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晃儿，四十来岁，光棍儿一条。无论站或坐着，身体总是习惯性的抖，好像招了虱子。有人数了一下，他一个周期抖动的次数平均十三次，于是，十三晃儿的绰号在石道街很快便传扬开来。
　　平日里，十三晃儿蹲在商店的墙根儿下，听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说故事。一边听故事，一边抖着身子，眼睛却总是往商店门口瞅。进出商店的女人，个个花枝招展，像是在比拚谁更出眼，谁更漂亮，浪里浪气的说笑声，像爪子一样在十三晃儿的心里挠。
　　中午时，一群放学的孩子从商店门前走，就朝十三晃儿喊：
　　十三晃儿，十三晃儿，想得老婆直尿炕……
　　孩子们一边喊，一边朝十三晃儿扮鬼脸，有时还学十三晃儿的样子，也抖动几下身子，十三晃儿就猫下腰找石块儿，吓得孩子们撒丫子逃。
　　听完了故事，十三晃儿趿着鞋，闲逛在街道里，见谁家的孩子在一个人玩儿，便从兜里掏出香烟咀，在孩子眼前炫耀，说，看，这是什么？孩子见十三晃不断抖动的身子，吓得瘪着嘴，却哭不出声，十三晃儿便抱起孩子说，别哭！要哭让大毛猴子吃了你！于是孩子就瞪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十三晃儿，好像十三晃儿是个毛猴子。
　　有人从身边路过，见孩子在十三晃儿的怀里，像摇篮一样不停地抖，就说，还是你十三晃儿有先天优势，孩子到你身上就变得乖！
　　听着人们的表扬，十三晃儿的身子愈发抖得欢。有时还从路边的树上，拽下一枚柳叶，放在嘴里吹，发出的尖响，吓得孩子哇的一声哭……十三晃儿便放下孩子，转身溜进了胡同。
　　石道街的青石板路上，又瘦又长，波浪起伏，十三晃儿走在街上。见女人买的粮扛着走不动时，便屁颠儿屁颠儿跑过去，乐呵呵呵地说，挺沉是吧？你怎么不喊我一声儿，看把你累的！话没说完，一袋子粮食就上了肩，一阵风似的走在了前……
　　在石道街，无论女人还是男人，只要有求于十三晃儿，他都不会拒绝。只不过是男人求他时，他会很讥讽的笑一笑，说，这点事儿都干不了啦？可惜你一个爷们儿！
　　有一回，杂货铺的刘二，进了一批货，停在商店门前，喊十三晃儿帮忙，十三晃儿走过去，看了看说，刘二，我帮你把这些货扛回家，你要请我吃酒！刘二说，咱哥俩谁跟谁呀，就是不帮我扛回家，我也会给你酒吃。一句话说得十三晃儿浑身是劲，扛起货物就走，结果是把一堆货物扛到刘二的铺子里，刘二却说，今天没时间，十三晃儿，那壶酒先欠着吧，我没想到，你还贪小便宜……
　　十三晃儿瞪了刘二一眼，一句话没说，扭身走了。
　　帮刘二干活儿，不仅没吃上酒，还落了个贪小便宜的名声，十三晃儿的心里很是憋气。
　　从此，十三晃儿每每从刘二的门前走，就朝刘二的铺子啐一口。
　　刘二坐在铺子里，翘着二郎腿，朝十三晃儿很坏地笑。
　　有一天，十三晃儿又从刘二的门前走，见刘二朝自己摆手，就站在门外问，是不是还要我帮忙？
　　刘二说，即不是要你帮忙，也不是请你吃酒，而是想和你说话儿。
　　十三晃儿问，什么话儿，你说吧，我还忙着呢！
　　刘二说，那天让你搬货物，没给你酒吃，我是为你好，吃酒伤身子，还是抽支烟吧。
　　刘二把十三晃儿拉进了铺子，递给他一支大前门牌香烟。十三晃儿摇了摇头，说，俺不稀罕！
　　刘二说，见外了不是？不要你钱的，一个街道里住着，吸支烟算什么？怕赖着你呀？
　　十三晃儿说，你还欠着我的酒呢！
　　刘二说，还是烟好抽，你尝尝，这是新出的大前门……十三晃儿接过烟，叼在嘴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就从兜里掏出那个烟咀儿插上，呲啦划着了火柴，吸起来。
　　石道街的人，都知道十三晃儿有个香烟咀儿。是玻璃做的，在人多的时候，他就拿出来，插上一支半截子香烟，叼在嘴上，煞有介事的吸。
　　十三晃儿抽不起香烟，有时还会把自己卷的纸烟插进去，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也能吸出几丝香烟的味道。有一回，他在商店门前捡了根半截子香烟，插到上面，吸了半天，居然吸出了许多道理。说用这香烟咀吸烟，就是不一样，不仅烟味儿香，还让人觉着飘，像驾了雾一般。从此以后，就经常看见十三晃儿的烟咀里插着半截子香烟叼在嘴里招摇，且每吸一口儿，眼珠子就瞟来瞟去，若有女人从身边走，他就大声咳嗽几声，直到女人把目光移到他的烟咀儿上，他才神气活现的说，好烟好烟，吸一口赛过活神仙！若这时有女人说，哟，十三晃儿抽上洋烟儿啦？还用烟咀儿抽啊？十三晃儿就说，什么洋烟儿不洋烟，就是两头一般粗，俺早就吸上了呢！若是女人不理他，他就会朝女人背后使劲吐一口烟雾，说，不懂！什么也不懂！然后就自得其乐的一边吸着烟，一边抖动着身子。
　　但十三晃儿从没吸过整支的香烟。现在刘二给他一支，他插在烟咀儿里，吸了半天，却怎么也没吸出香味儿。
　　十三晃儿嘴里吐着烟雾，眼睛就不时的往街上瞟，他似乎己经习惯了用烟咀吸烟时被女人们注意。但门前始终也没有人影，更没有女人进铺子里买货，这让十三晃儿感到十分遗撼。
　　刘二坐在柜台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瞅着十三晃儿六神无主的样子，就说， 十三晃儿，这烟怎么样？比你那老旱烟好多了吧？
　　十三晃儿把手里的烟咀儿擎得很高，说，没劲！
　　刘二说，你那烟咀儿真漂亮！ 玻璃做的吧？
　　十三晃儿斜视了刘二一眼，瘪着嘴说，有机玻璃！说你也不懂。
　　刘二就笑了起来。
　　十三晃儿说，你笑什么？你就知道骗人，石道街很多人说你卖的酒兑水。
　　刘二瞪大了眼睛，说，谁说我卖的酒兑水？十三晃儿，我的酒可是正儿八经从酒厂进的！
　　十三晃儿笑了笑，说，自来水可是比酒又省事又便宜。
　　刘二在地上一瘸一拐的踱了两步，走到酒缸旁，舀了一提酒，送到十三晃儿的鼻子底下，说，你闻闻你闻闻，有没有酒味儿？
　　十三晃儿眼皮不眨一下的说，早闻到了，水叽叽的！
　　刘二把酒倒在了一个杯子里，抿了一口，眨巴着眼皮，又送到十三晃儿的跟前，说，这可是真正的高粱烧儿！要不，你尝尝？
　　十三晃儿吸溜着鼻子，拿过杯子，一仰脖儿，咕咚一下灌进肚里，咂巴着嘴，摇着硕大的脑袋说，嗯，好像有点酒味儿……
　　刘二说，什么叫好像有酒味儿？这明明是六十度的老白干儿……说着话，刘二转身又舀了一提倒进杯子里，送到十三晃儿的跟前，十三晃儿也不客气，拿过杯子一仰脖儿，又灌进嘴里，抖动着身子说，嗯，不像是兑水了，可怎么都说你兑水了呢？
　　刘二急忙堆下笑脸，说，十三晃儿，咱说话可要凭良心，这酒你也尝了，以后你可不要胡说……
　　十三晃儿拍了一下刘二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保证不胡说。
　　刘二说，你不要再说我的酒兑水了啊！
　　十三晃儿说，你兑水了吗？
　　刘二说，我没兑啊。
　　十三晃儿说，没兑水，你怕什么？还是你兑水了。
　　一句话让刘二抓耳挠腮，拿起柜子上那半盒香烟，就往十三晃儿的衣兜里塞……
　　十三晃儿很坏地笑了两声，哼着小曲儿，出了刘二的铺子时，听见刘二猫似的尖叫，好你个十三晃儿，骗我的酒喝啊……
　　这时的十三晃儿，不仅有了些醉意，而且还有了些得意，走起路愈发晃了起来，到了商店门口，他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兜里刘二塞的那半盒子香烟，抽出一支，插在烟咀里，一边吸一边哼着小曲儿。有人见十三晃儿那个得意的样子，而且身边还放着半盒烟，就说，哟，十三晃儿出息啦？这烟不是捡的吧？十三晃儿就说，刘二送的，他想收买我……嘿嘿……十三晃儿吐着满嘴的酒气，说，刘二请我吃酒……让我说他卖的酒里没兑水，也没撒尿……哈哈哈！
　　听着十三晃儿的话，谁也不相信刘二会给他半盒子香烟，倒是忽然觉着自己在刘二家买的酒不是味儿了。不仅水叽叽的，似乎还真有那么一股子尿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