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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俞太太的把戏
来源: | 作者:李 厘  时间: 2012-05-15

  老俞太太不受人待见,并不是因为名声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没有慈眉善目,脸上的皮肉松懈得一塌糊涂,眼皮和脸颊布帘儿似的垂下来,露出黄豆粒儿大的小眼睛。鼻子宽得出奇,大概是塌鼻梁的缘故,嘴唇也猩猩似的向外鼓着。院儿里的老太太们早上起来用梳子蘸了水,贴着头皮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老俞太太的头发永远乱糟糟的像团细麻线,身上那件蓝布偏襟儿的褂子油渍麻花的,跟磨刀师傅的围裙差不多。别人家的老太太把持家务,掐着指头把一个月吃的用的算计得分毫不差。老俞太太从来不在外面花钱,光琢磨从外面带东西回家。那时候,一张废纸掉在地上都有人捡,哪儿有什么好东西让老太太碰到?老太太净往犄角旮旯里走。冬天在锅炉房从煤渣里挑没烧净的煤核儿,夏天到树林子里挖野菜,秋天去罢了园的菜地里拣没了颜色没了模样的菜帮菜头。
  老俞太太和波是院子里的一景。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拉着一个小儿,小儿手里拎一个大桶,污渍斑斑的大桶,只见泥色,看不出本身的材质。这本来是大号的铁皮油漆桶,单位粉刷门窗的时候,从油工那儿要来用光了油漆的空铁桶,对称在桶的边沿钻两个眼儿,安上粗铁丝当把手,成了很多人家的垃圾桶。波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和二姐差两岁,大姐穿新衣服,二姐穿八成新的,衣服穿在波身上时,旧得没了颜色不说,还跟大褂儿似的,人显得更加瘦小,一阵风能把她吹跑。大号的铁皮桶拿在波手里,让人觉得波小小的身体被铁桶拽得把身上的力气都使没了。
  波和姥姥带着战利品满身风尘进到院子里,正在耍闹的小小子们立马集合起来,他们勾肩搭背围成半弧形,扯开嗓门兴致勃勃地喊起来。什么拣破烂儿的老太太领个埋汰孩儿,边走边喊破烂儿的卖……要是谁编出新词儿,小小子们喊得更起劲儿了。新词儿还是从一老一小的身上找奚落的地方。波一般低着头只管往前走,老俞太太看见这群嘴里念念有词,脸上笑嘻嘻的小儿,立即变成被激怒的斗牛。不光神态,那时她脸的轮廓看上去也像只斗牛。她从桶里抓起一根树枝或是捡煤核用的铁钩子,冲着骂声扑打过去,嘴里一阵吼叫。这是一场演出了无数次的恶作剧,小小子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们的攻势是进一步退三步,老俞太太的步伐根本赶不上他们,吼叫中,一个个小鬼儿早跑没影了。
  老俞太太不像经验中的老太太,看见小孩儿乐得咧开嘴,到了家里,找出地瓜干儿糖块儿什么的给你吃。她对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不理不睬。她是扬州人,她说的话谁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她也听不懂。在风雪沙尘不断的北方,在说北方话的人群里,她几乎等同于聋哑人。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别人家的老太太都有一个恰当的称呼,比如老太太的儿子姓王,就叫王奶奶;老太太的闺女姓赵,就叫赵姥姥。只有对老俞太太不安规矩走,大人小孩都直呼老俞太太。俞是波的姓,不是老俞太太夫家的姓,“老俞太太”只能解释成老俞家的老太太。既没有敬重之意,称谓关系也不准确。反正院子里的人都不跟她说话,也就无需费神称呼对错的事儿。老俞太太不过是人们在言谈里对她的指代名称而已。
  小小子们乐此不疲上演的这出恶作剧,很大程度和老俞太太听不懂本地话有关。她不知道小小子念念有词说的是什么,只是从波的表情和以往的经验判断,这是一伙不怀好意的来犯者。而小小子们因为听不懂老俞太太的话,不知道她吼叫的是什么,觉得好玩儿。老俞太太对他们的还击只剩下无效力的追赶,他们等着看的就是这种毫无效力因此显得滑稽的还击。老俞太太要是不还击就没意思了。好比在动物园里往狗熊身上砸石块儿,为的是从狗熊被激怒的样子里体验快感。
  有一次,我也走进了这场恶作剧里,只是无意间露了一下头,仅仅一两分钟的体验,给我的却是长久的恐惧。那天,我刚走到一二楼之间的缓步台上,听到一阵高声喊叫,是老俞太太的吼声从外面传进楼里。透过窗口,我看见老俞太太像惊恐状态下的野兽,冲进楼门。我刚从窗口转过身,就看见她冲上楼,手里拿着挖野菜用的铁铲子,手臂随着移动的步伐上下挥动,铁铲子在扶梯的铁栏杆上滑动着,不间断的摩擦声尖利刺耳,听得头皮发麻。她脸上满是褶皱的皮肉好像飞了起来,露出混浊鼓胀的半个眼球。有火一样的东西在往外喷发,不断鼓胀起她的眼睛。如果怒火是子弹,那时她一定会向我发射过来。后来,看到怒火在燃烧几个字,立刻就会想起这个场面。我没了魂儿似的往回跑。这个场面给我的刺激太大了,我怕在楼道里看见老俞太太,即使面对的不是咆哮的斗牛,即使不会有树枝或铁钩子铁铲子落到我身上。
  我和波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在学校里也在一墙之隔的教室里上课,按理说,我俩应该好得像一个人,一起上下学,有事没事在俩家之间串来串去。但很长时间里,我和波保持着距离,她不找我,我也不找她。对波家的畏惧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都说波身上有虱子,大家离她远远的。长虱子是平常事,尤其在冬天。虱子喜欢人身上湿热的环境,时间长了不洗澡,虱子就长到身上来了。长腿的虱子繁殖得还快。一个人长了虱子,全家都会长。解决长虱子问题也容易,好好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就没事了。大家在一个澡堂洗澡,从来没在澡堂里见过老俞太太和波。想想她们总去脏烂污浊的地方,还不洗澡,不长虱子就怪了。七八岁女孩的脸蛋儿通常光滑红润,波不光两手黑黢黢的像猴爪子,脸蛋儿也黑黢黢的。冬天里要是不把手脸捂得严严实实,就得让刀子似的西北风吹皴皮,吹出一道道裂口。裂口沾水见风蜇得生疼,八分钱一个的蛤蛎油治皴裂的皮肤最管用。裂口抹上凡士林石蜡加冰片混合的蛤蛎油虽然不疼了,但风吹过之后,油亮的地方沾上尘土,变得粗糙干硬,像洗不净的陈年污垢。只有等着细胞不断脱落,一年半载后恢复如常。波成天风里雪里,不等皴了皮的细胞脱落,新的裂口又出来了,在蛤蜊油的不断覆盖下,她的手脸总是不见白净。波斜挎奇大的书包,边角露着毛茬儿,布口袋似的搭在屁股上,总是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她在学校的处境比在家门口好一些。虽然还是有几个调皮蛋男生围着她,但几乎算不上攻势,只是隔三差五上来个人,走到她跟前挑衅一番。她皱着脸怯生生地看着挑衅者,哭咧咧的脸蛋上像粘着两块搁置了一冬的老土豆皮。可怜又滑稽的模样,总把边上的人逗得呲呲笑起来。
  那天晚上,天已经大黑。正在暑假里,白天晚上地在外面疯玩。我从外面回来,家里的门开着,看见俞叔在里面。俞叔是波的爸爸,这真是稀罕事儿。大人们从早到晚学习开会,从来没人到家里串门。俞叔平时总是一脸心事的样子,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腋下夹沓报纸资料之类的东西。嘴唇紧闭,要么看天要么看地,从来不往我们小孩身上看。我想在外面躲一会儿,等他走了再回家。但他看见我了,迎着我走过来,还用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他突然变得这么慈祥,让我不知所措。
  俞叔来我家之后,过了两天,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发工资的日子,即使外面阴雨绵绵或阴云密布,心情都是晴朗的。这一天,会有好吃的,会把米面油盐和一应日用品都买回来。这样集中采购之后,接下来就是细水慢流的日子。只是剩下的工资无论怎样像拧水龙头一样,让水流得细点慢点,临到发工资的三五天,口袋总是瘪瘪的。这会儿要是遇到什么事,就得跟同事好友借钱,解决难处。借钱是常事,这回你手头紧,下回可能我手头紧,你借我的,我借你的,发工资的时候还上就是。俞叔那天就是过来借钱的。
  波妈上班的地方远,一大早,她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吃晚饭的时候,总听见她喊门的声音,然后大姐二姐去楼下扛自行车。再听见喊开门的声音,自行车的前轱辘已经落在门口的过道上了。波家这辆漂亮的灰色斜梁飞鸽车,让我们羡慕死了。波妈头发剪得短短的,齐刷刷地用两根黑钢丝卡子拢在耳朵后面。楼里上班的人数她工资最高,俞叔来我家之后才知道,两年前她停发了工资。波下面还有个妹妹,一家老少七口,靠俞叔一个人的工资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发工资当晚,我爸去给波家送钱,不是临时性的接济,而是履行一个承诺,一个不知道有期还是无期的承诺。此后,每个发工资的日子,我爸都要去波家坐会儿。两家的这种往来,让两家人之间变得像亲人一样,我和波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变化。偶尔我会去她家,借把锤子,要个钉子,受命于人,即去即回。楼道里碰到了,也会招呼她,但在学校和路上还是保持着距离。
  我在波家匆匆停留时看到的老俞太太依然不同于别人家的老太太。她在家里也是不言不语,两只手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波姐妹房间里有张大铁床,我家也有这样的铁床,是单位配置的。铁床边上带三个抽屉的桌子,也是单位配置的。桌子上总放着个竹笸箩,边上还有个滴水花纹的搪瓷小碗。老俞太太坐在床边上,带着老花镜,一双手在笸箩里拨来拨去。挑出几个白米粒放在桌子上,瞪起浑浊得像沾了一层石膏粉的小眼睛使劲看,然后用手指拈到搪瓷小碗里。我没挨近过那张桌子,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把戏。
  在波家见到两样稀罕物。一件在波爸妈房间里,有张宽大的席梦思床,栗子色的床头靠板是波浪形的,也光亮得像栗子壳似的能照见人影。一件在波姐妹房间里,天凉时铁床上放了一个纺车。老俞太太坐在纺车边上,一手拿着棉条儿,一手转着把手。棉条儿灰突突脏兮兮的。一根细长的木杆儿,一端固定在纺轮上,斜插出去,另一端成为纺车的最高点,高高吊起一个棒槌形的木坠儿。纺轮上挂的是比棉条儿更细一些的半成品,老俞太太手中的棉条儿和它们会合在一起,在两个纺轮上转动着,走一圈八字,接着向上爬。爬到最高点,绕过木杆儿顶端,和沉重的木坠儿连在一起。木坠儿急速转动着,将坠在上面的棉线一点点拉细,拉成黄白色毛线粗细的棉线缠绕在木坠儿上。波家大姐二姐织的手套袜子,用的就是自家生产的棉线。咫尺之近居然见到了黄道婆发明的宝物,让我生出极大的热情,为了看纺车我乐意奉命去波家了。
  走进波家之后,对老俞太太的畏惧感消除了不少。原来她在家里不但没脾气,还和颜悦色的。在楼道里碰到祖孙俩从外面回来,我不躲了。波看见我会下意识地慌下神,然后朝我笑笑。但老俞太太见到我跟过去一样,还是不理不睬,一副随时准备抵御来犯之敌的架势。她大概不知道我爸每月去她家干什么,或者压根不知道我是谁。
  腊月里下了几场特别大的雪。雪停之后,白茫茫的雪几乎没到膝盖。刚扫完雪的路最好走,能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了几天,脚下没了响声,路变得硬实,也变得难走。尤其那些没扫干净的地方,疙疙瘩瘩的,经过时,稍不留意,人就能滑倒。这么滑的路,老俞太太还是出去了,后来就病倒了。
  锅炉房在院子的尽西头,一天倒两次煤渣,早上六点,晚上七点。家里人本
  来就不让她出去捡东西,这么冷的天,更是严防她往外走。假期里从早到晚有人看着她,依然没挡住她出去的愿望。大清早趁家人还没起床她就溜出去,在山包似的煤渣堆里拣没烧尽的煤核儿。到底冻感冒了,又转成肺炎。那一阵,姐妹三人每天用自行车驮着老俞太太,去卫生所打青霉素。波妈下班回来的时候,总拎着一捆汤药包。她脸色青黑,双颊紧贴颌骨,看上去不堪沉重。一家人忙做一团。
  因为老俞太太的病,那个寒假我很少去波家。一个下午,隔壁突然叽哩哇啦喊起来,吵得厉害。有人叫开波家门,我也跟着进去了。
  老俞太太躺在床上,穿一件偏襟儿的白色粗布衫,烧得通红的脸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喘息声有气无力。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让波把铁床下的澡盆拿出来,让波烧水,要洗澡。澡盆里面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挂着厚厚的灰絮。波笨手笨脚清理东西,弄得满屋子飘着棉絮状的灰絮,呛得老太太一阵咳嗽。大姐把波呵斥了一顿,让她把澡盆放回去。波左右为难,小猫似的细声细气哭起来。老俞太太缩在被子里,冲大姐叽里哇啦一通喊叫,大姐也跟她叽里哇啦地喊。
  接下来的早春是个倒春寒,冷空气一直盘旋着,就是不给暖和的春风让地方。树上稀稀落落见到绿色时,我家搬出那个院子。搬家后,再没去过波家。
  进到五月,天气突然热起来,热得像夏天。俞叔来的时候,正是热得让人措手不及的那几天。傍晚,天刚刚暗下来。俞叔一进门,就站下,靠在门上。他说了句, 姥姥走了,用两只手捂住眼睛,就那样一直站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悲伤的样子。
  之后不久,波一家人支援三线去了贵州,再见到波时,一个世纪已经结束。和波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进到阴暗的楼栋里,迎着冰冷的潮气推开波家门,里面居然伸出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孔。下来时,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它钻进洞眼里,一定瞪着贼亮的小眼睛不高兴地看着我们。忽然想起老俞太太成天摆弄的笸箩,才知道那笸箩里装的是大米,被老俞太太用指头尖拈在搪瓷小碗里的是糯米粒儿。大米和糯米同属稻米科,它们外形相近,颜色略有不同:一个晶莹透明,一个洁白似粉。晒种子收种子或者运输的过程里,只要它们挨在一起,一把糯米种子被风吹进大米种子的晒场,第二年稻田里零星长出几株糯稻的谷穗;或者几粒大米让一群鸟夹带进羽毛里,落到糯米的粮仓……两者之间的些微掺杂,在米袋里总会看到。北方人过年吃饺子,扬州人过年吃年糕。粮站不供应糯米,老俞太太活着的时候,波家的年夜饭上都有一碗炒年糕。糯米粉做成的炒年糕就是老俞太太的把戏,是她每天寻宝似的从大米粒儿里翻拣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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