我都会摸到身子下面悄悄长出来的淡淡的绒毛,它们正在夜色的掩护下茁壮成长着。
  好久不长,村子里的粮食吃光了。三爷爷赶着大车去沟外面要救济粮。没有想到外面的情况更加糟糕。三爷爷带去的几个玉米饼子被一群女人堵截,其中还有女人撩起衣襟叫三爷爷看奶子换饼子。三爷爷很正经,只是草草地偷看了几眼,然后把饼子分给了那些挨饿的女人。
  沟外面的救济是指望不上了。三爷爷蹲在地上抽了半天闷烟,抬头眯缝着眼睛说:解散算了。那一年是1961年,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偷看了许大个家的女儿三丫洗澡。
  其实这事纯属巧合,并不怪我。马耳朵沟沟底有条小河,三丫洗澡的时候是晌午。我路过的时候看到了树杈上的花裤衩,那是三丫的。我以为三丫把花裤衩弄丢了,就拎着三丫的花裤衩给她送去。三丫“嗷”地一声喊叫,整个身子缩回到河水里面,只露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惊恐地看着我。我敢发誓,马耳朵沟的河水很浑浊,我绝对没有看到三丫的身子,除了那颗湿漉漉的脑袋。
  可是三丫的爹许大个不信,他揪着我的脖子咒骂,我拎着三丫的花裤衩辩解,在村子里闹得一塌糊涂。三爷爷正为食堂解体的事情闹心,不管这事。我奶奶和姑姑据理力争,双方在村子里面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骂。当时盛况空前,直到把全沟人骂得都反胃了。我姑姑还是姑娘,她巧舌如簧。说明明是我侄子捡到了花裤衩给你们家三丫送去,好心被你们当成了驴肝肺,猪八戒倒打一耙。我奶奶则更加直接,她说这事不能只怪我孙子,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怪也是双方通奸。
  后来这事就更加离谱了,我姑姑挠了许大个脸蛋子上五个手印。许大个踹了我姑姑一脚,踹岔气了,很多年都不好,总岔着气。我奶奶抱着许大个的大腿不松开,还去他们家炕头上耍赖。结果许大个很生气,他抡起石头假装吓唬我奶奶,却不小心把张浩泰家没有煮化的犁铧给打掉了一个角。张浩泰叫赔钱,许大个不同意赔,张浩泰去找三爷爷理论,三爷爷正为食堂解体闹心,不管这事。张浩泰就喊儿子跟许大个扭打在一起。我奶奶一看赶紧从许大个家炕上下地回家了。我不走,我正在炕上跟三丫玩“嘎拉哈”。 我们沟满族人多,“噶啦哈”就是羊和猪膝盖骨。那是我们的玩具,三丫手巧,把“噶啦哈”都涂抹上了红颜色,玩“嘎拉哈”都是要配一个口袋的。“嘎拉哈”是六面体,因两个尖角重心不稳,弃之不用。正面像人的肚脐眼儿叫“坑儿”,背面像胖人的肚皮叫“背儿”,侧面像人的耳朵叫“轮儿”,还有一侧什么都不像就叫“真儿”。三丫的“噶啦哈”玩得好,她不仅会弹,还会翻飞着抓。我看得眼花缭乱,跟她比试是比不过的。
  此时,外面的争斗正酣。许大个吃了亏,进屋喊正跟我玩“噶啦哈”的三丫去邻村找小舅子帮忙。三丫胆小不敢去,我就自告奋勇说陪着三丫去。我和三丫翻身越岭,把三丫的老舅找了来。三丫的老舅家里也没有粮食,饿得不行,掀开锅盖找吃的。锅里啥都没有,三丫老舅就从炕洞子里翻出两只地瓜,“咔咔”地啃着吃了。吃完来了力气,抄起铁锹去打架。结果因为饿晕了,忘记了应该找谁打架。正巧干部徐殿武来检查食堂情况,发现炉灶都扒了,骂骂咧咧地到处找三爷爷问罪。三丫老舅听见他骂,以为骂自己,就冲上去揍了一顿徐殿武。后果也不是很严重,徐殿武的门牙都给用铁锹给拍掉了,人也拍晕了过去。
  对于三丫老舅这种行为,马耳朵沟人深恶痛绝。我姑姑还去劝架了,说有啥事不能好说好商量啊,非得拍掉人家门牙啊。三丫老舅被公安抓走,三爷爷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拎着瓜秧找瓜蛋,最后才揪出我来,知道我才是最初的祸源。给我定了一个“小流氓”的罪名,这事就过去了。
  这事不过去也没有办法,因为饥饿马上就来了。那几年,马耳朵沟山上的树皮,荆条的籽都吃光了。人们饿得打晃,没有精力去追究其它比填饱肚子还重要的事情了。至于我的名声,是后来马耳朵沟又能够有粮食吃的时候才知道重要性的。我后来就没有大号了,小名也不叫了,全村人都叫我“小流氓”。叫我“小流氓”的人很多都记不起我这个绰号的来历了,三丫也忘记了。他们只知道这样叫我很快活,我是马耳朵沟的快乐因子。
  我心里其实不记恨三丫,我只恨许大个。要不是许大个多事,我把花裤衩还给三丫就算完事了。因为他的大惊小怪,才有了三丫老舅蹲了几年大狱。才有了徐殿武的门牙拍掉,脑子也拍得不好用了。徐殿武的脑子要是好用,后来也不至于闹出很多极端的事情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因果报应。还有张浩泰家的犁铧,那么多人煮了那么多天都没有煮化,却被无辜地砸掉了一个角。还有我姑姑的岔气,老不好,一个姑娘家总是靠侧着身子放屁来缓解不适,不雅。
  那时候,饥饿像可怕的魔咒一样紧紧罩在马耳朵沟的上空。人们总感觉吃不饱,被饿怕了一样。不过,饥饿没有阻止住我的成长,转眼,我也长成了半大小伙,因为爸妈早逝,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所以很快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那时候生产队出工挣工分,男壮年劳动力每天十二分;一般男性劳动力则定为九分至十一分;我属于一般男性劳动力范畴,只能够每天挣九个工分。
  据好事的姑姑调查,我本来是可以挣十个工分的,可是生产队有人反应,三爷爷就只好给我九个工分。反应的人是谁,奶奶和姑姑分析了几个晚上,综合一下意见以后锁定了许大个。   我跟许大个平时不咋说话,可是冤家路窄,每次出工的时候,都在一起搭配。每次听着他喊我“小流氓”的时候,我的心里都极度憎恶他。
  天旱,庄稼长势不好。眼瞅着全沟几百口人又吃了探头粮,三爷爷的眉头一直不能舒展。“探头粮”的意思就是今年提前吃了明年的口粮份额,有点恶意透支的意思。全沟的社员开会,从夏天开始就要看着,防止偷盗行为。尤其是粮食刚刚收割回场院,更要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看管。
  场院在马耳朵沟河沿的平台上,很开阔。秋天收回来的玉米棒子金灿灿地堆在那,收割下来的谷子也堆在那。场院上搭建了临时的窝棚,我和许大个晚上一个班看秋。粮食没成熟的夏天,我们叫看青。秋天粮食成熟了,我们就叫看秋了。看青是要在庄稼地里巡逻的,那样的情景很刺激。尤其是晚上,夜色把山村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我们这些早就被三爷爷分好工的看青人员开始了各就各位。不管夏虫呢哝,蚊虫叮咬,都要坚守岗位。
  岗位有时候在山坡上,我找几枝干树枝燃着湿漉漉的青草,熏赶蚊虫。许大个不知道是什么血型,蚊子都不爱吸他的血。所以这个冷血的家伙坚决不让燃火,说是怕暴露目标。我嘴里嘟囔几句,我们是正大光明地看青,怕暴露目标干什么。后半夜有露水,许大个在一堆柴草里呼呼打着呼噜。我们俩轮班,警惕地观察着山坡下面的庄稼地。夜晚其实很安静,谁要是在庄稼地里走动,是会有窸窣的声响。尤其是掰玉米棒子的脆响,在夜色里面清晰地传出很远,触目惊心地颤栗。许大个说那是玉米疼痛时候的呻吟,像生孩子卡在产门出不来时老娘们的疼。
  对于许大个的这种粗俗,我忍无可忍。念在我跟他家三丫这些年一直关系不错的份上,我才没有给他暗地里捏泥巴棺材咒他死。有时候也要轮换庄稼地块,没有山坡不能居高临下,就全靠侦查的功夫了。许大个其实很有一套,他的眼神不济,耳朵却好得出奇。我俩在庄稼地里巡视,有时候他突然趴在地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也如法尝试过。后来惊奇地发现,其实大地是有弹性的。我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耳朵贴在地上,触觉一下子箍紧了大地的脉搏。想不到土地是如此的温暖和安宁,远处有人走来,那人的脚步就像荡起涟漪一样,大地上微小的震动扩散开来,一直传导到你的耳膜。许大个就是靠着这个本事,屡次抓获小偷。
  小偷其实都不是外人,都是沟里的乡亲。许大个公事公办,抓住就报告三爷爷,三爷爷在全沟的大会上批判。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三五穗玉米,几个土豆地瓜的事情,要不是饿着难受,谁也不会干这样的事情。许大个的老婆挨饿的那年死了,其实不是直接死于挨饿,因为她早就有病。但是要不是挨饿,她没准还会多活几年。按照许大个的说法,早死早托生。早死还少受罪了。
  我们看青,有时候也会偷着吃玉米棒子。不敢烧熟了吃,生吃。玉米刚包了浆水,还没有晒粮食。啃着吃,甜津津的香甜。这样的日子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有了青玉米的滋润,我和许大个的男人本性都开始慢慢复苏。有一天晚上,我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庄稼地里有男女的喘息。听到了许大个说:就好了,婶子,就好了,婶子。
  惊醒的我看到寡妇何翠菊掩饰着酥白,慌慌张张地消失在田野上的毛毛道尽头。许大个回到身边的时候,我好奇地问他刚才“就好了”什么,许大个张大了嘴巴,半天缓过来骂:你胡说什么啊,小流氓!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在心里暗暗发狠,等哪一天落到我手里的时候再说。
  看秋的时候出了大娄子,尽管人手没少加派,但是盗窃却屡有发生。而且粮食逐渐减少的数量很惊人,完全不是顺手牵羊的那种。已经升任大队书记的徐殿武很着急上火,生产队的粮食要统一上交公粮的。剩下的才能按照人口来分。完不成公粮任务那还了得。徐殿武对这事很重视,不断给三爷爷施压。
  三爷爷哭丧着脸,因为粮食像开闸的水一样,控制不住肆虐和泛滥,不断在丢失。徐殿武带着两个扛枪的民兵进驻马耳朵沟,非要挖出盗窃团伙来。折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结果。徐殿武虚晃一枪,采取了暗地里做工作。他上门听取人民群众的意见,充分发挥人民群众的力量,把犯罪分子淹没在人民大众的海洋里。
  徐殿武的工作做得深入人心,很快就赢得了群众的信赖。比如我姑姑和奶奶,她们一直为全沟上下的老百姓忧心忡忡。徐殿武深夜造访我家,我那天没有去场院值班,躲在被窝里假睡,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徐殿武先是握了奶奶和姑姑的手,把温暖送给了人民群众。奶奶和姑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跟领导握手,受宠若惊。她们的热情很高,分别向徐殿武反应了马耳朵沟的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徐殿武都摇头,启发她们要注意敌人的动向,不能被表面的一些现象迷惑住,要看到事物的实质。
  姑姑把“事物”听成了“食物”,联想到一个可疑的情况。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们马耳朵沟只有一盘石碾子,全沟人吃的食物基本都在这碾碎加工。所以,碾道要比茅房人多,家家都要排着队占碾子。占碾子一般都是放笤帚,笤帚是扫碾盘上的粮食用的。
  问题出在许大个家,他家压完碾子本来是轮到奶奶的。可是,奶奶因为小脚走得慢,高树海媳妇就抢先了。奶奶当然不干,据理力争。高树海媳妇说我家本来就是挨着许大个的。不信你问问许大个。没有想到,这个丧尽天良的许大个竟然真的点头说他家完事就该轮到高树海家压碾子。
  奶奶气不过,找姑姑来帮忙论理。姑姑不是善茬,一屁股坐在碾盘上阻挡高树海媳妇压碾子。家家都排队等着呢,一顿不吃饿得慌。高树海媳妇就和姑姑在碾道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骂。我姑姑毕竟是姑娘家,对于骂街一般性的知识还行,一旦涉猎到男女性事的时候,形象性大打折扣,还处于一知半解阶段,不像高树海媳妇那样有实践和理论的结合,所以吃了亏。姑姑就薅了高树海媳妇的头发下来。高树海竟然也跑来帮忙,他拔下碾棍打我姑姑。碾棍是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压碾子就抱着碾棍推。
  姑姑绕着碾盘跑,高树海一碾棍打在了拉架的李淑清腰上。李淑清“哎呀”一声惨叫就在碾道小产了。李淑清的私孩子一直掖着藏着,全沟人都没看出来,叫高树海一棍子打出了原形。李淑清的爸爸非常气愤,逼问一个大姑娘家跟谁有的私孩子。抢过高树海的碾棍,非要打死李淑清。奶奶说和,姑姑也劝李淑清的爹不要动怒,最后由高树海套上毛驴车送到了县人民医院进行了简单的处置。“七活八不活”,李淑清的私孩子正好七个月,是个干巴拉瞎瘦的小子,孩子虽然小点,还是活了下来。因为是一碾棍打下来的,所以孩子姥爷怒气冲天的起个名字叫“碾棍”。
  徐殿武开始听得兴致很高,不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后来不耐烦了,说,你们到底想说什么?都传李淑清的生下来的碾棍是刘民政的野种,你们不能跟着起哄。还有,都讲大半夜了,你们啥重要的情报也没提供啊。我问的是粮食,到底是谁偷的,你们这样讲扯老婆舌子的屁嗑,我今年一年也听不完。
  姑姑就笑了,说,肯定是高树海和许大个内外勾结,一个是金兀术,一个是张邦昌。
  徐殿武听迷糊了。金兀术和张邦昌是《说岳全传》里的人物,不是好人。徐殿武搞不明白这俩人跟偷粮食有啥关系。说,咋又说到书上去了。不记了,手脖子累生疼,一句正经的没有。
  奶奶说,那可不是。许大个跟高树海家的关系不一般。你看啊,许大个凭啥向着高树海家?明明是我先放的笤帚,非要给高树海家作证是他家先放的。还有,许大个在场院看秋,我孙子说,许大个没事总鬼鬼祟祟的。
  我在被窝里听得兴起,没有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屏住呼吸不敢回应。
  徐殿武说,没有证据的事情,可不能瞎说。
  我姑姑斩钉截铁地说,高树海家七口人。自留地也是三分半,除了菜园子,就是畦子背上栽的玉米。凭啥总有新粮食吃,顿顿玉米面大饼子,都不掺菜。
  徐殿武对这个情况很重视,说,那还真有情况。
  奶奶“扑哧”一声笑了,说,这事狗都知道,就大队的干部不知道。
  徐殿武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个老太婆怎么骂人啊?
  奶奶说,高树海家的茅房就在院子外面,他家茅房坑里的货多,全沟的狗都往他家茅房跑,你想啊,全沟的狗都吃饱了,他们家得拉多少屎?
  大队干部徐殿武拍脑门,恍然大悟。感谢了我奶奶和姑姑提供的准确情报,回去布置抓捕任务。徐殿武高明在于,他不再相信我们马耳朵沟的人了,他从大队抽调基干民兵,属于异地办案。开始设卡堵截,无效。粮食还在丢。看着高树海家的茅房里人狗和谐相处的繁荣景象,徐殿武有些恼怒。
  徐殿武嘱咐我不准打扰许大个,叫我后半夜就在窝棚里睡觉。有这么一个狡猾的敌人在身边,我哪里能够睡得下。徐殿武不能得手,又去征求我奶奶和姑姑的意见,说堵截了几晚上,无果。
  姑姑说,你们根本不用去别处,就在高树海家外面等。
  我当时和徐殿武一样,相当佩服我奶奶和姑姑的分析能力。我觉得我奶奶和姑姑应该进入公安局办案,她们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叫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她们把很复杂的事情弄得相当简单,怀疑高树海,弄几个民兵在庄稼地和场院跟高树海兜圈子,肯定不行。不如直接在门口等,很简单的事情。
  当晚,夜色中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民兵成功抓获了扛着一口袋粮食的高树海。外面枪响,我表现得相当镇静,冷眼看许大个。许大个惊吓了,披起衣服往外跑,到了门口被人绊倒,当场摁住。徐殿武早已经派了民兵,控制住了许大个。
  据说,高树海扛着二百多斤的麻袋箭步如飞,被五杆枪堵住以后,丢下口袋就跑。枪响,高树海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小便失禁。民兵押解着高树海回到场院,高树海为了抹罪行,把口袋里的粮食一下子都倒到了大堆粮食中间。民兵都不知道怎么办,徐殿武说,倒也白倒,赶紧给装满。
  我拎着口袋给装了满满一口袋粮食。许大个被扭着胳膊,挣扎着说,你们抓我干什么?徐殿武笑了,说,你还真能装,你们俩里应外合,我们都盯你们多长时间了。许大个说,冤枉啊,我没有。小流氓,你给我作证!
  我冷笑。骨子里的憎恶叫我“呸”了他一口。心想,死到临头了还叫我小流氓,我说,报告政府。我这么正式地报告政府,完全是姑姑事先教我的。
  我说报告政府,许大个经常支开我,他自己搞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刚才枪响,许大个吓得要逃跑。
  姑姑真是高明,这个证词足以证死许大个。许大个愤怒了,想要抓我。徐殿武抄起枪托砸向了许大个,我清晰地看到,许大个的脑袋流血,像一捆高粱一样轰然倒了下去。
  这就是因果循环,几年前,许大个的小舅子把徐殿武的脑壳拍晕。几年后,徐殿武亲手把许大个的脑子拍坏。徐殿武后来说,许大个抢枪顽抗,民兵失手造成的后果。
  盗窃案的成功告破轰动一时,徐殿武立了大功。我奶奶和姑姑非常谦虚地拒绝了公开承认参与破案。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们的英明举动是对的。高树海被公安带走以后,再没有回来。因为他得了绝症,被抓以后就犯病了,死在了押往马耳朵沟沟外的路上。出了沟口,高树海就说,我不想走了。公安以为他耍赖,看他蹲在地上,过去扒拉他。发现了身子还是热的,呼吸没有了。两个公安就在马耳朵沟的河沿上,给高树海人工呼吸,全沟人都围着看热闹。高树海还是没有活过来,高树海的媳妇拿出了一张医院检查:癌症晚期。
  这个案子后来不好结案。因为徐殿武想多报请功,结果,高树海因病去世,搜遍了高树海家里,也没有找到那么多粮食。据高树海家人交待,高树海只是偶尔出去偷粮食,与场院丢失的粮食数量存在严重的不符。徐殿武没有办法交待,只能把重点转移到许大个这边来。问题是许大个遭受重创以后,脑壳混沌,说不出来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根本没有办法查到那些粮食的下落。
  徐殿武真的急了,抓走了许大个的女儿三丫,把我也带到大队部去做证词。那时候是秋天,树叶黄了,天气也凉了,大雁呜咽着在头顶盘桓。我和三丫一前一后去大队部。三丫一直不抬头看我,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徐殿武叫我做的证词,先是叫我挖掘许大个的种种罪行。许三丫就在边上站着听着。徐殿武先是启发我许大个平时的表现,终于说到了看秋时候跟三婶的事情。徐殿武感觉这都是有利的证据,叫民兵把三婶带来。
  三婶何翠菊进屋就吓尿裤子了,没有用我对证,全盘交待了那晚上发生的事情。
  利用职权强奸妇女,而且还是自己的婶子,许大个的罪行不轻。接下来,叫许三丫交待那些粮食的去向。许大个讲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从他女儿嘴巴里找线索,许三丫用一言不发来对抗。徐殿武没有耐心,打了许三丫。许三丫不服气,咬了徐殿武。徐殿武被咬急眼了,就在大队部的小屋里,撕烂了许三丫的衣服。
  我一直惊恐地站在旁边观看这场闹剧。许三丫拼死反抗,徐殿武的手背和脸蛋子都被三丫挠咬的血葫芦一样。徐殿武气坏了,把许三丫摔在破桌子上,撕烂了她的衣服。我清晰地看到了许三丫的身体,其实一点也没有神秘,她发育的不够成熟,像一只青涩的梨。喉咙里嘶哑着无助地哭叫着。最后,她昏了过去。许三丫白皙的身子在我面前呈大字型摊开了,她的胸部很平坦,褐色的乳头像一粒蚕豆,只是比我的略大。可耻的是惊恐之下的我,产生了强烈好奇的窥视欲……
  那天是奶奶和姑姑给许三丫穿上的衣服,奶奶和姑姑都很心疼,骂了徐殿武不该动手。也埋怨三丫不该这么烈性。其实也不是三丫一个人这样,我们马耳朵沟的女人基本都是这个脾气。三丫默默地站起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我。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三丫抓住我的头发,鄙视地啐了我一口。都是血水搀杂着吐沫。我竟然“呜啦”一声哭了,嘴里含糊地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脏话。我的奶奶和姑姑疯了一样扑向许三丫,她们真是奇怪的人。明明是来帮助三丫解围的,却在解围以后痛殴了她一顿。
  徐殿武也怕把事情闹大。拿走了我的证词,那是一份秋天的证词。上面写着我和徐殿武的对话:
  徐殿武:粮食是高树海和许大个勾结偷走的吗?
  小流氓:嗯……
  徐殿武:你跟他一起看秋,他有什么反常举动吗?
  小流氓:……他总是睡得少,起夜,一尿就是很长时间……
  徐殿武:多长时间?
  小流氓:装一口袋粮食的时间够用了。
  徐殿武:他把粮食藏到哪了,你知道吗?
  小流氓:……挖……坑……
  徐殿武:挖坑?在哪挖坑?
  小流氓:我猜的。那么多粮食,他们只能挖坑埋起来。
  ……
  徐殿武:你做证粮食是许大个和高树海勾结偷走的,是吗?
  小流氓:嗯……
  徐殿武:你要说是还是不是。
  小流氓:是。
  徐殿武:你签字吧。
  小流氓:我不会写字。
  ……
  我的这份证词,算是那年秋天粮食丢失案的一个了结。高树海去世,死无对证。许大个失语,无法核实。许三丫顽抗,不可救药。只有我的那份证词是真实的,徐殿武上报材料。他被调到公社做了领导。
  隔年,徐殿武被追查,这才知道,许三丫一直在不断上访告状。徐殿武因为打人致残,还有高树海的死亡,都有徐殿武的责任。徐殿武被抓,他进去的那天是许大个小舅子出来的那天。
  不久,做了几十年生产队长的三爷爷熬干了心血,微笑离世。
  我们其实一直忽略了三爷爷这个在我们马耳朵沟绝对不能忽略的人物。他死去以后,人们发现他家屋子里炉子下面有暗道,下面是一个大的地窖。里面装满了金灿灿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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