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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 尘
来源: | 作者:孙焱莉  时间: 2012-03-15

  日子,似她心里的一根弦,如有人拨,一天一下子,嗡嗡嘤嘤,心也一天天跟着颤。过了腊月二十三,年就进入了倒计时,“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砍猪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贴倒酉,三十走油,初一磕头,一磕磕到大门楼。年,听上去就是这般热闹。
二十四,扫尘,正日子。
  早上,一睁开眼,她看到房梁上垂下的半吊灰丝,心里就毛绒绒的,也仿佛有吊灰挂着,一阵小风来,一忽、一荡、一漾,荡悠着期盼的触角,倒有一点点的小孩儿心。人家小孩子过年盼着有新衣服,有好吃喝儿,她盼的什么劲儿?
  男人走了四年半,是在城里打工没的,从十五楼掉下来。她去看时,人已躺在殡仪馆的床上,走得还算干净,神态还好,像睡着了,看不出一点伤。可她还是哭得人事不醒,昏天黑地。白天黑夜的想了三年,第四年头上她想明白了,人啊!就这样吧,走的是福,留的也都得安下心来呀,就撕去了眼前的一层膜儿,不悲伤了,人随之明朗起来。再想起男人时就是平时笑与说话的模样,不远不近,不悲不喜的感觉了,那个遥远城市与殡仪馆的寒窗冷门没了踪影,在她脑袋里给抹掉了。
  她拉开窗帘,是个好天儿,推开门,外面涌进一股凛然的清新味,一下子把她牢牢裹挟住,她使劲吸一口气,整个人无比清爽起来。按了一下鼻头儿,又嗅到奶香气,熟稔而亲切,是小时候拱到母亲怀里的那股味,母亲走了二十年了,如果活着现在有八十多了,她每想母亲就不自然的按一下鼻子。她坚信,每个孩子幼年时拱进母亲怀里找奶吃,就会把那些母亲香都储存下来,一存一辈子!顺着这味她想起了自己的一双儿女,那两个叽喳叽喳,活蹦乱跳的活宝。特别是儿子大宝一年里就蹿成了铁塔般高大魁实,想想就美得要笑出声来。腊月二十八两个孩子就能到家了。儿子大一,闺女七月份就该毕业。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没有炕沿儿高的娃娃扑楞着翅膀都飞了。飞了好,总窝在脚下有啥出息,一辈子围着这一小块儿地方转,像自己,快成拉磨的驴了。
  从外面拾进几块劈柴,回屋开始烧水做饭。
  一会儿功夫,青烟白气地冒出来,房子暖起来。婆婆开始起来,边摸索着穿衣穿裤,嘴也开了腔:你个黑心肝的东西,想冻死我?懒婆娘,整天心里不知想什么,是不是我儿子走了,在想别的男人……她不去听,也不搭话,麻利地把一锅馒头蒸上锅,盖上盖子,边上的缝隙用布蒙严,再架上最后一锅柴。这时正好,婆婆穿好衣服,两腿搭拉在炕沿儿上,她进屋里给婆婆把鞋从炕稍儿柜空儿里拿出来,温乎乎的,一点也不凉。递到婆婆脚下,说:妈,伸脚!婆婆的话又来了:我才不伸,你想害我,我死了,这个家就完全是你的……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听话地伸脚,穿上鞋。开始往外挪。婆婆糖尿病,眼睛不好,显得腿脚也磕磕拌拌的。她摸着门框和墙去外面解手,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我要不瘫在炕上,能做的就自己来,决不容你来插手,你的手太脏。她就顺从着她的想法,也不去扶她,送她,任她慢慢挪到厕所解手,任她摸索着洗脸,洗头,洗祙子,洗裤衩。她继续做自己的事,上炕叠被子,并从柜下找来一大块塑料布,就势把被垛蒙上了。为了扫尘,她做了第一项准备工作
  馒头蒸好了,做了鸡蛋汤,开始炒青椒肚片。男人的表嫂,住在前街的大华扭达着身子进了屋,看桌上的饭菜,说道:呀!要吃饭了!她应着问:嫂子吃没?大华就往屋走,好半天才回音儿:没吃呢,饭才焖在锅里。舅母挺好啊!婆婆答话:他嫂子来啦,挺好的,坐!然而大华没坐,而是又转回到了厨房,凑近她,小声问:我舅母这两天没什么事吧?她有点懵,说:没有啊,还是那样啊?大华突然冒出火来,说:你说说,哪有你大哥这么办事的。她知道大华说的是大伯子。两个月前,大伯子去镇上一家饲料厂开车送料,那饲料厂老板是大华娘家弟弟的朋友。活儿也是大华给介绍的。“去时都讲好了,二十九放假,初六上班。可昨天就说家里有事,这年根儿正是忙时,老板没让走,可晚上却自己跑回来了,给人家撂挑子了,这大年根的哪里雇人,我弟来电话把我骂一顿。在家里我就寻思着他一个人没事,准是我舅母有事吧,哪曾想都好好的。你说我图个啥,要过年了,倒讨一肚子气。这人咋这不定性,都奔五十的人了,以后谁还跟他处事!”她边听着边做菜,两不耽误。菜炒好了,她边往桌子上端边说:他的事,谁管得了。嫂子在这吃吧!大华本是不敢跟大伯子发火,跑这来发泄的,可这一通数落似乎气更大了,转身往外走都岔了音儿:气都气饱了,还吃个屁!等她腾出身子往外送时,大华已关上大门扬长而去了。她说的是实话,要是男人,她说是正理,要是小叔子,她也可以说两句,一个大伯子,清水寡面的,一眉头的官司,她牙口缝儿难张。这么多年,除非有事,要不半句闲话都没唠过。婆婆在里屋里喊:败家媳妇,刚来个人儿和我说说话,就让你给气跑了,你安的是什么心啊!
  大伯子昨晚回来的,她知道。昨天晚上七点多来过家里,扛来一袋子年货,给婆婆买了个绒线帽子。给她买了双手套,不过是背着他妈塞给她的。自男人走后,大伯子常买些东西送过来,多是米、面、油、肉、菜等,这种闲东西倒是很少买。也没说请假的事,只说今天来扫房。她又弄了盘花生米,再烫上一玻璃杯酒,足有三两。不过她知道不多。曾看到他喝了两杯白酒说话做事还是有板有眼的。能喝就是好,能喝,酒就不是酒了,是水。不像男人贪杯爱醉,酒后嚎歌唱戏讲闲话闹腾得很。
  碗筷都摆上,稍一会儿,大伯子就推门进来。进屋先叫了声:妈!还看了她一眼,对她笑了一下,很短,瞬间就过去了,就仿佛只牵了一下嘴角的肉,像个弹簧一抻就又恢复如初。她没料到,但却真真切切感觉到了那笑,大伯子从来都是个严谨规矩之人,不多言不多语,不爱笑,有时,眼睛看着你,而眼神却不在你身上,你竟然感觉不到他的注视。她饭吃到一半时,大伯子的酒杯见了底儿。不再要酒,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嚼着,说:这馒头真好吃!大伯子今天明显话多。要是以前,就拿每年二十四扫尘这天吧,大伯子基本就是干活,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秀贤,我前些天去城里买了点壁纸,今年咱扫完房,粘上吧!她愣住了。不光是壁纸的事情,还有名字的事,最重要的他竟然对她说出了这句话。她叫秀贤,男人都很少叫。大伯子话少,说话时本就不多,原来都是单刀直入,就事论事,一个多余的字都不吐。她的名字自嫁到这个家来就省略了,男人从来只叫她老婆子,从年轻时就开始这样叫,很是奇怪,这让她从年轻时就感觉自己脸上长了数不清的皱纹。“秀贤”这两个字只是偶尔在户口本上一闪现,其余时间都压在柜子底儿。而到这时,失去了男人,她更显无足轻重,一个女人靠山没了,就像一堆土,任哪边儿来一阵风都能吹跑了。突然有人这么叫了一声,着实让人心惊肉跳的。贴壁纸或刷涂料诸如这类事,更不用说了。以前,大伯子会直接把壁纸拿来,扫完就粘,就刷,不会多上这样一句话。再有就是这句话本身了。屋子是他妈的屋子,他是儿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往上面粘钱票子。而且这句话说得那样平常,自然,如高山流水,如水到渠成。就如两个人过日子,一个说我要把门外的围墙修修,或者我要把家里的锅灶搭得透亮,你能不答应吗?他是为了家,和你说是因为你是家里的人。她想得太远了,好半天还没回到原来的路上来,大伯子停下看她,似有点尴尬。等她恍过神来时,竟然把一个“行啊!”答应得仓促而生硬,好像十万个不愿意似的。
  二十四这天,大伯子帮着婆婆和她扫尘,已延续十八年了,自他从部队转业回来那年开始。男人活着时,他也一样来。那时男人看两个人忙来忙去的,也跟着凑热闹,可三下两下就失去了耐心。扫尘是细致活儿,不光是把房顶粘的、挂的灰扫掉,还要把犄角旮旯的灰都弄干净,箱子,柜子要挪,底下背后要弄干净,柜里的东西要归整一下,里面的灰要擦净。坛坛罐罐要动,熏燎了一年的烧水铝壶的底儿都要蹭得铮明瓦亮的。这得是什么好耐性。男人做不到,鼓捣两下就跑去玩牌了。自她过门后婆婆就不参与了。最后想想,其实的腊月二十四这天,一直是大伯子和她在干着这活儿。
  热汤热饭的气把酒味儿拱得老高,屋子里有了酒香。有了酒香真好,踏实!大伯子原来是不喝酒的,倒是男人是个酒虫,只要吃饭就找酒,一屋子酒味,刚结婚时,她烦,后来慢慢习惯了,倒是喜欢了酒的气味。男人走的那年,清锅寡灶,房也是大伯子一个人扫的,整个年都是冷的,寡淡无味的。第二年开始,大伯子开始喝酒,从二十三小年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都在一起吃,天天一屋子浓郁的酒香。开始她不习惯把酒拿到桌子上来,大伯子就自己要酒,开始总忘,不怎么习惯,后来她早早备下了酒。不用说只要他说来就把酒热上。大伯子在村西老院独过。那个老院她也住过四年,后来大伯子回来了,一家六口人东西屋子地挤着,总有感觉别扭的时候,大伯子几乎不怎么在家里呆着,除了夜里睡觉,白天要么干活儿,要么去别人家串门,要么就去山上转转,住了一年多。男人就在村东盖起了四间大瓦房,把婆婆也接过来,老院子就留给了他哥。
  房子盖起来了,大伯子虽拿了一部分钱,可饥荒拉得太多。男人是个要强的人,吃饽饽也得捡个儿大形儿好的,谁比他好了,他心里难受。如果不似这要强,也不至于扔到城里。大伯子也不是个懒人,但不似男人这般争强好脸。大伯子算是个怪人,在她眼里。比如他一直不成家。本来那个院子,男人是腾出来给大哥成家用的。大伯子在部队呆了十三年,转业回来分到了粮食局辖下的乡粮站,可转眼第二年,粮食部门整体并轨买断工龄,他没上到半年班就回家务农。转了一圈儿又成了农民。不过倒看不出他有多难受,依旧如平常模样,吃饭、睡觉、干活,或者到处转转。
  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婆婆和大儿子搭话,唠年货置备的情况。婆婆在有人的时候是绝不骂她的。若说她脑袋也跟着身体一样病着,别人是不会相信的。婆婆是男人打工后,就开始这样的,开始时并不直接骂她,只是溜话儿给她听,心不顺了就指鸡骂狗,她开始生气,后来习惯了。男人走后,婆婆身体越来越差,就直接大口大口地咒骂她。她现在修炼得已是充耳不闻了。就仿佛婆婆在和她唠家常。
  听着,吃着,也就饱了,下地给婆婆倒水。回来时,不经意看了大伯子一个侧脸,恍惚了一下,大伯子和男人真像。特别是那个小侧面儿,这是她刚刚发现的。大伯子清瘦,挺拔,男人是个胖子,大伯子稳当迟缓,男人是个猴急脾气。因为性体和身形上的不同,她没看出两人有相像的地方,可这一瞬间却一下子发现了。大概是酒下肚的原因,大伯子人松散了些。虽然大伯子看着少言寡语,稳当处事,规矩为人,可她总隐约感觉这些年他绷紧着,从身体到面容都是,身体那是在部队十几年练出来的,可面孔绷着就有点累了。她不知她的感觉准不准。
  乡下有句俗话,“宁在叔公怀里坐,不从大伯子眼前过”而她感觉大伯子算是把这句话记得最牢靠的人了。村西王大凤,和她年纪相仿,有事没事就爱和三个大伯哥说笑话。你一句我一句也其乐融融的,不过她是个特例,这个全村人都知道。开始时村里有人笑话她,说她不正经,相中大伯子了,兄弟通吃,结果好些年下来,没人抓住什么把柄,都是长舌头的人嚼的虚无事儿,就见惯不惊了。用王大凤的话说:大伯哥也是人,有啥不可说笑的,又不是偷人养汉背着人。有时,她倒是挺羡慕王大凤的,那种自如和坦然真是好滋味儿。不过说归说,嫉妒归嫉妒,羡慕归羡慕,村里的那些大伯子们和兄弟媳妇们多受着这个约束。
  现在,她不知道哪根弦错了。这些年大伯子从来没正经看过她的眼神儿。她心里咯得慌,人可以目不斜视,可目中无物就让人难受了,刚开始那些年,她总是在心里琢磨到底是为个啥,瞧大伯子在村里的女人面前偶尔也会谈笑风生,眼神中有山有水的。可为啥偏在自己面前拿出这副嘴脸,一股子视而不见招人牙痒的恨人样。开始那几年,她确实迷茫或无端生气,可一直都这样,就计较不过来了。可如今大伯子松散下来,她又不适应了,人啊!有时真是笨,自己都琢磨不透自己。
  可更让她摸不着头脑的事在后面。大伯子端起酒杯喝了最后一口酒,然后把杯轻轻放下,眼睛看着她,稍微眯着,有笑意,还含着水份,他说:秀贤,以后大宝和丫的学费和家里的开销我管。她愣了一下,紧接着说:不用,他爸的赔偿费足够他上大学和家里用的。大伯子说:那些钱给孩子们留着吧!她把一个“哦”字拉了很长的音儿,不知大伯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往下该说什么。这些年,在她的眼里,大伯子只有两次行为在她眼里算是失常的,难道他还要来上第三次?
  她记得和大伯子第一次见面是腊月二十九,她结婚后的第三年。天上飘着小雪,她正在扫院子,进来一个雪人,看似走了很远的路。这雪人看到她后站住了,看着她。她也看不清来人,只感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她看。后来等他迟疑地越过她进屋里时,她看到那人的后背,一身绿色的军装,才知道是他的哥探家回来了。等她收拾停当,回到屋时,看到雪人已变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身杆笔直,目光炯炯。互相介绍完后,她叫了一声大哥。可这个大伯子像没听见似的,也不应声,也不点头,只是看她,上下左右,虽然看得并不失理,可却挺执拗,她感觉她走到哪,他的目光就跟到哪。眼神里的波澜壮阔让她弄不明白。大伯子在家呆了十天,她如芒在背。后来大伯子走了,她背后的那些针才抖落掉,一颗心才放下来。等他第二年探亲,第三年转业后,就判若两人了,不言不语不说不笑,像是谁欠了他八万吊。第二次失常表现得更是莫名其妙。五年前,那时男人已在外面打了六年工了。大伯子晚上八点多敲门,没进婆婆的屋,直接进了她和闺女的屋子,那时闺女正好出去了。大伯哥脸红扑扑的,身上带着酒气,看起来喝了不少酒。他死盯着她看,看得她直发毛,后来他反复地说:你干嘛要受这个,老二太不是东西了!你干嘛要受这个……后来,她有点害怕,语结地答:我,我受什么了?大伯子看到她的样子就不再说话,而是瞪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瞪得持久而专注,那时她都不知怎么好,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后来大伯子使劲眨巴几下湿漉漉的眼睛,抺了一把鼻子,转身走了。她后来把大伯子这次行为归结为:喝蒙了。有时闲来无事,她也想一下大伯子这个人,琢磨一下他为何第一次和后来有那么大的反差,想来想去,大概只能归结到婚姻与感情的不顺上来。大伯子早年往家寄过他和一个女孩子的合影,说是对象,准备要结婚了。照片是在半山坡照的,在一棵枫树下,是秋天,枫叶半黄半红,很美。那个女孩子也很美,眼睛大大的,笑成月弯,腮边隐约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大伯子也特别精神,真是羡慕死个人。她当时看照片时还偷偷看了一眼男人。那时男人正胖乎乎地坐在炕上和人蹲锅摔扑克,一副敞衣露怀的郞当儿相。可谁曾想大伯子转业回来,只孤身一人进了家门,没有把照片里的人领回来。在粮站上了半年班,有人给介绍个对像,处了半年,可他却不干了,那女的哭着找了他两次,谁劝也不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再后来有人给介绍对象,他一律不看。那时大伯子心里就是口深井,没人能探得出底儿来。婆婆整日唉声叹气,可什么用也没有。一转眼这些年荡荡悠悠地也就过来了。在她心里大伯子是个让人时时犯糊涂的人。但有一点她明白,大伯子是个特别的人,他和男人及村里那些爷们想法、活法都不一样。
  大伯子吃完饭没有直接干活儿,而是回老院子,一会儿就扛来两个大纸箱子,“咣当“往外面一放,她走过去打开看,都是壁纸,一个屋子根本用不了。大伯哥瞧见她看箱子就说:把你原来住那屋也都贴上吧!孩子们回来看着也喜。她不言,算是默许。大伯子又接着说,这些年,最不容易的是你了,该好好对待自己了。她有点蒙,不过听到“不容易”这三个字,倒有些酸。从嫁到这个家,她似乎没正正经经舒坦地喘过气。刚来,家里的关系捋不顺溜,婆婆的尖刻,让她受了不少委屈,在婆媳中间,男人不表态,倒是有两次大伯子背着她儿狠狠地数落过他妈的不是,她去邻居串门,回来时走到窗根儿前正好听到。好在这样的日子并不是无尽无休的。她学会忍耐,凡事都能大事化小了。刚结婚那几年,家里穷,日子过得节衣缩食紧巴巴的。男人脾气不好,心粗,开始她较劲儿,后来一看没什么用,也就松懈了,在乎也不行啊,两个孩子吱吱哇哇地要人带;家里一堆堆的活儿计;地里几十亩庄稼,都要她经心经手。头晚上睡觉一脑门子猪鸡鸭狗的事,梦里醒来,耳边还是猪叫狗咬的音儿。孩子大了,不手忙脚乱了,男人又去外地打工,什么事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好在这些年没少忙乎钱,家里过得风声水起的,唯一不可心的,就是男人不在家,有时突然涌上来的孤寂与委屈跟谁说去?这也好办,至少年年有个盼头在心里掖着,可如今,男人竟然也不在了,只落个病婆婆在身边。所有的人都飞了。这些她平时都不往深了想,今天大伯子一句话却替她全翻了出来。不光是一句话,而是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与神情都那么特别,他的欲言又止,他的尽在不言中。这个人,似乎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和心思,真让人惊诧。她知道早上,从推开门以后,哪儿跟哪儿都不一样了。
两个人开始干活儿。像每年一样,先从房顶开始。大伯子登高,够远,搬重,她递东西,打零儿,搭把手。大伯子干活稳当,一丝不苟,一笤帚一笤帚地扫,几乎不放过每寸地方。就像房顶不是房顶是一个人的头发,脸面,需要精心擦拭似的。
  扫上了尘,才知道尘是这样厚,这么多。原来从外面看还算过得去,桌子亮堂,柜子干净,墙也不灰土,偶尔看到几丝灰也无伤大体。可当把这些东西都翻腾到底,挪到另一个地方,才惊觉,原来这些灰尘都落在目不所及之处,都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两人是从她和婆婆住那个屋子开始收拾的。活儿干得麻利顺溜儿。婆婆看不太清,就倚在门边听着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多是他大儿子搭话。她光是手眼麻利的干活,把时间留给这对母子,她总是为别人想得多。她一直是个好女人,村里的好些人都说,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些背地里的话儿。
  东屋收拾停当,贴了壁纸,一下就光鲜起来,壁纸是牵牛花的图案。牵牛花的枝枝蔓蔓,抽象而静美,爬了满满一墙。婆婆爬上热炕,盘腿坐在一从丛的牵牛花当中,满脸愉悦。
  一只喜鹊落在院里的树上,歪着头左右看看,蹦上蹦下似有满腹的高兴事儿,不知道找谁说。她在往外扔一本被耗子咬坏的旧万年历时,这只喜鹊突然蹦到离她最低最近的枝头,“哇哩哇拉”狠狠地叫了几声,随即飞到最高的枝头上了。她还在心里笑着想:这只喜鸟,难不成在骂我?
  开始收拾她住的西屋。大伯子说:把没有用的东西都扔了吧!搬动一回,挺费劲的。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没有应声,只感觉这大伯子,心想得倒周全,话也开始跟着心思走了,这算是心口一致吧!这可不像他,原来他是一只葫芦,肚大,口小,放在哪里都闷闷的。
  活儿越干越透亮儿了,最后一个大板柜,是她结婚时买的唯一家具,把它抬过来,再收拾一下,就可以粘壁纸了。她和大伯子一人抱一头儿,把柜抬到了地中间。在柜后面厚厚的积尘里,隐约露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她拾起一看,是个小镜子。竟然是她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是一个姐妹送她的,可放在哪里却忘记了,她找了数次,都无果。且年年二十四这天家里都要里里外外的收拾打扫,却一次也没发现它。她以为丢了,后来就不再找了。这个镜子很新,她只用了不到三个月,就结婚了,有了新的镜子。不过在家里这个小镜子是跟她最亲近的,时时揣在身上,她用它照脸,照头发,照脖子上小疙瘩,照青春妙龄的丰盈饱满,照即为人妇的羞涩人。那时所有的日子都是属于自己的,很纯粹,那是多遥远的事了?唉,蒙着灰,隐约的,朦胧不堪,甚至有点记不起来了。这些年她一直所思所想都是婚后的,都是孩子,男人,家,以及由家衍生出来的人或杂事。整日雾吐吐的,忙忙碌碌,心里没得过半日闲。现在透过失而复得的镜子,她想起了一些片段,想起了纯粹的自己来,有股喜悦竟然涌上心来。
  大伯子看到了她的举动,停下手里的活,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少有的表情,她不管,奔到外面,对着灰尘厚得起了绒毛的,生了苔藓,快成化石的镜子用力一吹。结果,偏偏一阵风涌过来,这些灰尘扑了她一脸。她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了,一阵刺痛,灰进了眼睛里。她使劲眨,没出来。她摸索着进到厨房找水,去洗。洗干净了脸,眼睛还山核桃似的紧闭。试着睁了几下,总不行。她又换了水,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扒开,用右手往眼里撩水,很蛰,她忍着,一下,两下,三下。一只眼总算不那么疼了,不过还有东西。另一只眼还是老样子。大伯子已站在她面前,问:怎么了?迷眼睛了?她嗯了一声,说吹镜子上的灰吹的。继续快速地眨眼,闪烁间,她看到大伯子的脸离得很近,在察看她的眼睛。大伯子说:流点眼泪就下来了。她说:眼泪干了,迷这半天也没有一滴。就又继续洗。大伯子奔回屋里拿来眼药水,她往眼晴滴进去半瓶子,总算冲好了些,能睁开眼了。可糟糕的是左眼中间有一块大大的黑挡在那儿,像块大石头压着。一眨到那里还是疼得受不了,她说我眼睛粘上东西了,忙找镜子看,大伯子随手递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镜子面儿被搽得一汪水样的明亮。后面紫色的漆壳和镜子前面边缘的齿牙没丝毫划痕,簇新而光鲜。她一下子有点恍惚,仿佛递过来的手是女伴的,在她面前的是光鲜的青春时光。她愣了一下才接过来照。她看见一个黑点粘在瞳仁正中,眼动它也动。她看的同时,感觉大伯子也在看她的眼睛。她有点别扭,她甚至感觉脸有点烧,浑身又扎上了针。她听到大伯子的声音:别揉了,粘在上面了,再揉就嵌进去了。她想走开,她感觉有点窒息,大伯子墙一样立在面前,近,密不透风,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别动!我来帮你弄掉!没容她表态,一双手一上一下按住她的上眼皮和下眼睑。那手真大,一下子就包住了她的头,她以为自己渐老了,头也长大了,臃肿了,松驰了,麻木了,僵硬了,可却不是,其实在他的手里还是那么小,紧致,柔软,敏感。女人在男人面前或许总是这般玲珑吧。她使劲闭上眼睛,不知接下来他能怎么办,可她只闭上了一只眼睛,那只被迫睁开的眼睛看到:一根舌头伸过来,无限放大,鲜红,暗红,朦胧的黑暗。一股热流从她的眼睛传过来,在她全身上下张开的毛孔向外喷射,瞬时,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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