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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口的玫瑰
来源: | 作者:海东升  时间: 2013-02-15
  老伴的哎呦声,撒日苏一点都没听到,孙子的喊声他也没听得真切,但儿子箭打一样飞出去的时候,他看到了。
  儿子媳妇飞出去的时候,他也想,像他们那样飞出去。但他这把箭,是前朝的物件。箭杆朽黄,弓弦滞涩,一拉,嘶嘶爆响,所以当他射到门外的台阶上的时候,儿子,媳妇,孙子早已站到了台阶底下。
  老伴就仰躺在儿子家的第十一级台阶上,脸色灰白,面部扭曲,几缕白头发耷拉下来,垂在冰凉的水泥上,一动不动,愤怒地看着呆如木头的儿子,媳妇,孙子。
  赶紧抬啊,把你妈掫起来。
  撒日苏没扶台阶的栏杆,几大步就站在了老伴趴着的台阶前,冲着混蛋儿子大喊。连他自己都纳闷,这迟射的惯力还真是大呢!
  儿子从枯死的木桩变成了枝条鲜活的小树,低低地说,我妈不让掫呢,一动就瞪眼。
  撒日苏打个嗨声,弯腰去拽老伴的领子,老伴眯着眼说,别动,再动,腰要折了。撒日苏就慢慢地直起腰,拣起多年前的话题:嘿嘿!我说啥了着,你垒这台阶的时候,我就说,你是要摔死我呢,好在我命大,好几年没事,今个,让你妈替我赶上了,你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
  儿子又由枝条鲜活的小树变成枯死的树桩。
  那年儿子新房落成,要垒台阶的时候,撒日苏就说,如今的雨水一年比一年少,你的地基都比老双林家的窗户台高,台阶就多留几个蹬蹬吧?儿子说十二个就够了,撒日苏说十二个太陡,还是十三个吧?儿子反驳他说,十三个在外国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撒日苏就想不明白,一个中国特色的瓦房和外国有什么关系?但他说不过儿子,他知道儿大不由爷的道理,最后还是由着儿子去,但他也放了狠话,你要不改,我和你妈,就还在老宅子住,不会上你这来担惊受怕。
  话是这样说,来,还是隔三差五地来,但谁也不会想到这十二级台阶就要了老伴的命。
  孙子说,那也不能让我奶奶老是在这躺着吧?
  儿子又从枯死的树桩变成鲜活的树。跟媳妇商量说,还是找老小吧。老小是营子里的医生,是人们心里的神。
  可神来了说,还是打120吧,身子里的说道太多了,我还是主张上县里的医院看看,我感觉大奶今个,情况不寻常。
  撒日苏催搭儿子打电话。
  县里的120还是快,一会儿的功夫就亮着响笛站在了儿子的院门口。几个大夫,轻轻地就把老伴弄上担架,老伴的腰没折,脸上的扭曲也抻直了,好像又浮上了血色。儿子不让撒日苏去,可儿子拗不过他,他还是早早地坐在了老伴的旁边。他真想把老伴扶起,扶到座位上,揽在自己的胳膊里,可医生是不会让的,他也没敢。他就只能看着老伴在铁床上静静地躺着,在啾啾的响笛里碾过村庄,划过小河,又被匆匆的脚步推进医院的大楼。
  他的心也一直抻着,变长,变短,扔在半空,落在地上。
  S光,CT,核磁共振,一套一套地做下来,可什么异样都没有。
  老伴还是去儿子家之前的老伴,腿活了,腰软了,手热了,眼润了,坐在回去的出租车里,撒日苏把胳膊伸过去,老伴就生生地揽在自己的臂膀里,他感到了老伴的骨,老伴的肉,肉在骨头上松弛地滚来滚去,老伴就像一只温顺的小鸡在他宽大的翅膀下歇息,他听到了她均匀的气息,也摸到了她的血流在那并不宽阔的河床里一涌,一涌。
  他真想让回家的路再长一些,可回家的路总是比出门的路要近。
  撒日苏扶着老伴再迈上儿子家的十二级台阶的时候,老伴的腿比撒日苏的腿还有劲,撒日苏还真赶着费劲呢!儿子和媳妇走在后面,用手接着,他们生怕前面的两个老古董摔下来,那就要出大事了,所以要时刻都准备着,他们的劲,不在脚上,而在胳膊,和手上。
  把两个老古董捧上阳台,儿子的胳膊酸了,媳妇的胳膊也酸了,可他们的心,却一下子变松了。坐到儿子的炕上,老伴直直腰,说还是家好啊!撒日苏说,医院再好,那也不是想去的地方。
  媳妇说,妈你想吃点啥?老伴想了想,说,给我熬一碗小米粥吧,我今个不是咋地,打车上就惦记着吃这一口。
  媳妇说你身子虚,我还是给你炖点鸡汤吧?老伴说我嘴里没味,就惦记着小米粥。儿子催着媳妇,那就给妈小火慢慢熬着,汤越乱越好,越黏糊越好,妈可不爱吃那清汤寡水的粥。媳妇说知道呢,和你过了这么些年,谁好哪口,我还不知道吗?妈你等着,一会儿就好。
  落日在窗户台上跳舞的时候,媳妇熬的金黄的小米粥就端到了老伴的跟前。撒日苏赶忙接过来,说,用不用加点红糖?老伴笑了,说,又不是坐月子,一看你就是老赶,加了糖我嘴里发酸。撒日苏用羹匙舀起一勺黏黏的小米粥,在碗上顿了顿,不愿离去的米汤犹豫了几回,才落进集体里,集体把它融化在一起,已经分不出谁是先来,谁是后到的了,撒日苏才噗噗地吹着。老伴嗔怪地说,我又不是小孩,老皮老肉的,哪有那么金贵?撒日苏说,我不是怕你口急嘛,要烫,也可我这老肉来,我的皮龄可比你大好几年呢!老伴又笑了,说,老了老了,还敢造词儿了,咋还整出了皮龄,真是出奇呢。撒日苏也笑了,把羹匙送到自己的嘴边,哆嗦着送了两回,才递回到老伴的嘴边,说,不温不凉的,正好。你尝一口,看看行不行?老伴伸伸没有血色的薄嘴唇,探出舌头尖一舔,说,你还真行,我生两个孩子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心细。撒日苏满意地一乐,说那个时候我不是忙活事吗,现在退休在家了,这回该伺候你了。老伴说晚了,我感觉我得比你先走。我要走了,你可得好好过着,逢年过节的,我还指望你给我修房子,送钱呢。撒日苏放下羹匙,拿手来堵老伴的嘴,说,呸呸,乌鸦嘴,我比你大好几岁呢,我都没说比你先走,要走,也得咱们一块走。
  媳妇走进来,说,妈你也检查了,啥病都没有,咋净说那不吉利的话呢?你和我爸谁都不能走。老伴看看撒日苏,看看媳妇,说,不走,不走。走啥呢?我和你爸说瞎话呢,我这碗小米粥还没吃完呢,咋能说走就走呢?媳妇说这就对了,我熬的小米粥和不和你的胃口?
  老伴又吃了一口,说,比哪回都香!媳妇说,香,你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老伴说这碗就够了,你要记住,你爸可不愿吃这乱乎的粥,他愿意吃那清汤清水的粥。媳妇埋怨婆婆,说,妈,你看你这是咋的了,说着说着又来了,老是说这我不爱听的话。老伴说,不说了,不说了,吃粥。
  老伴吃完了,撒日苏把碗放在炕沿上,他等着媳妇来拿。他也有点乏了,毕竟是过七十岁的人了,他感到两腿发酸,胳膊发麻,他也挪到炕里,想眯愣一会儿。
  碗里的米汤挂在碗壁上,白白的瓷碗好像挂上了一层黄釉,温润地托着一跳一跳的夕阳。老伴也好像困了,斜斜地倚在墙角的被户摞子上,静静地看着撒日苏,静静地看着金黄的阳光,一红,一黄,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发凉,眼皮也好像拴上了千斤坠儿,她努力地睁了几下,但还是拧不过那股气力,眼前跳跃的金线,红线,变黑了,身子也在渐渐地发轻,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叶子,飘进山里,飘进谷里,落在一个她自己从来都没有来过的地方,静静地滑落。听不到车的叫声,听不到鸟的叫声,更听不到儿子,媳妇,孙子的哭声。撒日苏也纳闷,她的话怎么那么准,就在自己想眯愣一会儿的功夫,刚吃完一碗小米粥的老伴,就静静地躺在了儿子家的炕上,一点声息都没了,她真的比自己先走了,连让自己表现几天的机会都没给他,他这辈子还真是留下了遗憾呢!
  现在,撒日苏坐在炕的东边,老伴就躺在他的西边。一个坐,一个躺。一个思绪奔涌,一个静默无语。想着老伴穿着绿裤红袄,被人送出门,抬上轿,抱进屋,拥上炕,炕上欢,炕上生,炕上养,如今还是在炕上,却被人穿上了金衣黑裤,蹬上了莲花宝鞋,顶着红红的盖头进门,遮着白白的蒙脸布出门,对于一个女人,一个一生都属于你的女人,怎一个悲字了得!
  他感到这个黑夜好长,又很短,长明灯的火,好亮,又很暗,炕西头守灵的一帮打扑克人的脸好清楚,又很模糊,他们的叫声,笑声,好真切,又很遥远,他就在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夜里,真假虚实地过着,没眨一次眼,没哼一个声,他生怕把老伴惊醒,他知道老伴的神经不好,觉,总是很轻,但他又希望她像每次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后,猛地推他一掌,但老伴今天没有,她似乎睡得很沉,连那帮后生撑破房顶的叫声对她都无济于事,看来她真是太累了,那就让她睡个踏实觉吧!
  可她的觉却挡不住公鸡的亮嗓,太阳的脚步,唢呐的悲鸣,儿女的哭声,他在老伴被抬出窗户的时候,没哭;在老伴被送进灵车的时候,他也没哭;他是在三天后,自己溜达到大山坟地的时候,哭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泪腺还是那么发达,一到自己父母坟旁的那堆新土的时候,他就看不清四周那些纸花的颜色了,他没有拿手去擦,也不想拿手去擦,他就两眼淌着泪在那堆新土四周,一圈一圈地走。他感觉到他的身子一紧,一冷,一颤,一热,他不知道老伴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是冷呢还是热呢?但他希望她那里热,因为老伴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你那要是不热,我不在你身旁,你冷,谁会给你添火,又有谁给你续柴呢?
  如果不是儿子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拽着他的胳膊走,他真想呆在这里,从此不回自己的老窝了。但他就怕儿子那双恳切的眼,他还是默默地跟着儿子,回到儿子的家。
  但说实心话,他真的害怕呆在儿子的家了,现在,他也不怨自己的儿子了,一截台阶怎么能要老伴的命呢?看来老伴真的到寿禄了,可他在这,眼前都是老伴金衣黑裤的影子,他就跟儿子说,他今天要回老宅子住,想自己清静一下。儿子了解他,儿子说,那你可要保重,为我,为我妈。
  撒日苏点点头,好像儿子现在是个大人,而他是个孩子。
   
  回到家,他感觉自己的屋子太大了,屋里到处都是老伴留下的东西,但细看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把儿子媳妇带来的吃喝摆在炕桌上,他想慢慢地喝一杯,但给自己倒满了,才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想不起来了。往地下寻摸了几回,才发现少了对面那只酒杯,那只酒杯上那去了呢?也长了腿跟老伴走了?他扭身下地,在碗架子里仔仔细细地找,还真没了那只高脚玻璃杯,那就给老伴换上一个小碗吧,老伴的酒量总是比自己的好,多喝一点她的眼睛就亮,手脚就热,上炕下地就麻利得很,就好像一个小媳妇。撒日苏最爱看的,就是老伴变成小媳妇的模样。那就让她今天用小碗吧,今个外面冷,多喝一点也不碍事。水缸,儿子已经给打满了,炕,也让儿子给烧热了,那还有什么活呢?就剩下喝酒了。撒日苏拎着小碗上了炕,往小碗里倒满酒,自己举起高脚杯,说,来,咱们喝一个。可小碗不听话,纹丝不动,撒日苏就不想喝了,一个人不喝酒,两个人不耍钱,这是古上留下来的规矩,说的还真在理呢。
  那就睡吧,他这几天也真累了,放下毡子,铺上褥子,捂上被子,一切都妥妥的了,他又下地,穿鞋,拿着手电在西屋照,后屋照,看看门上了锁,电视的插头静静地躺在柜子上,他才慢慢地上炕,脱衣,戴帽,钻进被窝里。眯上眼,才发现,灯还在亮着。可这不是自己的活啊,那是炕头老伴的专利。可看看炕头,炕头空空的,只看到的是粉底碎花的地板革,上面跳跃着蓝幽幽的光亮。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和炕头的距离是那么远。他伸手是不够的,那就拿痒痒挠去捅开关上突起的按钮吧,他努力地试了试,一个痒痒挠是不够的,三四个接起来还差不多,但痒痒挠却只有一个,那是他和老伴共有的一个,他们想给老伴带走,他没让,现在想来,还真不如让老伴带走了,在自己的手里也发挥不了丝毫作用。看来还得自己起来啊,也不能因为懒,就浪费一宿电吧。他又推开自己刚刚设计好的被户筒,起身,挪动屁股,爬到炕头,拽灭了电灯,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黑暗了,他看不清自己的手,更别说自己的被窝了。他莫名地恐惧,好像一下子掉进了营子后面的山洞子里,不敢动手,不敢动脚,像等待着什么,又像回避着什么。他停在原地,闭上眼,他都觉得自己好笑了,嘿嘿,你个大老爷们,怕啥呢?你怎么这么笨呢?在闭灯之前,你的旁边不是有手电吗?你个傻子,咋不知道动动心眼呢,闭灯之前打开手电,还用在黑里摸吗?
  摸回自己的被窝他又想,你真是老糊涂了,自己一个人占着一铺炕,你还离炕头那么远,你不知道灯绳就在炕头吗?吃一堑,长一智,明个铺被子的时候可要记着啊,这样想着,这样笑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睡着了。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天还是黑的,屋子里还是黑的,自己的胳膊是什么时候伸出去的,并重重地发出了嘭的一声,他好像听清楚了,那是摔在炕上的声音。以往都是没有声音的,是柔柔的一落,接着就是被推开,或是又被送回自己的被窝里,今个却是有去无回了,他被磕疼了,打开手电刚要说点什么,可是你跟地板革说什么呢?说声对不起,好像没有必要,人家地板革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又没有什么怨言,你还道什么歉呢?那就怨自己吧,可是想一想,自己也没错啊,平日里扔惯了,板不住了,就扔出了,那就疼点吧,你赖谁呢?自己今后注意就是了。
  关了手电,屋子里又黑黑的了,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秋后还有蛐蛐的叫声,可现在的天气,冷得屋子都在打颤,蛐蛐也不知道早跑到哪去了,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好像不怕冷,没有偷懒,还在按部就班地嗒嗒走着,永远不知道疲倦地走着,但撒日苏感觉,今天钟的脚步声好像有一点异样,但不真切,拿手电照一下,钟还真的没撒谎,指针一直地往下走,又绕上去,再爬下来,看来是自己的耳朵不正常了。那就让它给我打更吧,我可没功夫搭理它,我还要睡觉呢。
  睡觉就睡吧,可后背却痒痒着不让你睡,他伸出手往炕头探,说,你给我挠挠,我的手够不着。可炕头没人回应,他就觉得奇怪了,平时你刺挠不是老让我给挠吗?如今我求你,不好使了?老伴好像没说什么,悄悄地溜进来,你抱着我,我抱着你,一个给一个挠。老伴问是这儿吗,他急着说往上点,老伴的手往上边去,他又急急地说,不是,往下。老伴说,是这吗?他说,是是,老伴就轻轻地挠,他却说使点劲,老伴说,挠吐露皮了可咋整?他就说老皮老肉了,哪有那么矫形,老伴就在他的后背上咔咔地挠。人家说打喷嚏可以传染,谁知道这痒痒也可以传染,我的还没挠完,你的后背也刺挠了,我一边给你挠,一边埋怨你,啥都跟人家学。完了,你还抱着我不松手,摸着我的后脑勺说,这都有三道壳了,肉皮子都叽里咕噜的了,松得像棉裤裆。我说你的呢?你的就紧撑?肉都在骨头上跑呢。你就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就在黑夜里抱着,热热地睡。可今个你干啥去了?他打开手电,才发现他的话都白说了,连个听众都没有。就拣起旁边的痒痒挠,可这东西不通人语,还不听人的指挥,横竖触不到你要去的地方。那有什么办法,就将就着用吧,好歹也比自己的手长呢。
  扔下痒痒挠,还得睡呀!离亮天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呢,不睡怎么行呢?要不,明天白天就没有精神了,苶嗒嗒地让人笑话。他开始查数,123,123,可还是睡不着,那就玩玩手机吧,上去聊聊天,收收菜,自己的那片地好几天没去打理了,肯定让人家手快的给偷了。他以往和老伴睡不着的时候,谁也不说话,都悄悄地趴在各自的被窝里,两手忙乎着,一个给一个发,一会儿这边唧唧唧唧,一会儿那边唧唧唧唧。刚开始女儿给他们一个人买一个的时候,老伴还嫌浪费,他就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好给你联络啊,后来老伴就习惯了。撒日苏刚学会上QQ的时候,老伴就烦,撒日苏在黑黑的夜里,黑黑的被窝里,唧唧地一叫,老伴那边就说,你抱小鸡崽呢?烦人不烦人呢。撒日苏在那边嘿嘿地笑,说,都出飞两窝了,你就等着吃鸡蛋吧。老伴就开亮灯,忽地坐起来,又忽地趴下去。可撒日苏着了迷,在老伴睡着了以后,那边的小鸡崽又唧唧地叫了。时间长了,老伴说,我也学学,撒日苏说,你也想抱窝?老伴说母鸡干的事情,都让你公鸡干了,我何必闲着,抱窝,我比你更有能耐。老伴就是老伴,别看书读的没有撒日苏多,但脑子好使,拼音写字还是手拿把掐的,没几天就能和撒日苏聊天了。撒日苏说,我没想到你这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还能学会抱窝?老伴笑着说,我还比你小好几岁呢,你别忘了,我要不是孩子拽着,你也顶不了我那民办老师的窝。再者说了,跟着你这个先生睡了好几十年觉,就是一块冰,也能烧得咕嘟咕嘟响。撒日苏说,你还说的还挺有诗理呢,赶明个我弄到我的诗歌里,给县里的老年诗刊投稿,就揉上你的这句。老伴说你可拉倒吧,我的话你还敢往刊物上登,不嫌丢人呢?撒日苏说,你这好句子闷在家里,就白瞎了。
  可摸到手机,连一点唧唧的叫声都没有,老伴的头像是黑的,他才记起从那一天开始,那个手机就在老伴身边静静地躺着了,那个头像是永远也不会变亮,变得有色彩,变得能活蹦乱动了。
  那就起来喝点酒吧,反正也睡不着。点亮了灯,撒日苏凑到炕桌边,那个高脚杯的酒还在,对面那个小碗里的酒还在。那就先吃一口花生豆吧。探出筷子,他才发现,盘子上有一道一道的亮丝,嘿嘿,奇了怪了,这屋子里看来还是不冷,一个小蜘蛛在花生豆上一趟一趟地爬来爬去,如果自己再晚点起来,那些花生豆就会被这个小东西网成自己了。这分明是从儿子家刚刚拿来的,不是自己几天前炒的,你就不让我吃吗?儿子家的是四粒红,而自己和老伴落的是大白沙呀,这一点他撒日苏还是清楚的。
  撒日苏看着网下的花生豆,没了吃的想法。
  那就让小东西玩吧,谁还没有自己的一点爱好?
   
  城里他是不想去的,老伴刚走的那几天,女儿就让他出去散散心,他坚持着不去,他说,我不守你妈三年,也得守你妈三个月吧,等过完了年,我再去。女儿知道他的脾气,但过完了年,他还是拗不过女儿,还是上城里来了。住下来,他才发现城里和乡下比,唯一的优点就是冬天出汗。刚一进屋眼睛就起雾,身上开始发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拱出来,比如说疖子,对,就是那种,难受之后,细汗从头上,身上,甚至脚丫瓣子上冒出来,才好受了许多。出汗,是暖和时候的事,这颠倒过来,撒日苏认为不是什么好事。原来女儿住平房的时候,他也来过,也没感觉有多热,可是现在的楼房,呆着,都让你血管鼓鼓的,喘气呼呼的,他就纳闷,感情这国家的煤都让城里给烧了,热死人不偿命啊,有那多余的,给乡下平均平均多好,可他想归想,他说了可不算,这里连一个认识他的人都没有,也没有几个他认识的人。他只能在早晚才能看到人,剩下的时间就是他看电视,电视看他。没人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他除了老伴也不和别人聊天。可是打那天后,他就懒得去动手机了,要不是女儿坚持,他来的时候就不想带手机,因为他知道那是聋子的耳朵,只是一个摆设。女儿家有电话,有事往电话里打,好像忘了他撒日苏还有一个手机。
  冬天,他却在感觉在城里过着伏天,他换上了线衣线裤还是感到热,是打心眼儿里往外的热。尽管女儿变着花样给他弄吃弄喝,可是他却没有一点胃口。看着排骨上面飘着的油花,看着绿绿的油菜叶飘着,他也打不起精神。他觉得自己是病了,还是享不了城里的福?他开始想着冻手冻脚的乡下,莫非自己真的像临村那个副县长的爹,在乡下背着粪筐走,一点事都没有,可到了城里,没多长功夫就起不了床了,那可就不得了了,自己还得活呢,自己还得给老伴看房子呢!老伴总是说你是个有福相的人,你应该比我晚走,可我在城里住,那就不好说了,我还是回乡下去吧,那才是我一个乡下教书先生呆的地方。
  二月的辽西,还没有一点暖和的意思。他从女儿的房子里出来才感觉这才是冬天的意思,眼睛也不起雾了,身上也不冒汗了,喘气也透露了,比在楼里匀呼多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螃蟹,打乡下的河里,被人捞出,再从城市的热锅里挣扎着,偷着爬出来。再回到河水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总觉得那是可以意会,不可描述的东西,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不过,他比偷着跑的螃蟹多了一个心眼,他在女儿家的电视柜上留下了一个纸条,他怕女儿担心,满世界里找他,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事,不能为他一个糟老头子做不好自己的营生。手机他原本是不想带走的,但想一想,还是揣进了衣服的口袋里,他觉得他不应该让自己的手机和老伴的那个离得太远,他们原本就是一对儿,谁离谁太远了,都是一种孤单。
  你别看他年纪大,但除了耳朵有点背,其他的零件都很好使,尤其是脑子还很灵活。到火车站的路,他来的回数多了,闭着眼也能找得到,更何况女儿的家,就在站前,一拐弯就到,至于说到自己生活了好几十年的营子,更不用提,下火车就是,往道南一溜达就到了。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一切都不用他们操心,他还年轻着呢!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像一个退休的城里老头遛弯那样,没人看出有什么异常,撒日苏就到了车站。
  车站的广场,来一回,比一回大。不出门,你永远不知道坐火车的人有多多,总感觉在营子后面天天跑着的火车没人坐似的,可你到了车站,我的天呢,感情车站里的人树林子似的,挤挤擦擦。票是起了,剩下的功夫,就是等。他不怕女儿找来,找来,他也要走的,他可不想在城里热死。可她回家一打开门,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那就不管她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了,她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
  大哥,买一只花吧,送给你心上的人,一定能让他今个开心。他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看看眼前抱着一捆花的姑娘,问,今个是啥日子?那个姑娘笑了,一点都没有责备小伙子的意思,说大哥你真是忙忘了,今个是情人节嘛!小伙子一拍自己的脑瓜门,说,可不是,你看我这记性。那就来一枝。撒日苏看着那个姑娘从一捆红红的花里抽出一枝红红的玫瑰,他的眼,热了,看着小伙子拿钱,看着小伙子接花,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手提箱里,他觉得花这个钱,值。
  小伙子一抬头看见直直地看着他的撒日苏,说大爷,你也想买一枝?撒日苏嘿嘿地笑了。说我买它干啥?小姑娘一看他的表情,就觉得有商机。也说,这有什么呢?要不也给奶奶买一枝?撒日苏不笑了,却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递给那个姑娘,姑娘也会办事,说给奶奶抽枝大的,保管让奶奶满意。撒日苏接过红红的玫瑰,脸先红了,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东西,但还是小心地放进兜子里,站起来就往检票口走。小伙子说还早着呢,大爷。
  可撒日苏没听,他宁愿上那里站着,也不愿意在这里坐着了。
  火车把他拉回营子的时候,营子里的人没有谁碰到他,他的老宅子就在铁路边上,出了车站,往西一拐,就到家了。他的家把西头,更没有人注意他。他感觉这样更好,不是说做人要低调吗,他撒日苏这样做,是够低调的。站在家的大门口,他感觉一切都是真的,但什么又都是假的。房门上挂着的那个棉门帘,好像一直都是那么低着头,从来都没有抬起过,那可是他和老伴合作的结晶。老伴右手扎,他用两手扶,老伴一扎,他的手往后一退。一扎,一退,针针脚脚就在那旧布上缝出了纹路,缝出了蝴蝶,可这蝴蝶飞到哪去了?今天的太阳多么好啊!
  阳台上也不见老伴拎水的影子了,那个洋井就锈嗒嗒地站在那,好像好久都没痛快淋漓地泻了。搁平时,该是打水的时候了,他在台下压,压满了一小桶,慢慢地举起,举到脸前,一步一步地递到台阶上,看着老伴拎起,一步一摇地走到屋里,听不清哗地倒进缸里的声音,但他能感觉得到,那他就做好准备了,看着老伴摇出来,再摇进去,缸里就是一片清亮,一阵清新了。
  可他等了半天,也没见门帘上的蝴蝶起飞,也没看见老伴拎着小桶出来。几乎的情况是,他先拎着小桶出来,压满了水,老伴才摇出来。那就再等她一会儿吧,可是她还是没有出来。出来,撒日苏是要给她惊喜的,难道她不知道吗?
  看看身上的兜子,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在门外,你没有先从屋子里出来,老伴怎么能出现呢?他推开院门,走上台阶,一掀门帘,才发现门是锁着的,老伴上那去了,也不给他打个手机,是不是又落在家里了,这个丢三落四的家伙!那就给他打一个吧,告诉她我回来了,可一看自己的手机早没电了。他知道了,老伴不在家里了,住到了山上。那就给她送去吧,时间长了,花就会蔫吧了,不新鲜的怎么好意思送她呢?
  她什么,都图其新鲜。
  来到山上,他感觉风,比营子里大,但拐过山脚,就暖和了。老伴的房子就在暖阳下晒着,他看见房子四周的干草,都好像舒活了许多,等不了几天,就该抽青转绿了,那老伴房子旁边的景色就不像现在这样单调了,除了土黑,草黄,就没有别的颜色了。他站在老伴的房子前,拿出兜子里隐藏的那朵红,眼前的颜色真的是一亮,土也红了,草也红了,连房子都红了。他蹲下去,把花插在生冷的土坷垃里,才发现原来地上早红了。那里除了他插的那枝,还躺着一只卷边的玫瑰,红里透出几处黑点,看来是比他早来的,他蹲在那,傻了。不是看错了吧?他揉揉眼睛,没错,就是一只冻得卷边的红玫瑰。这是谁开的玩笑?在他的印象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唱戏的追过老伴,不过,头几年听说被栓住了,坐在轮椅上走不动了,看来是好了?他脑袋一热,腿软软地跪了下去。
  会不会是旁边那座新坟随风飘过来的,也未为可知。现在,他宁愿相信是飘过来的,也不愿意相信是那个人送的。如果是那样,那他,可就受不了。想想看,谁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呢?更何况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
  那就要和老伴打探清楚,他想。
  儿子和女儿站在他的身后的时候,撒日苏已经起不来了。
  儿子喊了喊,他没有回应。
  女儿过来拽他,他还是一动不动。
  撒日苏此时已走到天堂的门口。
  开门迎接他的居然是自己的老伴。绿裤红袄,脚蹬红鞋,看着撒日苏手里的那朵红玫瑰,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埋怨他说,你咋也赶时兴了?
  撒日苏把红玫瑰送到老伴的跟前,说,因为我是先生啊!不只是比他们早生,还得处处走在他们的前面。
  老伴接过撒日苏递过来的红玫瑰,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说,真香。
  是吗?撒日苏反问道。那我以后年年给你买。
  老伴说,好啊!那咱们现在就回家。
  撒日苏揽着老伴,老伴引着他,向山谷走去。那里有花,有草,该是一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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