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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官的白天和夜晚
来源: | 作者:曾剑  时间: 2008-08-15

  天不是太冷,积雪上跳跃着灿烂的阳光。我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甩在身后,向机关办公楼走。进到主任办公室,主任冲我笑,说:“小伙子,在晚报上看过你写的小说,文笔不错,愿不愿意上我们政治部写报道?”
  我鸡啄米似地点着下巴,直说愿意。我心里透亮,如窗外早春的阳光。我,一个小兵,一级士官,主任可是正团职干部。承蒙他抬举,别说让我上报道组,就是让我上刀山,我也愿意。我心砰砰直跳,撞击着我的胸腔,周身血液急速流淌。我眼前幻现出战友们羡慕的眼神,心里舒坦,人就要飘起来,但主任的话重重地砸在我的身上,按住了要往上飘浮的我。主任说:“你同意了,那好,你这就上报道组报到,今年我们旅一定要夺‘春雷杯’”。我心里咯蹬一下,沸腾的血液骤然凝固。“春雷杯”是军区新闻报道最高奖,为纪念一个叫曹春雷的记者而设,那个记者在那年抗洪抢险中,牺牲在采访一线。让我帮着报道组完成夺杯任务,是赶鸭子上架。我皱起眉头,想打退堂鼓。见我脸上“晴转多云”,主任说:“你小说写得好,写报道,还不是小菜一碟。”
  说到我的小说,我惭愧。我只还过是夜里闲来无事,写写情书,想寄给武汉大学中文系的一个女同学,写好后,不敢寄。人家漂亮,又是大学生,正准备考研,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士官,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情书写好了,烧了可惜,我就把写好的情书,加上标题,改了主人公名字,编造一些伤感的结局,邮给驻地晚报,竟然都发了。大概晚报喜欢这样无病呻吟的文字。 

  报道组一共三人。士官伍亚军照相摄像,兼写文字稿;组长滕远达,副营职干事,多面手,负责整个报道组工作;另一个就是新加盟的我。我是一级士官第一年,基本还算是个新兵,平时连部都很少去,一下子坐在旅机关大楼里,我骄傲!
  滕远达一脸严肃,我伏在办公桌前,不敢看他,只闷头写稿。脑子里没东西,写不下去,我就等着滕远达教我。滕远达盯着我看,他好像窥见了我的内心,说:“你先看报纸,看别人怎么写的。报纸就是最好的老师。”我便看报纸,看军报,看各大军区的报纸。看了几张,越看心里越没东西写,又不敢吱声,硬着头皮看,把报纸翻过来倒过去,弄出一阵哗啦声,获得伍亚军一个斜眼。我急忙将报纸铺平,不让它发出声响。
  伍亚军拿出镜子和木梳,将后脑勺的长发绕过来,遮住过于宽大的额。他朝镜子挤眉弄眼,露出一口整齐的牙。他脸黑,将牙衬托得像汉白玉似的。伍亚军照完镜子,右手握笔,左手撑腮,遥望窗外,像一个天真的小学生。待三五分钟后,他突然坐直身子,在纸上沙沙沙写起来。他将写好的稿子递给滕远达,满怀希望地等着滕远达发话,结果稿子没通过。滕远达说他写得空,语言也不严密,伍亚军脸上的兴奋立马退潮。
  我这才知道,伍亚军原来只是个“半成品”,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我心里的压力便减弱了,觉得办公室的空气清爽了许多。我长吁一口气。从进机关楼起,大气没敢喘一口,这一口长吁,让我五脏六腑舒坦。
  我看了三天报纸,仍旧没有得到启发。滕远达冲我笑,说:“你下去找线索吧,这样‘闭门造车’,不但写不出好报道,人还会憋出病来。”我不知道什么是线索,也不知到哪里去寻找。伍亚军说:“我带你去!”

  我们上了北山营区。北山营区驻扎着我们旅的大部队,离旅机关十里地。我们坐政治部的小吉普,往北山营区去。郊外的原野碧绿一片,我们两个士官坐着专车,呼吸着从窗玻璃缝钻进来的清新空气,真惬意!一个小兵,居然有专车保障,我骄傲,感到窗缝里透过的风,也是温暖的。
  伍亚军带着我上了旅综合训练场,他说这里有故事。综合训练场在北山营区西北角,那里有一座山,北山营区因此而得名。山北面是一个人造湖,四周是松树。风一吹,松涛阵阵,与湖面水波相映,故叫松涛湖。山顶有望涛亭。我向亭上眺望,一女子的身影,仁立亭中,成一道风景。据哨兵说,是一个家属来队,到这山顶望涛。谁这么有艳福,娶了如此亭亭玉立的女子?
  综合训练场很大,在我眼中,有山,有水,有平原丘壑。“山”是北山的一座峰,像北山伸出的一只脚尖朝天的脚,很陡,被部队建房时围进了大院;“平原”就是那个巨大的操场;一条溪流从山腰曲折流下来,冲出五个大坑,里面长年积水,被称官兵称为“五大莲池”。为了让它们更名副其实,兵们在池里种上莲花,秋后还能挖几筐藕,逮几条鱼。
  现在,步兵营在“五大莲池”里作业,但不是训练,是在干活,把池子里的污泥往外掏。污泥厚,淹没了他们的膝盖,雨靴不管用,他们干脆都脱了雨靴,挽起裤腿,在泥里奔走。我能想象那是怎样的冰冷,因为山脚下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积雪,山像巨鲸,残雪像它的鳞片。
  步兵营的营长,来回奔走于五个大水坑之间。我对他们营长说:“让兵这么干活这有些残酷。”我说这话时,语气好像我不再是一个兵,而是机关干部。营长说:“训练更残酷,战争更残酷。在战场,不仅是恶劣的天气,还有枪炮轰鸣。”
  我说现在是高科技战争。营长说战争最终还是要人来打,战争最终的决定因素是人。
  我不与他辨论,往前走。我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在一个大坑中央忙碌。他一次次喊着:“我来,我来!”是一个上尉。看得出,他是怕污泥太深,战士们陷进去,便冲在最前面。可他太瘦,腿哆嗦着。我听见兵们喊他“指导员”。
  真是个好指导员。伍亚军抢拍干活的场景,我记下指导员的名字。回到机关,我写了一篇报道,叫“指导员带头下冷水战污泥清池塘建综合训练场”。我写得很细,先把天气夸张地进行了一番渲染,把读者带到冰天雪地,再写他怎么光着脚奔走在污泥里。我把稿子给滕远达,滕远达扫了一眼,说这事太平常,不宜发表。滕远达说:“他是指导员,他不带头谁带头?他带头干正常,不带头,站在岸边看,那是官僚!”
  我迎面遭了一盆冷水。但我倔强,不轻易认输。我拿着稿子看半天,突然灵感一闪,我把这个指导员写成一个肾病患者。肾病怕凉,可他坚持在带有冰碴子的冷水里干活,这是多么难能可贵。我把稿子改好,再次递交给滕远达。滕远达皱着眉头,斜我一眼:“你写小说呢?我们是写新闻而不是制造新闻!”
  我郁闷了好几天。我以为郁闷的情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可军区报纸一到,我郁闷得几乎难以喘息。伍亚军拍的照片,赫然出现在二版报眼,那正是我们到“五大莲池”找线索时拍的。标题是“某装甲旅清理战术训练场一角”。伍亚军不也是在制造新闻吗?当时兵们都在低头干活,这几张可爱的脸庞,根本抢拍不下来,他把那些兵挑土豆似的拨弄来拨弄去。
  我眼里揉不得沙子。我趁伍亚军不在办公室,指着图片对滕远达说:“伍亚军这也是在制造新闻,兵干活时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滕远达笑着解释说:“这是允许的,为了图片效果好一些。”
  我脑子轰然作响,为了图片效果好,可以人为摆造型,为了文字效果好,怎么就不可以夸张呢?我觉得滕远达偏心眼。
  我暗下决心:写个大稿子,让滕远达改变对我的看法。

  听说旅长带着一帮参谋,在乌兰木图山脚下搞坦克实弹射击,我请求前往。乌兰木图山离我们营区二十公里,属辽西第二高峰,很险,以奇峰怪石著名,奇石像老人,像巨象,像骆驼,惟妙惟肖。每到四月底五月初,漫山遍野开满梨花,像层层云海,非常壮美。“乌兰木图山”正是蒙古语“开满梨花的地方”之意。每年梨花盛开时,游客满山,其中还有不少日韩游客。
  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花未开,树叶都没长出来。我来的也不是地方,在乌兰木图山的北侧。那里不是景区,从内蒙古大青山口吹来的风,在这里受阻,形成巨大的旋涡。山风刀子似的割着我的脸。小个子旅长的脸,也被山风吹得乌青乌青的,没有血色。旅长自到我们旅当旅长起,就一直忙着搞军事技术革新,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但他从不气馁。我喜欢这样的官,拿着本子和笔往他跟前凑。他冲我笑,那笑冲破冷风的包裹,雕刻般僵硬。
  见我要写他,旅长说:“我们正搞坦克打地面移动目标的考核,王胖墩,你看仔细了。”
  我受宠若惊。旅长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一出生就胖,父亲叫我胖墩。上学了,没啥文化的他,懒得费脑子,就在“胖墩”前加上他的姓,于是,我严肃的档案里,便一直填写着“王胖墩”三个稀稀拉拉的字,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总觉得自己无论怎么打扮都土气。我喜欢新兵叫我王班长,干部和比我老的兵叫我小王,谁叫我王胖墩,我心里就不舒服。不过旅长就不一样了,他这么一叫,显得亲切,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坐上观摩台上,坐在旅长身边。风更猛,不知谁把一件大衣披在旅长身上,接着,有一件军大衣,也披在我身上。我身上暖和,心更更暖和,这可是首长的待遇。我们在风中静坐片刻,我就听见口令声。接着,我听见了炮轰,看见不远处目标被炸起蘑菇状烟尘。
  五个目标,摧毁了四个,旅长向我介绍,那个瞄准手是去年刚入伍的大学生,叫潘高峰。这是一个好线索,符合军委提高部队文化素质,多招在校大学生入伍的新政策,又营造了我旅军事技术革新的氛围。
  黄昏时,风依旧。阳光暗下来,我坐着旅里的保障车,回到机关。晚上,我写道:“潘高峰勇攀‘高峰’,大学生瞄准手五发五中”,稿子写好,我传真给报社。每日报纸一来,我就在上面寻找我的名字,一直没找着。第三天头上,滕远达告诉我:“你惹祸了。”
  原来稿子送审到主编手中,主编觉得我选题不错,只是个别地方不太明确,便给我们旅长打电话,想核实一下。旅长是一个认真的人,告诉他,“大学生坦克瞄准手五发五中”的新闻失实,应该是五发四中。五发四中,对于不足三公里的近距离坦克射击,难度不是特别大,于是,这个新闻就没有太大价值。我这个稿子的命运,就随着那片纸,飞进了主编的纸篓。
  滕远达告诉我:“旅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脑子胀胀的,我说:“五发四中和五发五中,也就差一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声音轻,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但塍远达还是听见了,他说:“百分之百与百分之八十,差别还不大?”我还想辩解,伍亚军向我使眼色,我就不再吱声。我想起当新兵第一天,班长告诉我的话:面对上级的批评,任何解释都是顶嘴。于是,我沉默不语。
  我眼前一片迷茫。
  进入四月,天渐热。旅长说,趁梨花未开,游客少,抓紧试验坦克打飞机。这个构想,除了旅长本人,全旅人都吓了一跳。不过,所有的人还是很支持,毕竟他是一旅之长,又是国防大学毕业生。他认为行,或许就行吧,毛主席老人家说过,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据说坦克打飞机,全军都没这个先例,要是试验成功,旅长一定会名声大振,我把这个事报道出去,我也会名声大振。我向滕远达提出申请,跟随旅长前往,再赴乌兰木图山。这次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真实报道。我背着行李,打算在靶场住上一阵子。没有惊人的付出,哪能有惊人的收获?我要写个大稿子,在报纸上发头版头条。
  到了乌兰木图山北侧,仰望高远的天空,远眺起伏的山地,我突然发觉,坦克打飞机是遥不可及的事。我小时候就知道是用高射炮打飞机。我还看过一部电影,叫《铁甲008》,那个008号坦克,打的可都是地面目标。
  但旅长很有信心。旅长个子小,动作敏捷,在靶场麋鹿似的跳来跳去,向那些参谋指手划脚,有时还训斥几句。急眼了,他就骂道:“干什么吃的!”本来风一停,空气清新,一个好的所在,旅长一声训斥,把鸟惊得东飞西窜。一个参谋发出一声长叹:“可怜的鸟……”没了下文。连鸟都这样了,我哪敢游山逛水,夹着尾巴做报道员吧,但还是被骂了一次。那时,负责试射的坦克炮班休息,我坐到他们中间了解情况。他们休息过后,起身走了,我迷糊了,不知道,依然半卧在枯草上打盹。旅长对着我喊:“干什么吃的!”我吓得一下子弹起来。旅长又说:“这是休息的地方吗?你像个癞皮狗似的趴在这里,坦克要是没看见,压过来,把你压成肉酱怎么办?猪脑子!”
  我的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以前不是没被人骂过,有时骂我蠢笨如猪,有时被别人骂成乱叫乱咬的狗,同时骂我是猪狗的,惟他一人。我心里流着泪。
  我想打退堂鼓。受苦不说,挨批评也无所谓,我不想挨骂。我回到帐篷,收拾行装。收拾完行装,我走出帐篷,等有回旅里的车,打算拦个便车回机关。
  我坐在帐篷一角的矮松下。这里是一处凹地,没有风。我突然有点想滕远达,想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想大额头的伍亚军。我还想我的老连队,我的火箭炮一连。我正想着连队的一个个面孔,旅长走到我身边。我弹跳开来。旅长问我:“为什么不呆在帐篷里?”我说帐篷里潮冷潮冷的,外面有阳光。他把雪白手套摘下来,递给我。说:“山里风贼,戴上吧。”我不接,他抓起我的手,把手套放在我手心。他盯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他走了,走向射击场,瘦小的身影在坡地上跳动。我心里涌现一阵轻微的感动,大概像希特勒那样的军官,也有他温情的一面。
  一辆军用141从乌兰木图山的深处开过来。我回帐篷取行李,眼前再次出现旅长凝视我,欲言又止的神情,行李陡地一沉,我都快背不动了。我把它扔回木板床,听着141的声音从帐篷外辗过。
  我问自己:旅长想同我说什么呢?
  我怀揣一支笔,一个笔记本,走向靶场,走进一湾河套,进入坦克阵地。河套里没有水,一冬的土地,吸干了冬雪。沿河望去,有飞机样的东西在飞行。那是模型飞机,行走在乌兰木图山两高峰之间。征得政府同意,我们旅在两山峰之间架设了纲丝缆绳,安装了电动飞机模型。
  我真幸运,赶上了坦克发射,五个模型,居然打掉了两个。几天后,再试,打掉了三个。旅长很高兴,一边领着人加紧训练,一边向集团军、军区报告科技练兵新成果。
  半个月后,军区训练部副部长、集团军军长前来观摩验收。那天风声紧,阳光久不出来,气氛压抑,山地像战场。
  瞄准手还是那个大学本科生潘高峰。旅长坚持用他的目的,大伙心里清楚。一旦表演成功,不但军事技术革新成功,也表明我旅敢于用大学生新兵的思路正确。
  大伙万万没想到,潘高峰第一发炮弹,没打中模型,却打碎了北峰处一块巨石。那块巨石酷似老人,是乌兰木图山最高景点,是乌兰木图山重要旅游资源。
  潘高峰不但没有攀上“高峰”,倒把最高峰削去一截。
  没敢再打。毕竟快到五月,梨花已含苞等放,很快就是旅游的旺季,惟恐再打掉一个景点,或伤及他人。
  观摩团最后结论:坦克打飞机,可以,但前提是飞机飞得很低;而飞机飞得很低,机枪也可以打。这么说来,这个课题理论上已经成立,只是实用价值不大。观摩代表没给予表扬。这么大的活动,没给予表扬,其实就是批评。旅长像一尊雕塑,凝望那被轰掉巨石的山峰。
  “如果这个石头老人是蓝军的飞机该多好啊!”我在旅长身旁,想拍个马屁,说出他心里想说的话。旅长头也没回,依然呆望着那残缺的山峰。
  几天后,旅长找来雕刻匠人,雕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守望的少女,借助巨型吊车,安放在巨石老人飞逝的地方。
  五月一到,梨花漫山遍野,像雪,像云海,壮美异常。乌兰木图山的导游,指着那个长发飘飘的石女,对那些日韩游客制造一个美少女寻夫的传说,说是多年前,这里是一片海,美少女的恋人,一个很俊的男子下海打鱼,遇风暴失踪了,他的恋人日夜守望海边,等夫归来,盼成了一尊石像。那些日韩游客纷纷拍照。慢慢地,中国游客也相信了这个美丽的传说。参观巨石景点,在巨石像下留影的人明显增多。看来,人们还是愿意同美少女合影,无论她是人,还是一尊石像。
  市旅游局将那废弃的钢绳索道进行加固,在上面安了吊篮,有游客坐上去。驻地军人可免费乘坐。这么说来,旅长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但旅长还是闷闷不乐,我也郁闷。旅长可能因此而耽误提职,而我,一篇眼看就要到手的大稿子鸡飞蛋打。
  政委安慰旅长说:“革命就要付出代价,革新也是一样。”
  没人安慰我。
  旅长带着他的坦克群和保障分队,回到旅里,我也回到了机关政治部。这十几天的日子里,伍亚军居然发表了近十篇稿子,而且很多是写基层科技练兵之事。原来不上一线,坐在在办公室里,也可以写出新闻报道。

  我学着伍亚军闭门造车,三天憋出两篇稿子,一篇都未通过。我想,我不同滕远达和伍亚军,他们一个是干部,有着十几年的兵龄,一个是老兵,他们熟悉部队,而且有电话与外界保持联系,而我,基本上算一个新兵,缺少作战分队生活,基层联络的电话又从不找我。
  我决定主动到连队走走。我已经不敢打着采访的旗号了,采访的稿子出不来,我脸挂不住,被采访的人也挂不住。我装作找老乡玩儿。警务连有我一个老乡,与我同年兵,一级士官,当班长。
  我与老乡班长聊天时,一个上等兵忙前忙后给我倒水,倒了水,他就静立一旁,听我们闲谈。他个子不高,黑亮的双眼散发熠熠的光,在我和他们班长身上来回移动,很机灵的一个小兵。他始终微笑着,我对他有了好感,就同他谈心。他问我:“记者,当兵的不让笑吗?”他的话令我惊讶,首先是他称我为“记者”,另外,他的问话也怪。
  “只要不是在严肃的场合,怎么不可以笑呢。‘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嘛。”我说。上等兵就同我讲了他的感受。他说他叫滕金波,都第二年兵了,地没少扫,窗户没少擦,军事训练也没拉下,理论考核也没拖后腿,可就是评不上优秀士兵,入党也没有他。好一个胆大直率的小兵!我想,问题或许就出在他这张嘴上。
  他依然微笑着。我问:“你总笑什么。”滕金波说:“我没笑。”我说:“你当面骗人,你明明在笑。”滕金波说:“我真的没笑,不信你仔细看。”
  我仔细看,滕金波还在笑。我就拉下脸,滕金波见我生气了,便解释说:“记者,我真的没笑,我脸上有个疤,是它在笑。”我细看,他的下巴上果真有一块疤,很滑稽地斜在嘴角,看上去,像扯着嘴唇笑。
  “因为这个疤,我可没少吃亏。老兵总以为我在笑,说我不严肃,作风稀拉,所以工作总也不上去。”
  我说:“你应该让他们知道是这个疤在笑。”
  他说:“可是,有时我是真笑。笑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成天板着个脸?”
  说的也是。
  我的老乡班长脸有怒色,他冷冷地说:“看来还是你这个大记者有人缘。我当他班长这么多天,也没见他同我说过这么掏心窝子的话,好像在我们班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我知道,班长不愿意他的兵同别人过多交流,我起身告辞。我担心这个滕金波晚上要挨班长批评,便对老乡班长说:“我不是来采访的,我只是来看你。你不用难为你的兵。”老乡说:“我这么小心眼,还能带好一班人?”
  我扯着嘴角,给他一个滕金波式的一个微笑。
  晚上,我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军区报有个“益言谈”栏目,就是对基层某些不好的现象进行批评,或是提一个好的建议,像中央台的“焦点访谈”。我就写了篇《应该让兵多点微笑》的稿子。第二天上午,我正埋头修改稿子,滕远达扫了一眼,说:“这个稿子有点意思。”说着他就把我的稿子拿走了。
  我快活了三天。我第一次得到了组长滕远达的表扬。我抬头看窗外,春天来了,这是真正的春天。
  然而,春天很快在我心里夭折了。三天后,稿子出来,我看见“滕远达”的名字赫然排在我前面。这一百多字的“益言谈”,两个作者,一看就是前面的作者同情后者,把后者的名字硬挂上去的,可真正的作者应该是我呀。滕远达身为组长,不地道!
  我向伍亚军诉苦,我俩都是士官,属于同一战壕。伍亚军安慰我,说滕远在把他的名字挂在我之前,其实是在帮我,因为我是新报道员,编辑不熟悉,稿子就很容易被遗漏,挂上滕远达的名字,编辑就会认真看,也容易发表。伍亚军的话,并未解开我心中的疙瘩。这么下去,何时是尽头,我不但很难独立发表新闻稿件,还耽误写小说。我动摇了,正要打退堂鼓,主任来到报道组。主任来时,窗外正下着雨,天很凉。主任问及报道组的情况,主任说:“不用着急。你会写小说,有文字功底,上道了,就会得心应手。”我心里这才涌起一股暖意。
  我弄不明白主任为何要这么重视报道,伍亚军就向我讲起去年年底,他们到集团军开新闻报道先进工作表彰会的情形。他说,当时主任坐在前排中央,领奖时,他左右两边兄弟单位领导都上了台,领完奖后,兄弟单位的领导们久久不下台,在那儿等着拍照片、录像,把我们主任晾在台下。是巧合,还是集团军宣传处有意安排?伍亚军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说:“我也弄不明白,只知道主任那白胖的脸,便刷地一下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赶上大姑娘了。”
  我不喜欢伍亚军这样描述主任,主任是首长,还是我的伯乐,是他把我要到报道组的。但经伍亚军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就有了那天他们开会的情形。
  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伍亚军的新闻稿件连续见报,有的是滕远达写完挂上他的名字。伍亚军写了那么多的稿子,滕远达还给他挂名,我懒得理他们。让他们同流合污吧,我干脆偷偷地写我的小说,甘做一枝梅花,孤傲地迎风而立。
  滕远达看出了我的孤傲,这天晚上,他破例没有回家,他说:“王胖墩到报道组这么长时间,报道组还没有单独聚一次,今晚我请客。”
  在营院外一家蒙古族馅饼馆,我们相对而坐。我们要了有名的“喇嘛炖肉”和奶茶,一杯奶茶下肚,我脸热乎乎的。滕远达说:“胖墩有情绪。”我说我没有啊。滕远达说:“怎么没有,你脸上写着呢。”我就不再辩解。滕远达告诉我,伍亚军想提干,他说:“胖墩,这是好事,我们都得支持他。”滕远达抹一把下巴颏上的茶滴,接着说:“你年龄小,以后还有机会。”我说:“我不想提干。”其实,我不是不想,当个军官多气派,我只是觉得太渺茫。我高中只读了两年,没毕业证,不够提干条件。没了希望,也就不去想它。不过现在滕远达这么说,我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他也一直想着我,我误解了他。我想,我得好好写稿,减轻他夺“春雷杯”的压力。
  我决定下去找线索。我记得有一句名言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我果然发现了美,他是警务连的滕金波,我上次写过的那个嘴角有疤,爱笑,被误认为不严肃的上等兵。他资助失学少年一年多,做好事不留名。我到他们连时,他们指导员把我让进他的办公室,给我沏上热茶,没等我喝,他就滔滔不绝讲起滕金波。指导员说:“他可是个好兵,你不能简单地写个消息,你至少得写个报告文学,往军报上发。”
  我吓了一跳。我说:“我哪有那本事,军区报我还没露脸呢。”指导员说:“谦虚,咋没露脸,我看过你的名字。”我想告诉他,那都别人给挂的名,又怕让他瞧不起,对采访不利,便说那都是小稿子,没名。他笑道:“你是林中小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写完滕金波,你就会名声大震。”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次写滕金波的稿子发表了,这次,滕金波又有故事,看来,我与他有缘,我就想更深地了解他。滕金波:湖北鄂西人,入伍第二年起,他每月津贴只留十元,买洗衣粉,买牙膏等生活必须品,其它的都资助那位素不相识的中学生。
  “现在的兵,津贴长了,爱美了,用的都是‘海飞丝’、‘飘柔’、‘大宝’、‘美邦男士’,滕金波却是一块香皂都舍不得买。”指导员发出感慨:“真是个好兵!”
  指导员让人把滕金波叫到他的办公室。
  这次,我把他看得更仔细。滕金波圆脸,一双黑亮的眼,配合他那有地块疤痕的嘴角,真的总像是在甜甜地笑。我问及他资助贫困学生的事,他直摇头,说没这回事。我性子急,说:“你们指导员都告诉我了,你就别谦虚,不过,你是怎么想起要资助他们的?”
  滕金波不说。我再催,他就说,他到部队后,最大的感受就是书读得太少,没文化,现在特后悔。去年他从报纸上了解到一个叫刘晓强的中学生,他爸出车祸没了,他妈还有病,刘晓强面临失学。滕金波心里就特别难过,不愿刘晓强像自己一样过早地离开学校,就决定帮他。
  我看着滕金波。滕金波不好意思看我,将眼光朝向一边。我不看他时,他就偷偷瞅我。他的眼总是在骨碌碌转,给我的感觉有点油滑。我觉得他资助失学儿童,肯定有另一种目的。
  我想从侧面了解滕金波,就对指导员说:“我到各班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你不用陪我了。”
  我走进阅览室。阅览室有四五个人在看书。我问及滕金波资助贫困小学生一事,有两个兵就出去了。留下的,有一个兵说滕金波家穷,他资助贫困中学生,是出于私人目的,他并不是真心学雷锋。
  “穷还拿钱出来资助,这就更难能可贵。”我说。
  “因为家穷,他就想留转士官,又没专业,他就想借资助贫困中学生出名。他给别人邮钱,故意不留名,却留了个地址,别人到部队来一查不就查出来了吗?”
  看来事情还挺复杂。我说:“话不能这么说,转士官的途径很多嘛。”
  “我们警务连没有热门专业。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他的行动是真实的,可贵的。”我说。
  “可他根本就没条件资助别人。”一个列兵露出小虎牙,说,“他妈没了,他爸有病,他妹妹没钱上学,他连自己的妹妹都资助不了!”
  我愕然。“小虎牙”又说:“我与他同乡,两家离得近。我是不敢向记者撒谎的。”我犯难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没有心情写他。一个对自己的亲人不闻不问的兵,会好到哪儿去呢?我急忙找到滕金波,问及其家中情况。滕金波脑子转得快,知道有人 “告密”,就将家中事全说出来。他说,他本来有个哥哥,是村上的电工,去年眼看要结婚,不小心被电死了。说他爸是老病,治也治不好。说他妹妹的学习不好,读书也是白搭。但滕金波的那个老乡说,滕金波的妹妹学习挺好,她好几次哭着要上学。滕金波就不再吱声,我看见他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指导员拿来厚厚一沓信,是滕金波资助的那个刘晓强写来的感谢信,有两封是滕金波的妹妹写来的。滕金波的妹妹在信里说,她要读书,要滕金波寄学费给她。我看着,眼泪差点流出来。我无法相信,半个多世纪前,高玉宝那“我要读书”的呼声,在二十一世纪,在这个小女孩的心中,再次响起。我的心震撼了。我掏出三百元钱,塞给滕金波,说:“你赶紧给你的小妹邮去吧,以后你就不要资助别人了,你的能力有限。那三位小学生,我动员你们全连去资助。”
  说完这话,我立马有点后悔,我毕竟是一个士官。
  我走了。走到机关后楼的花坛前,滕金波追上了我。他说:“王记者,你是好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是对家人冷酷无情,我是没办法。我想在部队长干,考学吧,文化不够,我就想转士官,可在警务连,成天就是站岗,没有专业,我就想起资助失学少年,等名声大了,部队就会留我转士官,那时我就有工资,我照样资助别人,妹妹也可以复学。”滕金波说着,居然抹了一把泪。
  我望着滕金波瘦削的肩,心里酸酸的。我回到警务连,我对指导员说,滕金波的精神可佳,可是,他不宜资助别人,好像也不宜报道。指导员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才一直没主动把他的情况向报道组反映。我打算动员全连官兵,从他手中接过资助刘晓强的接力棒。”
  滕金波不能写。人怕出名,滕金波一旦成为典型,就由不得他了。我决定替滕金波想想别的办法。
  由于在乌兰木图山搞坦克打飞机试验,我结识了旅长。我壮着胆,上了他的办公室,向他汇报了滕金波的情况。旅长说:“尽管其做好事的动机不纯,但毕竟是在做好事,这兵还行,把他送到军修理大队学汽车修理吧,这样他转士官就有专业了。”
  我向旅长敬礼致谢。
  滕金波上军修理大队报到,走前,特地来向我表示感谢。我目送滕金波的背影,长吁一口气,心里陡然一轻,这是我入伍以来,为别人办的最像样的一件事。

  报道组连续一周没有上稿子。主任着急,把我们往基层营连赶,说我们不能闭门造车。
  我去的是步兵营,步兵营给我准备了一个单间,是营长教导员的待遇,这让我受宠若惊。中午吃饭,营长教导员让我喝酒,我不想喝,然而盛情难却,喝了一瓶啤酒。我不胜酒力,头晕,回我的单间躺下,竟一下睡到太阳落了山,但天还亮堂。营长过来喊我去踢球,不知他们怎么知道我喜欢踢球。
  营长递给我一套新球衣,意大利队服,9号,我又一次受宠若惊。我喜欢踢球,但技术一般,我哪配得穿9号球衣。营长说:“穿上吧,就是玩,别太认真。”
  可我是认真的。
  与步兵营对阵的,是坦克四营。踢球时,步兵营的兵不断的给我传球。我绕过一个后卫,形成单刀,可面对守门员,我却打偏了。我浪费了很多机会,步兵营的兵还给我传球,上半场结束,打成二比一,我们落后一球。下半场刚开始,一个球传到我脚下,我带球前行,我前面只剩下一个后卫了,他来拦截我,我特想进这个球,因用力过猛,一只腿突然抽筋,迈不动了,结果,倒把对方后卫闪了一下,他扑了个空,几乎跌倒,而球依然在我面前滚进。我咬牙,一个箭步冲上去,起脚劲射,球应声落网,二比二平。我腿突然抽筋,急停,在对方后卫和队友看来,是一个绝妙逼真的假动作。步兵营的鼓声响起,为我欢呼。
  几次攻防之后,我们再次迎来进攻机会。营长在右边带球突破,对方后卫阻拦。他右脚往前一带,转身左脚回扣,再转身右脚往前带,这么一晃,晃得后卫失去了重心,被甩在营长身后。营长起脚,我被营长一系列动作弄得眼花缭乱,呆立在那里,只觉一个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我的头顶。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队员就都跑过来击掌,有一个小兵,居然还同我拥抱,我问:“怎么回事?”他们说:“球进了,你的头球,漂亮极了。”
  不久,裁判吹哨,步兵营三比二胜了四营。我梅开二度,而且最后而那决定胜负的球,是我进的。我兴奋,但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除了那千载难逢的瞬时抽筋,那最后一记头球,功劳完全应该记在营长头上,他的球传得太好了,别说是我立在那里,那儿立着一根木头桩子,球也会被砸进球门。当然,这一切我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我离开球场,脱下球衣,还给营长。营长拍拍我的肩,说我球踢得不错,他坚持把球衣送给我。我不要,我说:“让我当一把球星,我就够感谢了。”营长说:“先搁你那儿放着,以后还来踢。你球踢得那么好。”
  我的脸微微有点烫。步兵营球队打遍我旅无敌手,凭他们的实力,应净胜四营三个球以上。他们把过多的机会给了我,而我却都浪费了。现在一想,他们太看重我这个士官报道员了。我甚至觉得,他们是在用足球贿赂我。
  我感动,就想写写他们。我想上各连找线索,营长说:“你不用去,我已让各连准备了,他们一会儿就会把线索送上来了。”
  各连送上来的稿子,大都是连队坚持饭前小广播;新闻联播前要读报这样老掉牙的小事。回机关,我绞尽脑汁,整理出几篇,结果都被滕远达枪毙。我心灰意冷,觉得对不住步兵营,我再也不好意思上步兵营了。我还找各种理由,拒绝踢球。我知道,历史不会得演,对于我,那样的经典之战,是一去不复返了。
  我望着窗外匆忙行走的人流,感到特别累。

  我们旅打算在军区报上发一个专版,主题叫“我们旅的故事”。滕远达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也多了笑意,他说:“看来今年夺‘春雷杯’问题不大。一个专版,怎么说也得排十篇稿子,再配上几个图片,就是十几篇。我们很快就会突破百篇大关。”
  着手写“我们旅的故事”时,我兴奋了一整天。滕远达把那些汇报上来的线索整理成提纲,让我写。他说:“你就好好写吧,你是写小说的,写故事是你的强项。”我在滕远达的鼓励下,连夜作战,不到天明就把稿子写好了。我伸个懒腰,趴在窗前望着黎明的曙光,等待滕远达的到来。
  滕远达看了我写的故事,说很流畅,就给主任拿去了。我心里有些不愉快,我写了差不多一个通宵,他仅仅说很流畅,在我看来,“流畅”这个词等同于通俗,与阳春白雪不沾边。我就觉得滕远达不够意思,他自己回家陪老婆,我加班,连一句表扬的话他都吝啬。
  一个星期后,专版出来了。我手捧“我们旅的故事”,心里凉透了。那些单个的故事,都没有署作者名,只在最后标明,由我们旅的主任、宣传科长、滕远达、伍亚军等撰稿。我的名字,被那个可恶的“等”字取代了,
  我像吞了一只苍蝇。那个夜晚,我眼角滴下了一滴泪。这是我到部队后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我到部队的第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我在操场静立,眺望老家的方向。恰好旅广播站播放歌曲:“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我当时鼻子酸酸的,新兵排长跟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言不发,那手就触到了我的泪腺。
  现在,我抑制住我眼中的另一滴泪。我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小兵,士官第一年,能当幕后英雄,也是你的荣誉。”我听见我自己说的话后,心里敞亮了许多。

  滕金波在军修理大队学完修理专业后,没有回警务连,分到修理营,为转士官创造条件。这是好事,我决定前往,向他祝贺。
  我骑车到达修理营时,夜已黑,华灯初照,营区比大街更显亮堂。原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他们营正在修建车库。我不便打扰,静立一边看。我看见滕金波忙碌的身影,看得出,他新到一个单位,正在积极地表现自己。我不想影响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搅拌混凝土。一个兵两手拽灯绳,提撸着灯,使电灯泡追光灯似的照着兵们倾倒混凝土。我看着那个兵,觉得不安全,怎么也得用一根木棍挑着灯绳吧。我正要上去说出我的想法,就见那个兵筛糠似地颤抖着,像跳街舞。我惊立在那里,还没完全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见滕金波吼叫着冲过去,手背贴上电线,同时将手掌翻过来,抓起电线绳用力一甩,电线就离开了那个兵,那个兵立刻停止了他的“街舞”。
  但令我惊骇的是,那个兵的“街舞”传递给了滕金波,滕金波站在那里乱颤。我吓得大喊救人,有人冲到墙根关了电闸,灯灭了,滕金波的影子在黑暗中停下来,他立在那里,瞬间,像一截树桩似的轰然倒地。
  我冲过去。有人拿来手电,说:“快送医院!”滕金波直喊手疼,手电照着他手,他的右手黑了。
  医院检查结果,滕金波的右手被电伤,大拇指和食指必须截肢。滕金波躺在床上,一声不吱,脸上依然在笑。我盯着他嘴角的疤痕,是它在笑。
  我打着采访的旗号,每天都到医院看滕金波。这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那缠着厚厚纱布的手令我心寒,我埋怨他:“人触了电,是不能这么去救的。”滕金波笑道:“我也知道要去拉电闸,可离得太远,来不及。我在一本书上看到,发现电线,只要不是高压线,先用手背去碰。如果用手掌去碰,有电,手就会被粘上。用手背去碰,即使有电,手也会被弹开,所以我先用手背去碰,发现没电,翻手去抓,谁知这一招不灵。”
  这显然缺乏科学根据,但在危急关头,他这样胆大心细,令人佩服,也令人心酸,我涌出一种想报道他的冲动。我便问他更详细的想法,他说:“王班长,我实在是太怕电了,我哥是村里的电工,一不小心被电带走了,自那以后,与电接触,我就特别小心,我当时冲过去,就是不想让电老虎再咬着我的战友。”
  我看着滕金波缠着厚厚纱布的,缺了两根指头的右手,我想哭。我说:“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光荣’了,你那个病爸爸怎么办?你妹妹怎么办?”
  滕金波说:“我不会‘光荣’的,我妈妈在天堂注视我,保佑我。”
  我说:“可是,没了这两个指头,你以后怎么生活。”
  滕金波说:“总会找到适合我干的活。”
  我心里越发酸,眼睛一热,不让滕金波看见我潮湿的眼,将脸转向窗外,我说:“夜色真美。”声音有些哽塞。滕金波应我道:“是啊,夜色真美。”声音也是哽塞的,带着泪洗过的潮润。
  我那么强烈地想写写滕金波。我把他的事向滕远达汇报,滕远达说:“这事太小。”我与他争辩,什么样的事才能算大,非得舍己救人的人牺牲了才算大事?鲁迅《一件小事》,比这事还小。滕远达白我一眼,他显然没想到我为了一个小兵,居然敢同他顶嘴。他脸有怒色,但他克制了自己,依然用平和的语气对我说:“滕金波拽电线救人之事,其实是事故,不宜报道。”
  我跑去找主任,结果主任也说此事不宜报道。我心透凉透凉,似乎胸腔裂开了口子,钻进了东北干冷的风。

  全旅野营行军选在初冬。我跟随旅机关,徒步到乌兰木图山脚下时,天近正午。乌兰木图山在我们面前越发的高大。再次来到她的腹地,我感到特别亲切。我想看奇峰怪石,然而,首长并没把爬山当作训练科目,不让我们上山顶,只让我们从半山腰穿过。望山跑死马,走了半天,也没到山脚。到了山脚,高炮、地炮、修理营分队,伪装得严实,白色苞米叶密密麻麻裹着他们。他们穿行在松林间,每支队伍,在阳光下,像一条银光闪闪的巨蟒,蜿蜒前行。
  我意外地看到了滕金波,他就在修理营行军队伍里。我给他照了几张相,他说:“王班长,一定别忘了给我洗几张。”
  我一直不敢看他摆动的右手。
  我们走遍了辽西的山山水水,虽然脚上打起了血泡,但最终完成了行军,于第十天黄昏,回到驻地郊区,在松涛湖畔开庆功篝火晚会。那天我喝了一棒子啤酒,胆子特大。我迎着篝火的火星,边歌边舞。我说:“下面,我把这首歌献给我们敬爱的旅长。”说完,我却不知道唱什么歌,愣了一秒钟,竟脱口而出,用歌唱毛主席的曲调唱道:“敬爱的旅长,你是我们的好旅长……”大伙都乐了,旅长更是乐开了花。松涛湖小学的部分师生也加入进来。我灵机一动,把红色征兵宣传单叠成一朵花,献给一个漂亮的乡村女教师。大伙鼓掌,没人说我差劲。旅长都乐了,他们敢说啥。他们把手掌拍得震天响。
  我正得意之时,看见了台下的滕金波,他也乐,但并没有拍打他那缺了两根手指头的手。
  一阵剧痛划过我的心。
  回部队后,放假一天。三天后,部队奔赴科尔沁草原打实弹。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冬天打,秋日天高云淡,干嘛不打。旅长说:“我也知道秋天打炮好,可战争不只在秋天暴发。”
  我要求回自己的连队打一次实弹。我是瞄准手,今年一发炮弹都没打过。
  见我回连,连长指导员都很高兴。七天非实弹射击合练后,他们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让我担当四炮班二炮手,也就是全连基准炮瞄准手。
  实弹射击。茫茫黑夜,无垠草原,远处的目标星辰般寂寥而空远。我沉着、冷静,装标尺,修正方向,锁定目标,连长用洪亮的嗓音指挥全连:“一炮一发——放!”,一枚炮弹喷射出耀眼的火光,飞向远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瞬间坠落,爆炸,将草原上那个目标击得粉碎。我和我们连受到观摩首长的表扬,我骄傲。昔日只会玩弹弓的淘气娃,今朝操练火炮,指哪打哪。
  连长喊一声:“全连齐射——放!”有我基准炮为参照,全连火炮全部覆盖目标。射击完毕,我躲开欢庆的兵,站到帐篷背后,仰望星空,热泪横流。我想,让我写报道,简直是浪费人才,我应该下连持枪操炮,并把这些生活,写成小说,当个军旅作家。

  忙碌了一年,年关到,人员调整。有人想走,偏要你留下做贡献,有人想留,部队却并不需要,得走;很无奈。
  旅长的几次军事技术革新,虽然都不了了之,但他生命不息,探索不止的精神,还是得到了上级肯定,上级任命他上军里当副参谋长,正师职。旅长走得很高兴,旅里特地给他开了个欢送会,营连主官和机关干部参加,只有伍亚军和我是兵。旅长说,一个人离开一个地方,要给那个地方留下点什么,要让人偶尔会想起他,才不会愧对那个地方。他说,他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想起他,但他会想我们。他说得我们心里酸酸的。
  旅长的确给我们旅留下了一些东西,软件建设不说,他提议建造的副营以上干部家属楼,还有士官临时公寓,让很多干部干官受益。
  旅长骂过我,也安慰过我,是我偶尔会想起的人。我想起他像麋鹿一样跳跃着,手舞足蹈骂人的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可眼里却滚出一滴泪。
  很多人都哭了。旅长没哭,但声音已经哽咽。当他的公务员把一块洁白的手绢递给他时,他用它捂住眼睛,一直到会议结束,他没能再说一句话。
  我们上车站送旅长,拍图片,滕金波也在车站,他摘去了上等兵的军衔,但他梦想的一级士官的军衔,并没戴在他的肩上。他曾经对我说,士官军衔,像两只金色的翅膀,可以带着他飞翔,但是,他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因为残废,他不符合套改士官条件。旅里留他当军工,工资按士官套改,滕金波不留,他说他手残废了,不适合留在部队,他不想给部队添麻烦。我问他:“你想好了吗?你回去干啥?”他还是那句话:“总会找到适合我干的活。”

  滕金波永远地离开了军营。伍亚军也离开了报道组,下到步兵二连,他提干未果。上级规定,今年的提干名额,全部下放到基层营连,预提对象必须是战斗班排班长,机关兵不在预提范围之列。伍亚军就申请下连当班长,为明年提干作准备。我想滕金波,不知道他在鄂西那个山村过得怎样。我偶尔也会想起伍亚军。我心里乱。主任再次转悠到报道组,我趁机向他汇报,说我实在搞不了报道。主任说:“你就放心写吧,咱们不他妈的刻意夺杯,只把我们的工作正常报道出去就行。”
  主任骂了句“他妈的”,这是他的进步,表明他这个大机关来的人,慢慢地融入到我们这些俗人之中,这有利于他开展工作。
  主任望着我,说:“你文字基础好,我打算把你送到南京政治学院院新闻系培训。”我望一眼主任。难得他对我一片厚爱,我眼窝一热。他急忙把目光投向窗外,马路对面是一片工地,红砖楼立在半空,参差不齐。工地上已经没人干活,据说是天太冷,但也有人说是资金不足,终止了施工。这破败的景象,影响了我的心情,它使我想到,我写新闻报道,最终很可能像这一栋楼一样半途而废,因为我对写报道没有兴趣。我冲主任摇摇头,我说:“首长,我要下连,当炮长,当士官,纯粹的士官。我在这里干部不像干部,兵不像兵的。我不适合写报道。”
  主任瞧见我办公桌上的小说稿,知道我又在偷偷写小说,冲我一笑,说:“那就不勉为其难。想当作家也不是坏事,作家离不开生活,而生活在基层,没准你将来真能成为一个作家。只是以后写出气候来了,别不听招呼。”
  我说:“哪能呢。”心里暖暖的。
  主任走了,我也走出我的办公室,走出机关大楼。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一点也不伤感。我是一条鱼,连队才是我畅游的海。
  我仰头望天,阳光耀眼地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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