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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口酒暖暖身子
来源: | 作者:杨家强  时间: 2006-11-15

  北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斜飘下来。扑面而来的雪片让我打了个寒颤,我赶紧转到坑的另一边,脸朝向南面,立起大衣领,把脖子埋进去,这样就暖和多了。
  我看了一眼坑下的赵山。他光着膀子,吭哧吭哧地抡着尖镐。从上面看去,他弓着的身子,像狂风摇动的古松,弓伸之间就看到了突起的肌肉块在后背上滚动着。偶尔也有几片雪花像羽毛似的飘到他那肌肉块上,但只是打了个盹儿就化得没影了。赵山似乎没有觉察,他的镐尖刨到硬石块上,不时地撞出火花,给昏暗的坑里带来了一丝光亮。
  刨了一阵子,他把手里的镐放下,又抓起了铁锹。等他猛地直起腰,一铁锹沙石正好甩到了我的脸上。我把嘴里的沙子朝赵山吐去:眼睛长屁股上啦?!赵山听到我的叫声才仰起头,他带着一脸的惊喜说,下雪啦?真下雪啦!我不知道他为何对这凉冰冰的雪花竟有如此热情,就又朝他吐一口唾沫提醒道:你甩了我一脸沙子!赵山又哈下腰,边撮沙石边说,谁让你不在原地好好呆着。说着又甩上来一铁锹沙石,不过这次甩到了我原来站着的地方。我指着坑里的大石头说,我又不是石头,老在一个地方呆着。赵山说,它也快有活动气儿了,等它下山我也该歇几天了。我说,你不想干现在就可以歇,大不了再重新雇一个人给我挖。他说,我倒是想歇歇,可家里还有两张嘴不能歇。我歇了,她俩就得拿绳子把脖子扎上。我跺了跺脚下的沙土,开始揭他的老底,少和我装穷!等这块石头挖下来你就能挣三千多块,还愁没吃的?他张张嘴只字不提钱字,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埋怨我把坑上的沙石给踩下去了,还说要是再踩让我另加工钱。我说一共也没踩下去五粒沙子,想讹人咋的?他说不会!我让他再使点劲儿甩,沙石就不会落到坑边了,也就不会掉下去了。他说那么深的坑,要是能把沙石甩到南天门上就不给我干了。我说那给谁干呀?他说给如来佛祖干呀!我说上那么高的地方干活儿也不怕摔断腿!他瞪着一双牛眼冲我喊,放屁!好在他是在坑里喊的,声音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闷声闷气的。他要是站在我的位置上喊,全村人都得听见。他敢用尽吃奶的劲头冲我喊出这两个字还是头一回。我俩呆愣愣地对视了一会儿。他首先妥协了,避开我的目光,把镐举得高高的,解恨似的刨了起来。我猜他一定把山石当成我了,但我不知道我哪句话说错了,让他如此生气。
  赵山的镐越抡越慢,他的能量大概消耗得差不多了。我掏出一支烟,和往常一样扔到坑下的大石头面上。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赵山没有急着点上烟。不过他还是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我和每次一样,冲坑下喊,抽支烟歇会儿!
赵山从坑下爬了上来。那支烟孤零零地躺在坑下的大石头上,像祭奠故人的供烟无人问津。赵山从腰里掏出烟口袋,自己卷了一支“大炮筒”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不一会儿,刺鼻的“硝烟”就把我和赵山包围了。我被呛得一个劲儿地干咳。赵山抬头撩了我一眼,他身上的热气,和那支“大炮筒”发出的“硝烟”一起向上升腾着。我只得点着一支烟,以冲淡他那股呛人的怪味儿。我的“人民大会堂”对赵山失效这还是头一回。记得他第一次给我干活儿时,抽的也是这种自家园子产的劣质的“蛤蟆癞”。当我把“人民大会堂”递给他时,他把“人民大会堂”放到鼻子底下一个劲儿地嗅,就是舍不得点着。我说你抽吧,只要把活儿干好,嘴巴别乱说,别说是抽“人民大会堂”,高兴了带你去北京看看大会堂也没问题。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把烟点着,一个劲儿地说,老板真够意思!老板真够意思!我说以后别叫老板,叫表哥,村里有人问,就说我是你表哥。他说老板放心!这年头除了当官的谁不缺钱?你挣你的风险钱,我给你干活挣我的辛苦钱。能把钱挣到手,我啥也不说。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告诉他放心,一天给他五十块钱,等石头下山就结账。
  要说我和赵山也算有点缘分。我因为化石生意上的事和老婆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我自己开着“跃进货车”从北京一路摸到这个辽西的小村子时,正赶上赵山拎着棒子要上山追野兔。我问他山上有没有像树一样的石头。他先是一愣,尔后,拽开车门屁股还没坐稳就说,加大油门上山!他带我沿着盘山道爬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来到现在的山顶上。车开到半道时我才知道上当了,我缓了一下油门说,找个能掉头的地方把车开回去。他说,加油!加油!不要命了?我只得咬牙开了上来。等到了山上,我吓得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赵山却一屁股坐到地上满不在乎地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看你这耗子胆儿咋下山呀?我说,反正也上来了,不弄到石头我就不下去了。赵山不吱声儿。我说石头呢?看你像个老实巴交的人才和你上山的,怎么骗我?赵山拍拍身边的地面示意我坐下。我问他是不是想上山又懒得走才把我骗上来的?他晃晃手里的棒子说,还真说对了,我就是上山追兔子的。大概是见我有些生气了,他又指着山边的一条毛毛道儿说,要是我自己来就走这儿,早到了。他又拍拍身边的地面示意我坐下,我站着没动。他就屁股朝天用嘴不停地吹刚刚坐过的地面。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这个碾盘一样的石头。当然那时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经过赵山这些天的挖掘,几截树干已经上车了,只剩下根部这截还没有挖下来。估计今晚差不多就能下来了,最迟也就是明早它就要离开老窝了。这对于我和赵山都是件兴奋的事。我想对赵山来说两个月能挣到三千块钱无疑是个天文数字。而这棵罕见的古树化石的价值对我来说更是个天文数字。它的直径超过了两米,尤其是这最后一段,它几乎完整地保持了原始树根的结构。守着这个大宝贝,我在山上一呆就是两个月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了。多亏我事先有准备,来时带了几箱面包、方便面和纯净水。这期间我也去赵山家吃过几次饭,都是晚上干完活儿趁天黑赵山带我去的。
  赵山家的土屋低矮昏暗,我每次去赵山的女人都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菜饭却摆上了桌子。我让她和我们一起吃饭,她苦笑着说,你们先吃吧。说完就把脸埋在了枕头里。我觉得赵山对闺女比对老婆好多了,那天他不停地往闺女碗里夹菜。就是不说让老婆和我们一起吃饭。但我觉得赵山的闺女一点也不像他。赵山是双眼皮大眼睛,她是单眼皮小眼睛。赵山是四方大脸,她是小圆脸。后来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因为赵山的老婆没吃饭,我觉得人家女主人没吃饭,我要是吃完饭嘴巴子一抹就走人不太好,就多坐了一会儿。我三番两次地劝她快吃饭,我打算等她吃完饭再走。其实那晚赵山没喝多少酒却醉了。赵山的老婆看着醉后睡成烂泥也一脸郁闷的赵山,就对我说她自己是个贱女人。在山里,贱女人是不能和男人同桌吃饭的,那样会给男人带去背运的。我说都什么时代了还信这个。她说她也不是信这些,主要是她的腿不小心摔断了,不能坐到桌边吃饭。大概是我去的次数多了,看我不像是乱说话的人。也可能是她憋闷太久了,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而我恰好又是远隔千里的外乡人,和我说了也不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后果。她对我说,赵山下井刨煤的日子,她总是做噩梦。井下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就劝赵山不要再下井干活了,赵山却不听。赵山一心想让她住上好房子,就下井去刨煤,因为刨煤挣得多。没办法她只得答应了矿主一次,条件是把赵山调到井上干活儿,工钱要和井下刨煤一样,不然赵山不能同意。她流着泪对我说,作孽呀!谁承想一回就……说到这儿,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闺女就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原以为这些憋在心里多年的话说出来会痛快些,可说了却让人翻肠子一样难受。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天太晚了,大哥你走吧。我刚起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哥,赵山是个要强的人,他心里苦啊!你们城里人脑子灵,他给你干活不容易,可别让他过不去呀。
  
赵山又撩了我一眼,然后把手里的“大炮筒”插进沙石堆里,转身就往坑下走。我拽住他的后衣襟说,怎么也得把烟抽透呀。他没有执意下去,但也没理我。我掏出一支“人民大会堂”递过去。他犹豫了一下接过烟,转身又坐回了沙石堆上。
赵山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一块片状石头,像剁饺馅似的剁着身边的积雪。赵山的头一直歪着,这支烟燃尽了,他身上的热气也就像黄昏的最后一缕炊烟被雪花覆盖了。我说要不要再来一支?他说不了,就下到坑里抡起了镐。
赵山上来抽第二支烟时,终于开口了,他低着头说,老板。我“嗯”了一声。反正山上就我和他,没有人能听见他叫我老板,再说我也快凯旋而归了。赵山说对不住了。我问什么对不住?他说,刚才是我不好,都怪我那个贱女人,她是个瘫子。我说瘫子怎么了?瘫子也是你的女人呀。他摇摇头说,其实……其实她长得挺好看的。我说,是呀,我看她不像一般的山里人。赵山的脸上有了一丝慰藉,声音也稍微高了一点:她原来是个民办老师呢!我不解,瘫子?民办老师?赵山狠狠吸了一大口烟,他像那天晚上喝鸡汤一样,粗大的喉管上下动着竟把一口烟全咽进了肚子里。只是在我看来,他的表情已远不是咽鸡汤那种美好享受了。倒像是被鸡骨卡住了嗓子眼儿。他干咳了几声,咽下去的烟就趁机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喷了出来。但经过他内脏的过滤已淡了许多,像初夏的薄雾,更像此时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热气,与这沉甸甸的雪花搅在一起,也就分不清哪缕是烟哪缕是气了。他又捡起那个石片,边剁“饺馅”边对我说,她的两条腿都是我打断的。这次轮到我瞪眼了,你?!是你把自己女人的一双好腿打断的?他点点头没言语。我感到一股刺骨的冷风像刀片一样沿着后背一直撞到了心窝上。我连忙站起身,把大衣使劲裹了裹。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晃着头打了个寒颤。原来我在千里之外的深山里是和这么狠心的人单独打了多天交道。要是他半夜上山把我从车里拽出去打蒙,推到山崖下,然后再想办法把车也弄到山崖下。我兜里的钱就全是他的了。我兜里有钱他是知道的,因为我不亮底,他就不信任我,不给我干活。第一天到山上,当他看到我把一捆百元钞票从兜里掏出来在他眼前晃动时,他就一路小跑回家拿来了短把儿的尖镐和一长一短两把尖锹。他跑回来二话没说就抡起了手中的尖镐。看着镐尖在他的身子前后闪着耀眼的白光,我就知道这个人找对了。可现在我才知道,危险!
  “谁让她和那个王八蛋睡呢?!”赵山把手里的石片狠狠地扔到山崖下,同时也不知是冲我还是冲自己或是冲深不见底的山涧喊出了这句话。能听得出他用了挺大的劲,但发出的声音却并不大。就像他随着喊声扔出去的那片石头,在山涧里撞了几下就碎得没影了。
  一支烟抽透,赵山把短得不能再短的烟屁股弹出去。他身上的汗水也就被雪水替代了。通常他就要下到坑里干活了。但这次,他没有急着下去。他双手抱着胛儿,愣愣地看着我。我又掏出一支烟递给他,说,要是累了就多歇会儿。他摆摆手说,不抽了,挺贵的。然后,从腰里掏出他自带的酒瓶,嘴对瓶咀儿喝了一大口。我看酒对他来说和命差不多,他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一顿也不能没酒。事实上,他很少吃饭,一天却要喝上满满一瓶酒。他说,饭吃多了在坑里干活儿弯不下腰去。
  赵山喝完酒又开始用那种异样的目光愣愣地看着我。从他的目光里,能看出他好像有话对我说。我估计可能是工钱的事。这时他的目光突然被我身后的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了。怕他趁我回头对我下手,我向后退了几步,才敢回过头看,原来身后有一只野兔在雪地里有些吃力地跑着。他双手不停地搓着,有些兴奋地说,哈哈!我看你还能跑几天?紧接着我看见他的喉管又动了一下,不用说那是在往下送口水呢。他边看着野兔跑远边快速地下到坑里抡起了尖镐。我知道,他肯定有话要和我说,但要说的话被突然到来的野兔暂时给带跑了。
  赵山再上来时,就快晌午了。他抽完一支烟,依然没有接我递过去的另一支烟,他的理由还是挺贵的,给我省着点抽。我为了让他快点把活儿干完就说,别怕,抽我多少烟也不会从你的工钱里扣。他喝口酒,又瞪起了那双牛眼说,敢扣!?说心里话,我不但不敢扣,就是他让我把工钱加倍我也不敢不答应他。只要我能安全出山,就有大钱赚,还在乎他的几个工钱?
  赵山又喝了一大口酒,冲我说,想不想早点回家搂老婆?我说当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也想了。我说,你?你不是天天夜里搂着吗?他说,打给你干活就没搂过,都两个月了。接着他又说,老板,你看我干活实在不?我说实在,一个能顶两个。这是我的心里话,却让他钻了空子。他说,那就给加点工钱吧,我争取让你今晚下山。我说,真的!?这次轮到他说“当然”了。我试探地问,加多少?他说,就按你说的,我一个人顶两个人干活,工钱也再加一个人的。我说,真想讹人啊?他说不会。我举起一只手说,好吧。我再给你加两千,凑上一把手(五千)。他搓着手有些激动地说,老板真够意思!反正你也不差那一千块钱,就给加上吧。要不我干活都没劲了。我假装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但你今天必须把石头弄到车上。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说,当然!
  赵山的饭盒里面是几截大葱和一点鸡蛋酱。在饭盒的一角挤了少许的高粱米饭。他晃着头,一口大葱一口酒,哈哧哈哧地吃开了。我看了一下表说,才十一点,还能干一个回合。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说,喝透了再干有劲儿。我摇摇头,没敢言语。对付他这头犟驴只能把毛理顺才能出活儿。反正他答应天黑前送我下山。
  眨眼间,一瓶酒就被赵山喝下去了一半。他光着大红萝卜似的半截身子坐在沙石堆上。这时,他又用那种愣愣的眼神儿盯上了我。这下我的心可没底了。工钱按他说的加完了,他还想怎样?我盼着我的身后快有野兔出现。可是以他盯我的时间和态度来看,我的身后别说没野兔,就是有,他的眼睛也不会再移开了。我故作镇静地和他对视着,其实是等待他下面提出更苛刻的条件。这时,他把目光移开,又莫明其妙地说了句“老板真够意思。”我不知道他下面要提什么条件,没言语。他又说,老板是个敞亮人,有心里话就和你这样的人说。我苦笑了一下,还是不知道接什么话好。他突然问我,你这些天没回家老婆要是和别人睡了,咋办?我有些生气了,我说你哪能打这种比方呢?!他说,就和别人睡一回,你咋办?我一甩手说,我老婆不是那种人!他说,要是那种人呢?咋办?我说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她要是敢的话,我就宰了她。其实我只是不得不回答他才这么说的。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把她老婆和别人睡的茬儿给忘了。他点点头说,哦。这么说我把她的双腿打断没有错了?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我想告诉他,他老婆和别人睡完全是为了他。可怕他多心,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因为那天他醉了,他老婆只对我一个人讲了那番话。现在我才明白,他用异样的目光看我,就是要和我说这件事。但我身为男人实在不知怎么劝他才好。我只得借去车上取面包和纯净水为由走开了。为了不让山下村子里的人注意,我把车停在了山背后的槐树林里。等我磨磨蹭蹭地走回来,原以为他会吃饱喝足下去干活了。可他却抱着胛儿在那儿等我呢。我说你要是冷就把我的大衣先穿上?他说不冷,喝了酒浑身热呢。就是……就是有点冻脚。说着他在原地不停地跺起了脚。我想说下到坑里干活就不冻脚了,可怕他摔耙子,就说,等干完活下来钱买双像样的棉鞋,这大冷的天还穿双胶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胶鞋说,高装的,不冷。他又小声补充说,是小舅子从部队邮来的。这鞋上下山灵便。说到这儿他有些兴奋了,说,穿这鞋追野兔那才跟脚呢!我说,你两条腿真能追上四条腿的野兔?他伸出四个手指头说,一天我追到过四只!像这样的雪天贼好追,不信你晚走一天,我请你吃野兔肉,贼香!我说,就是龙肉我也没空儿吃。我的意思是让他快下去干活儿。可他的心里话似乎没说透,只得由他说下去。令我尴尬的是,他又提到了他老婆。他说,老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说她只和别人睡了一回算事儿吗?我说,现在这算什么?你还不快把她的腿接上?他说,接两回了,都没接上。我说,没接上?是哪个医院?告他们去!连神经都能接上,腿接不上?他说,是乡医院,还说也不能全怪人家医院,是他的老婆刚见好就闲不住去做活,再加上时间也长了点。我说时间越长就越不好接。他叹了口气说,都好几年了。她的腿把我刨煤挣的钱全搭进去了,也没接好,那是我打算翻盖新房子的钱。以后我没去刨煤,也就没钱给她接了,她自作自受,活该!我问,刨煤的活儿不好干吧?他说,别提了,提起就上火。该着我命大,那天我去的稍微晚了点,矿主骂骂咧咧的,把我骂来气了。我一扭头说,大不了少挣一天钱。可我还没走出几步呢,井下就出事了。下去的那几个兄弟一个没剩全砸里了。你想想整天在一起干活儿,不分你我的说笑打闹,突然都没了,是个啥心情。赵山说着抱头蹲下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一双泥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他的脸顿时变得花里胡哨的,怎么看都很滑稽,可我却无论如何也没笑出来。他使劲儿捏着鼻子把两条清水一样的鼻涕喷到雪地上,又说,可是,可是就在我第三天给几个兄弟送完葬回到家……赵山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我回到家,她竟和矿主睡到了一起。这个王八蛋欺负完死人还不放过活人!可怜我那三个兄弟尸骨未寒,这个王八蛋用几个臭钱,上下一打点就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我当时一心想剁了他!算那个王八蛋腿快,我的尖镐正好贴着他的后脚跟落下去了。要是慢一步,我非把他剁成肉馅不可。更可气的是,等我第二回举起镐,再去追他时,我的腿却被我老婆抱住了。我拖着她跑出院子,那个王八蛋早跑没影了。我只得掉转镐头,抡起镐把不知道打了她多半天。她自始至终没吭一声。后来镐把打断了,她的手也松开了。我拎着半截镐把的尖镐追到矿上,可那个王八蛋早钻到耗子洞里去了,他的两个保镖想在我身上耍耍威风,给他的主子看。你说我的镐能答应吗?我三抡两抡就抡趴下一个,另一个看情况不妙撒腿就跑。还没等我把那个王八蛋找到,派出所的警察先把我找到了……赵山打了个酒嗝又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保镖被我砍掉了一只胳膊。我在监狱里就想,她还是我老婆吗?几年里也不来看我一眼,肯定是嫁给了那个王八蛋。那个王八蛋老婆死了,我知道那个王八蛋惦记我老婆好几年了。赵山把头扭向山下,他看着自家的土屋说,可我从里边出来那天,回到家就愣住了,烟囱和我往常从井下回来时一样,冒着呛人的浓烟。更让我想不到是,院子里还多了个小孩子。她也不问我是谁,见我进院子就喊我爸,真是招人稀罕。我几步跑进屋子,我老婆正趴在灶坑门儿那吹火呢。火着起来了,她就一点一点地爬到了炕上。我掀开箱子,翻出临走时给她扔下的小布包。布包里是我刨煤挣的钱,她一分没动!我把布包揣到兜里,背起她就往乡医院走。她搂着我的脖子不停地说,锅里给你蒸的饺子快熟了,吃完饺子再说,吃完饺子再说……赵山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下到坑里抡起了尖镐。看得出,他有些醉了。刚才这一番话算不算酒后吐真言呢?
  往日的酒,赵山是分着喝的,一瓶酒喝没了,天也黑了。今儿他喝的有些反常。眼下才中午,就喝掉了多半瓶。照这样喝下去,再有一个回合就喝光了,整整一下午要是没酒,活儿也就甭想干了。
  令我想不到的是,赵山一下午竟没有上来抽一支烟,更没喝一口酒。他就像一架机器人,一句话也不说,在坑里一会儿抡镐,一会儿抄铁锹。直到太阳快偏西了,他猛地冲我喊,来根烟!他把我扔下去的烟叼到嘴里点着,吸了一大口。前后左右端详起了大石头。我又想起了躺在石面上的那支烟,它现在已被雪盖上了。但我想赵山要是想拿到它,比喊我要烟更容易。这头犟驴,口口声声说给我省点,可就在他眼前的烟他不抽。不知这个家伙把那支烟忘了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动它。
  我正在纳闷儿,这次他怎么没上来抽烟呢?这时他把刚抽了一半的烟掐死夹在了耳丫上,冲我喊,还不快把车提过来?不想搂老婆了?在山上让兔子精迷上了吧?我不大相信地问,这么快就挖下来了?他说,你在山上和兔子精没呆够就再呆一宿!我一路小跑,来到了槐树林,然后把车倒到了坑边。
  我半信半疑地放下钢丝绳。赵山在坑里把钢丝绳绑到石头上。然后才上来和我一起架三角架。架完三角架,他像猴子似的爬到三角架的顶上,我站在车厢的石头上,把手拉葫芦递给他。他把手拉葫芦挂在三角架的钩子上。我把车从架下面开出去。
赵山站在三角架下,不停地拉着手拉葫芦。随着手拉葫芦哗哗啦啦的响声,坑里的大石头渐渐的就离开了地面。看来赵山没撒谎。
  石头重,赵山拉得挺吃力。眨眼间他的上身又冒起了热气,雪片刚落到肩膀上就融化了,雪水和汗水一起顺着他突起的肌肉流向腰间。我脱下大衣披到他身上说,一凉一热小心感冒。他一抖肩膀,大衣落到了地上。我捡起大衣再次给他披上说,外边不比坑里,风硬雪也大。他又抖掉大衣说,你想热死我呀?他这种拼命的干法,我实在有点不忍心,就把大衣裹到他身上说,你歇会儿,我替你拉几下,也好暖暖身子。他放下手里的链子,可嘴还是不让人的:我在替你卖命,你还说替我拉!我说,反正你先歇会儿吧。可我拉了一会儿,速度就明显的慢了下来。赵山从背后把大衣披到我身上说,一边歇菜去吧!冷了就喝口酒,那玩意儿才暖身子呢,从里往外热。我把链子递到他手上,找了句下台阶的话说,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他甩开膀子猛拉了一阵子,石头就像一只巨大的青蛙,慢慢的从坑里钻上来了。随着赵山不停的拉动,它也越来越高,底部快超过赵山的胸口时,他头也不回地冲我喊,还发啥兔子愣?说实话,我看呆了。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赵山一锹一镐的从山石中把它挖出来,我一定会把它当成一个罕见的大树根子。赵山又冲我喊:快倒车呀!冻僵了?我跑到驾驶室里,打着火、挂上倒挡。。。。。。车厢慢慢的钻到石头下。赵山开始向反方向拉手拉葫芦。石头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车厢里。我一直悬着的心也落下了一半。宝贝毕竟全上到我的车厢里了。接下来就是看能不能顺利出山了。要是一切顺利,我的后半辈子就再也不用东奔西跑了,更不会因为挣不到钱让老婆瞧不起了。
  把手拉葫芦和三角架放到车上,我冲车厢上的赵山喊:下车吧!还发啥兔子愣?驾驶室又不是没地方坐。他大概是听出了我在学他的腔调喊他。就冲我一挤眼睛说,这么猴急,想老婆了吧?我说,再想也得几天才能到家,你今晚就能搂了,我是替你着急呀!他说,再急也不行,准备工作做不好半道儿要掉下来的。我说,想不到你不光干力气活儿有巧门儿,那方面也挺内行的。他说,少扯,快把地上斧刃形的石头递我几块。这个不难,不一会儿,我就在他甩上来的沙石堆里捡了一堆。想不到,这个虎背熊腰的家伙,心竟然挺细。他用这些斧刃形的小石头,把车上的几块大石头全垫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跳下车,把锹和镐放到车厢上,然后冲我一摆手说,走吧,步步是下坡,慢点开。我说,你不上来我怎能开车?你不怕我半道把车开跑?他说,跑?能顺顺当当下山就念弥陀佛了。按咱俩第一天讲的,我送你安全下山,你我算工钱。这工钱虽说是让你加了一个人的,可我也付出了。你凭良心说,我一个人是不是顶两个人?我说,我都答应给你加一个人的工钱了,你还磨叽啥?他说,我不是磨叽人,你知道这荒山是谁家买去了吗?我说,不是村里的吗?他说,现在村里还有啥?除了一屁股债,还有几只养得肥胖的蛆。告诉你吧,这山就是那个矿主家买的,他就是村长。这些天我比你还急呢!要是让他知道,这石头你不但一块也拉不走,说不定还闹出别的事来。那样我这六千块钱上哪儿挣去?这村子里就我敢和他对付。可咋说也是在人家的山上挖东西,理亏呀。跟你说实话,我睡女人也没有给你干这活儿卖力气!我说,那你快上车吧,等下了山我就把钱给你,我一脚油门就没影了。他说,说的轻巧。你以为这大雪天的山道是自个儿的老婆呀?说上就上说下就下。我说那也得往下走呀。他说,你这就慢慢往下放,我抄近道儿上万丈崖那儿等你。我不想让他单独走,怕他万一在半道上会起歪心,就坚持说,工钱还没算,你真不怕我把车开跑?他又瞪起了牛眼,冲我喊道,跑?借你八个胆儿!别看你四个轮,就是在平道上我放你一里地也照样能追上你,你信不信?我说信,快上车一起走吧,我的刹车好使,不会有事的。他从地上抱起一块大石头对我说,刹车?这雪天的陡山道比女人的肚皮还光,刹车管屁用!他说完抱着那块大石头,头也不回地抄他的所谓近道儿走了。我既不能追他,更不能把车停在山上,只得一个人开车往下放。
  越往下坡越陡,道也越窄。我挂的是一挡,刹车踩到了底。但雪中的山道就像赵山说的一样光,我的车由不得我的控制了,它成了一架大雪橇,疯了似的向下滑着。车快到万丈崖边上的胳膊肘弯道时,我看见坐在崖边的赵山抱起那块大石头站了起来。这家伙胆子可真大,没看到我的车控制不住了吗?这时我才知道,人的生与死原来离得这么近。不过我上山那天就想好了,拼这一把够我花后半辈子了,实在不行,就跳车,大不了搭台车。
  现在最可气的是赵山,他还不快闪开!我明白他的用意了,但那简直就是胡闹!只能给我添乱!我的车只要稍稍一斜,就得把他刮到崖下边。我不但要拐好这个直角弯,还要躲着他。我趁车还在道中间跑,探出半截身子冲他喊:快跑!快跑!可他不但没跑,还抱着那块大石头迎了上来。我急了:快滚!快滚!车眨眼就到了万丈崖,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左手推开车门,把身子探到外边,以保证随时能跳车。当然,我也不能轻易放弃努力,我的右手把方向盘向里边打死。左脚蹬在车门边,右脚死死地踩住刹车。车眼看着就直奔崖下冲过去了,这时,赵山的大石头!赵山把那块大石头垫到了我的外轮胎下。车身向里边一栽,车门撞到里边的石壁上把我挤回了车里。我知道,车从大石头上轧过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这回想跳车都来不及了。但车身已明显向里边靠过来了,我听到车身和里边的石壁相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同时车速也慢了许多。不幸的是,撞来撞去的,车还是被石壁撞了出来。车速突然又快了,而且又奔崖下冲过去了。车门已被石壁撞得打不开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方向盘向里握死,把刹车踩死,还有就是坐在车上等死。我看见赵山的身影疯了似的在车边晃动着,车身再次向里栽了一下,车又一次从大石头上轧过去了。可不幸的是,这次没能撞到石壁上。车稍稍减了点速又奔崖边跑去了。我在车里一个劲儿地喊:赵山!石头!可赵山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我喊了半天也没见他的身影。车载着我连同我的宝贝就要去万丈崖下面报到了……可是赵山他不答应。这次赵山抱着大石头竟跑到了我的车前。我这才发现这家伙的腿真是够快了。大概是太着急了,赵山脚下一滑,连同大石头一起摔倒了。我看见赵山倒在地上用双脚把大石头踹到了前车胎里。车身向里边一栽又靠近了石壁,等后轮胎轧过大石头时,车就贴到了里边的石壁上。车就这样一路贴着石壁咣咣当当地把我带到了山下的岔道边。前面几十米就是大道了,我打开外车门,下车检查了一遍,车只是外表撞坏了,开回家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时我才想起赵山来,他怎么还没下来?以他的速度和我不会差多远的。我一口气跑回万丈崖,见赵山躺在雪地里像剁饺馅似的,用手掌一下一下地剁着地上的积雪。他的双脚血乎乎的,有的地方还露出了冰一样的骨茬儿。双脚之间的大石头也血乎乎的,周围的雪也血乎乎的。我说,赵……赵山,我送你去医院。赵山指着不远处躺在雪堆里的酒瓶子说,快,快把酒递我,这雪地真他妈的凉,快冻死我了!我把酒瓶子递给他时,却见他的脑门儿上有大颗的汗珠淌下了来。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冲我说,表……哥,没想到你真回来了。这是他头一回叫我表哥,尽管叫得有些卡,但我还是觉得心口儿一热。他说,刚才吓坏了吧?我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有啥可怕的?他把酒瓶子递给我说,拉倒吧!你的裤裆都湿了,快喝口酒暖暖身子吧。我接过酒瓶抿了一小口酒,身子顿时热了许多。我说,不回来怕你这个傻家伙追我。他嘿嘿嘿傻笑着说,那是骗你的,人哪能追上车呢?我说,你也会骗人?他说,那你是把我当傻子了?傻子才不会骗人呢。我说,我把你当表弟。他说,少套近乎,别看我救你,那是为了六千块的工钱。我说,你不救我,我兜里的钱就全是你的了。他说,那不一样,活人哪能拿死人的钱呢?我说我还有一千多里路呢,说点吉利话好不好。他说,表哥,我知道你心急,那你今晚也别走了,你吓成这样再开车是要出事的。见我没说话,他又说,你别担心,这是三不管的地方,车和石头到了岔道儿就没事了。我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先不说这个,我先背你去医院。他说,表哥,我的脚没啥大事,乡医院就能解决,只是再也不能追野兔了。
  赵山的两只脚像两只铁锤似的,均匀地敲打着我的后腿肚。我背着他走了一会儿,他腾出一只手把酒瓶送到我嘴边说,表哥,乡医院离这儿挺远呢,喝口酒吧,走路有劲儿。我说,酒能止疼,你留着一路上喝吧。又走了一会儿,他问我,表哥,到城里大医院接两条腿要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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