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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
来源: | 作者:白天光  时间: 2007-10-15

  谷庄的谷凤楼疯了。
  谷凤楼疯了是因为一头骡子。这头骡子是谷凤楼当年在三桥骡马大市花一百四十块钱买的。当时这头骡子是头瘸骡子,卖骡子的人和谷凤楼认识,是徐庄的人,叫徐可俭。徐可俭说,他有一个侄儿喝完酒就耍酒疯儿,有时打他老婆,有时就打牲口。那天他这个侄儿蹿到他的院子里,愣是把这头骡子的腿打伤了。他侄儿也是个讲理的人,一醒酒就是个大善人。酒醒了,给了他这当三叔的六百块钱,让他买一头好骡子。徐可俭想如果把这骡子卖给饭店杀肉,也就一百多块钱,还不如让它活命。
  谷凤楼的眼睛很刁,他认为这骡子骨头并没有断,如果牲口的腿骨折了,任你有回天之力也不会让它日行百里。但这头骡子好好调理调理,干不了重活儿,拉磨还是能干的。谷凤楼就给徐可俭一百四十块钱,把骡子牵走了。
  谷凤楼的七叔是谷庄的正骨医生。能给人正骨,给牲口正骨也行。谷凤楼就花了三十块钱在七叔那儿抓了药,拌在草料里,让这骡子吃。七叔还给他两贴活血的膏药,也给骡子贴上了。想不到两个月以后,这骡子就跟好骡子一样了。谷凤楼牵着它上山驮苞米,拉柴草,还让它拉着车去香木镇卖菜。
  谷凤楼跟这骡子也处出了感情,一天他在香木镇多喝了几盅酒,走到半路就从车上栽下去了。这骡子把车停下来,还哇哇地叫,一直到把谷凤楼叫醒。
  谷凤楼还给这骡子起了名号,叫谷三钟。谷凤楼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谷太钟,二儿子叫谷乙钟,谷凤楼就把这骡子当成了他的三儿子。这也成了谷庄的笑话。村长谷凤祥就骂他,九弟,你这个傻蛋,也不怕晦气,这骡子能看出公母吗?再说你的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大儿子生了俩丫头,二儿子还没孩子,你把这骡子掺和进去,不是给老二添堵吗?
  谷凤楼的两个儿子都是本分的庄稼人。太钟种的谷子有黏性,每年江北的大饭店都来收购,价格也高。他还建了个大棚,冬天种瓜。在谷庄不算是最富的人家,可也是有存款的人家。乙钟也和大哥一样种谷子,可是不管怎么侍弄,也没有大哥地里的谷子有黏性。在香木镇的粮店,卖得也不错。乙钟不种瓜,他有一个大棚,大棚里常年种野菜,往市场批发,收入也不比大哥差。两个儿子都很孝顺父母。谷凤楼的地每年都由两个儿子种、侍弄,只是在收割的时候,谷凤楼找人割地、打场、入库。
  谷凤楼每天不到庄稼地里去,却也见不到他清闲多少。用他老伴儿的话说,他每天尽干一些没用的事儿,用扯淡打发日子。谷凤楼这辈子喜欢玩弄牲口,在山上捡到一捆柴,他也不背到山下去,却套上马车或驴车上山去拉。他要的就是这个快活劲儿。后来两个儿子都买了三轮农用车,就让他把那匹马和那匹驴卖了,谷凤楼并不情愿,但架不住老伴儿整天的叨咕,说两头牲口每年至少要吃一车的草料、四五袋子苞米,不合算。加上这马和驴都岁数大了,谷凤楼就把这俩牲口卖了。
  在没有牲口的日子里,谷凤楼觉得日子很无聊,浑身也好像都没劲儿了。老伴儿知道他的心思,一天对他说,要是喜欢牲口就买一匹玩儿。说完,老伴儿只给了他一百五十块钱。谷凤楼知道,这一百五十块钱只够买一头马驹子的。他去了几次三桥骡马大市,但在那儿,一百五十块钱是买不了马驹子的。那天他买了那头瘸骡子,只花了一百四十块钱,他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他把它牵回来,老伴儿骂了他好几天。谷凤楼说,我心里有底,这骡子是能治好的。
  骡子治好了,谷凤楼整天给这骡子加细料,想不到经过谷凤楼的调理,这骡子的鬃毛青得发亮。更让谷凤楼欣喜的是,这骡子还通人气儿。谷凤楼到山上去拣柴,骡子见他累了,就趴下,让他骑在背上。谷凤楼不知该怎么喜欢这骡子,就在一天喝完了酒说道,我要给我这骡子正名,我要给它封个字号,叫它谷三钟。从现在起,它就是我的三儿子。
  谷凤楼把骡子当他的三儿子,就成了谷庄的大笑话。谷凤楼是个蔫巴汉子,脾气却很犟。他认准的事儿谁也劝不了,他老伴儿有的时候也拿他没办法。为这事儿,老伴儿还哭了一场,说,你这老王八犊子,认骡子为儿,天下都找不着这样的蠢事,你可给咱们家丢老砢碜了。谷凤楼一笑,那砢碜啥,只是个代号。我叫着顺溜,叫着亲。
  一天晚上,太钟让媳妇儿把爹叫来,烫了一壶酒,又炒了一盘爹喜欢吃的芹菜粉儿,还有从香木镇买来的郭家烧鸡。
  爹喝了一盅酒,太钟才小心翼翼地说,爹,求你个事儿。别管那头骡子叫三钟了,这么叫让我和乙钟在村人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
  谷凤楼直摇头,这和你们没关系。给牲口起人名儿的不少,电视上还给熊猫叫盼盼呢,你城里三舅妈的姐姐家有一只猫还叫张桂兰呢。你们为这点小事儿较真儿也不值得。
  太钟说,爹,别的话我啥也不说了,你得为我们哥儿俩着想。
  谷凤楼又笑了,别唠这个事儿了,还是唠唠你的谷子吧。今年你弟弟的谷地都你侍弄吧,在你瓜地的空场也种上点野菜。
  太钟说,爹,我听你的。
  谷凤楼从大儿子家回来,见二儿子乙钟坐在自家的炕上,正和他娘唠嗑儿。谷凤楼一进屋,娘俩就不唠了。两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瞅着谷凤楼。
  乙钟从炕上下地,边趿拉着鞋边说,爹,你把骡子卖了吧。我出一千元,到三桥镇给你买一匹蒙古沙栗马,你愿意咋玩就咋玩。说完就走了。
  谷凤楼趔趔趄趄地追到门口说,就是唐僧骑的白龙马,我也不要。我就要我这头骡子。
  几天以后,这头叫谷三钟的骡子突然失踪了。
  每天,谷凤楼和这骡子是形影不离,这天,老伴儿想吃香木镇陈家的炸糕,谷凤楼就到香木镇去给老伴儿买炸糕。开始他是想要套个骡子车的,老伴儿骂他,就买十块炸糕还赶个车去,是到香木镇批发炸糕去啊!谷凤楼细想也是,谷三钟拉着骡车去二十里外的香木镇也够累的了,就把骡子牵出去,骑在骡子背上上路了。
  香木镇是一个小镇,但也是雁县一个远近闻名的小镇。因为香木镇有很多古迹,外商又在镇上建了一个星级宾馆。最近又对小镇的街道进行了改造。街道两旁设了垃圾箱和各种标牌,标牌上写着:禁止随地吐痰便溺,禁止牲畜进入交通主干道,等等。
  谷凤楼已经有半年多没来香木镇了,不知道香木镇变化这么大。进了城镇的入口,就被戴袖标的城管助理员给拦住了,告诉他,不准把骡子牵到镇上去。
  谷凤楼说,那我是骑着骡子来的,咋整?我到香木镇是有大事儿的。
  助理员问他,啥大事儿?如果是见镇长或者是见外商,我们负责给你看骡子。但你要出示证明。
  谷凤楼说,这事儿不比见镇长、见外商小。我是给我老伴儿买十块陈家炸糕。我老伴儿轻易地不让我给她买吃的,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吃陈家炸糕了。
  助理员说,如果你来给县长买炸糕,那事儿可就大了。给你老伴儿买炸糕,一律禁止通行。
  谷凤楼好容易来一趟香木镇,也不能轻易地就往回走。这时候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家小饭店,就把骡子牵了过去。进屋就找饭店老板。饭店老板是个小姑娘,问,啥事儿?订桌儿还是送盒饭?
  谷凤楼说,大侄女儿,有个事儿求求你,我想进镇里头办点事儿,我是牵骡子来的,又不让进镇里。我想把骡子拴到你饭店门口的那棵树上,你帮我照看一下。我给你五块钱。
  店老板看了看手表,说,现在十一点多,马上就要到饭时了,哪有工夫帮你看骡子。
  谷凤楼说,那我再给你加五块钱。
  店老板说,你就是给五十块钱我也不能给你看。我们这个饭店虽然小,可是个有特色的饭店。我们饭店的山品炖锅子、鲫鱼炖豆腐、野菜大饼子、荞面饸子,那是一绝。你到北京都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天天满桌儿……我也不缺你这钱。
  这时一个女服务员过来了,说,其实也用不着给你看骡子,你就拴在那树上算了。也不会有贼来偷,别人还以为骡子的主人是到我们这儿来吃饭的呢。
  老板就瞪了那女服务员一眼,死丫头,别多嘴。
  谷凤楼还是把骡子拴到了那棵树上。他认为那女服务员说的有道理,就大摇大摆地进城了。走出很远,他还回头看看那骡子。
  谷凤楼买了十块炸糕,又给两个孙女儿买了几袋小食品。他本来还想到理发店剃个头,但一想到那头骡子,就匆匆忙忙地出了城。一出城让他一愣,拴在那棵树上的骡子没了。
  ……
  谷凤楼丢了那头骡子,心情极度痛苦。他分别到两个地方报案,一个是香木镇派出所,一个是旺水乡派出所。两个派出所分别都记了录,也都分别安慰谷凤楼,说,我们会重视这件事儿,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谷凤楼连续几天失眠,他在分析骡子到底在哪里。他认为有几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被香木镇东出口的毛贼偷走了。或者是就被那小饭店的人偷走了,然后杀了,变成了一道菜。第二种可能,这头骡子可能是回到了徐庄的徐可俭家。这骡子和我相处只半年的时间,跟那徐可俭相处的时间可比我长啊。第三种可能最可怕,是不是我这两个儿子,我这两个孽种,把我的骡子杀了,而主谋就是他娘。
  第二天,谷凤楼又去了那家饭店。一进饭店的门,就给年轻的女老板跪下了,连磕三个头,说,大侄女儿,把那头骡子还给我吧,我给你五百块钱也认。这头骡子可不是一般的骡子,它可是我的三儿子啊。
  谷凤楼的举动让小饭店里的人哭笑不得。女老板说,大爷,你可千万不能冤枉我们,我们要你的骡子有啥用。说完又把一本菜谱扔给他,说,您挨篇儿地看,哪道菜和骡子有关。再说您那破骡子能值几个钱?我这小饭店每天的净收入也能抵上您一头骡子钱。
  谷凤楼就站起来,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我一看你们都面善。你们好好想想,谁看见我那头骡子啥时候被人牵走的?
  那个女服务员说,好像有一台东风车在门口停了一下,可没下来人吃饭就走了。会不会是……
  女老板就又骂她,死丫头,别多嘴!
  谷凤楼坐在饭店里,呆住了。女老板给他倒了一杯水,劝他想开点儿。说,不就是一头骡子吗,不算啥事儿。前几天到我这儿吃饭的一位大哥丢了一台桑塔纳,该吃吃该喝喝,像没事儿一样。
  谷凤楼喝了一口水就走了。他去了徐庄。这次他变得机警了,没有直接到徐可俭家,而是在屯子里转来转去的。他希望能遇见他的骡子。
  可能是他转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被徐可俭看见了。徐可俭就问,老谷大哥,到屯子来咋不进屋?
  谷凤楼就抹着眼泪,可俭兄弟,你大哥现在正悲痛呢。你卖给我的那头骡子,没了。
  徐可俭说,才没?我寻思你牵回去就杀了呢。回来我还担心呢,要是把那骡子杀了卖肉可可惜了。当时我还不是看你一脸的慈善,这骡子在我家可是干了六年的活儿,是个默默无闻的劳动模范。咋没的?
  谷凤楼就把丢骡子的事儿前前后后对徐可俭说了。说完了还骂了他老伴儿一句,就怨这馋嘴的娘们儿。
  徐可俭说,我明白了。你到徐庄来,也是来找这头骡子。如果这骡子真的能找回徐庄,那可是大喜事儿。我不光把骡子还给你,我还得奖励你。
  谷凤楼觉得在徐庄找骡子没希望,就回去了。
  谷凤楼从徐庄回来,就蹲在院子里哇哇地哭。老伴儿就劝他,丢就丢吧,不就是一头骡子吗?
  谷凤楼瞪着眼睛,说道,我寻思好了,我这头骡子不是被人偷了,也不是自个儿走丢了,而是被人谋害了,你就是谋害这头骡子的主谋。
  老伴儿也跟他瞪眼睛,这话咋说?
  谷凤楼说,打从这骡子叫了谷三钟,你和两个儿子就已经把我当成仇敌了,想着法儿的要把我这头骡子害死,啥也别说了,你们的阴谋终于得逞了。
  老伴儿说,你这头犟驴,一条道儿跑到黑的玩意儿。你叫骡子啥,我和儿子才不在意呢。你咋不叫这骡子谷万祥呢?
  谷万祥是谷凤楼的爹。这话又把谷凤楼惹怒了,他就狠狠地抽了老伴儿一嘴巴。老伴儿就坐在院子里,也哇哇地哭。
  谷太钟来了,把爹妈劝进屋子里,没鼻子带脸地训谷凤楼,说,爹,你咋就这么不着调呢?这半年因为这头骡子没得消停。你说你从来不打牲口,今儿个却把我妈打了。我这当儿子的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妈容易吗?你整天玩儿牲口,家里的事儿都我妈一个人操劳,你从来没帮上一手……
  谷凤楼不说话了。他知道大儿子轻易地不发火。看来,他是有点冤枉老伴儿了。他咋寻思老伴儿和二儿子不会干出谋杀骡子的事儿。他拍了拍屁股,就出了屋子,奔村东的蜘蛛山去了。
  ……
  谷凤楼疯了。整天在蜘蛛山的林子里乱跑,边跑边喊着谷三钟。
  谷凤楼为一头骡子疯了,有些不值。村人就越来越看不起他。两个儿子还要在谷庄过日子,从蜘蛛山里传出的“谷三钟”的瘆人的喊声,让他们心里也发毛。
  天迸黑的时候,两个儿子把父亲架回家了,想着怎么能让爹平静下来。
  谷乙钟说,爹都这样了,还是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吧。
  谷太钟说,这不行,这会让人笑话。再说爹得的不一定是精神病。
  谷凤楼的老伴儿说,这死鬼也是鬼迷心窍了。我知道他没了骡子会是啥心情。还是到三桥骡马大市再给这死鬼买一头骡子吧。
  谷太钟说,也只能这样了。
  谷乙钟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说,买骡子的钱我掏。大哥,明天你到骡马大市买骡子吧。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谷太钟牵回一头骡子,长得膘肥体壮。谷太钟说,花了一千八百块钱,如果爹能好,也值了。
  谷乙钟和娘搀着谷凤楼出去看骡子。谷凤楼眼睛一亮,摸着骡子的背,脸上有了笑模样,但很快,这笑模样就消失了,说,这不是谷三钟,不是。
  老伴儿就怒着说,这是一头好骡子,花了一千八百块钱,是两个儿子花钱让你玩儿的。你咋这么不知道好歹。
  谷凤楼笑了,好儿子,他们都是好儿子。
  这天晚上,谷凤楼睡得很死。两个儿子见爹心情好了,也就回家了。可是第二天,谷凤楼却失踪了,骑着新买的那头骡子。
  老伴儿急忙去找两个儿子。谷太钟说,没事儿,爹出去玩儿去了,晚上就回来。
  谷乙钟说,刚买了一头好骡子,爹还不得骑几天过过瘾。
  ……
  谷凤楼骑着骡子,大清早就走了。他要去找谷三钟。他信了饭店那个女服务员的话,认为一定是让过路的人把骡子拉走了。是天蓝色的东风车。他顺着大路,见着东风车就截。有几次好悬,差点被车撞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路出了岔头。他不知道该走哪个方向。用手摸骡子的背,有些汗渍渍的。他就下了骡子,把骡子牵到了一条土道口,顺着土道口朝南走。见有一片荒芜的山坡地,就让骡子在那山坡上吃草,他也坐在草地上歇着。这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座瓜窝棚,看瓜的老汉见他是放骡子的,就跟他打招呼,老哥,过来吃个瓜吧。
  谷凤楼就慢慢地走过去,说,那就谢你了,大兄弟。从早上到现在,我正想吃瓜呢。
  谷凤楼坐在瓜窝棚边。看瓜的老汉给他挑了两个熟透的瓜让他吃,谷凤楼就狼吞虎咽地吃。
  看瓜老汉问他,老哥这是干啥去?
  谷凤楼说,找我三儿子,前几天丢了。
  看瓜老汉说,现在的孩子太任性。我闺女在省城,我有个外孙女儿,在读中学,总到网吧去上网。我女婿打了她两巴掌,这孩子就跟她同学跑了二十多天才回来。老哥别上火,你儿子丢不了。
  谷凤楼说,我三儿子可怜哪。前些日子让一个醉鬼给打断了腿,刚治好,就走没了。
  看瓜老汉说,你报案呐,让公安帮你找。
  谷凤楼说,报案了,在两个派出所报的案。我知道没希望。
  看瓜老汉问,你骑着骡子找儿子,走到啥时候是头儿?有个目标没有?
  谷凤楼说,有目标,是让人扔到东风车上拉走了。
  看瓜老汉长叹道,看来案情挺复杂呢。
  这时骡子在山坡上打响鼻儿。一条狗在咬骡子的尾巴。
  看瓜老汉冲着狗喊,小癞子,给我回来。骡子没进咱们瓜地,主人正在和我唠嗑儿呢。小癞子就奔瓜窝棚来了。
  谷凤楼看着摇头晃脑的小癞子,说,大兄弟,这狗咋叫小癞子呢?
  看瓜老汉小声对谷凤楼说,老哥,我们乡的乡长小名就叫小癞子。
  两个人就哈哈地笑。
  看瓜老汉说,我喜欢狗,在瓜窝棚跟我做伴儿的,就小癞子。家里还有三条狗,叫大帅二帅三帅。
  谷凤楼说,这名儿真好。
  看瓜老汉说,牲口这玩意儿是通人气的。我这些年总结出一条经验来,宁和狗交朋友,也不和人交朋友……老哥,我说这话你别介意。
  谷凤楼就拍着看瓜老汉,大兄弟,这道理我比你明白。我这辈子就是喜欢大牲口,尤其喜欢骡子。
  看瓜老汉说,你咋喜欢骡子?
  谷凤楼说,三桥骡马大市有个郭天师,专门给牲口相面的。年轻的时候通读《驴马经》,听说他的爷爷曾在大清朝廷参与编纂《驴马经诀》。这是一本奇书,牲畜万象,包纳其中。
  看瓜老汉说,老哥,学问不浅哪。
  谷凤楼说,不瞒你说,我大字不识,刚才我说的这番话也是听郭天师说的。我记忆力好,郭天师说的话一句不落地能背下来。
  看瓜老汉说,《驴马经》是一本好书。
  谷凤楼说,郭天师跟我讲,《驴马经诀》有一章,叫兔马。啥叫兔马?就是骡子。这骡子是人类造孽的结果。骡子要比驴和马有耐力,是因为骡子身上的魂魄得靠劳作发泄出去,不像驴马。驴马做尽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乱伦之能事,而骡子最干净。骡子也最聪明。《驴马经诀》曰,兔马扬蹄于红尘,看破世道,可与人类亲近。
  看瓜老汉说,这郭天师真是奇才。
  谷凤楼说,郭天师还能唱《万畜歌》。我把骡子歌唱给你听——
 

 
  
  天有理,地有理
  骡子被人欺
  不能为父,不能为妻
  一生低三下四
  赶不上马也赶不上驴
  生来无乐,死也无趣
  天堂不给它开门
  地狱不让它过去
  可怜的骡子
  一辈子不能登台唱戏
  笑不出来
  眼泪也憋在肚子里……
  
  谷凤楼唱着骡子歌时,竟满脸泪水。
  谷凤楼走了,看瓜老汉又给他摘了几只瓜,让他揣着路上吃。
  谷凤楼骑着骡子,又上路了。走出很远,回头跟那看瓜老汉喊了一句,大兄弟,我三儿子就是一头骡子。
  看瓜老汉愣在那里。
  谷凤楼沿着无尽头的大路往前走。他仍然拦截天蓝色的东风车,却也是一无所获。
  傍晚的时候,骡子走不动了。谷凤楼抬眼看,这大路已经横亘在一条大山中间。
  他又下了骡子,让骡子在山坡上吃草。他也觉得肚子饿了,就吃兜里揣着的瓜。骡子吃饱了,他也吃饱了,但天已经黑下来了。他还在山上喊着谷三钟……
  谷凤楼在山坡的一块岩石脚下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那头骡子却不见了。他四处找这骡子,也不见踪影。他往林子的深处走,见到了一条小溪。溪水是红的,那头骡子已经被狼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骨架。
  谷凤楼看着骡子的骨架,说道,通人性的生灵啊,你是救了我。可惜,你死了,我连个名号都没给你。
  谷凤楼把骡子的骨架捡起来,堆到了他躺着的那块岩石脚下。他用一块石片挖着土,把骨架埋了。谷凤楼又拣了几根干枯的树枝,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着了。树枝灭了,他挑了一块木炭,想着,要在岩石上写字。
  谷凤楼虽然不识几个字,但他要写的这几个字是能写出来的。他运了运气,在岩石上歪歪扭扭地写道——
 
  
  谷四钟之墓 凤楼立2003年8月19日
  
  谷凤楼始终没有走出这林子。在这林子里交替着喊着,三钟啊,四钟啊,你们在哪儿?
  ……
  谷凤楼七天没回家了。谷庄人都慌了。谷庄人不再嘲笑谷凤楼,在念谷凤楼的好儿。
  谷凤楼的四哥谷凤桥说,九弟一辈子仁义,年轻时村里来了戏子,红角儿小红袍把他拽到高粱地里,他愣是跑了。
  谷凤楼的七哥谷凤和说,那年屯子里来个要饭的,九弟让九弟妹烙了十张大饼,给他带走了。
  村长谷凤祥说,九弟一辈子没杀过猪,也没杀过小鸡儿。在谷家,他是个善人。
  ……
  谷太钟到乡派出所报案,见乡派出所院里拴着一头骡子。谷太钟认得这头骡子,就是谷三钟。谷太钟怔了,使劲儿踹了骡子一脚,你这败家的玩意儿,愣是把我爹逼疯了。
  谷太钟向派出所报案,说,我爹已经没了七天了。院子里那头骡子就是我爹的。
  派出所的公安说,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把你爹找回来。但是你得把骡子牵走,在这儿已经拴了六天了,我们派出所上哪儿给它整草料吃去。
  谷太钟把骡子牵回去了,等着爹回来。爹要是回来的话,看着这头骡子,一下子病就会好的。
  十天以后,乡派出所的人通知谷太钟,说,你父亲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在离这儿八十公里外的土塔山上。
  谷太钟和谷乙钟把爹的尸体就地埋了,因为尸骨已经腐烂。埋了以后又在上面栽了一棵树。
  料理完爹的后事,谷乙钟把这头叫谷三钟的骡子杀了,烀了一大锅肉,让屯子里的谷家人到他这儿吃骡子肉。
  但那天到乙钟那儿吃骡子肉的人不多。后来谷乙钟把这骡子肉从锅里捞出来,到香木镇卖了。卖了一百五十块钱。
  谷庄平静了,但谷凤楼的老伴儿觉得不平静。她几乎每天早上都能听见东边蜘蛛山的树林子里有老头儿那瘆人的叫声:三钟,三钟,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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